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建華
(福建師范大學文學院,福州 350007)
《愛德華三世》往往被認為是莎士比亞與別的劇作家共同創(chuàng)作的歷史劇,然而該劇的作者一直存在爭議。1596 年,倫敦書商 C.伯比(Cuthbert Burby)刊印了《愛德華三世》(The Raigne of King Edward the Third)的第一四折本(First Quarto),1599年刊印了第二四折本(Quarto 2),二者均未署名劇本原作者。但是,二者標題頁均宣稱“此劇曾多次在倫敦城演出”。歷史劇《愛德華三世》未收入在早期對開本莎士比亞戲劇集中,一直未見該劇的原初手抄本。1760年莎士比亞戲劇集的注釋者E.卡佩爾《序曲,古詩選輯》指出,《愛德華三世》一劇被認為是莎士比亞寫作的??ㄅ鍫柧庉嬜⑨屃诉@個劇本,共計100頁(93頁劇作和7頁注釋)。編輯本與1596年版有較大的拼寫法差異,添加了細致的分場分幕。該劇作為《序曲》的第二部分[1]。1997年新河邊版第二版《莎士比亞全集》收入了《愛德華三世》一?。ɑ诳ㄅ鍫栕⑨尡荆2]。至今,一直有學者否認《愛德華三世》非莎士比亞創(chuàng)作。孫法理《莎士比亞歷史劇〈愛德華三世〉真?zhèn)沃妗方榻B了英美的研究現(xiàn)狀[3]。
《愛德華三世》主要取材于霍林謝德《英格蘭、蘇格蘭和愛爾蘭歷史》、弗洛瓦薩爾《編年史》、佩特《快樂之宮》(William Painter,Palace of Pleasure,1575)。弗洛瓦薩爾的保護人是沃爾特·莫尼爵士,莫尼爵士是海諾特伯爵的后人。羅杰·普瑞奧在《〈愛德華三世〉是為迎奉漢斯頓勛爵嗎?》中寫道:“劇作家可能拜讀了宮內大臣漢斯頓勛爵(Henry Carey,1st Baron Hunsdon,1526—1596)私人收藏的弗洛瓦薩爾《編年史》抄本,并利用其抄本頁邊的筆記作為戲劇的來源。此外,劇作家經常改變或添加[歷史故事]到弗洛瓦薩爾的編年史,似乎旨在贊美或奉承漢斯頓。在1594年上半年,‘漢斯頓劇團’有理由贊美他們的主人,并且內部證據(jù)使得這可能成為劇本構成的日期。最后,新的事實與莎士比亞參與寫作《愛德華三世》的其他證據(jù)是一致的?!盵4]
歷史劇《愛德華三世》的敘事主要包括英格蘭(愛德華三世)對蘇格蘭戰(zhàn)爭與英格蘭(愛德華三世以及黑王子愛德華)對法戰(zhàn)爭,和一個想象的騎士愛情故事(愛德華三世與索爾茲伯里伯爵夫人),突出表現(xiàn)了中世紀后期的騎士行為和騎士精神。主要人物包括愛德華三世、黑王子愛德華、索爾茲伯里伯爵、索爾茲伯里伯爵夫人、約翰王等。
騎士美德(Chivalric Virtues)作為一種榮譽和貴族特征,融合了戰(zhàn)士精神、宗教式的虔誠與宮廷禮儀。宮廷愛情十分接近于中世紀歐洲騎士愛情(Chivalric Love)的理想。騎士愛情作為一種理想化的符號,不完全是騎士與女性的性行為,它包括從騎士美德投射出來的理想女性,以及忠誠于女性的諸多禮儀。其中,理想的女性受到了瑪利亞崇拜(Veneration of Mary)的影響。E.T.唐納森《宮廷愛情的神話》認為,宮廷愛情一語出現(xiàn)在一首現(xiàn)存的吟游詩人皮埃爾·達爾汶(Peire d′Alvernhe,1130—1170?)創(chuàng)作的普羅旺斯抒情詩中,該詞語還經常出現(xiàn)在普羅旺斯語和法語中。此外,與“宮廷”和“戀愛/愛情”相關的其他術語和短語在整個中世紀都很常見[5]。阿迪斯·巴特菲爾德的《方言詩歌與音樂》認為,吟游詩人在中世紀宮廷唱著關于宮廷愛情的歌曲,因而宮廷愛情具有“諸多吟游詩人歌唱的氣息”。例如,現(xiàn)存的13世紀初布列塔尼的《情人之歌》敘述了貴婦人的故事以及騎士的冒險經歷,作者可能來自法國北部或英格蘭[6]。除開貴族女性極受尊崇的地位,隨著宮廷愛情的理想變得更有影響力,女性在國家、社會事件中發(fā)揮了越來越重要的作用。而后,理想化的女性還出現(xiàn)在騎士比武大會中,中世紀的騎士比武經常是為紀念一位女士而舉行的。普通騎士通過服裝和越來越精細的法規(guī)來表達對領主或女士的忠誠。
1936年C.S.劉易斯的《愛情的寓言》認為,宮廷愛情是中世紀社會、性欲、通奸、基督教和哲學等眾多因素的復雜產物,最早出現(xiàn)在11世紀末法國的阿基坦、普羅旺斯、香檳、勃艮第公爵和西西里諾曼王國等封建宮廷,它與第一次十字軍東征有密切的關聯(lián),阿基坦公爵威廉九世(William IX,Guilhèm de Peitieus,1071—1127)是最早寫到宮廷愛情的吟游詩人之一[7]。在騎士文學中,騎士愛情因為阿基坦女公爵埃莉諾而迅速傳播到法國路易七世(Louis VII,1120—1180)、英格蘭亨利二世(Henry II,1133—1189)宮廷。埃莉諾鼓勵了貝納爾·溫塔多和別的行吟詩人創(chuàng)作騎士敘事詩。法蘭西的瑪麗在亨利二世宮廷創(chuàng)作了系列的宮廷愛情詩歌,她的女兒,香檳的瑪麗鼓勵特洛瓦創(chuàng)作了《戰(zhàn)車上的武士蘭斯洛》《獅心騎士伊萬》《菲洛梅拉》等,還鼓勵安德烈·勒·卡普蘭創(chuàng)作了《情愛論》。安德烈·勒·卡普蘭部分模仿了拉丁詩人奧維德《愛的藝術》。居約姆·德·洛瑞的《玫瑰傳奇》也突出表現(xiàn)了騎士愛情。奧克西唐省的貝納爾爵士用普羅旺斯語創(chuàng)作的騎士敘事詩《弗拉門卡》也表現(xiàn)了騎士愛情,作者可能服務于阿勒伽宮廷。然而,約翰·本頓在《再論安德烈·卡普蘭的實證》中認為,沒有宮廷文獻、編年史、歌曲或頌詩等歷史記錄可以證明宮廷愛情存在于現(xiàn)實生活中[8]。加斯頓·帕里在《關于圓桌騎士的敘事詩(湖上的蘭斯洛)之研究》中認為,“宮廷愛情”首先指中世紀歐洲騎士文學中的愛情觀:它包含一個偶像化(女性)和崇高的紀律,一個騎士為偶像化的情人而效忠,并在追求榮譽的冒險中接受種種考驗,以此證明自己的價值。帕里指出,C.D.特洛瓦創(chuàng)作的騎士小說《朗斯洛》包括宮廷愛情的4個特征:其一,宮廷愛情往往是不合法的,因而它必須隱秘,它包括身體上的完全奉獻;其二,宮廷愛情體現(xiàn)在騎士對女主人的服從,騎士視自己為貴婦的忠實仆人,并盡力滿足女主人的愿望;其三,宮廷愛情要求騎士努力使自己變得更加完美,以贏得貴婦的青睞;其四,宮廷愛情是有特殊游戲規(guī)則的“一門藝術,一門科學,一種美德”,相愛的情人必須掌握這些游戲規(guī)則[9]。D.伯恩斯坦在其所著的《宮廷愛情》中有意調和宮廷愛情在現(xiàn)實生活中缺乏文獻證據(jù)與大量騎士文學中的想象場景之間的矛盾,認為中世紀后期人們在宮廷生活中朗讀詩歌、辯論、玩文字游戲等活動存在近似調情的行為。
對于宮廷愛情的現(xiàn)實存在,理查德·拉克斯勒的《宮廷書籍中的非宮廷文本》認為,宮廷文學中的這一概念與宮廷文本的存在有關。這些文本是由宮廷中男女共同制作和閱讀的,它們共享了宮廷中的人士精心制作的某種文化,進而人們對宮廷文本和宮廷特質顯然有不同的理解[10]。G.杜比在《騎士、女士與牧師》中認為,騎士精神的鼎盛時期,宮廷愛情已經成為一種被騎士群體普遍接受的行為方式,在社會實踐中變得越來越豐富,并獲得了較大的改進[11]。F.X.紐曼的《宮廷愛情的意味》也認為,宮廷愛情可能出現(xiàn)在15世紀歐洲社會中,許多實際的政治和習俗主要是基于宮廷愛情的“規(guī)則”與方式樹立起來的[12]。1405年,皮贊在《三名媛之書》中表示不贊成宮廷愛情,因為這一傳統(tǒng)被用來證明和掩蓋非法愛情。1454年,勃艮第公爵好人菲力(Philip le Bon,1396—1467)在雉誓盛會期間,根據(jù)宮廷愛情的寓言在武士比賽中設立了愛與美的女王加冕儀式。安德烈·卡普蘭在《論愛情》中首先提到了“戀人法庭”(Courts of Love),它由30~70名貴婦人組成,并根據(jù)宮廷愛情的規(guī)則來判決。恩格斯在《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中則相信破曉歌中有以通奸方式表現(xiàn)出來的騎士愛情。他寫道:“第一個出現(xiàn)在歷史上的性愛形式,亦即作為熱戀,作為每個人(至少是統(tǒng)治階級中的每個人)都能享受到的熱戀,作為性的沖動的最高形式(這正是性愛的特性),而第一個出現(xiàn)的性愛形式,那種中世紀的騎士之愛,就根本不是夫婦之愛。恰好相反,古典方式的、普羅旺斯人的騎士之愛,正是極力要破壞夫妻的忠實,而他們的詩人們所歌頌的也正是這個。Albas,用德文來說就是破曉歌,是普羅旺斯愛情詩的精華。它用熱烈的筆調描寫騎士怎樣睡在他的情人——別人的妻子——的床上,門外站著侍衛(wèi),一見晨曦(Alba)初上,便通知騎士,使他能悄悄地溜走,而不被人發(fā)覺;接著是敘述離別的情景,這是歌詞的最高潮?!盵13]
中世紀騎士愛情中對宮廷女性的偶像化或者女性崇拜,部分源于基督教的圣母瑪利亞崇拜。東方的瑪利亞信仰具有悠久的歷史,瑪利亞(Maryam)作為一個極其虔誠和貞潔的女人,伊斯蘭教《古蘭經》第19章“麥爾彥”寫到瑪麗懷孕。阿拉伯文學較早即有瑪麗崇拜,而中世紀騎士文學受了阿拉伯文學的影響。早期基督教教父們認為瑪麗是“新的夏娃”。公元431年,天主教的以弗所會議正式批準了圣母瑪利亞作為“上帝的承載者”的崇拜儀式,以及創(chuàng)建處女和兒童形象的圖標。7世紀,羅馬天主教確立了瑪利亞崇拜,教皇塞爾吉斯一世(PopeSergiusI,650—701)時期確立了瑪利亞節(jié)日。780—790年,本篤會修士約克的阿爾昆在查理曼宮廷確立了瑪利亞崇拜的基本儀軌[14]。對于拜占庭帝國境內的東方正教,在6世紀已興起了對瑪利亞的崇拜活動。787年,尼西亞宗教會議確認了瑪利亞崇拜。在中世紀的騎士制度鼎盛時期,瑪利亞崇拜對宮廷愛情的影響主要表現(xiàn)為:其一,宮廷愛情中的理想女士被賦予瑪利亞崇拜的神秘性或者宗教精神,尤其是突出了以精神的成就超越現(xiàn)實的情欲;其二,騎士對女士的效忠和遠方崇拜,部分采取了瑪利亞崇拜的宗教儀式。布姆克在《宮廷文化》之“宮廷—騎士愛情”篇寫道:“宮廷—騎士愛情可以是一份沒有得到滿足的愛情,也可以是在感官享受中已經實現(xiàn)的愛情;它既可以是對身份比自己高貴的貴婦的愛,也可以是對出身比自己卑微的女人的愛。假如,所愛的對象是已婚婦女,那么這份愛情就難免有通奸的性質;即便對自己的妻子也能產生宮廷—騎士愛情,同樣這種愛情也能夠產生在兩位未婚者之間。大多數(shù)情況下宮廷—騎士愛情要求男士對女性長時間效勞和獻殷勤;可有時沒有獻殷勤也能很快獲得這種愛情。 ”[15]452
中世紀文學傳統(tǒng)中的宮廷愛情可以在英格蘭的托馬斯的作品《特里斯坦和伊瑟爾》以及斯特拉斯堡的戈特弗里德、法蘭西的瑪麗、貝納爾·溫塔多、克雷蒂安·德·特洛瓦、沃爾夫拉姆·封·埃申巴赫、瓦爾特·封·弗格爾維德、居約姆·德·洛瑞、賈科莫·達倫蒂尼、約翰·高爾、杰弗里·喬叟和別的作家的作品里找到。而文藝復興時期的詩人但丁、彼得拉克、塞萬提斯、斯賓塞、莎士比亞等作品中也都表現(xiàn)了宮廷愛情主題。
《愛德華三世》的第1場第2幕至第2場第2幕,敘述了一個想象虛構的騎士愛情。像中世紀騎士故事一樣,劇中突出表現(xiàn)了索爾茲伯里伯爵夫人的貞潔、美麗與智慧。從世俗的封建領主身份看,她效忠于英格蘭君主,忠誠地履行屬臣的義務;從基督教信仰者的身份看,她是謙卑純潔、善良仁愛且慷慨施與。首先,第1場第2幕愛德華三世的軍隊為羅克斯城堡成功解圍,根本上與中世紀騎士文學中的“為女士效勞的觀念”不同,雖然愛德華三世承認他自己是為可羞的愛情煩惱。在騎士規(guī)范中包含為女士效勞的責任,布姆克寫道:“法蘭西南方行吟詩人和德意志宮廷抒情詩人尤為重視這種為女士效勞的觀念。在宮廷—騎士愛情特有的關系結構中,男女雙方并不是平等的伴侶關系;相反,女性是這種關系的主宰,而男性則像仆人一樣仰視著自己所傾慕的對象。男人為了獲得愛情而為女士效勞,這是宮廷—騎士愛情最顯著的特征?!盵15]454愛德華三世是一個騎士國王,而伯爵夫人是其屬下領主的夫人。在蘇格蘭人圍攻羅克斯城堡時,伯爵夫人說道:“我枉自盼望著主上的援軍到來?!盵16]431當愛德華三世為羅克斯城堡解圍之后,伯爵夫人說道:“我應該怎樣來款待國王陛下才能恪盡臣道,而不辱沒他的身份?”[16]434而且,伯爵夫人迎接愛德華三世時,也突出了作為封建領主的屬臣身份:“按我這比土地還卑微的職責,我只能用我笨拙的雙膝表示我衷心的感謝之忱,說明我對陛下的恭謹馴順?!盵16]434布姆克承認,雖然女主人總是處于高高在上的地位,而騎士處于謙卑低下的地位,“這絕不意味著,可以從等級的意義上去理解這里的‘高高在上’和‘卑微低下’。詩人們把他們所傾慕的女性放到一個拔高了的位置,很顯然,他們心中想的不是她們的社會地位,而是指她們具有更高的宮廷道德水平。敘事詩歌證實,雖然在宮廷—騎士愛情關系中女性比男性社會地位高的現(xiàn)象并不少見,為女士效勞的意識與社會等級沒有關聯(lián)”[16]455。索爾茲伯里伯爵夫人被愛德華三世稱為掌管其靈魂的人兒,他說道:“她的地位宛如王家的寶座,而我的地位則是她踏腳的錦凳。從她這威力的比例你該明白她的地位了吧?”[16]461“她便是我的皇帝,我在她面前只是個匍匐的臣仆,只能看她的眼色高興或不高興行事。 ”[16]472
布姆克寫道:“宮廷抒情詩人為其所傾慕的女性效勞的方式是用詩篇贊美她們。而在敘事文學中,騎士則普遍以自己驕人的軍事功勛和競技業(yè)績來為女士效勞?!盵15]454愛德華三世宣稱要寫一首向天上的仙女[情人]吟唱的美妙詩歌。與大多數(shù)中世紀騎士抒情詩一樣,莎士比亞總是不吝詩歌辭藻去贊美女性的眼睛,“這一雙會說話的眼睛哪需要巧舌?它可比動人的言辭更難拒絕”[16]456。第1場第2幕,愛德華三世顯然致力于寫作一首巴洛克式的愛情詩來贊美伯爵夫人。該詩的片段是:“但它正在你勾魂的眉梢眼際。你那雙美目總毒擾我的心魂,連我的聰明才智也彷徨困惑。人世間不僅有太陽能用光明奪去凡夫俗子們明亮的眼睛,我還見她兩顆星星白晝輝煌,比太陽還耀眼,使我神迷目盲。 ”[16]456
后面的喜劇性情節(jié),即國王愛德華三世及其侍從羅多維克為伯爵夫人寫了一首騎士抒情詩,構成了整個騎士愛情故事的大部分敘述。劇中表明詩歌極具打動人的力量,愛德華三世較早的一段旁白中,也包含了一首伊麗莎白時期流行的愛情詩。
騎士文學中總會有一位光彩奪目的高貴女性作為騎士的主宰,這總是虛構且富有詩意的。索爾茲伯里伯爵夫人被稱為既美麗又智慧的女主人,她能優(yōu)美地說低地蘇格蘭方言,有著輕柔的琥珀色頭發(fā)[16]461?!八纳ひ粢粋€字比一個字清脆。她聰明的談吐也愈加流利”“除了在她的舌頭之上智慧便是愚蠢;除了在她的臉上美貌便是誹謗之詞;除了她歡樂的顧盼便再也沒有溫暖的夏天”[16]459。伯爵夫人還被描述為一個天使:“既有智慧保衛(wèi)著美色的大門的”[16]457女主人,“她的一身是人間一切美質的概括和總匯”[16]460。愛德華三世在羅克斯城堡立即被美麗的伯爵夫人迷倒:“她的美麗連暴君都害怕”[16]454“迫使我對她注視、愛戀、膜拜,她那雙眼睛蘊藏了多少奇妙的魅力”[16]455“她的美麗舉世無儔,只有我的愛情能夠匹配。她的美麗超過了最美,而我的愛卻是最愛,比更愛還愛”[16]461“我的情人必須能在正午面對天上的那只眼睛,等到她揭開了面紗,還能比金色的太陽更輝煌”[16]462“她的(神圣的)言辭增加了她的美,她的美也提高了她言辭的美”[16]466“因為她能把美賦予蒼天和大地! ”[16]474
接著,在中世紀騎士小說中,騎士總是難以自拔地陷入了愛情,尤其是陷入一份沒有得到滿足的愛情。愛德華三世也是如此,他幾乎無法自拔地陷入了“對[伯爵夫人]美麗的愛情的追求”,但這是基于肉體滿足的情欲之愛。 這位國王騎士說道:“她便是我煩惱的根源?!盵16]459“我是來給你送上和平的,卻因此卷入了戰(zhàn)爭”[16]434“我不能留下來為可羞的愛情煩惱”[16]455“可惜她已經占據(jù)了我的陽光,因為陽光便是她自己……[愛神]能夠找到自己的路,直到他所愛的光芒過分,耀花了他的眼睛”[16]473。侍從羅多維克也承認愛德華三世迷戀上了伯爵夫人:“我能看到國王的眼光迷失在夫人的眼里,他的耳朵飽吸著她舌尖的妙音”“他臉紅卻是因為身為國王竟泯滅了羞恥,要隱蔽自己忘情的目光……可他的臉蒼白,卻是心中有鬼,身為一國之君卻迷戀美色”[16]458。瓦維克勛爵也承認愛德華三世是癡情的國王:“大權在握的英格蘭國王迷戀著你[伯爵夫人]”[16]469“我要說,愛是真正的慈悲,但慈悲并非真正的愛。我要說,國王的權勢可能沖淡恥辱,但其罪孽即使用他的王國也無法贖買”[16]468。
愛德華三世寫作的愛情詩則暗示中世紀騎士愛情的理想模式,即無窮無盡地崇拜理想化的女性:“為嘆息者寫下真正的嘆息,描寫痛苦能叫你忍不住呻吟;描寫眼淚能用甜蜜的哀嘆前前后后襯托它的詞句”[16]460“寫出她的美使我有多么激動,多么辛酸,多么惆悵滿懷”[16]460“對她的贊美是無窮無盡的,跟我的愛情一樣……贊頌她的美比一滴滴地數(shù)清大海還要困難”[16]461?!暗肝沂且恢徊苫ǖ拿鄯洌軓倪@朵花兒上把德行的蜂蜜采走……宗教苛刻,美色溫柔,由宗教來保護這美色太過苛刻?!盵16]466
另一方面,《愛德華三世》寫到了菲利帕王后,1346年當愛德華三世離開英格蘭,菲利帕王后曾擔任攝政,她還經常陪同國王前往蘇格蘭、法國和法蘭德斯。愛德華三世見到威爾士親王(愛德華)的旁白表達了他的懺悔:“[愛德華王子]臉上露出的他母親的面容勒住了我的心猿意馬,斥責著我的心和我這偷偷摸摸的眼睛。他的母親原有許多可看,我卻偏要往別處偷看”[16]473“我總是在他臉上看見他母親的影子:他那雙眼睛是她的,他一注視我我就臉紅,因為做賊的難免心虛。色欲是火,男人像燈籠,燈籠里輕佻的欲火總透過薄紗透露出來”[16]473。這暗示愛德華三世追求女性美麗與賢能之間的動搖態(tài)度。
顯然,《愛德華三世》一劇有意突出了基督教倫理。從一開始愛德華三世就明確意識到他對伯爵夫人的情愛即是背叛或者丑惡的背叛:“在非法的床上擁抱一個絕代佳人的罪孽”[16]474。愛德華三世用誓言和責任要求瓦維克勛爵勸說伯爵夫人:“我正要你為我干魔鬼干的事”[16]468“用美德的高調作為外衣包裹了罪孽”[16]469,因為它違背合法的宗教誓言。劇中還引用了基督教《圣經》中的薩拉故事,以及偽經中的《朱蒂斯書》,它們預示伯爵夫人的堅貞不移。伯爵夫人宣稱神圣愛情是不容褻瀆的:“您要給我的愛情您給不出,因為愷撒的愛情只屬于愷撒的王后。您向我乞求的愛情我也給不出,因為那是撒拉對她丈夫的義務?!盵16]465
而后,伯爵夫人宣誓踐行屬臣的責任:“只要我作為婦女力所能及的事,陛下,我都可以竭盡全力補救?!盵16]464愛德華三世向伯爵夫人宣稱“我愛著你”“你可以把它[你的美]借給我,讓我歡樂一番”“我想享受的是你的美”[16]465“我與其說是乞求,毋寧說是購買。我要買的是你的愛,我拿我自己的愛高價購買”[16]465,并要求伯爵夫人成為他的情婦。然而,伯爵夫人以封建屬臣的義務和基督教教義為由嚴正地拒絕了愛德華三世的求愛,拒絕了心靈的墮落。她說:“我要擺脫的是錯誤,而不是您?!盵16]466繼而,愛德華三世利用伯爵夫人的父親瓦維克勛爵來獲得伯爵夫人的愛,他說:“到你的女兒那里去,代表我向她下命令,向她求愛。你要用一切辦法說服她,讓她做我的愛侶,秘密的情人。 ”[16]468
瓦維克勛爵的勸說同樣突出了屬臣的義務和基督教的美德。然而,愛德華三世仍然堅持追求伯爵夫人:“但愿她對于我能如空氣一樣……我必須享有她,因為我已無法用理智和自責驅走我的癡情?!盵16]466布姆克寫道:“托爾的吉耶姆的回答代表了正確的效勞觀念:‘作為真正的情人,即便沒有馬上討得所仰慕貴婦的歡心,也不應該氣餒,而是要一如既往地為她效勞。只要他慷慨大方,精明強干,終能得到應有的回報?!盵16]458-459
伯爵夫人再次出現(xiàn),假意委身于國王,她說:“就是說以邪報邪,以無窮的恨回答恨……我只好讓抵觸服從滿意,把不肯變做了屈從?!盵16]474在虛張聲勢的試探下,愛德華三世同意掃除愛情的障礙,將殺死王后,伯爵夫人也誓言殺死她的丈夫。顯然這有違于律法,愛德華還是認為可以接受這個計劃,“你的美麗讓他們犯下了死罪,做出了他們的死亡證明,我是他們的法官,我判處他們死刑”[16]475。但伯爵夫人卻威脅要自殺以示拒絕:“淫亂的國王……發(fā)誓放棄您最褻瀆的追求,從此別來糾纏我吧”。[16]476
最后,幡然悔悟的愛德華三世表達了極大的恥辱,決然改正了這個愚蠢的錯誤,放棄愛欲的追求,并贊美忠貞的伯爵夫人。值得指出的是,騎士愛情指“要求與女性建立一種兩情相悅、以身相許的愛情關系”[15]456“沒有效勞就輕而易舉獲得愛情,這是對愛情的褻瀆——假如我可以這么說的話。想要獲得崇高的愛情,就必須不斷為自己所愛的人效勞”[16]458。事實上,伯爵夫人卻認為愛德華三世的追求是可怕的十倍圍攻:“他難道沒有別的辦法來玷污我貞節(jié)的血液,非要敗壞我血液的創(chuàng)造者,讓他來為他提出那卑劣可恥的要求嗎?……若是他仍然那樣囂張揚厲,一意孤行,在我同意滿足他那無恥的色欲之前,我寧可死去。”[16]470劇中表明愛德華三世的愛情故事主要是以君主的權勢強求情欲之愛,它缺乏以情還情、兩廂情愿的愛情基礎。布姆克寫到了宗教式的愛與感官享受之間的對立,“將‘宗教式的愛’與‘肉體的愛’區(qū)分開來。《愛德華三世》中的伯爵夫人宣稱,錯誤的愛只能稱為情欲或淫欲;正確的愛則是真摯的關懷和對上帝的信仰”[16]462。
在中世紀文學中表現(xiàn)出來的宮廷愛情,是封建社會、騎士制度、基督教和哲學等眾多因素的復雜產物。宮廷愛情最早出現(xiàn)在11世紀末法國的阿基坦、普羅旺斯、香檳、勃艮第公爵和西西里諾曼王國等封建宮廷,它與第一次十字軍東征有密切的關聯(lián),阿基坦公爵威廉九世是最早寫到宮廷愛情的吟游詩人之一。而后,阿基坦女公爵埃莉諾,香檳的瑪麗在英格蘭宮廷保護、鼓勵了騎士文學的創(chuàng)作。布姆克寫道:“宮廷—騎士文學表達愛情的形式繁多,而不同文學體裁在表達內容時所固有的內在特征又起了決定性的作用。抒情詩、敘事文學、破曉惜別歌、坎佐那情歌、十字軍歌、騎士田園戀歌、宮廷傳奇、詩體小說和滑稽故事等都具有表現(xiàn)宮廷—騎士愛情的獨特方式。即便是同一體裁的作品,不同的作者所強調的內容也不相同。無論這些內容對歷史地理解宮廷—騎士愛情有多重要,我們仍然幾乎無法通過上述種種具體內容來充分理解宮廷—騎士愛情這一現(xiàn)象。但是,作為它們的共同特征,宮廷—騎士愛情的所有表現(xiàn)形式卻有某種本質的東西,這就是愛情的宮廷特點,也就是說這種愛情植根于宮廷的社會構想體系之中?!盵15]451-4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