愚吉
簡介:大昭世子向來冷性涼薄,青雀作為細作潛入世子府成為其貼身侍女,只是后來青雀發(fā)現(xiàn),這位性情孤僻的世子并非傳言所述。
平日里孤傲的世子會卸下心防,輕輕握著她的手,薄醉呢喃:“不要走,好不好……”
一、
外間起了風,窗紙被撕扯得欲墜不墜的聲音聽得她心里無端發(fā)毛。近來她時常夢魘,實在忍不得了,才喚了一聲:“阿慈,把窗紙揭掉吧。”話音剛落,一只冰涼的手就拂過了她的脖頸,她渾身上下密密麻麻地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有人為她蓋好了錦被,和衣躺在她身側,手臂環(huán)繞著她的肩膀,將她圈在自己懷中。兩個人就以這種詭異的方式躺著,卻又無話可說。
半晌,還是他先開口:“許久未來見你,你會不會怨朕?”青雀合目,佯裝已眠。
褚原將手移到她的小腹間,順著隆起的弧度,輕柔得像是觸摸一只蝴蝶。他說:“聽內侍說,近來他時常鬧騰……青雀,你會不會很辛苦?”這孤冷的夜里,他的聲音不似威嚴的帝王,一如當年在世子府,青雀見他的樣子。
溫熱的氣息鋪在她的耳際,他將一顆藥丸遞到她唇邊,青雀沒有遲疑,就著他的手便吞了下去。
他撫摸著她的發(fā)說:“等孩子生下來,這藥便可斷了。令羽之事,此生朕再不會提。你就好好地陪在朕身邊,什么都不要想?!?/p>
這句話其實更像是癡人說夢,他們彼此心中皆知緣由,只是他不愿說,她也不愿提罷了。這些天,她清醒的時候總會想著各種法子逃離,甚至裝作癔癥。他奈何不了她,只得給她喂食一些五石散,就這樣,一點兒一點兒地耗盡了她所有的反骨,甘愿做這金殿里的昭成妃。
青雀終于翻了個身,縮在了他的懷里,褚原手腳卻一僵,似乎并未料到她會這樣乖順。她的聲音甕甕的,沒什么語調起伏,像是在夢中呢喃:“梁澈……”
褚原身子一僵,半晌沒有動。最后,他翻身,不再觸碰她。
“現(xiàn)下在你身邊的人,是朕?!彼従徶貜土艘槐椋瑳霰〉脑捳Z比刀刃還要冰寒。
夜風再度卷起,呼嘯而過,半分暖意也沒有了。
二、
三年前,大昭的日光還很明朗。
日頭剛落,梁澈便策馬趕到了世子府。他原本急得一身是汗,可見到了褚原,內心陡然一靜。褚原正在圍棋盤上擺子,他上前一步落座,也是耐不住性子地問:“宮中的事,你可知道?”
褚原將白子盞推至他面前,眼皮也不抬地道:“知道。”梁澈還要說話,卻被他一句話輕松地堵死了,“總歸是螻蟻,一條命與兩條命有什么區(qū)別?陛下若要取,我自奉上。”話音剛落,旁邊一個素衣侍女便俯身為他端茶,梁澈匆匆掃過一眼,總覺得這人有些面熟,近來似乎常在褚原身旁陪侍。
外間風雨大作,世子府卻平靜異常。梁澈本就心亂,占了先機的棋局也頂不住褚原步步設局,眼見就要被逼到死角,他緊蹙眉頭,指腹間扣著的白子在棋盤上空猶豫了一瞬。就在他選定邊星一角要落下之時,燈芯一跳,他抬眼,恰好瞧見了褚原身后站著的侍女正蹙眉。
梁澈心思一動,暗自思忖,最后揣摩著那侍女的表情終于落下了一子?!芭距币宦暎镜乃谰诸D時生氣大開,梁澈擊案笑道:“絕妙!”褚原抬頭看了他一眼,眼中分明有疑。
梁澈咳嗽了一聲,趁著褚原沒發(fā)覺向那侍女投以贊許的目光,褚原余光瞥見他的神色,卻也沒有揭穿。一番對弈下來,梁澈最終還是輸了。他將手中的余子扔進盞中,道:“下不過,不下了?!瘪以瓝Q了個姿勢,撥動黑子,那黑子從棋盤上一粒粒滾落,仿若墜入無間深淵。
梁澈臉色沉了沉道:“落子無悔,這盤棋我能輸,你卻輸不得?!瘪以瓝沃觳玻巯乱蝗η嗪?,他已經(jīng)很久未曾合眼了。
他短促地輕笑了一聲:“你先回去吧,不過三個時辰,宮中便會傳出消息了?!彼⒅鴿u深的天幕,緩緩道,“落子無悔……我在等一個機會。”
梁澈是由那個素衣侍女送走的,世子府外,梁澈牽著馬,忍不住打量了她一番:“你叫什么?”素衣侍女的聲音很干脆:“青雀。”梁澈臉色有些不好:“你是有幾分聰明,可你最好知道,自己是在為誰做事,不要生出別的心思。世子或許會眷顧你幾分,可我不會。”
青雀只是很普通的相貌,唯有一雙眼漆黑如同深泉,她抬眼望著梁澈道:“公子當知,我并非奴仆?!彼D了頓接著說,“因此,公子并無資格指點我?!绷撼哼€未來得及發(fā)作,青雀便轉身離開了,留他獨自一人站在府外,心有余怒卻哭笑不得。
青雀一進屋,便看見褚原正沉著臉緊盯著自己,她心悸了一瞬,覺得背后發(fā)涼。褚原懶懶地向她招手道:“過來?!?/p>
她走上前,褚原突然抓住了她的胳膊,將她整個人都帶到自己身前。
“我從未許過你特權,你憑借什么就敢在我眼前作勢?”
青雀咬牙,褚原卻手下發(fā)力,強迫她跪在自己腳下。
她掙開他的束縛,盯著他的眼睛。燭火之下,褚原如同貍貓一樣黃褐色的瞳仁透著一股陰森,這雙眼睛,讓她突然想起,這位不受皇帝所喜的皇子是半個胡人。他的生母冠絕后宮,居住在驚雀臺,是個驚艷大昭的美人。
可就是這樣的美人,也只是戰(zhàn)爭的犧牲品,世子的生母與同族女子作為戰(zhàn)利品被運進了富庶的大昭。美人得了君王的青眼,誕下皇子,卻因為性格乖戾,終生久居形同半個冷宮的驚雀臺。誰也不知道,為何那樣的美人不愿意屈就榮華;誰也不知道,她究竟在固守著些什么,或許,她還做著屬于她的草原夢,以為自己仍舊是當年無拘無束的豆蔻少女。
因此,褚原自小被遣送離宮,住在世子府中,寄養(yǎng)在異姓王爺?shù)拿伦鲳B(yǎng)子,連皇族的姓都沒有資格獲取。
常年離宮的生活,使得異姓褚王也不敢多加疼愛,養(yǎng)成了他桀驁孤僻的性子?;蛟S在這京城里,除了梁澈,褚原再無其他朋友。
上回闔宮歡慶,皇帝好不容易想起還有這么一個兒子,原本補償似的要賜他金丸,他卻當眾提及自己在驚雀臺中病危的母親,惹得皇帝震怒,令他非詔不得出世子府。
三、
青雀一驚,回過神來才發(fā)現(xiàn)褚原不知何時已經(jīng)放開了她。她僵硬地起身,卻聽到褚原冷淡異常的聲音:“會對弈?”她應聲回答:“會一些?!?/p>
褚原用余光睨她:“一些?”他笑了,“讓我看看你這一些有幾斤幾兩?!彼榫w變化極快,一直是個喜怒無常的主子。青雀坐在他對面的位置,伸手拈子,一落一拿。
饕餮爐吞吐著熏香,褚原平靜地用手指掃開被黑子吞沒的白子,緩聲道:“你既是滕閣弟子,可能解我困局嗎?”青雀疲倦地應付著棋局,也知道兜兜轉轉,他終于說出了今日的重點。
“世子怎知自己今日陷的是困局?”
褚原笑了,嘴角泛出苦澀的意味:“有的時候,我是真的為你可惜。”青雀一驚,她失了神,褚原再吃一子。他似乎是在回憶,“如若不是滕閣被太子黨剿滅,以你這樣的資質,大約能進個大官府邸,做個受人尊崇的幕僚女先生?!鼻嗳富猩?,滕閣收養(yǎng)她,教她功夫,說到底,也只是為了去做這大昭的一把刀,為各派廝殺。滕閣被滅的時候,她尚未出師,僥幸逃過,恰好撞上了原世子的車馬,得他相救。
青雀定了定神,略一思索后落子,隨后敏捷地挑開黑子。她迎面對上褚原的目光,道:“世子不必為我惋惜,既進了世子府,我便全心為你?!?/p>
她這話說得莽撞又唐突,褚原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終是搖頭:“你記著今日說的話。”
待他再看時,手中的黑子卻滯住了,只是幾句話的工夫,方寸之間的廝殺便見了分曉。褚原撫額失笑,他將手中黑子扔進棋盞道:“你勝了?!?/p>
“是險勝?!鼻嗳溉鐚嵉?。這輸贏之間,只有半子的區(qū)別。
外間雞鳴聲時近時遠地傳來,青雀這才驚覺,這局棋下了一整夜。褚原站了起來,他身形修長,有些書生的氣質,又能上馬挽弓,亦可在這棋盤上攪弄風云。
外間有零零散散的腳步聲,可以聽出來者的匆忙。侍婢支開梨窗,青雀這才知道,原來外面下了雨。
褚原站在梨窗旁,盯著雨幕,他冷不丁回頭對她道:“既贏了,可想要什么獎賞?”
青雀搖搖頭。
褚原臉色卻突然一沉,似乎不快,終究還是變回了那個冷心冷肺的世子。
“那便到外間跪著,雨何時停,你何時起?!彼淅漤怂谎?,“這是我給你的賞賜?!?/p>
青雀抬眼,看見的卻是宮中內侍,捧著圣旨,在長廊上穿行,身后還跟著幾個皇城親兵。
四、
圖爾余歿了。
圖爾余是褚原生母的名諱,在胡部是風上云的意思。她進了宮,連個正經(jīng)封號都沒有,聽說她,被發(fā)現(xiàn)身死之時,身上已經(jīng)發(fā)了尸臭,皇帝震怒,整個驚雀臺的仆人都被拉下去處罰了。這是昨日白天的事,消息早已傳遍京城,但皇帝按下不發(fā),為的是什么,無人敢揣度。
褚原所說的困局,其實是一個選擇。他尚處在皇帝下的禁足令中,若為了生母破了這禁足令進宮吊唁,是為欺君;若是循了這令,便是十惡之罪,不孝。梁澈聽著滿城風雨,心中忐忑,所以前來告知他。
青雀跪在冷雨中,心下卻一片平靜。這是困局,卻也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翻盤之局,自今日起,褚原當是一羽沖天。
世子是被抬著回來的。
他布衣上殿,帝王盛怒之下,褚原被當眾鞭笞,被打到幾近昏厥。他臉色慘白地叩首,一字一句道:“兒臣今日,削肉還骨于母親,此后,再不是圖爾余的血脈。”
滿朝文武皆是臉色驚懼,以為圣上會震怒,甚至直接殺了他。卻不想,皇帝竟然停下了鞭笞,臉上血色頓失,內侍來扶,皇帝卻將其推開。他指著殿下的褚原道:“你是一身反骨,火烤不盡、刀削仍余!”褚原強撐著身子,那雙酷似圖爾余的眼睛里充滿血絲,他掏出袖中匕首,刀過之處,鮮血噴灑。
大殿之上一片死寂,皇帝冷眼看著他這番舉動。最終,皇帝疲倦地看了他一眼道:“來人,抬皇子回去?!?/p>
是皇子,而非世子。
這一仗,他漂亮地打贏了。
褚原的刀傷七分真三分假,他一身鞭笞之傷,卻強撐著往回走,沒有乘車。天色青白,待他走進世子府,覺得身上所有的力氣都耗盡了,眼前一片模糊,只能依稀辨出眼前有一個影子。他踉蹌上前,看到的是青雀跪在青石地板上。雨剛停,她被淋得渾身濕透,此刻褚原無聲無息地朝她走過來,她一時不妨,被驚到了。
褚原半跪在她面前,眼神不甚清明,鼻息很重。他脫力地倒在她肩上,青雀身體一歪,忙伸手攬住了他,猶豫半刻之后還是沒有放開他。
此后很多年,她都無法得知,雨后初晴的那一日,她肩上的那陣涼意究竟是不是世子的眼淚。
時光倒回,就在內侍要帶走褚原之時,青雀淡漠地問了他一個問題:“世子,可信人情?”褚原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她復又道,“高位者向來寡情,古話中哪吒削肉還骨,是以情打動上蒼,世子不妨揭下這層表皮,與圣上比一比冷情。若殿下有情不忍,便是死局;若圣上還有些許余情,便可翻轉局勢。唯有舍棄人情,才能與圣上相較?!?/p>
五、
梁澈來的時候,褚原還在昏睡。他只粗粗看了一眼,便放了心。左右環(huán)視了一圈,沒有找到他要尋的人,梁澈有些失望。
他正神色倦怠地走出屋子,卻恰好與跨進屋來的人撞了個滿懷。梁澈眼睛一亮:“是你?!鼻嗳概踔帬t,蹙眉道:“公子找我?”梁澈被她這直白的話問得一愣,有些不好意思,訥訥半晌,才道:“先前對你說話的態(tài)度不好,我今日來,是想當面與你致歉?!鼻嗳笡]料到他會說這樣的話,一時間有些恍神。梁澈是真正的貴胄,只可惜是中書令的次子,嫡庶有別,他雖才氣姿容無雙,可在這京城中并不知名。他愿意結交褚原,想必也是性情中人。
念及此,青雀稍緩了臉色,目光對上了梁澈的眼睛。一束光映在他的臉上,襯得他的笑溫柔純善。青雀作揖道:“公子不必如此,我并未放在心上?!绷撼何⑽⒁恍?,也不多做糾纏:“等世子傷好了,我們會去樂游原,你可要同行?”
青雀沒有明確給出答復,轉身便進了內閣,梁澈望著她的身影,一如既往地出神。
樂游原之行,是在一個月后。
青雀是以皇子陪侍的身份前去的。樂游原于她而言并不是個好地方,當初滕閣最后一幫人逃至此處,卻盡數(shù)被殺。
那是個令人傷心的地方。
褚原穿著一身素衣長衫,梁澈驅馬緊隨其后。穿著小廝衣飾的青雀并不打眼,可梁澈還是一眼就瞧見了她。
一見到青雀,梁澈眼睛便彎了:“這里!”他向她招手示意。
褚原越過重重人群看見梁澈坐在馬上朝著他的青雀伸手,他眼神微冷,沒有再看下去。
青雀并未與梁澈同乘,她會騎馬,但是不好拂了他的面子,只得讓他親手送自己踩鐙上鞍。在樂游原上,褚原是新貴,自有人曲意逢迎,梁澈卻懶得與那些人交談,索性在山野間獵兔,甚至采了一束野櫻給青雀。
青雀沒接花,卻倒提著兩只兔子回了世子府。
夜間,她沉默地烤著兔肉,世子府一處詭異的光源吸引了她。她摸黑前去,發(fā)現(xiàn)那光源周圍布了五行之術。略費了些工夫,她才覓到了終點,推開門縫,見到的卻是一身冷汗,疼得青筋畢現(xiàn)的褚原。
這樣的機緣巧合讓她不得不生疑,這是不是一場早就設下的局?
青雀想要離開,卻移不動腳,良久,她還是推門而入。正被劇痛折磨的褚原抬眼看到她,目中的哀傷和脆弱將他平時的孤傲擊垮,青雀沉默著上前,這才發(fā)現(xiàn),原來他的鞭笞之傷根本未好,此刻里衫都被繃開的傷口染了血。
褚原冷汗津津,卻仍舊淡淡地笑道:“你不該來?!鼻嗳笡]說話,他繼續(xù)道,“你同我,不是一樣的人?!鼻嗳敢娝~上滲出冷汗,似是疼極了,他啞著聲音繼續(xù)道,“這世上,根本就沒有人能陪你走到最后,是不是……”青雀一震,這才發(fā)覺他那句話并不是對她所說,但目中的哀戚,讓她覺得與自己那樣相像。原來在大殿之上,當著所有的人那樣說自己的母親,他并不是不在乎的……
褚原握住了青雀的手腕,將她帶進自己的懷里。他的聲音很輕,就像是維護著自己僅有的一點兒溫存:“不要走,不要走了好不好……”
有的人在深淵里站久了,見到一星半點兒的亮光,都會竭力想要抓住。
六、
褚原之勢漸起,太子一黨心生忌憚,而皇帝的態(tài)度很曖昧,他漸漸放一些權力給褚原,卻并不削弱太子的勢力,似乎想看著這兩只幼虎相斗,究竟誰才最有資格接近他的皇位。
可青雀從未想過,自己有一天會成為太子的眼中釘。
事情源于滕閣被屠。滕閣是江湖人組織的幫派,因能人志士眾多,故常駐京城,為各派做事。
當年大昭皇帝與胡部交戰(zhàn),戰(zhàn)爭中中曾意外流失了一批珍寶——胡部的黃金,有傳言說那批黃金落入了滕閣手中,被放置在一個秘密之處,只有手持令羽之人才能打開。太子黨剿滅滕閣,大約是不想讓這筆錢流入其他人手中。
然而滕閣雖滅,開啟黃金臺的令羽卻遍尋不得。太子暗查,這才發(fā)現(xiàn)滕閣中有一少女是漏網(wǎng)之魚,且還隱姓埋名進了世子府。這兩件事情相互牽扯,讓太子對褚原不滿之心漸起,逐漸成了燎原之勢。
金鑾之宴,將一切浮夢都割碎了。
那是皇帝賜下的盛宴,也是褚原第一次以皇子的名義進宮赴宴。彼時,皇帝與太子已有幾次不愉快的爭執(zhí),這次進宮,于褚原、太子而言都是生死之爭。
進宮前,青雀看著褚原華服錦袍,坐在高頭大馬上,笑著與她告別。她卻兀自心驚,總覺得有不好的事情將要發(fā)生。
果不其然,離府不過半日,梁澈策馬趕來,拍開大門,一出口就是驚險之語:“阿原被阻在樂游原了,太子要取他的性命,陛下卻任由他們相斗!”青雀站起來,雖驚惶,卻并沒完全失智:“你為何先來告知于我?”梁澈看著她的眼神,含著深深的情意:“我早知你就是滕閣中那個逃脫的弟子,也知令羽在你手中。太子要害世子,亦有這令羽的原因。我不想讓你置身險地,你若信我,我可護你周全?!?/p>
青雀垂眸,天邊一朵血色的云緩緩飄過。
她重新背起了一把長刀,刀刃祭過血,那把刀的存在提醒著她自己曾經(jīng)是個穿梭于尸骸中的殺手。
青雀只以布巾遮面,揚鞭策馬奔赴樂游原。一路上黃土與泥沙亂飛,讓她覺得自己的一顆心都在這土石中打磨。她總是會想起褚原坐在棋盤旁,孤獨地落子的畫面。
他說過,落子無悔;她也說過,一入世子府,便全心為他。
那并不是假話。
還不到樂游原,她便中了伏擊,大批人馬從山林中殺了個回馬槍,她看了一眼樂游原的方向,咬緊牙關,心一橫,緊夾馬腹,刀背貼臂,在刀劍中穿行,一擊即中,取了一人首級。那股血尚且溫熱,她挑著對方的頭顱,將這些人馬引向遠離樂游原的方向。
青雀記不清后背被劃了多少刀,只覺得衣服和著血,已經(jīng)干了好幾回。她揮刀,擋下迎面一擊,馬腹中了流矢,她被甩下,整個脊骨都麻木了,連痛覺都遲鈍了許多。
就在迎面的刀光襲來的時候,一支箭穿破了那人的心肺,無數(shù)鐵騎從后方趕來,一圈一圈地將這些人包圍。青雀眼睛糊了血,她看不清眼前的情形,只能模糊感知到有一個黑黑的影子朝她壓過來。
是她熟悉的聲音。
“都剿滅了?”
梁澈巡視一圈,對那黑衣錦袍的皇子道:“她引出了所有的伏擊,太子最后一招棋也敗了。他大約想不到,滕閣被滅的賬會被算到他頭上……殿下已勝了。”
青雀只覺得身上所有的熱氣都在那一瞬間盡數(shù)潰散,她自幼進滕閣,從不知道眼淚是何物??蛇@一刻,她覺得自己已經(jīng)被淹沒在血色里,胸腔里那顆會跳動的心叫囂著,啃食著她殘存的理智。眼淚順著血漬落下來,像是羅剎。
現(xiàn)在一想,或許從一開始便都是錯的。
從滕閣被剿滅,她誤打誤撞遇上了世子褚原,拍響了他的車輿,得他所救,到那夜暗室相擁,他半真半假地對她說,不要走了……
或許連梁澈的出現(xiàn)都是安排好的。
只有一樣的人,才會聚在一起。
這場扳倒太子的合謀,他們計劃了多久、從什么時候將她算計在里面,她都一無所知。
識人不慧,這雙眼睛,還能有什么用處呢?
她反手一刀,刀光劃過,自此之后,她再也不會看見這些人的笑。這些生在京城里的公子貴胄,一個個溫潤如玉,可每一個情緒都是算計好的,他們最善于織就謊言,將自己所剩不多的信任騙取,最后讓她落得這樣無力且可笑的下場。
識人不清,是她之過。
七、
如今青雀住進了圖爾余曾經(jīng)住過的驚雀臺,可能唯一比圖爾余好些的,是她有了封號,昭成。她成就了大昭帝王,這個封號,充滿了皇帝的嘉許。
這闔宮七十二妃,無人知曉驚雀臺中究竟住了怎樣的一個美人,她們只能猜測她是否和皇帝的生母一樣,姿容無雙。昭成妃盛寵不衰,待她誕下小殿下,或許真的能同這驚雀一樣,飛上高枝,成為帝后。
只有服侍昭成妃的阿慈知道,住在驚雀臺里的人,過的究竟是怎樣的日子。
那人初被送來的時候,雙眼俱盲,一身是傷。太醫(yī)治了三個月,給出的結論是武力盡失,傷及脊骨,往后再也不能策馬揚鞭,連正常走路都要費許多工夫了。
阿慈每日照看著她,為她擦凈臉上流下的血淚。
昭成妃不是絕世的美人,她生得普通,眼盲之后,更加蒼白羸弱。但她對阿慈很好,大多時候,她會讓阿慈坐在她身旁,雖看不見,卻會問她繡花是個怎樣的活計。她將自己的手伸給阿慈瞧,上面的紋路布滿薄繭,滿是蒼涼。
阿慈很厭憎皇帝,她見他的第一面是在封后大典的晚上。醉酒的皇帝跌跌撞撞地進了驚雀臺,她蹲在屋外守夜,只能聽到屋內瓷器的碎裂聲以及昭成妃無力地緊咬著唇吞咽下去的哭聲。
那哭聲,聽得她的心都要碎掉了。
第二日,阿慈進去,雙手顫抖地為昭成妃沐浴更衣。她看見她身上斑駁的紅痕,那些痕跡沒有溫情,只有一種想要把她吞沒的私欲以及想要將她一同拉入地獄的殘忍。
后來很長一段時間,昭成妃都活得很安靜,那樣平靜無波的日子一直持續(xù)到她有孕。查出有孕那日,皇帝也沒有過多的喜色,但就是從那時起,昭成妃突然拼了命地想要離宮。她用盡了法子,阿慈看顧不住,最后還是皇帝親自下旨,將她關在屋子里,只有進食時才能開鎖。昭成妃不愿進食,皇帝便喂食她五石散,等到她神志不清時再喂食物。
阿慈不知道昭成妃為什么不愿遷就皇帝,為什么一定要和上一任驚雀臺的主人一樣倔強。
再次見到皇帝,是昭成妃誕子。
誰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時候積下了那些五石散,又是如何在生產的那日一口氣全部吞下的。接生的人沒有辦法,血水端出了一盆又一盆,那么多的人,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她一點兒點兒地失去呼吸,而那個被整個后宮都暗暗期待、妒忌的孩子,最終因為母體服食五石散,生下來便一身黃疸,還未來得及哭出聲音就沒了氣息。
皇帝不顧眾人反對,趕走了所有人,血氣彌漫的屋子里,褚原握著青雀的手,她要抽開,卻被他強握住了。
他近乎乞求地哄著她:“你不是喜歡梁澈嗎?等你好起來,我就放你離宮,我放你離開?!鼻嗳干n白的嘴唇淡淡地扯出一抹笑:“穩(wěn)婆說,他已經(jīng)長成了,是個男孩?!瘪以种割澚祟?,動了動口,卻終究不忍說出自己最想要知道的東西。
青雀無聲地等了一會兒,終是嘆了一口氣:“你是害怕了……那我便替你說?!瘪以瓜卵?,無力地將額頭貼在她的手背上道:“青雀……”
她的聲音已經(jīng)很微弱了:“令羽我交給了梁澈,當初他告訴我你深陷險境,問我令羽在何處……他說他會護我周全,我信了他。”她頓了頓,“我愛慕他,縱使他也騙了我,我仍舊愛慕他……”
褚原臉上的血色在那一刻盡失,他松開了自己的手,任由那只枯瘦的手臂緩緩垂在床側。
他站起來,俯視她,那一刻,他突然驚覺,他與他的父親何其相像,眼前這個女子也和他的母親一樣,放開他的手,離他而去了。
他生命中遇見的溫情為數(shù)不多,他或許并不愛她,卻也不想放開她,似乎將她鎖在自己身邊,就會讓他覺得,自己并沒有那么孤獨。
他總是會拼命地想要抓住一點兒東西,哪怕留在自己手中爛掉,也比送給旁人來得好。
褚原淡漠地轉身,榻上的昭成妃緩緩合上了眼睛,明明一點兒力氣也沒有了,她卻強撐著自己的身子面對著墻壁。她攥著自己在盲眼后給那個孩子繡的小衣服,那件不太精致的小衣服是她一針一線,艱難無比地繡出來的,只可惜,并無用處。
她無聲地落了此生最后一滴淚。
八、
守在宮外的梁澈心急如焚,他不知道那個女人臨去之前有沒有和皇帝透露過什么消息。他害怕他曾經(jīng)企圖得到令羽的事情被皇帝知曉,他不得不小心。
當初在世子府,他向青雀索要令羽,一番言辭懇切,說得他自己都動了三分真情。那個精明的女子卻不曾將令羽交付給他,甚至連一個好眼色都沒有給。在那一瞬間,梁澈幾乎都要懷疑,他們的謀劃是不是早已被這個女子發(fā)覺了。
但是最后,她還是選擇去救褚原。自那時起,梁澈便停止了癡情的戲碼,他知道青雀心中有人,那人并不是他。
內侍來傳召,梁澈收回了心思,趕忙進殿?;实勰樕懿缓?,他一進殿,就看見皇帝頗有深意的一雙死氣沉沉的眼睛。梁澈的心猛地一沉。
半晌,皇帝淡漠地開口:“她去了?!?/p>
梁澈撩袍跪倒:“陛下要保重自己的身體,若陛下有恙,臣等難安?!被实鄢聊蛄苛怂?,卻突然笑了。
梁澈不知何故,只得沉默地繼續(xù)跪著,半晌,皇帝才道:“跪安吧。”
梁澈心中打鼓,卻還是磕了個頭退了出去?;实鄣难凵褡冯S著他離去的身影,面上的笑意一寸寸變冷、變涼。坐在皇位上的帝王平靜地叩擊著玉璧,似乎在忍耐和思考著什么,半晌,他還是提筆寫下了一封密函,上面有他最信任的朋友的名字,那是一封即刻擊殺的密函。
而幾乎是與此同時,還未走出宮門的梁澈解下了腰間的彈丸,他揭開紙封,淡黃色的煙霧飄上半空,宮外埋伏的親兵在等他一聲令下。
他緩緩地看了一眼大殿的方向,目光陰冷。
九、
誰也不知道,滕閣中年歲最小的女弟子,雖然還未長成,卻早已能夠出師。
她才是最沒有籌碼的那一個,傳聞中的令羽,本身就只是一個傳言。遇見褚原,她存的心是半分真半分假,待到最后愿意為了他前去樂游原涉險,她才確信,自己這份情意是真切的。但一朝心動卻被利用辜負至此,她又如何能甘心呢?
還有什么能比引得昔日的摯友相互懷疑更為有趣的報復呢?
她與圖爾余最終還是不同的。圖爾余愿意將自己的性命沒有代價地耗在這深宮里,但她不一樣。
臨終前的青雀想起了自己初次進入滕閣的時候,師父在一大群人中挨個地打板子問話,當時的她一臉稚氣,手掌被打得腫得老高,卻仍舊不肯改口。
她那時說過一句話,后來一直被師兄弟們拿來當笑話調侃。
“我是最好的弟子?!?/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