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違約精神損害賠償制度在我國民法上的建構

李國強

摘要：違約精神損害賠償?shù)膯栴}一直以來在我國理論和實務界存在頗多爭議。從比較法角度看，無論是英美法系或是大陸法系國家，都已逐步突破傳統(tǒng)民法觀念的桎梏，在一定范圍內(nèi)對違約精神損害賠償予以了承認。隨著社會的不斷發(fā)展，追求精神上利益或以精神之享受、愉悅為主要內(nèi)容的合同日益增多，我國應當充分借鑒域外立法例和判例，綜合已有學說和判例，建構起體系完備的違約精神損害賠償制度。

關鍵詞：違約精神損害賠償;比較法;民法典;合同法

一、引言

原《合同法》第107條，現(xiàn)《民法典》第577條是關于我國合同上違約責任承擔方式的一般性規(guī)定。該條規(guī)定賠償損失（亦稱損害賠償）為違約責任承擔類別之一，但沒有明確規(guī)定，由違約導致的精神損害是否包含在賠償范圍之內(nèi)。我國學說和實務判例層面對此判斷不一，承認其屬于違約賠償損失范圍和不承認的觀點各有自己的理由，也各有其市場。在合同法日益重視全面保護當事人權益的當下，無論是理論的沿革還是實踐的考量都體現(xiàn)出確立違約精神損害賠償?shù)暮侠硇?、正當性和必要性，在我國民法上構建出違約精神損害賠償?shù)闹贫仁潜厝坏倪x擇。

二、違約精神損害賠償?shù)谋容^法考察

（一）、大陸法系國家和地區(qū)違約精神損害賠償制度的考察

《法國民法典》第1149條的規(guī)定被認為沒有區(qū)分精神損害賠償只適用于侵權責任或不適用于合同責任。判例上侵權責任自然承認精神損害賠償，而違約責任上對精神損害賠償?shù)某姓J無論是學說還是判例則有一個從消極承認到積極確認的發(fā)展過程。

《德國民法典》原無對違約非財產(chǎn)損害賠償?shù)囊?guī)定。德國聯(lián)邦法院對“海上旅游享受案”、“羅馬尼亞旅行案”等案件的判決，為承認違約非物質(zhì)損害賠償?shù)拈_端。德國聯(lián)邦法院將債權人依合同所應得的“享受”或者可以稱之為“完整的服務”具體化為或曰認定為財產(chǎn)上的損失，通過這種“商品化論”達到了財產(chǎn)損害概念的擴張，從而對違約非物質(zhì)損害予以賠償?！兜聡穹ǖ洹?53條新增第2款規(guī)定：“因侵害身體、健康、自由或性自主而應賠償損害者，亦得就非財產(chǎn)上之損害請求公平之金錢補償。”此條文適用于合同下的損害賠償責任。

依據(jù)《瑞士債務法》的規(guī)定，因違約導致受害人生命、身體及其他人格關系的損害可以請求損害賠償。

《日本民法典》對違約精神損害賠償亦無明文規(guī)定，但判例和學說上認可了違約的精神損害賠償，且認為在合同保護第三人場合下，第三人也有相應的損害賠償請求權。

我國臺灣地區(qū)“民法”277-1條規(guī)定因債務人不履行債務導致債權人人格權受侵害，債權人享有參照侵權損害賠償?shù)倪`約非財產(chǎn)損害賠償請求權。該條規(guī)定旨在周全保護債權人的利益，以解決其只能提請侵權損害賠償可能因舉證困難導致不得救濟的困境。

（二）、普通法系國家相關學說和判例的考察

英美法上，英國通過判例“Jarvis v. Swan′s Tour Ltd案”確定了對違約的精神損害賠償。美國學說和判例上亦承認在一定條件下，因違約導致精神損害可獲賠償。“在美國，《合同法重述》（第2版）第353條（因精神損害帶來的損失）規(guī)定：‘不允許對精神損害獲取賠償，除非違約同時造成了身體傷害，或者合同或違約行為系如此特殊以致嚴重的精神損害成為一種極易發(fā)生的結果?！痹摋l肯定了在特定的合同類型如旅客運輸合同、旅游合同等內(nèi)涵著保護債權人精神非財產(chǎn)利益內(nèi)容義務的合同下，受害人請求精神損害賠償?shù)臋嗬w現(xiàn)了美國法學說上對違約精神損害賠償?shù)恼J可。同樣，美國合同法上有些判例也體現(xiàn)了對違約精神損害的肯定，如科羅拉多州法院1984年的Adams v. Frontier Airlines Fed.Credit Union案，該案確立的一大原則，即若合同具有特別性質(zhì)使得訂立合同時因違約會精神損害就是可預見的，或者違約方的違約行為是故意和極其不負責任的，那么違約導致的精神損害就應當?shù)玫劫r償。由此可見，美國法上也一定范圍內(nèi)承認了違約責任下的精神損害賠償。

（三）、國際示范法上的考察

在一些國際性示范法文件中也有相關規(guī)定，如《國際商事合同通則》（PICC）第7.4.2條規(guī)定因債務不履行遭受的損害包括非金錢的損害，比如身體或精神上的損害?！稓W洲合同法原則》（PECL）第9：501條規(guī)定因債務人不履行債務導致的非金錢損害也是違約損害賠償?shù)姆秶?/p>

三、我國學說上對違約精神損害賠償?shù)挠^點

總的來說，我國學界對違約精神損害賠償有兩種爭鋒相對的意見，即肯定其存在并應當完善適用的肯定說，和不承認并不主張設立違約精神損害賠償制度的否定說。筆者試就其中具有代表性的意見分別略作梳理。

對于違約精神損害賠償，王利明教授早期持否定說，主要為以下觀點：1.違約責任和侵權責任的區(qū)別之一在于是否能對精神損害進行賠償，原則上只有侵權法才能對精神損害予以補救，除非當事人在合同中約定，否則違約精神損害賠償是不予補救的。2.精神損害賠償不符合合同本質(zhì)上作為交易的特點，不符合等價交換的原則。3.違約精神損害賠償并非當事人在締約時可以預見預見，對其進行救濟違反了可預見規(guī)則。4.對違約精神損害予以補救會導致締約人在締約時顧慮重重，使締約人承擔風險過重，最終將妨礙交易和市場經(jīng)濟的發(fā)展。5.若承認違約精神損害賠償?shù)拇嬖?，在當事人約定精神損害的違約金的情況下，可能賦予違約金以賭博的性質(zhì)。6.精神損害難以計算和確定，若規(guī)定違約損害賠償，可能會賦予法官過大的自由裁量權。7.違約和侵權競合的情況下，當事人完全可以侵權之訴獲得精神損害賠償，且根據(jù)《民法典》第1183條的規(guī)定，只有因侵權造成他人嚴重精神損害時才能請求賠償且侵權損害賠償只限于侵權的范疇。

崔建遠教授主張精神損害賠償絕非侵權法獨有，違約精神損害賠償應予承認并進一步建構。對王利明教授的上述觀點，崔建遠教授予以了逐一反駁：1.固有的法律不是應有的法律，法律是發(fā)展變化的，關于現(xiàn)代合同法是否承認違約精神損害賠償?shù)膯栴}，不論考察既有的國外立法例還是為滿足現(xiàn)實不斷發(fā)展的社會經(jīng)濟的需要，都應當對其予以承認。懲罰性損害賠償就是一個很好的例證。2.以等價交換來確定交易的矯正形態(tài)（違約救濟），說服力不足，有些合同正是以精神的愉悅享受作為合同內(nèi)容，是當事人需要履行的義務，這是交易內(nèi)的利益，不是交易外的利益。3.在諸如旅游、結婚照、觀看演出等合同中，精神利益在當事人訂立合同時是可以預見到的，如果訂立合同時無法預見，根據(jù)《民法典》第584條的規(guī)定，也可以得出不予賠償精神損害的結果。4.我國現(xiàn)行法承認違約情況下與侵權責任的競合，如此導致的侵權精神損害亦是當事人締約時需要考慮的。違約精神損害賠償面臨的問題也是侵權精神損害賠償在適用時所不可避免面對的，且違約精神損害賠償?shù)拇嬖谠谝欢ǔ潭壬峡梢远糁茞阂膺`約的發(fā)生。5.當事人可以在合同中約定基于精神損害的違約金，如果違約金數(shù)額過高，可以根據(jù)《民法典》第585條以及相關司法解釋的規(guī)定調(diào)整違約金數(shù)額以期平衡當事人之間的得失。且僅在旅游等合同場合下承認違約精神損害賠償，違約行為導致受害方精神利益受損是確定的，因此而約定的違約金責任不具有賭博的性質(zhì)。6.精神損害難以計算和法官自由裁量權過大的問題無論在侵權精神損害賠償?shù)膱龊舷拢€是允許合同法予以有限地規(guī)定都是客觀存在、不可避免的。以精神損害的普遍性問題來論證違約精神損害賠償不應肯定是站不住腳的。況且，若法律對適用精神損害賠償?shù)暮贤枰杂邢薜匾?guī)定，并規(guī)定其構成要件，反倒是對自由裁量權的限制。7.《侵權責任法》第22條的規(guī)定僅是從正面、中性地明確侵權造成他人精神損害時可以成立精神損害賠償，于此條文中并不能得出法律禁止在合同中適用精神損害賠償?shù)慕忉尳Y論。雖然法律沒有從正面明確規(guī)定違約精神損害賠償?shù)拇嬖?，但是可以對現(xiàn)行《民法典》合同編的相關規(guī)定予以解釋從而承認違約損害賠償?shù)拇嬖凇?/p>

值得一提的是，王利明教授的觀點似乎有所轉變，在其《民法分則合同編立法研究》一文中，肯定了違約精神損害賠償在特殊類型合同中存在的正當性。文中觀點認為，在我國合同法上不應當規(guī)定普遍適用于所有合同的作為違約責任種類的違約精神損害賠償，因為基于違約而對精神損害進行賠償不符合交易的一般原則，會導致非違約方獲得交易之外的利益。但是，在一些特殊類型的合同如旅游合同中可以作出特別規(guī)定，賦予受害人以精神損害賠償請求權。這一轉變在一定程度上表明了我國學界對違約精神損害賠償承認程度有了可喜的進展，肯定說及其相關觀點逐步邁向主流。

四、違約精神損害賠償在我國合同法上的建構

違約責任下的精神損害賠償責任應當突破學說和判例上不予承認的藩籬，對此，借鑒域外立法例和總結國內(nèi)業(yè)已形成的肯定說的學說觀點和判例是一條不錯的出路。筆者認為，若要在形成一套相對完整的違約精神損害賠償制度，首先應當在現(xiàn)行法上建構出承認違約精神損害賠償?shù)囊话阈砸?guī)定，對此應當立足于解釋論的角度，對現(xiàn)行法進行目的性擴張解釋。如此，在得出現(xiàn)行法亦承認違約精神損害賠償?shù)慕Y論之后，再對該制度的具體適用和類型化規(guī)定進行立法論的建議才是下一步需要考慮的問題。

因此，首先應當予以明確的是，《民法典》第577條規(guī)定的作為違約責任種類之一的“賠償損失”，對“損失”二字應當作出擴大解釋，其內(nèi)涵不僅包括典型的因違約行為導致債權人金錢或財產(chǎn)的損失，還應當包括因違約行為造成非財產(chǎn)性的損失，即精神上的損害。另外，根據(jù)《民法典》第583條規(guī)定：“當事人一方不履行合同義務或者履行合同義務不符合約定的，在履行義務或者采取補救措施后，對方還有其他損失的，應當賠償損失”，該條的規(guī)范意旨在于貫徹完全賠償原則，保護非違約方的債權人的利益，那么，將這里的“其他損失”解釋為包括非金錢或非財產(chǎn)性利益的損失應該說是可以成立的，這符合該條文立法的目的，也符合我國民事立法對人格利益等非財產(chǎn)性權益保護愈來愈重視的精神。這樣就在《民法典》中建構起關于違約精神損害賠償?shù)囊话阈砸?guī)則。與此同時，《民法典》中已經(jīng)確立的關于賠償損失范圍和計算的限制規(guī)則也適用于債權人請求違約精神損害賠償?shù)膱龊?，該項請求權的行使仍要受到《民法典?84條確立的可預見規(guī)則和第592條確立的雙方違約和違約過失相抵規(guī)則的限制。

在完成上述解釋論角度下對一般性違約精神損害賠償責任的闡釋之后，還需要進一步在立法層面對適用違約精神損害賠償?shù)暮贤M行類型化的規(guī)定。對于一些權利義務內(nèi)容涉及精神享受、精神利益的典型合同明確規(guī)定因違約方的違約行為直接導致受害人精神損害而享有違約精神損害賠償請求權。此類合同主要是指服務型合同，服務型合同是指“以當事人主觀感受為合同品質(zhì)的判斷標準”的合同，“其包含以獲得精神享受為主要目的的合同以及違約會導致訂約人精神極大痛苦的合同?！鼻罢甙糜魏贤?、觀看演出的合同等;后者比如產(chǎn)婦在醫(yī)院生產(chǎn)而締結的合同、美容美體合同、婚慶典禮合同和結婚照婚紗照拍攝等婚慶服務合同、喪葬服務合同等。值得注意的是，對于旅游合同糾紛，早有司法解釋規(guī)定對其違約精神損害賠償予以明確禁止。這體現(xiàn)了審判實務部門對于違約精神損害賠償?shù)谋Ｊ亓?，盡管依照現(xiàn)行司法解釋，在旅游服務合同的糾紛下，當事人的違約精神損害賠償請求權被否認，但在這一特定合同類型下對精神損害賠償?shù)姆穸ú⒉灰馕吨`約精神損害賠償在法律上被徹底禁止，在建立違約精神損害賠償?shù)囊话阈砸?guī)則上，解釋的途徑依然是暢通的。理論更新的滯后是導致實務對此態(tài)度頗為保守的原因之一，“審判實務立場的轉變?nèi)孕钑r日。”除此之外，應當在立法上明確違約精神損害賠償?shù)臉嫵梢奶厥庖?guī)定，以免精神損害賠償范圍的無限擴大。一般而言，違約損害賠償責任的構成包括存在違約行為、債權人受有損害、違約行為與損害有因果關系、無免責事由。在違約精神損害賠償中應予特殊規(guī)定并強調(diào)的首先是精神損害的實際存在，此處應當明確當事人在合同中約定精神損害賠償?shù)挠行砸约皟?yōu)先適用合同關于此的規(guī)定;其次應當貫徹相當因果關系理論在違約精神損害賠償中因果關系的認定;最后，宜將違約方主觀上具有過錯規(guī)定在其責任構成中，也可以精神損害賠償?shù)姆秶鬟M一步的限制，使法官更好的發(fā)揮自由裁量權。

五、結語

精神損害賠償在合同領域出現(xiàn)和認可是現(xiàn)今民法人文關懷主義色彩越來越濃烈下的必然產(chǎn)物，這是法律發(fā)展的必然，也體現(xiàn)的人們現(xiàn)實生活的需要?！半S著現(xiàn)代人精神利益追求的多樣化與精神享受提供的商業(yè)化，人們逐漸選擇以一種更加積極的形式實現(xiàn)和表達自身人格利益”，由此，在《民法典》合同編相關規(guī)定中對因違約導致的精神利益損害予以賠償并進一步建構成體系的違約精神損害賠償制度是十分必要的，這既是順應世界各國和地區(qū)將非財產(chǎn)損害擴大至違約救濟途徑這一客觀趨勢的要求，也為解決我國立法和司法實踐中存在的相關問題所亟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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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1996年8月7日出生，男，漢族，籍貫陜西吳堡縣，現(xiàn)就讀于西北政法大學民商法學院2020級民商法學專業(yè)碩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民法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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