移居、語言與融合：馬來西亞潮州人之語言變遷探討

林綺純

（香港中文大學(xué)人類學(xué)系，中國 香港 999077）

引言

語言作為社會交往的基礎(chǔ)，在不同社會因素的作用下，容易受影響而發(fā)生改變，其中便包括語言接觸、性別①如Gal Susan.Peasant men can’t get wives:language change and sex roles in a bilingual community[J].Language in society,1978,7:1-16.Labov William.The intersection of sex and social class in the course of linguistic change[J].Language Variation and Change,1990,2:205-254.、社會階層②如John L Fischer.Social influences on the choice of a linguistic variant[J].Word,1958,14（1）:47-56.、宗教③如Marie-Aimée Germanos,Catherine Miller.Is religious affiliation a key factor of language variation in Arabic-speaking countries[J].Language &Communication,2015,86:86-98.、身份認同④如Ding Seong Lin,Chong-Chieh Wu Kim-Leng Goh.In quest of a new identity?Language variation in Sabah[J].Lingua,2019,227:1-16.、社會變遷⑤如洪麗芬.馬來西亞社會變遷與當(dāng)?shù)厝A人語言轉(zhuǎn)移現(xiàn)象研究——一個華裔的視角[D].廈門：博士學(xué)位論文，2006.、商貿(mào)⑥如[美]孔飛力.他者中的華人：中國近現(xiàn)代移民史[M].李明歡，譯，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16：23.等因素的作用。Thomason 就其提出的“接觸引發(fā)的演變”（contact-induced change）這一概念指出，兩個講不同語言的社群之間的社會關(guān)系決定了語言變遷的方向，甚至是語言變遷的程度[1]?！罢Z言接觸”是指不同語言或不同方言在某一社會中并存、交替使用的情況。經(jīng)過語言接觸，兩個或多個不同的社群在語言上互相影響和調(diào)整，從而產(chǎn)生語言的變遷，例如受語系統(tǒng)特征的增加（addition）、消失（loss）或保留（retention）[2-3]。族群之間的互動以及互動的程度，會帶來某一種語言在不同國家、地區(qū)中演變的路徑差異。由于向海外移民，如今華人已經(jīng)遍布全球各地，華人在祖籍地家鄉(xiāng)所傳承的語言，隨著他們的遷徙與定居，自然而然地傳播到世界各地，而他們與不同的人群接觸與交流，同時也帶來形式各異的語言本土化。

在華人占總?cè)丝趯⒔傻鸟R來西亞，時常能夠遇到會講一種或多種華人語言的本地華人，例如華語（普通話）、福建話、廣府話、客家話、潮州話等。除了華人講的各種華人方言之外，馬來西亞的國語為馬來語，華人當(dāng)然也都會講馬來話，在一些其他馬來西亞民族居多的地方，有些華人還會講這些族群的語言，如泰米爾語（印度泰米爾族的語言）、伊班話（砂拉越伊班人的語言）等等。另外，馬來西亞曾經(jīng)是英國的殖民地，時至今日，英文仍舊是當(dāng)?shù)馗髅褡宓囊粋€通行語言。馬來西亞多語并存，為我們提供了一個關(guān)注語言接觸和語言變遷的絕佳環(huán)境。華人遷徙并定居在馬來西亞，既參與締造當(dāng)?shù)囟嗾Z并存的環(huán)境，不同人群之間的交流，也帶來了語言間的接觸，導(dǎo)致了華人語言自身內(nèi)部的變遷。通過對當(dāng)?shù)厝A人某一社群語言的研究，并且將其與他們祖籍地家鄉(xiāng)的方言進行對比，有助于了解語言的變遷，以及華人文化認同之豐富內(nèi)涵。不同層次的語言表達與轉(zhuǎn)化，生成了不同類型的華人文化認同，華人華裔可能共同持有對華人族群的認同，但是在表現(xiàn)自己族群身份時，則相應(yīng)地運用不同層面的文化表述。

本文關(guān)注馬來西亞潮州人社群的潮州話本土化現(xiàn)象。學(xué)界已有不少學(xué)者關(guān)注到了馬來西亞華人語言的本地化現(xiàn)象，例如探討閩南話與馬來話之間詞匯互借現(xiàn)象的文章[4-7]，而有學(xué)者就沙巴地區(qū)客家話本土化和客家人身份認同之間的關(guān)系展開討論[8]。但是有關(guān)潮州人社群及其語言之變遷的研究，就相對欠缺。其中，王琛發(fā)分析了檳榔嶼潮州話受馬來語、英語等語言影響的現(xiàn)象[9]，他的討論啟發(fā)筆者對潮州話本土化議題的進一步關(guān)注與探討。本文主要以雪蘭莪州的潮州人漁村為田野點，關(guān)注當(dāng)?shù)爻敝菁A人潮州話之涵化現(xiàn)象，從飲食、政治經(jīng)濟生活、日常起居、衛(wèi)生醫(yī)療等幾個方面展開分析。

一、田野里的語言際遇

筆者于2018 年9 月到馬來西亞開始本研究的田野調(diào)研，為期一年有余。筆者的田野點位于馬來半島西海岸的一處華人漁村，并在此期間走訪了雪蘭莪州其他幾個潮州人聚居點，均位于沿海地區(qū)。從田野調(diào)查得知，這些潮州人移民在中國就多以捕魚為生，移居馬來半島后則相繼開辟西海岸沿岸各大小漁港，以海為生，自成一格，當(dāng)?shù)赜小昂I潮鄉(xiāng)”一說。在雪蘭莪州，不似吉隆坡的華人多通廣府話，皇城巴生的華人多言閩南話，居住在漁村的華人更流行的是潮州話，村子中相對少眾的福建人他們與潮州人日常交流的語言也多以潮州話為主。因這些潮籍漁民多聚居在濱海區(qū)，以其中某一華人漁村為例，便可一窺馬來西亞潮州話之特色，本文引用的材料則多是基于此次田野調(diào)研所得。

在馬來西亞西海岸雪蘭莪州的幾大漁村，包括丹絨士拔（Tanjung Sepat）、吉膽島（Pulau Ketam）、東姑臘（Bagan Tengkorak）、適耕莊（Sekinchan）、大港（Sungai Besar）、雙武?。˙agan Sungai Burong）、淺頂（Sungai Pulai）、烏暹（Sungai Burung）、新溝（Bagan Parit Baru）、水柳頭（Bagan Sungai Lang）、直古魯（Teluk Ru）、文丁哥壩（Bagan Benting Kepah）等，當(dāng)?shù)爻奔疂O民的先輩大多在晚清和民初從中國的澄海外砂鄉(xiāng)遷徙過來，他們的后代至今仍將潮州話作為日常的交流語言①近年來，馬來西亞有關(guān)的研究機構(gòu)和會館先后出版了一些有關(guān)潮州籍華人的論著，對了解早期潮州人的遷徙與定居情況，大有裨益?？蓞㈤啠赫簿壎?、徐威雄、童敏薇：《海濱潮鄉(xiāng)：雪隆潮州人研究》，吉隆坡：華社研究中心雪隆潮州會館，2016 年版；何啟才：《潮遷東殖：馬來西亞半島東海岸潮州人移殖史與會館史略》，馬來西亞：華社研究中心東海岸三州潮州會館聯(lián)誼會，2015 年版；鄭良樹：《柔佛州潮人拓殖與發(fā)展史稿》，馬來西亞：南方學(xué)院出版社，2004 年版；巴生濱海潮州會館：《百年潮涌：巴生濱海潮州會館一百年紀念特刊（1917—2017）》，巴生：巴生濱海潮州會館，2017 年版。。筆者在中國潮汕地區(qū)土生土長，自幼習(xí)得潮州話，因此當(dāng)選擇要在一個潮籍社群中做田野調(diào)查時，并不覺得語言會成為研究障礙。然而，在田野調(diào)查過程中，經(jīng)常會因為語言的問題鬧出笑話。

例如，村民喜歡問筆者是否婚嫁，他們拋過來的問題是：

“xiao-jie,le Kahwin a bhuê”①本論文的羅馬式拼音采用馬來西亞一般非標(biāo)準(zhǔn)的拼寫，一般與國際音標(biāo)相當(dāng)接近，但有的不同，如齋咖啡kopi or，國際音標(biāo)應(yīng)該是k?pi-?。文中所標(biāo)注的潮州音乃是參照李新魁（編）《新編潮汕方言十八音》，廣東人民出版社，1979 年版。。

（中文為：女士，你結(jié)婚了嗎？）

其中，xiao-jie 是中文“小姐”的普通話發(fā)音，le、a、bhuê 分別是“你”“亞”“沒”的潮州話發(fā)音，kahwin 則是馬來語。當(dāng)?shù)谝淮温牭綍r，覺得莫名其妙，心里暗暗揣測：“這些人怎么這么奇怪，一見面，就喚我‘小姐’，還問我勾引②馬來文的“kahwin”一詞聽起來與中文詞匯“勾引（漢語拼音為‘gouyin’）”較相似，因而誤聽。了嗎，我能勾引誰呢？”后來了解到這里的華人喚女人做“xiao-jie”（即“小姐”，普通話發(fā)音）以示友善，“kahwin”則是“結(jié)婚”的馬來語。當(dāng)筆者詢問村子的人數(shù)時，村民慣用的表達是“某某ba-siang”，例如“二十ba-siang”。筆者一開始把“ba-siang”，聽成了“百千”，之后才知道原來“ba-siang”并非“百千”，而是英文字“percent”（百分比）。除此之外，又如：tabi（馬來語tapi，指“但是”）、balu（馬來語baru，指“剛剛”）、samua（馬來語semua，指“全部的”）、su kah（馬來語suka，指“喜歡”），等等；氣味則稱為ba-u，是馬來文的“bau”，而肥皂為sa-bun，即馬來文的“sabun”，洗衣粉就是sa-bun hung（“hung”是中文字“粉”的潮州話發(fā)音）。這些馬來詞匯，當(dāng)?shù)爻敝萑藦埧诩磥?，而筆者在一開始則聽得暈頭轉(zhuǎn)向。

馬來西亞的潮州人將普通話、馬來語、英文、潮州話、福建話等摻雜講話，是為平常，他們甚至形容自己已經(jīng)“番化”，即不純正，講的話就像本地的一種小吃——rojak（水果或蔬菜沙拉），雜七雜八，將不同的語言雜糅到潮州話中。筆者作為潮州人，進入他們的潮州社區(qū)，沒想到當(dāng)頭一棒的，竟是語言。對于筆者這個在中國長大的潮州人，與這邊的馬來潮州人打交道，也不得不從語言開始學(xué)習(xí)，聆聽他們自己定義成“rojak”的本地潮州話。

有關(guān)語言之延續(xù)性與變遷的研究，一直是語言人類學(xué)關(guān)注的重點之一。其中，語言學(xué)大師Fishman 提出的將語言作為一種社會行為，并在方法論上借用Schmidt-Rohr 的“語域（domains）”概念，了解不同的語域是如何影響雙語者或多語者對語言的選擇和運用，從而解析社會文化因素在語言變化中所扮演的角色[10]。本文所研究的“語域”乃主要是在當(dāng)?shù)爻敝萑说摹敖质小?，或更為具體地是在“咖啡店（kopi-tiam）”。馬來西亞的華人咖啡店，潮州話或閩南話稱為“kopi-tiam”，是在城鄉(xiāng)都常見的小店，人們在那里可以喝咖啡、奶茶或其他飲料，以及消費一些快餐，如湯粉、雞飯、炒粉、米粥等。在當(dāng)?shù)厝A人的生活中，咖啡店的存在能夠很好地滿足他們?nèi)粘５挠貌托枨?。由于漁村人口的外遷，現(xiàn)在每家每戶常住的人口大體上只有兩三個人，因此很多家庭終日不舉火，都不選擇自己在家做早餐或午餐，街市上的咖啡店則成為這些華人日常用餐的常去之處。筆者認識的一位華人漁民曾戲言：“你們女孩子要嫁人的話，就不要嫁給漁民，我們每天晚上兩三點出去捕魚，捕魚回來了，又要約朋友喝咖啡，整天都不著家的?！北M管是玩笑之言，但也可以看出，街上的咖啡店對村民的日常生活和交際的重要性。本文所引用的田野材料正是來自于當(dāng)?shù)爻敝萑嗽凇翱Х鹊辍钡娜粘＝涣?，與他們在其他語域（如學(xué)校、與外籍勞工的工作環(huán)境、政府部門等）所運用的語言不同，圍坐一團聊天的都是當(dāng)?shù)厣鐓^(qū)中的華人，他們使用的是群體內(nèi)部交流時首選的語言，即他們的親密語言③有關(guān)“親密語言（intimate language）”這一概念的解析可參閱陳志明：《華人族群：語言、國籍與認同》，載于《遷徙、家鄉(xiāng)與認同——文化比較視野下的海外華人研究》，北京：商務(wù)印書局，2012 年版，130 頁。。下文則根據(jù)田野調(diào)查之所得，從飲食、漁業(yè)經(jīng)濟、日常起居和衛(wèi)生醫(yī)療等四個方面介紹馬來西亞潮州話的延續(xù)性與變遷現(xiàn)象。

二、在飲食方面

馬來西亞潮州人在日常飲食的選擇上，與中國潮州地區(qū)的家庭有很多不同。一般而言，中國的潮州人家庭多以米食為主，偶有面食相配，一日三餐，素葷搭配，早餐多食米粥，午餐、晚餐多食米飯，并常有湯汁相送。而當(dāng)?shù)氐娜A人，就如馬來西亞其他地方的潮州人，早餐之前多數(shù)人會先喝飲品，如咖啡、Milo①中國香港地區(qū)稱“Milo”為“美祿”，乃一種巧克力飲品。等，之后才吃早餐，鮮少吃米粥，多數(shù)在面包、湯粉、炒粉、雞飯等中間做選擇，而正午不一定用午餐，倒是會在下午兩三點時，喝下午茶。下午茶多為咖啡、Milo、麥片等，用餅干、面包等相配。用餐時，常能見到各色辣椒醬。除辣椒外，也能經(jīng)常看到當(dāng)?shù)氐某敝萑擞闷渌麞|南亞常見的香料烹飪食物，如酸果（asam jawa）、香茅（serai）、瘋?cè)~（daun limau perut）、香蘭葉（daun pandan）、叻沙葉（kesum）等。因此，在飲食方面所用到的語言，自然也就因時因地演化出了一些當(dāng)?shù)爻敝萑思s定俗成的表達。

例如zia kopi，“zia”是潮州人常用的一個表示“吃、喝”的動詞，而“kopi”則是馬來文的“咖啡”，當(dāng)?shù)氐某敝萑擞谩皕ia kopi”表達“喝咖啡”的意思。而在馬來西亞，kopi 指的是一種加了煉奶的咖啡，kopi or 則是加糖而無加奶的咖啡。如果要點一杯沒有加糖的齋咖啡，這些馬來西亞人（包括潮州人）則會講“kopi or kosong”，即“空咖啡烏”，kosong是“沒有、空白”或“零”的意思。在筆者調(diào)查的村子，當(dāng)?shù)氐某敝萑艘嘞矚g用“oiu-za-guê”（中文為“油炸粿”）配“kopi”作為早餐。將炸得金黃的“油炸粿”（潮州話中“油條”的表達）蘸上黑乎乎的咖啡，其中美味，可能也就只有喜歡這道美食的華人說得清楚。另外一種油炸的圓餅，中間夾有餡，當(dāng)?shù)厝朔Q之為“ham chim peng”（中文為“咸煎餅”），則應(yīng)該是受廣府話的影響，中國的潮汕人也有此說法。

另外，印度人制作的薄餅也加入到當(dāng)?shù)爻敝萑说娘嬍持?，常見的有“roti canai”（煎餅）、“roti pisang”（香蕉煎餅）等。馬來文“roti”指的是面包、餅，這個借用語的馬來西亞潮州和閩南發(fā)音是“l(fā)oti”。當(dāng)?shù)厝藙t還會用“gek”來指“蛋糕”，是英語中“cake”的變音。他們鮮少翻譯這些詞匯，經(jīng)常直接運用在自己的日常表達中，甚至做出創(chuàng)作，為其賦予新的指代意義。筆者有一次跟村民吃飯，村民巧妙地用“l(fā)oti canai”一詞比喻政策朝令夕改的現(xiàn)象，例如一個村民評論道：“馬來亞政府在處理這些外勞的問題，也是很差的，幾個月前說的和幾個月后說的不同，他們就像‘loti canai’，轉(zhuǎn)來轉(zhuǎn)去?！雹诠P者在2019 年1 月1 日，與WANG SF、CAI CJ 等幾位村民共進早餐時，他們提到這一說法。值得一提的是，在潮汕地區(qū)，“l(fā)oti”一詞指代一種帶有糖花的小餅干，來到馬來西亞之后才發(fā)現(xiàn)，當(dāng)?shù)厝藢⑼环N餅干稱為“l(fā)oti huê”，即“l(fā)oti 花”。顯然，潮州話中有些詞匯也受到馬來文的影響，這應(yīng)該是跟潮州人的跨國流動有關(guān)。

東南亞飲食中一些常用的香料，也時常能夠在當(dāng)?shù)爻敝萑说氖澄镏锌吹?。他們對這些香料的稱謂則大多沿用馬來文的表達，如辣椒醬為“sambai”（源自馬來語的sambal），“asam”（切為片狀的酸果）則稱為“asam piang”（“piang”沿用潮州音，為量詞“片”），咖喱葉為“kari hio”等，“hio”乃“葉”的潮語發(fā)音。在一些食材上，他們也習(xí)慣使用馬來文，例如balidong 為紅肉螺，sotong 為烏賊，本地的中文寫為“蘇東”。一些在中國少見的熱帶水果，當(dāng)?shù)氐某敝萑烁茄赜民R來文的表達方式，但時有變音。例如馬來文manggis 為山竹，但是當(dāng)?shù)爻敝萑朔Q其為“mang-hit”；在中國臺灣稱為蘭撒果的熱帶水果，其馬來文是“l(fā)angsat”，當(dāng)?shù)爻敝萑朔Q其為“mang-sat”；另一種與蘭撒果長得十分相似的水果，名為“l(fā)onkong”③當(dāng)?shù)氐母＝ㄈ艘灿袑⑦@種水果叫作“dokong”。。還有另一種水果與這兩種長得很相似的，當(dāng)?shù)厝朔Q其為“duku”，三者味道稍有不同④有關(guān)langsat、duku 和dokong 的描述，可參閱Tan Chee-Beng.Early Chinese Accounts of Food Commodities and Foodways in Southeast Asia:Learning from the Records of Ma Huan and Fei Xin[J].Asian Culture,2019,43:1-19.。波羅蜜則稱為“mang-ka”，為馬來文“nangka”的變音；小波羅蜜在馬來文中是“cempedak”，當(dāng)?shù)爻敝萑朔Q為“chem-pi-la”（音“尖必拉”）；人心果在馬來文為“ciku”，當(dāng)?shù)爻敝萑朔Q其為“ba-chi-ku”，“ba”是馬來語“buah”（水果）的變音。由此可見，本地潮州人在本地主流語言的影響下，容易接受一些基本語言體系中沒有的詞匯，豐富他們的表達，滿足他們在當(dāng)?shù)氐娜粘＝涣餍枰?/p>

三、在政治經(jīng)濟生活方面

從事漁業(yè)的潮籍華人多選擇居住在“ba-gan”（中文寫為“峇眼”），該詞是馬來文“bagan”的潮州話和閩南話音譯，指“登岸處”或“漁村”。據(jù)當(dāng)?shù)厝私榻B，他們的生計方式是沿襲其祖輩在中國所從事的行業(yè)。然而，由于兩個國家在現(xiàn)代化的過程中，各有自己的發(fā)展路徑，兩地的潮州人所面臨的生存問題也不盡相同。在筆者調(diào)查期間，雪蘭莪州沿海幾大漁村的漁民都在擔(dān)心政府要全面落實2020 年禁止B 牌漁船①馬來西亞漁業(yè)部根據(jù)漁船船只的大小和作業(yè)方式，劃分出A、B、C、D 類漁船，要求它們需要在規(guī)定的A、B、C 或D 的漁區(qū)開展捕撈活動。B 牌漁船可作業(yè)的范圍是5～12 海里。在現(xiàn)定海域拖網(wǎng)的規(guī)定，他們不滿政府的這一變革，但也覺得無奈。在此背景下，調(diào)研期間大多是關(guān)于漁民對自身生存困境的解釋，以及他們對此的回應(yīng)。因此，他們在經(jīng)濟生活中使用的常用語，多數(shù)是與這個語境相關(guān)。

“Hai zui kuah kuah,zung tao bung ooi langgar”。

（中文為：海水闊闊，船頭本會相撞。）

這句話是當(dāng)?shù)氐某敝萑擞脕硇稳菟麄冊诤Ｉ蠞O船相撞乃平常之事，除了“l(fā)anggar”一詞外，其他的詞匯保留原來的潮語發(fā)音。“l(fā)anggar”一詞，乃馬來文，指的是“相撞”。船與船相撞是常事，但船主間也可能因此而爭吵，即“ga-loh”，“ga-loh”是馬來語“gaduh”的借用語，指爭吵、口角。那么，當(dāng)爭吵發(fā)生時，一方可能會譴責(zé)另一方，“l(fā)e zia zung zo-ni bho jaga ho”（中文為“你怎么沒有看好你的船”），除“jaga”一詞外，其他詞匯都為原本的潮州音。“zo-ni”是潮州話中“怎么”的意思，現(xiàn)在這個詞在中國的網(wǎng)絡(luò)語言中已經(jīng)流行開；而“jaga”一詞，則是馬來文“jaga”，表示“照顧、看管”。當(dāng)然，他們可以選擇跟政府報告，但筆者采訪到的漁民很少做此選擇，因為他們覺得：

“Samua si deng-nang,sio nion oê zu ho,miang ga zêng-hu kon-pak-le”。

（中文為：都是唐人，相互讓一下就好，不用跟政府申訴。）

當(dāng)?shù)爻敝萑藢⑷A人稱為“deng-nang”，中文為“唐人”，中國稱為“deng-suan”，乃中文“唐山”。除“samua”“kon-pak-le”外，其他的詞匯保留原來的潮語發(fā)音?！癝amua”是馬來語“semua”，指“全部的”；“Kon-pak-le”是英文“complain”的變音，為“抱怨，發(fā)牢騷”的意思。

在筆者調(diào)查的村子中，有的社區(qū)至今仍舊是臨時地契，不可作為銀行借貸的資產(chǎn)抵押憑證，因此，在購買漁船上，他們會選擇社區(qū)內(nèi)部的借貸方式，對社區(qū)有一定的依附性。對此，他們時常說：

“oeng gai cu ri‘oang ga-lant’,bho cu ri,bho biang ke ngeng-hang‘tang gong’”。（中文為：我們的房子沒有地契，沒辦法去銀行做擔(dān)保。）

其中，“cu（即中文‘厝’）”是潮語中“房子”的意思；“ga lant”是英文“grant”（地契）的變音，而“cu ri（即中文‘厝字’）”為潮州話發(fā)音，指的就是“房子的地契”，“tang gong”則是馬來文“tanggung”，指“擔(dān)?！?。分股集資是這些潮籍漁民應(yīng)對這種外部結(jié)構(gòu)性制約的方式之一，他們經(jīng)常在交談中提到的“kongsi”一詞，乃馬來語，指的就是“共同所有”的意思。除了在產(chǎn)權(quán)上，這個詞也時常用來指日常生活中“共同分享”某種東西，例如“kongsi zia”，是指“一起分享吃”，“zia”是潮州話“吃”的意思。當(dāng)問及經(jīng)濟能力時，一般這些華人都不直接言明，多數(shù)是“agak agak”，跟我講一個大概的數(shù)據(jù)?！癮gak agak”就是馬來文，為“大概、估計”的意思。

事實上，對于這些漁民而言，當(dāng)下出海最危險的事情，并不是船與船相撞，而是碰到政府的出巡船。根據(jù)當(dāng)?shù)貪O業(yè)部的規(guī)定，B 牌的漁船應(yīng)該到5 海里之外的海域拖網(wǎng)，但有些漁民往往會在5 海里以內(nèi)的海域“偷拖魚”，因為那里的漁獲量更多。為此，他們時常與政府展開“貓抓老鼠”的游戲，在“salah di-hen”冒險，賺點“sin-nang zin-ngeng”。其中“salah di-hen”就是“禁區(qū)”的意思，“salah”為馬來文，指“錯誤、違法”，“di-hen”為潮州話中“地方”的發(fā)音；“sin-nang”是馬來語“senang”的變音，指“容易”，“zin-ngeng”（中文為“錢銀”）是潮州話中常用的表示“金錢、錢財”的詞匯。

然而，隨著政府出巡頻率增加，漁民們開始抱怨到：

“Suku zêng-hu zo do or-pit,hiou mi-gai,bho unlang,tang ring cung-lai ka-chiao deng-nang,zêng-hu to-long huang-gian,huang-gian ke kon-pak-le,zêng-hu zu cung-lai sung”。（中文為：愚笨的政府坐在辦公室里，什么都不懂，沒有法規(guī)的，整天出來修理唐人，政府幫助馬來人，馬來人只要去跟政府申訴，政府就出來巡邏。）

除“suku”“or-pit”“unlang”“ka-chiao”“to-long”“kon-pak-le”等詞匯外，其他詞匯保留原來的潮語發(fā)音?！皊uku”是馬來文，指“四分之一”，馬來西亞的閩南人會用san-suku（3 suku），即馬來語的tiga suku（四分之三），指為人或精神不正常的意思，當(dāng)?shù)爻敝萑擞胹uku 來形容人的愚笨?！癘r-pit”是英文“office”的變音。“Unlang”是從馬來文“undang”一詞變音而來，表示“規(guī)則、條規(guī)，法律”，當(dāng)?shù)厝艘矔r常用源自英語的“l(fā)aw”（法律）這個詞來表示“規(guī)則”，如他們時常提到的“唐人law”“潮州law”“福建law”。Ka-chaio 是馬來語的“kacau”，指“搗亂”；to-long 是馬來文的tolong，指“幫忙”。

如果不小心被政府抓到，違法的漁民則要接受罰款，船也一年不能出海，談及此時他們經(jīng)常講到：

“Zêng-hu ain ao-gong,zeng huan dio bang zêng-nin,oeng bhoi tahan”

（中文為：政府要罰款，船還要綁一年而不能出海，我們接受不了。）

“ao-gong”是馬來語的hukum，指的是“罰款”；“tahan”也是馬來文，指“忍受”，他們經(jīng)常講的是“bhoi-tahan”，即“忍受不了、承受不起”，bhoi 是潮州話和閩南話的“不會”或“”。當(dāng)他們的船只違法，被政府扣押時，需要“zion court”，聽審判結(jié)果，雖不至于坐“ka-ku”，但眼下的條規(guī)已經(jīng)讓他們“bhoi tahan”?！皕ion court”是指“上法庭”，“court”是英文，指法庭，“zion”是潮州話，為中文“上”。“上法庭”在當(dāng)?shù)匾卜Q為“bicara”，乃馬來文中“打官司”的意思?！皕o‘ka-ku’”是“坐牢”的意思，當(dāng)?shù)氐某鄙侨撕透＝ㄈ硕际沁@么表述的，“zo”就是中文“坐”的潮州話發(fā)音。

為了避免上述懲罰的發(fā)生，當(dāng)?shù)赜行┤藭捎眯匈V的方法，“koh mata kopi duit”（中文為：給警察咖啡錢），“kopi duit”兩個字是馬來文的duit kopi，馬來文的形容詞是在名詞的后面，但在此，當(dāng)?shù)氐某敝萑嗽谶\用這個表達時，仍舊延續(xù)著漢語的語法，把形容詞前置，這兩個詞可直譯為“咖啡錢”?！癲uit”一詞，指“錢”，現(xiàn)在中國的潮汕地區(qū)還有這種說法，“koh”是中文“給”的潮州話發(fā)音?！癕ata”源自馬來文的mata-mata，指“警察”，“警察局”往往被稱為“mata cu”，此處的“cu”與上文提到的“cu”為同一個字，都是中文“厝”的潮州話發(fā)音，指“房子”。與此同時，政府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再出拖網(wǎng)漁船的“l(fā)esen”（即英文“l(fā)icence”的音譯），船主也越來越難請到本地“kuli”（即馬來文“kuli”，指伙計），以及上面提到的政策影響，本地漁民則選擇較為“sin-nang”（容易）的方法，不再購買新船，只跟漁船出海，乃“zia kuli”（zia 是中文的“食”，食kuli，即打工），有的則選擇退休，乃“zia pen-sen”（“pen-sen”即英文“pension”，養(yǎng)老金，“吃pen-sen”，就是“靠養(yǎng)老金養(yǎng)老”的意思）。

四、在日常起居方面

可以說，20 世紀五六十年代，馬來西亞政府從日本、泰國引進的新捕魚器材或技術(shù)，包括塑料漁網(wǎng)、引擎以及拖網(wǎng)技術(shù)，大大提高了西海岸各個漁村的漁獲量。漁民一般稱塑料材質(zhì)的漁網(wǎng)為“原子網(wǎng)”，引擎為“enjin”，這個詞是馬來文，來自英文“engine”一詞。隨著這些技術(shù)的使用，沿海漁村社區(qū)的經(jīng)濟條件也大為改善。慢慢地，他們開始不用住在“atap”cu，不需要用裝過米的“gu-ni do”作為房子內(nèi)的門，他們走的路也從“ca-gian”lou、“l(fā)e-mong”lou、“bang”lou 變成現(xiàn)在的“oang-mo huê”lou，甚至連社區(qū)中的長者也不再那么“pantang”，以前認為需要避諱的事，現(xiàn)在也可以接受了。（上面這句話的普通話是：慢慢地，他們開始不用住在“亞達”厝，不需要用裝過米的“麻袋”作為房子內(nèi)的門，他們走的路也從“柴仔”路、“棕櫚木”路、“木板”路變成現(xiàn)在的“水泥”路，甚至連社區(qū)中的長者也不再那么“避忌”，以前認為需要避諱的事，現(xiàn)在也可以接受了。）其中，“l(fā)ou”是潮州話，指“道路”，“l(fā)e-mong”是馬來文“nibung”，是一種樹干有刺的棕櫚樹?！癎u-ni do”乃“麻袋”，“gu-ni”來自英文詞匯“gunny”，“do”則是潮州話中“袋、袋子”的發(fā)音。“oang-mohuê”是馬來西亞的潮州話和閩南話的講法，可直譯為“紅毛灰”，即“水泥”，“oang-mo”是馬來西亞閩南人和潮州人對英國人或白人的稱謂?！癙antang”是馬來文，為“避忌”的意思，也可以理解為“因多疑而產(chǎn)生的忌諱心理”，如有人擔(dān)心女人踩船頭，會影響漁業(yè)豐收，所以不讓女人下漁船，當(dāng)?shù)厝藙t會稱這類人是“pantang”的。

隨著時代的變遷，以前老一輩耳熟能詳?shù)脑~匯也漸漸淡出了當(dāng)代人的日常交流中。像gu-ni do，年輕人基本不知道那究竟為何物。在日新月異的浪潮中，很多新的事物也進入了當(dāng)?shù)厝说纳?，隨之而來的便是一些新的詞匯，例如motor（為英文，指“摩托車”）、pa-cia（“pa”為英文“park”的變音，“cia”是潮州音，指“車”，“pa-cia”指“停車”）、tayar（馬來文，“輪胎”的意思）、loli（英文lorry，即貨車，當(dāng)?shù)氐闹形氖恰傲_里車”）、zui-pipe（水管，zui 是潮州話的“水”，pipe 是英語）、tisiu（英文tissue，tissue paper 是“紙巾”的意思，當(dāng)?shù)氐某敝菰捴徽ftisiu）、mou-seh（瓷磚，是英語mosaic 的變音）、charge diang（充電，charge 在英文中有“充電”的意思，“diang”是潮州話的“電”）、plastic bag（英文詞匯，中文為“塑膠袋、塑料袋”）?！八苣z”在20世紀中被引進到馬來西亞時，坊間華人多稱其為“原子”，因而便有“原子網(wǎng)”“原子袋”?，F(xiàn)在這種講法已經(jīng)慢慢消失了，更多人使用“plastic”這個英文詞。

五、在衛(wèi)生和醫(yī)療方面

在英殖民時代，英國政府開始將西方的醫(yī)療體系介紹到馬來半島、新加坡、砂拉越和北婆羅洲。據(jù)當(dāng)?shù)匾晃恢x老先生介紹，他11 歲時（應(yīng)該是1935 年），從中國汕頭港坐船到新加坡后，要先到一個叫作“龜嶼”的小海島停留幾天，進行身體檢查、打預(yù)防針，他稱這段經(jīng)歷為“dong gu-se”。在筆者遇到的幾位當(dāng)?shù)氐谝淮敝萑?，他們也有相似的?jīng)歷?？梢哉f，對于這些移民而言，那是他們第一次體驗到現(xiàn)代西方的衛(wèi)生和醫(yī)療手段?！癲ong gu-se”中的“gu-se”是“龜嶼”的潮州話發(fā)音。我向有這段經(jīng)歷的當(dāng)?shù)厝嗽儐?，他們說“dong”就是“等待”的意思，就好像他們“等上一個通宵”，叫作“dong me”，“me”是“夜”的潮州話發(fā)音。中國的潮州人也有用“dong me”這個詞。馬來文中“tunggu”有“等待、等候”意，當(dāng)?shù)爻敝萑艘灿眠@個詞表示“等待”，而他們發(fā)“tung”這個音時，聽起來就跟“dong”一樣。

馬來西亞獨立后，在衛(wèi)生體系上依舊繼承英國的全民醫(yī)療體系（即National Health System，NHS）。即便是在鄉(xiāng)村地區(qū)，政府也會根據(jù)人口規(guī)模配置衛(wèi)生診所或鄉(xiāng)村醫(yī)院，任何馬來西亞公民只需要支付1 令吉①馬來西亞貨幣稱為“ringgit”，“令吉”是它的中文翻譯。馬來西亞貨幣是以“sen”為最小單位，中文翻譯為“仙”，100sen為1ringgit，1 ringgit 約為人民幣1.7 元。，便可在政府的公立醫(yī)院或診所看病取藥，這套醫(yī)療體系被譽為“全球最為公平的衛(wèi)生服務(wù)體系之一”[11]。我所接觸的當(dāng)?shù)爻敝萑艘彩窍硎苓@一體系的馬來西亞公民，他們稱醫(yī)院為“l(fā)ao-gung cu”，診所則直接叫“clinic”，醫(yī)生為“l(fā)ao-gung”，護士小姐為“mi-si”。馬來西亞的閩南人將醫(yī)生稱為“l(fā)ou-kun”，潮州話中的“l(fā)ao-gung”一詞是受他們的影響。我詢問中國的潮州老年人，他們說以前聽過“huang-kê”②Huang-kê，可直譯為中文“番客”，是中國民間社會對海外華僑華人的泛稱。講過，但他們自己不講?！癿i-si”則是受英文影響，為英文詞匯“miss”一詞的變音。據(jù)了解，馬來西亞的本地馬來人在日常交流中也喚護士為“miss”，這估計是坊間從英政府時期就有的慣常叫法，延續(xù)至今?，F(xiàn)今，也有人稱“l(fā)ao-gung”為“doktor”，這是馬來文，受英文“doctor”一詞的影響，中文為“醫(yī)生”。

20 世紀80 年代，政府開始推動私立衛(wèi)生體系的建立，提倡國民健康保險制度。“保險”“醫(yī)療卡”等新的詞匯也進入到當(dāng)?shù)爻敝萑说娜粘Ｓ谜Z中，他們在用這些詞匯時，多數(shù)是使用華文（即普通話）的發(fā)音，或依據(jù)華文，字詞對應(yīng)，直譯為潮州話。此外，在一些疾病的名稱使用上，也多數(shù)是用華文，如“腰子病”“糖尿病”“尿酸”等。在跟中國人的互動中，當(dāng)?shù)氐某敝萑艘舱J識到自己語言的本土化，他們這樣提到，“我們這邊‘io-zi pai’，叫‘io-zi bên’，你們中國那邊叫‘腎病’，跟我們不一樣”。其中，“io-zi”是“腰子”的潮州話發(fā)音，“bên”是“病”的潮州話發(fā)音。“pai”是“壞了”的意思，這個是受閩南人的影響，馬來西亞的閩南人用“pai”來指東西或事情變“壞”。

結(jié)語

人類學(xué)者很早就關(guān)注到語言的涵化現(xiàn)象，峇峇馬來語、洋腔浜英語等語言都被學(xué)界視作語言涵化之典型例子。涵化（acculturation），是指不同族群接觸之后，所產(chǎn)生文化變遷的現(xiàn)象。在有關(guān)文化變遷與語言涵化現(xiàn)象的研究議題中，有學(xué)者已經(jīng)指出，影響涵化的因素諸多，主要的因素可以包括：人口組成、家庭和親屬制度、婚姻、地域上的族群聚居、與本地主流文化互動的程度、大社會的政治經(jīng)濟勢力、國家的族群政策、社會流動、教育、居住歷史等[12]。馬來西亞西海岸的潮籍漁村的形成，多數(shù)是早期移民通過同鄉(xiāng)帶同鄉(xiāng)的方式，遷徙至此，遂而在20 世紀中葉逐漸形成地域上的族群聚落形態(tài)。簡單而言，以邦戈島為界，其以北的漁村聚落多是祖籍潮州普寧，而往南至雪蘭莪吉膽島、丹絨士拔則多是從潮州澄海一帶遷徙而來?？梢哉f，潮籍漁村的產(chǎn)生提供了一個族群飛地，使得原本教育程度低、只會講潮州話的第一代移民能夠運用自己熟悉的家鄉(xiāng)話，滿足日常的交際與生活。水客也從潮汕地區(qū)，將適齡女子介紹到這些漁村，她們的到來有助于增加當(dāng)?shù)氐娜丝跀?shù)量，也維持著潮州話在當(dāng)?shù)厣鐓^(qū)的生命力。

本論文用田野中日常生活的現(xiàn)實資料做例子，以“咖啡店”作為研究的語域，旨在讓讀者能置身于當(dāng)?shù)厝A人日常交流的具體語境之中，更加清楚了解語言本土化的用法。在這些研究對象的日常生活中，潮州話是他們內(nèi)部交流的首選語言，因此可稱為是這個華人群體之間的“親密語言”。很明顯，在咖啡店的語域中，當(dāng)?shù)爻敝萑说亩嗾Z言運用乃屬于“復(fù)合型”（the compound type）①有關(guān)“復(fù)合型”和“并列型”雙（多）語者的分類，可參閱Ervin Susan M.and Charles E.Osgood.Second language learning and bilingualism[J].Journal of Abnormal and Social Psychology,1954,49:139-146.，即在同一場合中，當(dāng)?shù)爻敝萑嗽诰S持潮州話基本用法的前提下，借用馬來語、英語、普通話、閩南語、粵語等語碼（code），融會貫通，形成具有地方特色的馬來西亞潮州話。當(dāng)?shù)爻敝萑说倪@一語言能力，與他們在其他語域的語言習(xí)得過程分不開：首先是馬來語，作為官方語言，華人在學(xué)校必須學(xué)習(xí)馬來語，并且在與印尼外籍勞工一起的工作中，他們也需要運用這一語言；其次是英語，受英國殖民的歷史影響和全球化的社會背景，英語在馬來西亞也是通行語言之一；再次是華語（普通話），華語的保留已經(jīng)是當(dāng)?shù)厝A社用以強化華人認同的手段之一，借華文小學(xué)和華文中學(xué)的教育，華語在不同的華人社群的通用；最后是閩南語或粵語，由于馬來西亞的閩南人多，而閩南語又與潮州話很接近，所以有些本土化的用法是潮州人和閩南人共用的，潮州話中也有些是受到閩南人的影響，而其他華人方言的詞匯，如粵語，也出現(xiàn)在當(dāng)?shù)爻敝菰挼谋磉_中。事實上，除了“復(fù)合型”外，當(dāng)?shù)厝A人在不同語域使用不同語言的多語能力，乃符合語言學(xué)者所區(qū)分的“并列型”（the coordinate type）雙（多）語者。

作為馬來西亞少數(shù)族裔的華人，在主流文化的影響下，一些形式的涵化和文化變遷是不可避免的，而且在某種意義上而言，也是必需的。就語言而言，其最工具性的特征就是日常交流之所用，因此很容易被涵化，甚至被替代?？梢钥吹?，在多語言的生活空間，原有的潮州話詞匯已經(jīng)不能滿足現(xiàn)有的交流需要，很多新的事物是潮州先民在其原祖籍地所未曾經(jīng)歷的，例如上文提到很多的熱帶水果，那些都是在亞熱帶的潮汕地區(qū)沒有出產(chǎn)的，因此，當(dāng)?shù)爻敝萑艘膊坏貌唤梃b主流文化中的表述，以滿足自己的日常之需。馬來西亞多語并存的環(huán)境，為潮州話的本土化提供了一片肥沃的土壤，潮州人遷徙并定居在馬來西亞，既參與締造當(dāng)?shù)囟嗾Z并存的環(huán)境，而不同人群之間的交流，也帶來了語言間的接觸，導(dǎo)致了語言自身內(nèi)部的變遷。

同時，這種語言的本土化并不是摒棄原語言的表達習(xí)慣，迎合主流語言的表達方式，相反，當(dāng)?shù)厝耸菍⑺麄兞?xí)得的新詞匯融合到自己母語中，保留著原有的構(gòu)詞造句規(guī)律，甚至靈活而富有創(chuàng)意地對某些外來語言的詞匯加以改造，變音改意，融會貫通，形成本地潮州話。誠如王琛發(fā)所言，“在馬來亞，潮語從原來泥土，移植到另一片土地上，既保留原有的特點，又有了自己的演變”[9]。例如，kopi duit，這兩個字來自馬來文duit kopi，馬來文的形容詞是在名詞的后面，但在此，當(dāng)?shù)氐某敝萑嗽谶\用這個表達時，仍舊延續(xù)著漢語的語法，把形容詞前置，這兩個詞可直譯為“咖啡錢”。

本土化的潮州話也會隨著人潮的流動，傳播到中國，某些字詞也會進入到當(dāng)?shù)爻敝萑说娜粘１磉_中，成為他們當(dāng)?shù)爻敝菰挼囊徊糠?，進而豐富潮州話的詞庫。從20 世紀90 年代，隨著中國的改革開放，以及馬來西亞政府放寬本地華人出外探親的限制，兩地人民之間的交流日趨頻繁。我調(diào)研的大馬潮州人社群也多次組團到他們祖籍地家鄉(xiāng)探親訪友。在互動交流中，雙方必然會意識到彼此語言上的差異與共同之處，正如我的訪談對象時常跟我提起，他們的中國親人以為他們已經(jīng)完全“番化”，講的都是“番話”，沒想到他們還會講潮州話，覺得很親切。他們也發(fā)現(xiàn)，他們中國的潮州鄉(xiāng)親竟然也學(xué)著講一點“番化”的潮州話，“我聽到我的親人講‘suka’，我還以為他們也那么講，沒想到他說是跟我們學(xué)的。我們?yōu)榱俗屗麄兟牭枚恢v‘suka’，他們?yōu)榱俗屛覀兟牰炊v‘suka’”①筆者于2019 年9 月在馬來西亞大港與XIE YS 先生聊天時，他無意中談及此經(jīng)歷。。顯然，語言之涵化乃是在人群的互動中自然而然間進行的，語言本是靈動，無國界與族群之分，因傳播路徑與范圍，才衍生其地域性。事實上，這種交流與互動很早就滲透在潮州話中，好比前文提到的“l(fā)outi”或“l(fā)oli”等詞匯，中國潮汕地區(qū)的長者對此并不陌生。

另外也需留意到，當(dāng)下馬來西亞潮州社區(qū)中，年輕一輩和小孩子講潮州話的頻率正在降低，這個與學(xué)校和家庭的教育有很大關(guān)系。據(jù)筆者的訪談對象介紹，大約在三四十年前，當(dāng)?shù)氐娜A文小學(xué)要求學(xué)生在學(xué)校一律講華文（即普通話），如果發(fā)現(xiàn)學(xué)生講方言，例如潮州話或福建話，則會被學(xué)校罰款。而筆者在田野調(diào)查期間，也時常發(fā)現(xiàn)，當(dāng)?shù)氐募议L主動跟自己的孩子或?qū)O子講華語，而不講潮州話。他們解釋說，那是為了幫助小孩子能夠更好地在小學(xué)接受華文教育，而潮州話則等到小孩子長大了，自然就會講。然而往往是，那些自幼在家庭生活中不講潮州話的小孩，長大后，幾乎不可能會像他們的長輩一樣在日常生活中熟悉地使用潮州話。他們或許還會對這門語言保有好奇心，甚至是歸屬感，畢竟長輩們曾經(jīng)就是講這種話的，但是他們難以熟練掌握和運用是繞不開的事實。目前，有些潮州會館也意識到潮州話流失的危機，開始舉辦相關(guān)潮語的學(xué)習(xí)班，例如吉隆坡的雪隆潮州會館從2016 年開始，在每周日下午，為潮籍華裔補習(xí)潮語②星洲網(wǎng).學(xué)潮語，埋下愛的種子[EB/OL][2019-08-19].https://www.sinchew.com.my/content/content_2101420.html.。

同樣，在中國潮汕地區(qū)，潮州話也會受到主流語言的沖擊。時至今天，仍舊可以在汕頭一些學(xué)校、火車站等地方看到貼著“請講普通話”的告示牌。不過，畢竟在潮州地區(qū)，講潮州話的人群是當(dāng)?shù)厝丝诮M成的大宗，潮州話仍為當(dāng)?shù)厝巳粘＝涣鞯氖滓Z言。但是，當(dāng)?shù)爻敝菰捠芷胀ㄔ捰绊懚a(chǎn)生的涵化，也是顯見的。筆者在跟馬來西亞的潮州人交流時，才發(fā)現(xiàn)他們口中講到的有一些詞匯，曾經(jīng)也在潮州地區(qū)使用，但是現(xiàn)在幾乎在潮汕地區(qū)聽不到了，例如“頭家”（tao-gê）一詞漸漸地被“老板”所取代，“棧宮”（zang-gêng）一詞被“倉庫”所取代?；蛟S這就是所謂的“禮失求諸野”，通過學(xué)習(xí)馬來西亞潮州話，也可撿拾到某些遺落在歷史縫隙中的“古早味”詞句。

最后，馬來西亞華人在其國家社會的生活經(jīng)驗塑造了他們各自獨特的華人文化類型。這些經(jīng)驗告訴我們，華人文化內(nèi)涵之豐富性。正如語言上的本土化現(xiàn)象，馬來西亞潮州人經(jīng)過一個多世紀的適應(yīng)，他們的親密語言已經(jīng)和當(dāng)下中國潮州地區(qū)的潮州話有很多不同之處。這種被當(dāng)?shù)厝诵稳轂椤皉ojak（水果或蔬菜沙拉）”的華人方言，其雜糅性正是華人族群融入主流社會的寫照，是馬來西亞多語環(huán)境下所孕育出來的當(dāng)?shù)爻敝菰挘蔑@了馬來西亞潮州人在文化表述上的本土性特征。

* 致謝：在收集田野材料期間，承蒙報道人的接納與協(xié)助，在此表示感謝。文章在寫作過程中，得到陳志明（Tan Chee-Beng）教授多次的評閱，并給予諸多修改意見，再次致謝。惟文責(zé)仍由本人負責(z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