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川
簡介:若真同戲文中所說那樣,我自刎于謝隨身側,那我二人之間,也當?shù)蒙弦痪洹吧?,死同穴”了?/p>
(一)
我找遍了整個府邸,終于找到了宋祁。他坐在院墻上,蹺著二郎腿嗑瓜子嗑得正歡,墻下是一攤瓜子殼。想起阿爹臨終前的耳提面命,我拿過倚在墻角的掃帚,對他“慈愛”地招了招手:“阿祁,到阿姐這兒來。”
——打不斷你的腿,你阿姐我就不叫宋昭昭!
他一愣,隨即翻身下墻逃出府門,我忙提著掃帚追了上去。
鎮(zhèn)上的人大約是對此事有了經驗,幾年前還勸上一勸,如今大多見怪不怪,偶爾還出言調侃:“喲,阿昭今日又打阿祁呢?!?/p>
若放在幾年前,我約莫還會臉紅一陣兒,手腳慌亂地解釋??扇缃裎已劾镏挥兴纹钅莻€上躥下跳的小兔崽子。他仗著手長腿長,早已不見了蹤影。
我提著掃帚立在人海里,感受胸腔里久違的針扎感。
約莫是跑急了,心脈跳得紊亂,有些喘不上氣。
——宋祁慣會氣我,又身無長技,我若有個三長兩短,不知他如何活得下去。
喘了口氣,我這才意識到自己已到了鎮(zhèn)中央,離我不遠處是一座戲園,此時園內的人正手忙腳亂地布景,似乎演員馬上就要登臺演出了。
我雖愛戲,但想到不知在何處的宋祁,只能抬腳回府。
還未走兩步,便聽幕詞起:“高堂賜敬軒,明月照海棠。將軍哪——你何時歸來,共把酒話桑麻——”
幕起,戲臺上伶人衣袂飄揚,捻指回眸。
我有些愣怔,隨意扯了個小馬扎便坐了下來。民間的戲這幾年我瞧了個七七八八,個中滋味最足的當是這大將軍與宋氏女的故事——因著是安和年間發(fā)生的事,民間喚作“安和戲”。宋氏女當上宮中妃嬪,與大將軍謝隨漸行漸遠,最終以宋氏女殺掉謝隨后自刎而結尾。
我不免心生慨嘆,心想,這情愛真是折磨人的東西。
待曲終人散,我從馬扎上起身,折身便瞧見宋祁站在我身后,他面色發(fā)白,眼里明明滅滅看不清情緒。
半晌,他從袖籠里掏出一方巾帕給我,撇嘴討嫌道:“快些擦擦,哭得丑死了?!?/p>
我一邊感嘆他討打的本事,一邊撩起他的袖擺胡亂擦了一通,踮起腳去揪他的耳朵。
他受制于我,便放軟了聲音:“阿姐,疼,饒了弟弟這一回吧,我不該說那些渾話氣走夫子?!?/p>
我掐著指頭算著,這已經是這個月被他氣走的第三個夫子了,要是下一個再如此,我便打斷他的腿,自己去墳前向故去的阿爹請罪。
文不成武不就 我有些驚訝我宋氏門第怎會教出這么個異類。
“今日回去抄《勸學》一份交與我,明日隨我迎新夫子,明白嗎?”
“明白,弟弟謹記?!?/p>
(二)
宋祁慣會誆我,待我打開書房,案桌上是一沓白凈的宣紙,《荀子》仍好端端地放在書架上,倒是屋內窗戶大敞,他約莫是又跳窗溜出府去玩兒了。
我哀嘆一聲,頗有些家門不幸之感,生出莫名的惆悵。
但夫子仍是要迎的,畢竟讓阿祁參加科考一直是阿爹的心愿。
計算著時辰,我決定等會兒逮住宋祁一同前去,于是拿起墻角的掃帚掃院里的落花。
現(xiàn)在是暮春,長安落桃花的暮春,一樹樹,一枝枝,粉瓣從枝頭飄落,在地上鋪了軟軟一層。
我不大喜歡桃花,因為嫌這東西難以清理,按我的想法,這院中更應種海棠花,來年二月,枝頭朵朵海棠綻放,層層疊疊,白瓣錦簇,向陽而生,那才稱得上盛景。
風過林梢,桃花開始撲簌簌地往下落。我仰頭去看,卻對上坐在墻頭之人的眸子。
那是個男子,白面紅唇,眉目疏朗俊秀,瞳孔里映著傻呆呆張大嘴看著他的我。
我手中動作頓住,只覺得雙頰發(fā)燙。
這人是我在這小鎮(zhèn)的幾年里見到的最好看的男子了。我思索片刻,正想說點兒什么的時候,在墻那頭突然出現(xiàn)了宋祁的影子,他大大咧咧地坐在墻上,瞧著我一言不發(fā)。
機智如我,立刻使眼色讓其離開,但奈何宋祁沒有一點兒自知之明,反倒歪頭露齒一笑,道:“阿姐,你是眼睛抽筋了嗎?眨得好快!”
——這廢物弟弟大概是不能要了。
坐在墻頭的人低頭笑了起來,那雙淺色的眸子里盛滿了細碎的笑意。我心中窘迫,倒是不好意思再盯著人瞧了。
好在那人及時緩解了漸趨凝固的氛圍:“宋姑娘,在下沈歸辭,是宋公子的新夫子?!?/p>
夫子?怎和我想象中端方儒雅的形象不一樣?反倒同宋祁一樣,像個登徒子似的爬墻進門。這樣的夫子在側,宋祁當真能改邪歸正科考中榜,而不是比以前更加混不吝?
可看著那人清俊的眉眼,我口中的拒絕之辭怎么也吐不出來,倒是不上不下憋得我心口發(fā)悶。
約莫是見我面色猶豫,沈歸辭從墻上一躍而下,在我身前站定,溫和地道:“宋姑娘放心,在下定能教導好宋公子。”
果然不出我所料,沈歸辭說出了每個剛到府上的夫子都會說的一句話,但結果是那些個夫子都是志得意滿地來,怒氣沖沖地走,邊走還邊罵一些類似“朽木不可雕”的話語,連銀子也顧不上要了。
我本能地想要拒絕,扭頭卻看見宋祁眼巴巴地盯著人的后腦勺瞧,似要看出點兒什么不同來。
也罷,若宋祁能改好些,讓沈歸辭來做這個夫子也未嘗不可。
(三)
沈歸辭看著不似夫子的做派,實則當真是當夫子的好料,宋祁在他手里果真安靜了不少,不會整日想著出府玩鬧,反倒喜歡同沈歸辭一起在院落里看書。
每日起床后,推開門便能看見二人在院中的石桌旁看書,桌上是熱氣騰騰的早飯。
——這顯然不是宋祁能做出來的東西。我瞧著站在一旁靜靜看書的男人,心中不免再添好感。書上說得沒錯,認真的男人果然更加迷人。
吃過早飯,我便溜達上街,順道為宋祁買些筆墨。好的筆墨價格不菲,想著府里的沈歸辭,我咬牙多買了些,看著一瞬間消瘦的荷包,我再次感受到了久違的心痛。
宋祁如果不長進一些,宋家遲早得斷送在我姐弟二人手中。
回府后,只見沈歸辭一個人坐在那棵桃樹下看書,似乎是入了神,連花瓣落了滿頭他也渾然不覺。而宋祁卻不知去向。
若是宋祁趕上他這一半,我也就滿足了。
似是覺察到我的嘆氣聲,沈歸辭從馬扎上起身,向我走來招呼道:“宋姑娘?!?/p>
我連聲答應,想了片刻又將人叫?。骸跋壬?,宋祁性子頑劣,勞您費心。若先生不介意,便隨我進屋,我先把這個月的月銀給先生。”免得過兩天這人又被宋祁氣跑了。
沈歸辭答了聲“好”,同我一前一后進屋。
按理說,女子閨房外男是進不得的,但如今我也不在意這些,只想留住這個合眼緣的先生。
說得好聽些,我渴求一個好的夫子將宋祁教導好;說得難聽些,不過是我這半只腳踏進棺材里的人想在死前為親弟弟求得一個避難所——若我有事,至少宋祁能受沈歸辭庇佑。
剛到這兒的時候,也不知是不是少年不知愁滋味,宋祁將阿爹年少時逗貓遛狗的本事學了個七七八八,沒少從我這兒順些銀兩走,只是每次回來都會帶一服藥罷了。
這些年,為了提防宋祁再偷我的銀兩去做些什么混事兒,我可是做足了功課,除了我,任他翻箱倒柜也別想找到銀子。
事實上,我沒想到打臉這種事兒會出現(xiàn)在我身上,床褥一掀,三四個話本子便砸到地上。
我面色一僵,忙想上前遮擋一二,卻不想沈歸辭眼疾手快地躬身撿起了那本砸在他腳下的書。
只見他眉目一挑,語氣中充滿笑意:“宋姑娘竟還有如此雅興?”
我窘迫一笑,正想說點兒什么,便見他翻過話本子,上面大大方方的“碾玉觀音”四個字,讓我心間一噎,徹底忘了要說的話。
——要命,我竟然忘了這個!
閨閣女子看這種與人私奔的話本,我已不知沈歸辭會如何想我,只覺得雙眼發(fā)昏,險些站不住。忽地,一個絕妙的想法在腦中成型。
我輕咳一聲,作痛心疾首狀道:“這是我前幾日從阿祁房里搜出來的,這幾日太忙,我還沒顧上處理,哪承想他竟……竟……”
沈歸辭低笑出聲,并不戳破我的謊言,只順著我的言語做驚異狀:“那宋公子確有些頑劣?!?/p>
我深以為然,將月銀遞給沈歸辭領著他出門。剛一打開房門,便瞧見站在門口不知多久的宋祁,我眉心一跳,心想要糟,想開口阻止卻已經來不及了。
只見他露齒一笑,道:“阿姐,既然如此,便將那四本話本子給小弟處理吧?!?/p>
大意了,竟忘了宋祁是個坑姐姐的性子。
“呵呵……呵呵呵……”
(四)
那日的小插曲并不足以讓沈歸辭放在心上,我終于松了口氣將此事翻篇,不至于每次見著沈歸辭,都變成一只“紅臉醉蝦”。
人間四月,風輕云淡,亦是安和戲再次登場的日子。以我的性子是不可能錯過任何一場安和戲的,于是我難得沒管宋祁,獨自出了府門。
街中央早已坐滿了人,無處落腳。我便只得擠在人堆中觀看。這戲的每一個角兒我早已爛熟于心,每句詞也都記得,甚至角兒的每一個動作,身穿黑甲的將軍夜叩宮門,昭儀自刎……看著看著,有淚自我的眼角滑落。
這安和戲未免太好,讓我沉迷其中難以自拔。
轉身的當兒,我和不知何時站在我身后的沈歸辭四目相對,他眼底難得沒了笑意,反而盡是陰鷙。
我忙又轉過身,戲臺上的人早已散得個干凈,連臺下的小馬扎也被拎了進去。我悶悶地嘆了口氣,卻始終沒有勇氣回頭去看站在離我?guī)壮咧氐纳驓w辭。
暮色四合,我剛一進府,便被人反剪雙手按壓在墻上,身后之人氣息熟悉得可怕。
“安和戲當真如此好看?”酒氣隨著他唇齒的開合涌入鼻腔,我咬牙不語。男人力氣很大,憑我如何也掙扎不開。
“好看,就是男女主角兒死得忒早?!蔽疫浦扉_口,察覺到沈歸辭手上的力氣大了幾分,我忙又改口道,“我是胡說的,那戲無聊得緊?!?/p>
回答我的是一聲嗤笑,男人退后幾步,坐在石凳上,低垂著頭,神色難辨。
“昭昭,你可知我為何來此處,甚至屈尊當一個小小的夫子?”
奈何我是個不識趣的,眨巴著眼睛,當真傻乎乎地問了句“為何”。沈歸辭呼吸一窒,忽地伸手按住了我的頭,泄憤似的在上面揉了揉,直到將我的一頭秀發(fā)揉成一團雞窩才道:“你這揣著明白裝糊涂的本事和當年真是如出一轍。”
聽到這話,我忙誠惶誠恐地說道:“你這是說的是哪里話!”
沈歸辭徹底被我噎住,好半天想不出一句措辭,最后憤憤離去。我輕吐出一口氣,轉身準備回屋,卻見房門陰暗處,宋祁不知何時站在那里。
良久,他上前,如同以前許多次那般,從懷中掏出巾帕,撇嘴道:“擦擦,哭得真難看?!笨蛇@次我并未如往常一般接過,積壓在我心底多年的疑問和委屈,終于如山洪一般暴發(fā)了出來。
——“宋祁,這些年我一直在想,為什么非得是我呢?”
——“你告訴我啊,我到底哪里做錯了?”
——“憑什么就非得是我?”
(五)
沈歸辭的質問將我心上的傷疤徹底揭開,連皮帶肉,鮮血淋漓。
我是宋昭昭,亦是安和戲中的宋氏女宋清棠,如戲文中的一般,我愛的人是榮親王之子,大將軍謝隨。現(xiàn)實卻又和戲文中不一樣,至少我并未自刎于他身側。
約莫是被我的歇斯底里嚇到了,宋祁嘴唇微動,卻艱澀地難以吐出一句話。檐上的大紅燈籠正亮,風吹動院子里的桃樹沙沙作響,一院清寂中,我提腳想進屋,卻被宋祁抓住了手腕。
“阿姐,那不是你的錯。”
聲音澀啞,卻如重錘一般砸進我心底,我的淚珠隨即大顆大顆地滾下。
“輕點兒,你捏得我手疼。”
昏黃的燭火下,我清楚地瞧見宋祁嘴角一抽,松開了手,接著后退幾步一副深受打擊的模樣,道:“我竟真覺得你會傷心欲絕。”片刻后,他又像小姑娘似的跺跺腳,惱羞成怒地進屋,關門,所有的動作如行云流水般一氣呵成。
我這才敢將所有的情緒外放,心上疼得要命。
——若真同戲文中所說的那樣,我自刎于謝隨身側,那我二人之間,也當?shù)蒙弦痪洹吧溃劳ā绷恕?/p>
只可惜,我愛的人死在了離此地萬里之遙的濟襄城,我甚至不敢前去看看。南柯一枕黃粱夢,紅顏枯骨一捧土,這世間什么都做不得數(shù)……
這夜,我久違地夢見了謝隨。
他仍是一身黑色甲胄,匆匆下馬后在門口站定,伸手想叩門,可靜默了幾秒,他終是將手放下了。
緊接著,他開始不停地、拼命地用手擦拭著臉上的血污,整理著凌亂的頭發(fā),企圖恢復往日干凈的模樣。
只可惜越弄越狼狽,他似終于忍受不住,跪在地上崩潰地大哭起來。
后來,他抬頭見著濟襄城那邊的求救信號,立刻又翻身上馬,奔馳而去。這一去,我的謝隨便再沒能回來。
從夢中脫身,我像條瀕死的魚,大口大口地呼吸。
窗外天空大亮,門適時被敲響。
我忍著黏膩和煩躁拉開房門,門外站著沈歸辭,他瞧見我后有片刻失神。察覺到我的不悅后,他才柔聲開口:“這枚鴛鴦扣是謝隨最后緊緊握在手中的,這本應是你的東西,如今也該物歸原主了?!?/p>
那鴛鴦扣質地并不如何好,色澤暗淡,有一處還裂了口子,連帶著穿起它的那根紅繩也皺皺巴巴的并不好看。
可它的確是屬于我的東西。是我送給謝隨的加冠禮,原是一對,一枚給了謝隨,一枚留在我這兒。沒想到兜兜轉轉,卻還是都回到了我手里。
安和五年,時值榮親王逝世,我第一次見著謝隨。
尚且年幼的我隨同阿爹為榮親王送行,謝隨衣衫縞素,走在隊伍最前端,臉色蒼白,眼尾發(fā)紅,卻倔強地不肯流一滴眼淚。從那時起,我便覺得他是個特別的存在。
他性子清冷,常被我三言兩語逗弄得耳根發(fā)紅,害羞時便喜歡捏著兵書裝嚴肅,逗弄得狠了,他才會訓斥我?guī)拙洹?/p>
他及冠那年,我特意去往寺院為他求平安符,回來的路上便被人哄騙著買了這兩枚粗陋的鴛鴦扣,成色低劣,色澤暗淡,聽宋祁說,總價不到我付出去的百分之一。
但謝隨喜歡極了,特意找了兩根紅繩穿起來,一人一枚,開開心心地掛在腰帶上。他雖不善言辭,見到相熟的人卻總想顯擺一番,便常常做出整理衣擺的樣子,待人發(fā)現(xiàn)后便紅著耳朵說這是他心上人給的,絲毫不介意它的劣質。
——如此想來,謝隨也是個傻的。
“昭昭?”
聽見沈歸辭叫我,我忙回神,伸手從他手中接過那枚破損的鴛鴦扣,玉質粗糙,裂口割手,卻讓我鼻尖酸澀,心中鈍痛。
——這大概是那個叫謝隨的人在世上為我留下的唯一一件東西了。
(六)
自從那日從沈歸辭手中拿回了那枚鴛鴦扣,我便病倒了。
或許是這些年心中積壓了太多事情,這一病,我連起身下榻的力氣也沒有了,這讓我不得不心生感慨。
——沈歸辭大約是個掃把星轉世,自從遇上他,我就沒遇上過什么好事兒。
外間傳來瑣碎的說話聲,迷迷蒙蒙地聽不真切,未幾,瓷器砸碎的“嘩啦”聲響起。按了按酸痛的眉心,我有些想罵人。
這般一想,門便被推開了,宋祁走了進來。不過幾日未見,不知他如何搞得如此狼狽,眼里密布血絲,眼下盡是青黑,原本光潔的下巴處多了點點青茬兒。
這讓我一愣,倒不好開口抱怨他了。
宋祁進屋坐到我榻前道:“阿姐。”聲音嘶啞干澀,不復從前清潤的少年音色。
“怎么……”我話未盡,那廂他便“噼里啪啦”地掉下淚來,抿著唇一言不發(fā),滿室靜默中,只有他如受傷小獸般的嗚咽。
我心間發(fā)軟,難免有些恍惚,自他長大后,這是我第一次親眼見著他哭。
宋祁小時候是個小哭包,才出生便知道哭唧唧地找奶喝,一直長到八歲上下都是個軟軟的性子,碰了一下都要撇著嘴哭著求抱抱,只是我沒想到,這個小小的少年也在我看不到的地方小心地成長著。
安和十七年,丞相被構陷貪污、謀逆,與丞相交好的宋家首當其沖,被列為同黨論處。
一夕之間,宋家所有的男丁被關入大牢,所謂樹倒猢猻散,原本的仆人走的走,散的散。這事兒一出,竟無一人敢為宋家求情。
當我終于買通獄卒得以同宋祁相見時,阿爹早已在獄中自殺。阿祁雙手被縛,吊在木樁上,蓬頭垢面,血衣斑駁。我甚至不敢想他在獄中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
那時,少年人眉目清冷,咬著牙不肯流一滴眼淚,也不開口討?zhàn)?,如沈歸辭所說,像一頭狼崽子。
邊境戰(zhàn)亂,謝隨鎮(zhèn)守濟襄城難以脫身。無奈之下,我求上了沈歸辭。
男人笑容恣意,眼底是讓人心驚的占有欲:“好啊,若你同意入宮,朕便幫你翻案,也放了你弟弟。昭昭,你一向是個聰明的姑娘,定然不會讓朕失望的,對嗎?”
宋府上上下下幾十口性命就壓在我身上,壓得我喘不過氣來,所以我妥協(xié)入宮成了沈歸辭的妃子,人們口中的宋昭儀。沈歸辭也如同約定好的那般,替宋家翻案,追賜阿爹謚號“文正”,將宋祁從天牢放了出來。
那時我才知道,這一切不過是沈歸辭扳倒攝政多年的太后所用的幌子,而宋家就是這場政治斗爭中的犧牲品,因為丞相是太后的娘家人,而阿爹與丞相是結拜兄弟,只是他沒有想到爹爹會在獄中自殺。
沈歸辭的目的自始至終都是我,只因我曾在一座破廟外給當時還是乞兒的他遞了一個糖人,并助他找到了回宮的法子,可當年一時的好心似乎并未換來什么好的結果。
入宮前夕,我想著即使入了宮,我也可以用些特殊法子逃出來,逃到濟襄去找謝隨,同他在一起。
但我沒想到謝隨不知從何處聽聞了這個消息,竟連夜從離京萬里的濟襄城趕了回來。
從未掉過眼淚的人在宋府門前哭得像個孩子,淚珠大顆大顆地滾下,而我只能站在門內,聽著男人崩潰的哭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