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毛澤東的對美方略(1954—1970)

王悅之，郭媛媛

(延安大學歷史文化學院，陜西延安716000)

毛澤東的美國觀及其對中美關(guān)系的影響，一直備受學術(shù)界關(guān)注，但以往學術(shù)界關(guān)注的焦點和重心基本都集中于解放戰(zhàn)爭時期、抗美援朝時期和1970年代尼克松訪華前后。實際上，從1954年以來，美國對新中國深懷敵意，虎視眈眈，如何應對、處理和化解早已形成全球霸權(quán)的美國敵意，是中國長期無法回避的艱巨的外交困境和重大的政治課題。1954—1970年毛澤東的對美方略，蘊含著豐富的斗爭哲學，對其加以解析，或許不無裨益。

一、和平共處五項原則下的“破壁外交”

抗美援朝戰(zhàn)爭的后果之一，是惱羞成怒的美國長期以來的外交方針都意在封鎖、孤立和顛覆新中國政權(quán)。而中國方面，采取的基本方針則是，以和平共處五項原則為基礎，不斷釋放善意，盡力緩和包括美國在內(nèi)的一切外交關(guān)系。相對于美國的“封鎖外交”，中國的可謂是“破壁外交”。

這首先體現(xiàn)于中國在處理與周邊國家的關(guān)系中。和平共處五項原則是周恩來在處理中印、中緬關(guān)系過程中提煉和總結(jié)出來的。1954年10月，毛澤東與印度總理尼赫魯有過四次談話，同年12月，毛澤東與緬甸總理吳努有過兩次談話，表達的希望均是，和平共處五項原則不僅是一個長期的方針，而且應該推廣到所有國家關(guān)系中去。針對周邊國家比較憂慮的華僑問題，毛澤東也反復做了說明和保證。他甚至幾次托付尼赫魯和吳努傳話給泰國，表示“我們是想同它搞好關(guān)系的”，[1]168最終推動泰國于1955年派遣了訪華代表團。

對于西方世界特別是美國，毛澤東也多次明確表達了和緩的意圖。1955年4月27日，毛澤東公開對印度尼西亞總理說：“就是西方國家，只要它們愿意，我們也愿同它們合作。我們愿意用和平的方法來解決存在的問題……如果美國愿意簽訂一個和平條約，多長的時期都可以，五十年不夠就一百年，不知道美國干不干?，F(xiàn)在主要的問題就是美國，我想你們是不會反對的?！盵1]2101955年10月，毛澤東對日本國會議員訪華團說：“我也想到別的國家去看一看，甚至還想去美國看一看，把中國人民的友誼表示表示，但現(xiàn)在卻沒有希望實現(xiàn)?！盵1]2231955年12月，他再次對泰國朋友說：“美國同我們的別扭鬧得最大，我們都還想同美國做朋友，就是美國它不干。我們想干，它不干，那有什么辦法呢？只好等吧?！盵1]2291956年4月10日，他甚至對丹麥駐華大使表達了學習西方的意旨：“我們很愿意向你們學習，我們愿意向世界上所有國家學習。如果美國人愿意的話，我們也愿意向他們學習。”[1]2341956年8月21日，他又對老撾王國首相說：“我們也愿和美國搞好關(guān)系。”[1]2441956年8月29日，他在審閱中共八大政治報告時還特意加寫了如下一段話：“我們愿意和世界上一切國家，包括美國在內(nèi)，建立友好關(guān)系?！盵2]611

為什么明明感受到了美國那么強烈的敵意，性格倔強的毛澤東仍要面對國內(nèi)外如此反復表達和緩的意圖呢？對其中的原因，毛澤東也是反復明言，毫無避諱：“我們現(xiàn)在需要幾十年的和平，至少幾十年的和平，以便開發(fā)國內(nèi)的生產(chǎn)，改善人民的生活。我們不愿打戰(zhàn)。假如能創(chuàng)造這樣一個環(huán)境，那就很好……歸根一句話，不打仗最好?！盵1]168“我國需要長期的和平環(huán)境……對我們來說，穩(wěn)定比較好，不僅是國際上要穩(wěn)定，而且國內(nèi)也要穩(wěn)定?！盵1]1871964年，毛澤東對智利新聞工作者代表團說：“打仗對我們沒有好處。我們要進行建設，打仗就會把我們進行的建設打爛了?！盵1]52920世紀前50年，中國長期處于戰(zhàn)亂之中，與發(fā)達國家的差距日漸擴大，盡快實現(xiàn)國家工業(yè)化是中華民族的共同希望，因此，不是美國而是中國，有著對國際和平環(huán)境的最真實和極迫切的需求，“中國是農(nóng)業(yè)國，要變?yōu)楣I(yè)國需要幾十年，需要各方面幫助，首先需要和平環(huán)境。經(jīng)常打仗不好辦事，養(yǎng)許多兵是會妨礙經(jīng)濟建設的”。[1]160正是這種最真實和迫切的需求，促使中共領導人不斷釋放善意，期待著與包括美國在內(nèi)的一切國家都建立友好關(guān)系。

二、消解國內(nèi)人民的“崇美癥”和“恐美癥”

希望不是現(xiàn)實。表達美好希望的同時還必須面對冰冷的現(xiàn)實。盡管毛澤東面向國內(nèi)外反復表達過對美和緩的意圖，但他并未沉湎于不切實際的幻想之中，也提醒黨內(nèi)和國內(nèi)絕不可以“懷抱一些不切實際的想法”。[3]相反，他對滿世界(包括中國在內(nèi))流行的“崇美癥”和“恐美癥”，更是堅定而執(zhí)著地力倡“破除迷信”論。

由于以美國為首的西方世界掌管著主要媒體，話語權(quán)籠罩的陰影下，在世界范圍內(nèi)都容易形成根深蒂固的“崇美癥”。這種“崇美癥”內(nèi)在包含著兩根支柱：一是價值觀上的以美國之是非為是非，二是文明等級觀中的西方優(yōu)越論。但毛澤東認為這完全是迷信。在他看來，西方輿論有不少顛倒黑白之處，如美國媒體喜歡渲染中國“好戰(zhàn)”和“侵略”，毛澤東常常表示他對此無法理解，“美國在中國周圍布滿了軍事基地，而且侵占了中國的臺灣。我們沒有占領美國的什么島嶼，沒有侵略任何拉丁美洲國家和非洲國家”。[1]532相比美國同時渲染的“中國威脅論”和“中國崩潰論”，他也明確說：“美國的恐懼也實在太過分了。它把防線擺在南朝鮮、臺灣、印度支那，這些地方離美國那么遠，離我們倒很近。這使得我們很難睡穩(wěn)覺?！盵1]165毛澤東對此雖然無法理解，但他并不因此而怒火攻心，反而常常以一種戲謔的態(tài)度，對來訪的外國客人開玩笑，自稱是一個“侵略者”，比如有一次他就對英國的蒙哥馬利將軍說：“你在同一個‘侵略者’說話，你知道不知道？”[1]165他甚至還寫過一首《七律·讀報》：“反蘇昔憶鬧群蛙，今日重看大反華。惡煞腐心興鼓吹，兇神張口吐煙霞。神州豈止千重惡，赤縣原藏萬種邪。遍找全球侵略者，僅余中國一孤家。”[4]243這種戲謔的態(tài)度蘊含著無窮的嘲諷和蔑視。這是因為毛澤東對美國早就有了清醒的認識，“美帝國主義者很傲慢，凡是可以不講理的地方就一定不講理，要講一點理的話，那是被逼得不得已了”。[2]163事實上，“美國只要有機會，總是要整我們”。[1]175

當時一些西方國家不僅抹黑中國，抹黑毛澤東，而且對一切試圖反抗西方等級秩序的革命者都要抹黑。抹黑中國和毛澤東本人，他戲謔處之；但抹黑亞非拉地區(qū)的抵抗者和革命者，他則義正詞嚴地反駁，“西方國家罵納賽爾總統(tǒng)是個野心家，是個希特勒，說他想統(tǒng)治阿拉伯世界。但是我們認為，納賽爾總統(tǒng)是亞非地區(qū)的民族英雄，因此帝國主義才不喜歡他”。[1]248這是對反抗者和革命者的一種禮敬，是英雄惺惺相惜的一種表達，更是試圖超越“霸權(quán)/反抗”的二元對立的世界格局而構(gòu)建一種新的精神譜系。

毛澤東認為：“西方國家?guī)装倌暌詠?，由于進行長期的侵略，它們對亞非兩洲產(chǎn)生一種心理，輕視落后國家?！盵1]209針對“西方帝國主義者自以為是文明的，說被壓迫者是野蠻的”的現(xiàn)實，毛澤東不止一次提醒亞非拉地區(qū)來訪的客人：“它們喜歡說我們很臟、很不干凈、很不衛(wèi)生。我看也不見得，我們還干凈一點。要有自信心，看不起歐美帝國主義，他們不算數(shù)。帝國主義者長期以來散布他們是文明的、高尚的、衛(wèi)生的。這一點在世界上還有影響，比如存在一種奴隸思想。我們也當過帝國主義的奴隸，當長久了，精神就受影響。現(xiàn)在我國有些人中還有這種精神影響，所以我們在全國人民中廣泛宣傳破除迷信。”[5]382因此，他也顛覆了滿世界流行的文明論，“說西方是先進的，這也是一種迷信；恰恰相反，它們是落后的”。[1]339

當然，所謂“破除迷信”并不是看不到差距，更不能等同于盲目排外，毋寧相反，“破除迷信”和“學習西方”完全可以并行不悖，“我們東方人有一種自卑感，總覺得自己不行，白種人比我們強。這是一種迷信，要破除。既要破除迷信，又要向西方學習。破除迷信與向它們學習并不矛盾，如我們可以派留學生，進口它們的設備等。我不是反對西方的一切，而只是反對那些帝國主義壓迫人、欺侮人的東西。它們的文化科學我們要學習。東方人要向西方學習，要在破除迷信的條件下學習西方”。[1]393-394因此，真正的“破除迷信”，并不是否認西方文明在現(xiàn)代工業(yè)和科學技術(shù)上的先進性，并不是否認向西方學習的必要性和重要性，而是針對西方文明等級論中的帝國主義和東方主義，是針對亞非拉地區(qū)普遍存在的投降主義和奴隸主義。盡管他也深知，“要破除對帝國主義的這種迷信不容易，它在一些人中根深蒂固”。[1]588但是，毛澤東從來力主，“破除對西方的迷信，這是一件大事，在亞洲、非洲、拉丁美洲都要進行，在我們國家也要繼續(xù)破除這種迷信”。[5]405

迷信不止一種。迷信不但帶來“崇美癥”，更加引發(fā)“恐美癥”，“人常常是有很多迷信的，迷信帝國主義是其中的一種；再有一種，是不相信自己的力量，覺得自己力量很?。徽J為西方世界很行，我們黃種人、黑種人、棕種人都是不行的，這也是一種迷信”。[1]411“過去我們有恐美病，要去掉它。”[6]386美帝國主義就國力而言自然是最強大的(尤其相比毛澤東時代的中國實際國力來看更是如此)，因為它有原子彈，“每年產(chǎn)一億多噸鋼，到處打人”，[5]73但毛澤東仍然堅持認為，“不是真的強，它政治上很弱，因為它脫離了廣大人民，大家都不喜歡它，美國人民也不喜歡它。外表很強，實際上不可怕，紙老虎。外表是個老虎，但是，是紙的，經(jīng)不起風吹雨打。我看美國就是個紙老虎”。[5]74

二戰(zhàn)以后，美國在世界各地建立了許多軍事基地，東方有韓國、日本、菲律賓、臺灣，西方有西德、法國、意大利、英國，中東有土耳其、伊朗，非洲有摩洛哥，等等。每一個地方都不止一個基地，比如土耳其二十幾個，日本高達八百多個。根據(jù)外交部提供的一份材料也可得知，1960年美國有關(guān)國家安全的各部門雇用的人員達三千七百萬人，有關(guān)國家安全的各項主要開支共為四百五十七億美元，約占政府預算開支的58%，占國民生產(chǎn)總值的9%，國防部開支在1950年代增加了246%還多，其中美國最大的五十家公司獲得了全部主要軍事合同的65%。[4]411毛澤東更加堅信美國確實是壟斷資本控制下的必然要吃人的老虎，“帝國主義為了維持軍火工業(yè)和奪取外國的利益，需要一定程度的緊張局勢”。[1]388但問題是，“美國是強國，霸占的地區(qū)太寬，它的十個指頭按著十個跳蚤動不了啦，一個跳蚤也都抓不住。力量一分散，事情就難辦了”。[1]380“他們的處境，好像一個人用雙手在桌子上捧起了一萬個雞蛋，顧東顧不了西，不是這個掉了，就是那個掉了”。[4]186故毛澤東的結(jié)論是，“凡是搞了軍事基地的，就被一條絞索絞住了”。[1]348就此而言，遍布全球的軍事基地既是美國侵略性的證明，也是美國作繭自縛的一個困境。

“美帝國主義是紙老虎”這個著名的論斷，實際上是對“崇美癥”和“恐美癥”的雙重迷信的大膽破除。斷言美國的帝國主義性質(zhì)，否認美國遍布全球建立軍事基地的合法性，指出美國在全球各地進行政治干涉和軍事侵略的邪惡性，提醒世界各地(不僅僅是亞非拉地區(qū))的國家和人民必須關(guān)注美國軍火工業(yè)的瘋狂性以及超級霸權(quán)的危險性。斷言美帝國主義的紙老虎本質(zhì)，是大無畏革命精神的一種擔當和表現(xiàn)，是對侵略者和剝削者在道義上的一種戰(zhàn)略藐視，也是對一切受壓迫者和受剝削者敢于反抗強權(quán)的一種殷切期待和呼吁。

三、國際統(tǒng)一戰(zhàn)線的積極構(gòu)建

1957年以后，毛澤東開始考慮這樣一個問題，即社會主義陣營和資本主義陣營誰怕誰更多一點，他的估計是雙方都怕，但帝國主義要怕得更多一點。盡管他明知道美國真正怕的是蘇聯(lián)而不是中國，因為中國的實力相比美國差得太遠，但是，“被壓迫的人民就是要不屈服，就是要有志氣”。[1]420在此之前，他曾對美國在中國周邊布置了如此之多的軍事基地表示過擔憂，多次坦言我們怕的就是美國；在此之后，他反而發(fā)現(xiàn)，“經(jīng)驗證明鬼是怕不得的。越怕鬼就越有鬼，不怕鬼就沒有鬼了”。[1]3741958年8月17日，他在一次中共中央政治局擴大會議上說：“你怕它也打，你不怕它也打，橫直是要打，還是跟干部講清楚，要打就打，叫做橫起一條心，打爛了再建設?！盵6]412在炮擊金門之后，面臨美國的核威懾之際，他再一次強調(diào)說：“每一天總是怕，在干部和人民里頭不鼓起一點勁，這是很危險的。我看，還是橫了一條心，要打就打，打了再建設。”[7]390

對于個性倔強的毛澤東而言，在美國尚未轉(zhuǎn)變孤立、封鎖和敵對的基本方針之前，他絕不可能通過乞憐的方式來獲得美國方面的諒解，而只可能以堅韌的耐力和頑強的意志與美國斗爭下去。問題是如何可能在這樣一場實力相差懸殊的中美斗爭中立于不敗之地，毛澤東的方針是，“我們對所有反帝力量都支持，同時他們也支持了我們，這是世界反帝力量最廣泛的統(tǒng)一戰(zhàn)線”。[1]418

構(gòu)建國際統(tǒng)一戰(zhàn)線的前提是斗爭目標和基本原則的確定。值得注意的是，相比那些似乎更易實現(xiàn)的以實際利益為導向的短期目標，毛澤東明顯更偏好那種看來有點好高騖遠的以精神道義為導向的長期目標，而且從未犧牲后者以換取前者。比如爭取美國的承認、與西方國家建交以及獲得聯(lián)合國合法席位等這樣的現(xiàn)實利益，他總是表示“慢一點好”，從不迫切追求，以至于1956年來訪的印尼總統(tǒng)蘇加諾因誠心期待中國盡早加入聯(lián)合國而對此深感難以理解。[1]264但對于美帝國主義的一切侵略行為，毛澤東則幾乎總是第一個站出來予以嚴厲譴責，早在1956年他就認為，“過去的侵略者是日本，現(xiàn)在是美國”。[1]2431960年，他又說：“美帝國主義是中日兩國人民的共同敵人，是亞洲、非洲和拉丁美洲人民的共同敵人，是全世界愛好和平人民的共同敵人?！盵1]4141964年，他更堅定地公開斷言：“美帝國主義是全世界人民最兇惡的敵人?！盵8]1970年，中美關(guān)系已經(jīng)出現(xiàn)緩和的契機和趨勢，但因為美國陰謀發(fā)動了一場柬埔寨政變，他寧肯停滯中美關(guān)系，仍然義正詞嚴發(fā)表了著名的“五二○聲明”，表達對西哈努克的支持及對美帝國主義的聲討。[9]其實，早在1964年，他就說過：“即使恢復了外交關(guān)系，美國如果還像今天這樣到處干涉、控制，我們還是要反對?！盵1]525對于毛澤東來說，他的目標既明確又遠大，“美帝國主義從日本滾出去，從西太平洋滾出去，從亞洲滾出去，從非洲和拉丁美洲滾出去，從歐洲和大洋洲滾出去，從一切受它侵略、控制、干涉和欺負的國家及地方滾出去”！[10]就此而言，毛澤東是那個時代最堅定的反對美帝國主義的斗士，他旗幟鮮明，在道義上獲得了最廣泛的響應、熱愛和推崇，同時也被回報了刻骨銘心的仇恨，“這是它們最恨我們的。我們不僅要在國內(nèi)打倒帝國主義，而且要在全世界消滅帝國主義”。[1]501

由于斗爭的主要目標是美帝國主義，根據(jù)矛盾論的原理和中間地帶理論的說明，毛澤東從未把資本主義集團看成是鐵板一塊的整體，而是伴隨形勢變化不斷調(diào)整自己的判斷和應對。實際上，毛澤東很早就注意到一個隱秘的趨向，即美國以反共為招牌而加強對中間地帶控制的戰(zhàn)略意圖，“美國反共是把它當作個題目來做文章，以達到他們另外的目的，首先是占據(jù)從日本到英國的這個中間地段……美國的目標是占領處在這個廣大地帶的國家，欺負它們，控制它們的經(jīng)濟，在它們的領土上建立軍事基地，最好使這些國家都弱下去”。[1]159盡管美國也知道團結(jié)的重要性，但美國人的團結(jié)是“在美國的控制下，在原子彈下面要求他的大小伙伴們向美國靠攏，繳納貢物，磕響頭稱臣”，[7]581這必然引發(fā)獨立意識和尊嚴意識比較強的國家的極大不滿。事實果如其料，“有的帝國主義者也反對美帝國主義，戴高樂反對美國就是證明”。[11]1964年1月27日，中法兩國政府發(fā)表了只有兩句話的建交聯(lián)合公報，這被視為“外交核爆炸”。[12]369中日兩國政府的冷戰(zhàn)氛圍雖從未消解，但民間的文化交流和貿(mào)易往來卻沒有中斷。遍觀毛澤東一生對外國來賓的接見，在資本主義集團或第二中間地帶國家中，當推日本人為最。毛澤東對日本民族其實有相當高的評價，因為日本是亞洲國家中最先也是當時唯一一個實現(xiàn)工業(yè)化的國家，因此他多次表示了這樣一種期待，“日本這樣一個偉大的民族，怎么能讓人來占領控制呢？日本必然會完全獨立，成為和平的國家”。[1]373他也堅決支持1960年日本人民反對《日美新安保條約》的斗爭。他區(qū)別了日本壟斷資本集團，早知道其中有部分人是不滿意美國的，甚至有一部分人公開反對美國。1961年，他熱烈呼應了蒙哥馬利將軍的“三項原則”(承認一個中國即中華人民共和國，承認兩個德國，一切地方的一切武裝部隊都撤退到他們自己的國土上去)。

毛澤東看待問題的獨到方式，基本都是根據(jù)馬克思主義的階級視野，從未陷入狹隘的民族國家視野或偏激的種族視野。在毛澤東那里，美國并非囫圇一團的龐然大物，而是由不同的階級力量組合而成，“我們要區(qū)別美國人民和美國帝國主義分子，美國人民是好的，壞人就是帝國主義分子”。[1]401“我們反對美國帝國主義，只是限于反對帝國主義分子，一定要把美國帝國主義分子同美國人民劃分清楚”。[1]575這就意味著，毛澤東僅僅是美帝國主義的最堅決的敵人，他從來不想成為美國本身的敵人，更加不是美國人民的敵人；相反，他時刻關(guān)注著美國人民的動向，殷切期待美國人民的覺醒。1959年，他知道這還只是希望而已，“在美國人中間，雖然有許多人現(xiàn)在還沒有覺醒，但是壞人只是一小部分，絕大多數(shù)是好人”。[1]366到了1965年，形勢就開始大變了，“美國人民反對美國政府對越南政策的示威發(fā)展起來了”。[1]570很快他就注意到，“美國本身也有廣大的青年群眾起來反對美國政府侵略越南的政策”。[1]574此后，美國人民以青年學生為主體抗議美國政府的越戰(zhàn)政策的斗爭也日漸呈現(xiàn)烽火燎原之勢，這場波瀾壯闊的社會運動既受到了毛澤東的影響，也得到了毛澤東的支持。不僅如此，到了1960年代，美國國內(nèi)的黑人運動與毛澤東的關(guān)系也日漸密切。毛澤東曾兩次發(fā)表公開聲明對他們予以支持，一次是1963年應黑人羅伯特·威廉的邀請，一次是1968年針對馬丁·路德·金被暗殺事件。兩次聲明的一個共同特點是，既揭露美帝國主義所謂民主和自由的本質(zhì)，又希望明確黑人運動的斗爭方向，即不能把黑人反種族歧視的斗爭看成是簡單的種族斗爭，是黑人反白人的斗爭，要害在于，“民族斗爭，說到底，是一個階級斗爭問題。在美國壓迫黑人的，只是白色人種中的反動統(tǒng)治集團。他們絕不能代表白色人種中占絕大多數(shù)的工人、農(nóng)民、革命的知識分子和其他開明人士”。[13]

對于毛澤東來說，那個時代最激動人心的天下大勢，是遍布亞非拉地區(qū)而蓬勃興起的民族解放運動?！八暮７v云水怒，五洲震蕩風雷激?！边@是毛澤東對亞非拉地區(qū)民族解放運動的禮贊和頌詞。正是這波洶涌澎湃的“國家要獨立，民族要解放，人民要革命”的歷史浪潮，猶如三大洲的政治地震，讓毛澤東看到了，“所有的帝國主義都怕亞洲、非洲、拉丁美洲人民。過去是我們怕帝國主義的時代，這個時代已經(jīng)過去；現(xiàn)在是帝國主義怕我們的時代”。[1]400毛澤東充分肯定亞非拉地區(qū)民族解放運動反殖民主義和反帝國主義的正義性和合法性，公開聲言：“全世界任何地方有反對美國帝國主義以及那里的壓迫者的游擊戰(zhàn)爭，我們都毫不掩飾地支持?！盵1]5431958年古巴革命，他對美國附近的一個彈丸之地在兩年時間內(nèi)就有如此成效贊不絕口；1964年巴拿馬運河事件，他馬上對《人民日報》記者發(fā)表談話表示聲援；1965年多米尼加政變，他大肆諷刺美國的所謂“自由”大旗不過是“江洋大盜殺人劫貨的自由”。

毛澤東對此的支持并不止于政治聲討，而且愿意盡己所能給予一定的財政援助。自1958年來訪的源于非洲和拉美地區(qū)的外賓日漸增多，中國自1958年開始對外援助的經(jīng)費數(shù)額也是逐年增多，1958年2.76億元，1959年3.50億元，1960年3.63億元，1961年5.19億元，1962年8.54億元，1963年9.61億元，1964年則增加到12.16億元，這一年的援外數(shù)已幾乎相當于1950—1955年6年外援數(shù)的總和了。[14]1960年代，越南戰(zhàn)爭逐步升級，中國方面多次對美國提出政治警告，毛澤東也明確對越南人民軍總參謀長文進勇說：“我們兩黨兩國要合作，共同對敵?！盵15]事實上，中國派遣30萬軍隊守護北越，幫助越共訓練軍事人員，并無償提供軍援物資。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1962—1966年，中國援助越南南方各種槍支27萬支、火炮540多門、槍彈2億多發(fā)、炮彈90多萬發(fā)、炸藥700多噸、軍服20萬套、布匹400多萬米以及大批蚊帳、膠鞋、副食、交通通信器材等；單1964—1969年，中國向越南南方現(xiàn)匯共計1.8億美元。[12]35盡管1971年以來中美關(guān)系明顯緩和了，但1971—1973年中國援越卻進入了新的高峰期，簽訂了近90億元人民幣的援助協(xié)定，單軍事援助物資就超過以往20年的總和。[16]正是這場持續(xù)十幾年的越南戰(zhàn)爭，最終促使美國政府無論是在國內(nèi)抑或國際上均陷入了焦頭爛額的困境之中。值得注意的是，毛澤東時代的對外援助，不僅不附帶政治條件，一切體現(xiàn)平等互助的精神，有時甚至是無償提供的。他常常表示：是亞非拉地區(qū)的民族解放運動幫助了中國，緩解了中國的壓力，因此中國有義務支持亞非拉地區(qū)的民族解放運動。

四、心照不宣的底線

盡管毛澤東從未懼怕過美國，無論是抗美援朝的戰(zhàn)爭時期，還是臺海危機的緊張時期，每次美國企圖用原子彈對中國進行核威懾之際，毛澤東反而展示出一種天不怕地不怕誓要決戰(zhàn)到底的斗爭態(tài)勢，以致美國的核訛詐每次均落空。但是，通觀1954—1970年這段時期，無論是在哪一個時間節(jié)點上，毛澤東其實并不希望再與美國發(fā)生戰(zhàn)爭。1960年5月3日，毛澤東接見拉丁美洲、非洲十四個國家及地區(qū)的工會和婦女代表團時，在進行主旨為“現(xiàn)在是帝國主義怕我們的時代”的談話過程中不露痕跡地夾帶了這樣一句，“你們別以為我們想和美國開戰(zhàn)，我們不想向美國開戰(zhàn)”。[1]400這句看似不經(jīng)意的話，實際上正是毛澤東對美斗爭(不是戰(zhàn)爭，也不是緩和)的基本底線。我們可從第二次臺海危機的處理和應對上很清晰地看到這一點。

1958年8月毛澤東決定炮轟金門，本意是“造成一種氣勢和壓力，迫使蔣介石主動放棄金門，從而實現(xiàn)收復全部沿海島嶼的既定軍事戰(zhàn)略和安全戰(zhàn)略”。[17]但這需要避免美國的干涉。實際上，炮轟前兩天，葉飛向毛澤東匯報炮轟的準備情況，毛澤東最關(guān)心的只有一個問題：“你用這么多的炮打，會不會把美國人打死呢？能不能避免不打到美國人？”當葉飛表示無法避免和不能保證時，他就沉默了。[18]炮轟之后，美國寧肯選擇從中東抽身，也要大張旗鼓地調(diào)兵干涉。盡管9月3日毛澤東審閱的《中共中央軍委對臺灣和沿海蔣占島嶼軍事斗爭的指示》規(guī)定了“我軍陸、海、空不準主動攻擊美軍，如果美軍侵入我領海、領空，我必須堅決打擊”。[6]430但到了9月6日，毛澤東看出前天的杜勒斯聲明是雷聲大雨點小，他也希望“跟美國的事，就大局上說還是談判解決，還是和平解決”。[6]439第二天，美軍護航國民黨運輸船隊，葉飛請示如何處置時，毛澤東的回答是：只打蔣艦，不打美艦。葉飛再問：我們不打美艦，但如果美艦向我開火，我們是否還擊？毛澤東明確說：沒有命令，不準還擊。結(jié)果是解放軍一炮轟蔣艦，美艦一炮不發(fā)，自己竟先逃之夭夭了。毛澤東立刻就明白了，“美國人也害怕跟我們打仗”。[6]452關(guān)鍵就在于這一個“也”字。10月13日，毛澤東在寫給赫魯曉夫的信中特意加寫了一句，“目前，美國人非常怕打仗，千方百計回避戰(zhàn)爭。當然，我們也絕不去碰美國人”。[6]464這很快就形成中美之間心照不宣的底線：盡管兩國都在戰(zhàn)爭邊緣政策上盤旋，但由于早在1950—1953年的朝鮮戰(zhàn)爭中交過手了，互相知根知底。因此，不管雙方在輿論上的戰(zhàn)鼓擂得有多響亮，彼此都不希望再發(fā)生直接的戰(zhàn)爭交鋒。

這種心照不宣的底線在后來的越南戰(zhàn)爭中也有體現(xiàn)。盡管美國將戰(zhàn)爭逐步升級，對中國也有過試探，而中國同樣把對越南的援助逐步升級，同時在國內(nèi)做了充分的戰(zhàn)爭準備，但美國卻吸取了朝鮮戰(zhàn)爭的教訓，其陸軍從未越過北緯十七度線，而中國軍隊也就沒有公開與美國直接在戰(zhàn)場上兵戎相見了。

五、余論

1954—1970年既不是中美之間的戰(zhàn)爭時期，也不是中美關(guān)系的緩和時期，而是一個特殊的斗爭時期。但這并非毛澤東的本意，毛澤東原初的和真心的希望是，以和平共處五項原則為基礎，與世界上所有國家(特別是美國)建立友好關(guān)系，為盡快實現(xiàn)國家工業(yè)化創(chuàng)造和平穩(wěn)定的國內(nèi)外環(huán)境。然而，客觀形勢總比主觀意愿強大，美國針對中共政權(quán)秉持的卻是封鎖、孤立和顛覆的戰(zhàn)略意圖。在這種形勢下，毛澤東提醒國內(nèi)人民對美國要有清醒認識，且在世界范圍內(nèi)力主破除對西方的迷信，特別是要消解“崇美癥”和“恐美癥”。他以一種“不怕鬼”的斗爭精神，堅決樹立起了反對美帝國主義的大旗，支持資本主義國家的獨立分子和廣大的人民群眾(包括美國人民)的抗議，號召、推動和援助遍布亞非拉地區(qū)的革命浪潮和民族解放運動，由此構(gòu)建最廣泛的國際統(tǒng)一戰(zhàn)線。但通觀1954—1970年這段特殊的斗爭時期，中美之間仍然存在若隱若現(xiàn)且心照不宣的底線，即彼此都不希望徹底破裂而走向無可挽回的戰(zhàn)爭慘境。

毛澤東這種“斗而不破”的對美方略，使得毛澤東的形象在當時就發(fā)生了兩極分化：一個方面，是毛澤東被刻畫成不守規(guī)矩、無法無天的“好戰(zhàn)分子”和“侵略者”；另一個遠為深廣的方面，如羅伯特·威廉早在1963年就理解了，“我為什么兩次寫信給毛主席，要求他發(fā)表聲明，支援我們反對種族歧視的斗爭？因為我感到他深刻了解美帝國主義的本質(zhì)，是最了解美國佬壓迫本質(zhì)的一位世界領袖。因為我感到他是最可能為黑人說話的一位世界領袖。我還感覺到，中國是作為全世界被壓迫人民的一個新興領導力量而出現(xiàn)的。我感覺到，這樣做將使被壓迫的美國黑人和非洲人民同中國人民之間建立起一座團結(jié)的橋梁。中國是誠懇關(guān)心被殘酷壓迫和剝削的人民的”。[19]多年后，巴基斯坦總統(tǒng)布托在紀念毛澤東逝世之際說：“毛澤東的名字將永遠是窮人和被壓迫者的偉大而正義的事業(yè)的同義語，是人類反對壓迫和剝削的斗爭的光輝象征，是對殖民主義和帝國主義的勝利的標志?！盵20]

正是在后一方面的深遠影響下，1971年10月，盡管美國照舊反對，但中華人民共和國仍被“亞非拉的窮兄弟們”抬進了聯(lián)合國。1972年2月，美國總統(tǒng)尼克松以前所未有的謙遜姿態(tài)，完成了他的訪華之旅，開啟了中美關(guān)系正?；拇箝T。相比于美國方面僅僅需要從越戰(zhàn)的泥潭里體面脫身，中國當時面臨的卻是蘇聯(lián)揚言的核威懾以及在中蒙邊境陳兵百萬的巨大威脅，即使如此，在雙方共同開啟和緩大門的整個過程之中，再仔細對比品味毛澤東和尼克松的各種表現(xiàn)，我們就會明白，毛澤東不僅僅贏得了承認，還贏得了尊嚴和道義。這也印證了毛澤東的一貫主張：以斗爭求團結(jié)則團結(jié)存，以退讓求團結(jié)則團結(jié)亡。

時至今日，伴隨中國經(jīng)濟體量的日漸龐大和美國對中國的遏制勢態(tài)，媒體和知識界又開始討論有關(guān)“新冷戰(zhàn)”的話題。雖然任何歷史經(jīng)驗皆有其限度，因為時間的長河會改變各種主客觀條件，所有按圖索驥的企圖都難免刻舟求劍的尷尬，但回顧中華人民共和國建立之初毛澤東那種“打得一拳開免得百拳來”的無畏精神和“斗而不破”的對美方略，依然值得我們從中汲取經(jīng)驗和教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