賦役制度與儒道文藝觀研究

黃 炬

(貴州師范大學 文學院，貴州 貴陽 550025)

0 引 言

“‘制度與文學’是20世紀80年代以來古典文學研究的熱點。其研究范式的形成，源于西方文學社會學理論與‘知人論世’的中國學術(shù)傳統(tǒng)的交互作用?！盵1]120-124自傅璇琮先生開創(chuàng)了“制度與文學”研究的先河以來，各種“制度與文學”的研究已經(jīng)碩果累累，但賦役制度與儒道文藝觀的研究尚未得到充分發(fā)掘。本文就賦役制度與儒道文藝觀生成的內(nèi)在聯(lián)系，以及賦役制度與文藝演進的一般規(guī)律發(fā)表一點拙見，不當之處敬請學界批評指正。

1 三代賦役制度與《詩經(jīng)》中的賦役抒寫

啟建立夏朝后，中國歷史開始進入了奴隸制社會。奴隸社會歷經(jīng)夏、商、西周三代，三代的賦役制度包括貢、稅、役三種形式。

貢?！秴问洗呵铩るx俗覽·用民》記載：“當禹之時，天下萬國，至于湯而三千余國?！盵2]711那些被夏王朝征服的國家需要為其上貢，上貢的形式為“任土作貢”。[3]136這不僅是夏王朝財政收入的手段，也是臣服關(guān)系的象征。夏朝奠定了貢納制度的基礎(chǔ)，影響十分深遠。商代夏后，沿襲了夏王朝的貢納制度，《商頌·殷武》記錄了成湯征服荊楚后使其納貢的自豪心理：“撻彼殷武，奮伐荊楚。深入其阻，裒荊之旅。有截其所，湯孫之緒。維女荊楚，居國南鄉(xiāng)。昔有成湯，自彼氐羌，莫敢不來享，莫敢不來王。曰商是常。天命多辟，設(shè)都于禹之績。歲事來辟，勿予禍適，稼穡匪解。”①“西周的貢納逐漸形成等級制度。”[4]7“一方面貢按照公、侯、伯、子、男加以區(qū)分，級別高的，其貢納相對重些；一方面貢按‘服’區(qū)遠近排列，時間間隔漸遠漸疏?！盵4]8需要看到的是，貢的負擔最終是由底層百姓承擔的，《豳風·七月》記錄了獻貢于公的過程：“一之日于貉，取彼狐貍，為公子裘。二之日其同，載纘武功。言私其豵，獻豜于公?！?/p>

稅。夏、商、周三代的基本稅收制度為井田制?！睹献印る墓戮渖稀酚涗浟司镏频亩愂辙k法：“方里而井，井九百畝，其中為公田。八家皆私百畝，同養(yǎng)公田。公事畢，然后敢治私事?！盵5]119統(tǒng)治階級強迫百姓優(yōu)先耕種公田，然后無償占有公田里的勞動成果，《小雅·大田》也有提及：“雨我公田，遂及我私。彼有不獲稚，此有不斂穧?！边@種稅收辦法稱之為“助”。有學者認為，西周時，“助”適用于“野”(遠離城郭)的百姓，而“徹”(不分公私田，收取十分之一的農(nóng)產(chǎn)品的稅法)適用于“國”(城郭內(nèi))的百姓。中華民族是農(nóng)耕民族，田稅是最基本的稅收制度。然而，西周統(tǒng)治階級剝奪百姓勞動成果的手段似乎不止田稅?！对娊?jīng)》中有些詩歌還記載了統(tǒng)治階級剝奪百姓狩獵成果的情況，如《魏風·伐檀》：“不狩不獵，胡瞻爾庭有縣貆兮？彼君子兮，不素餐兮……不狩不獵，胡瞻爾庭有縣特兮？彼君子兮，不素食兮……不狩不獵，胡瞻爾庭有縣鶉兮？彼君子兮，不素飧兮！”西周統(tǒng)治階級對百姓狩獵成果的剝奪展示了三代稅收制度逐漸繁雜的過程。

役。役是強迫百姓義務征戰(zhàn)、勞動的制度。因青銅器已得到廣泛使用，鐵器也開始投入生產(chǎn)活動中，西周的生產(chǎn)力較前代而言，已經(jīng)有了較大提升。但與后世相比的話，仍然十分落后。西周百姓兵役、力役之重，有著深刻的生產(chǎn)力制約的因素，其制度上的規(guī)定與生產(chǎn)力極不吻合。西周規(guī)定，“凡起徒役，毋過家一人”[6]161，服役天數(shù)是“歲不過三日”[7]175，但實際上遠不止此。周王朝經(jīng)常與周邊的少數(shù)民族部落發(fā)生戰(zhàn)爭，兵役的征發(fā)比較頻繁。至于其頻繁程度，《小雅·何草不黃》云：“何草不黃？何日不行？何人不將？經(jīng)營四方。何草不玄？何人不矜？哀我征夫，獨為匪民。匪兕匪虎，率彼曠野。哀我征夫，朝夕不暇。有芃者狐，率彼幽草。有棧之車，行彼周道。”這還僅僅是兵役，西周的役還包括無償為統(tǒng)治階級修建宮室等活動的力役，《豳風·七月》有形象的記錄：“嗟我農(nóng)夫，我稼既同，上入執(zhí)宮功。晝爾于茅，宵爾索綯，亟其乘屋，其始播百谷?！逼渌σ廴绶派诰洹⒒I備物資等都不可避免，可以說已經(jīng)達到了無事不役、永無休止的地步，《魏風·陟岵》哀嚎了力役之苦：“陟彼岵兮，瞻望父兮。父曰：嗟！予子行役，夙夜無已。上慎旃哉，猶來！無止！陟彼屺兮，瞻望母兮。母曰：嗟！予季行役，夙夜無寐。上慎旃哉，猶來！無棄！陟彼岡兮，瞻望兄兮。兄曰：嗟！予弟行役，夙夜必偕。上慎旃哉，猶來！無死！”《詩經(jīng)》諸如此類的詩歌非常多，還有《唐風·鴇羽》《小雅·北山》《大雅·民勞》《王風·君子于役》等。有的在賦役的壓迫下甚至表現(xiàn)出了強烈的厭生情緒，如《小雅·蓼莪》：“瓶之罄矣，維罍之恥。鮮民之生，不如死之久矣?！?/p>

2 儒道兩家對待賦役的態(tài)度

賦役之殘虐，有史以來便已有之，如夏桀“賦斂無度，萬民甚苦”[8]361；紂王“厚賦稅以實鹿臺之錢，而盈巨橋之粟。益收狗馬奇物，充初宮室。益廣沙丘苑臺，多取野獸蜚鳥置其中”[9]76-77。春秋以來，戰(zhàn)爭不斷，統(tǒng)治階級又時常大興土木，兵役、力役剝奪了百姓大量的勞作時間。而各諸侯王大多更是貪斂之徒，如齊景公“征斂無度，宮室日更，淫樂不違”[10]1399；晉平公“宮室崇侈，民力雕盡，怨仇并作”[10]1258；魯哀公多收了西周時一倍的稅都還不滿足。春秋時百姓賦稅之沉重，李悝這樣說道：“今一夫挾五口，治田百畝，歲收畝一石半，為柔百五十石。除十一之稅十五石，余百三十五石食，人月一石半，五人終歲為粟九十石，余四十五石石三十，為錢千三百五十，除社間嘗新春秋之祠，用錢三百，余千五十。衣，人率用錢三百，五人終歲用千五百，不足四百五十不幸疾病死喪之費，及上賦斂，又未與此。”[11]948此外，隨著商品經(jīng)濟的發(fā)展，富商大賈占有了大量的土地，這縮減了統(tǒng)治階級的財政收入。林劍鳴先生因此認為，經(jīng)濟的發(fā)展迫使各諸侯國只好在田稅之外，加征“口賦”(人頭稅)來維持其財政收入。更有甚者，為了支持兼并戰(zhàn)爭，列國甚至已經(jīng)達到了舉國皆兵的地步，而且還在田稅、貢納之外加征車馬等軍用物資。由此可見，春秋列國的賦役較三代而言實際上名目更多，負擔也更加沉重。在西周賦役制度崩壞的時代背景下，儒、道兩家對賦役產(chǎn)生了截然不同的兩種態(tài)度。

2.1 儒家對待賦役的態(tài)度

由于生產(chǎn)力的提升，西周的制度體系較夏、商兩代而言，已經(jīng)十分完備。賦役制度同樣如此。周朝是一個等級十分森嚴的社會，在尊卑貴賤的禮制枷鎖下，賦役輕重與身份等級緊密相關(guān)，等級越高賦役越輕。即便是底層百姓“國”“野”身份的不同，賦役也有輕重之別，《周禮·地官·鄉(xiāng)大夫》規(guī)定：“國中自七尺以及六十，野自六尺以及六十有五，皆征之。其舍者，國中貴者、賢者、能者、服公事者、老者、疾者皆舍。”[6]170賦役的不平等蘊含著禮制枷鎖的內(nèi)因。儒家作為舊制度的維護者，對西周的禮樂制度推崇備至，孔子曾贊嘆曰：“周監(jiān)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從周。”[12]28對賦役制度同樣如此，孟子有言：“然則治天下獨可耕且為與？有大人之事，有小人之事。且一人之身，而百工之所為備。如必自為而后用之，是率天下而路也。故曰：或勞心，或勞力；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于人；治于人者食人，治人者食于人：天下之通義也。當堯之時，天下猶未平，洪水橫流，泛濫于天下。草木暢茂，禽獸繁殖，五谷不登，禽獸偪人。獸蹄鳥跡之道，交于中國。堯獨憂之，舉舜而敷治焉。舜使益掌火，益烈山澤而焚之，禽獸逃匿。禹疏九河，瀹濟漯，而注諸海；決汝漢，排淮泗，而注之江，然后中國可得而食也。當是時也，禹八年于外，三過其門而不入，雖欲耕，得乎？”[5]124孟子主張恢復三代賦役制度，也正是從社會等級和身份不同的層面上肯定了賦役制度的合理性。

當然，儒家對賦役的殘酷并非視而不見，他們確實也認識到了“苛政猛于虎”[7]146。孟子曾說道：“民之憔悴于虐政，末有甚于此時者也?！盵5]57儒家并不否定賦役，他們寄希望于統(tǒng)治階級以“節(jié)用而愛人，使民以時”[12]4“取于民有制”[5]118“省刑罰，薄稅斂”[5]10的仁政來達到“仁”與“禮”的平衡，從而維持社會秩序正常運轉(zhuǎn)。

2.2 道家對待賦役的態(tài)度

《老子》云：“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盵13]169“道”是道家窺探人生、社會、宇宙全部奧義的終極表述?！暗馈弊鳛樽裱f事萬物客觀規(guī)律的哲學思想，也被道家運用到了社會治理當中?！盁o為而治”是道家社會治理思想的核心內(nèi)容，老子主張：“我無為，而民自化；我好靜，而民自正；我無事，而民自富；我無欲，而民自樸?！盵13]280因此，老子告誡統(tǒng)治階級要在遵循“‘道’在不擾”(1)清康熙帝曾說：“從來與民休息，道在不擾……朕觀前代君臣，每多好大喜功，勞民傷則……虛耗元氣，上下江囂，民生日戚，深可為鑒?！钡脑瓌t下“去甚，去奢，去泰”[13]188。老子尤其反對統(tǒng)治階級橫征暴斂，認為這是社會動蕩的根源：“民之饑，以其上食稅之多，是以饑。民之難治，以其上之有為，是以難治。民之輕死，以其上求生之厚，是以輕死。夫唯無以生為者，是賢于貴生?！盵13]330在順其自然的思想指引下，道家對賦役的態(tài)度也是順其自然的，《莊子·山木》有一段對話：

北宮奢為衛(wèi)靈公賦斂以為鐘，為壇乎郭門之外，三月而成上下之縣。王子慶忌見而問焉，曰：“子何術(shù)之設(shè)？”奢曰：“一之間，無敢設(shè)也。奢聞之，既雕既琢，復歸于樸，侗乎其無識，儻乎其怠疑；萃乎芒乎，其送往而迎來；來者勿禁，往者勿止；從其強梁。隨其曲傅，因其自窮，故朝夕賦斂而毫毛不挫，而況有大涂者乎！”[14]588

而在有些時候，道家非但不贊成賦役，甚至還予以強烈否定。道家實現(xiàn)“無為”的途徑是否定一切人為的文明成果，《莊子·胠篋》明確主張了要拋棄一切社會制度：“殫殘?zhí)煜轮シā瓪Ы^鉤繩而棄規(guī)矩?！盵14]306其中也包括了對賦役制度的否定。莊子曾做過蒙邑的漆吏，主管過稅務工作。因此，他對賦役制度束縛百姓經(jīng)濟自由，人身自由的感觸很深。他厭世、避世，追求自由的思想，或許與賦役制度有關(guān)。《莊子·人間世篇》記錄了一則因殘而得以逃避賦役的故事：“支離疏者，頤隱于臍，肩高于頂，會撮指天，五管在上，兩髀為脅。挫鍼治繲，足以餬口；鼓筴播精，足以食十人。上徵武士，則支離攘臂而逰于其間；上有大役，則支離以有常疾不受功；上與病者粟，則受三鍾與十束薪。夫支離其形者，猶足以養(yǎng)其身，終其天年?！盵14]162-163道家哲學是建立在對現(xiàn)實的批判上的，從上述因殘而得以幸免勞役的故事中可以明顯感受到道家否定、厭棄賦役的態(tài)度。

3 賦役制度與儒道文藝觀的內(nèi)在聯(lián)系

總體來講，儒家的文藝觀來自于維護倫理道德和社會秩序的政治目的，道家文藝觀則出于對經(jīng)濟自由、人身自由的追求。這兩種文藝觀的形成與賦役制度都有一定的聯(lián)系。

3.1 賦役制度與儒家的文藝觀

《毛詩序》有言：“正得失，動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詩。先王以是經(jīng)夫婦，成孝敬，厚人倫，美教化，移風俗?！盵15]11-12儒家詩教是重功利的，他們要求文藝發(fā)揮社會功用，以達到社會改革的目的。為此，儒家有一整套嚴密發(fā)揮文藝社會功用的詩學體系。

孔子提出“興、觀、群、怨”的詩教觀，本質(zhì)上是為緩解政治矛盾。民眾受到感興，即外界事物的觸動，發(fā)而為詩，后由采詩官采集，《左傳·襄公十四年》云：“史為書，瞽為詩， 工誦箴諫，大夫規(guī)誨，士傳言，庶人謗，商旅于市，百工獻藝……正月孟春，于是乎有之，諫失常也。”[10]928-929而且，《詩經(jīng)》有些詩本身就已經(jīng)明確地表達了風諫統(tǒng)治階級體恤民瘼的愿望，如《大雅·民勞》：“民亦勞止，汔可小安?；荽酥袊瑖鵁o有殘。無縱詭隨，以謹繾綣。式遏寇虐，無俾正反。王欲玉女，是用大諫?！庇秩纭洞笱拧どＨ帷罚骸拜冶松Ｈ?，其下侯旬，捋采其劉，瘼此下民。不殄心憂，倉兄填兮。倬彼昊天，寧不我矜……民之未戾，職盜為寇。涼曰不可，覆背善詈。雖曰匪予，既作爾歌！”

至于所采之詩的內(nèi)容和目的，《春秋公羊傳注疏》云：“五谷畢入，民皆居宅，里正趨緝績，男女同巷，相從夜績至于夜中，故女功一月得四十五日作，從十月盡正月止。男女有所怨恨，相從而歌，饑者歌其食，勞者歌其事。男年六十，女年五十無子者，官衣食之，使之民間求詩，鄉(xiāng)移于邑，邑移于國。故王者不出牖戶，盡知天下所苦，不下堂而知四方。”[16]361百姓的饑勞之歌是所采之詩的重要內(nèi)容，又通過上文第一部分“三代賦役制度與《詩經(jīng)》中的賦役抒寫”的論述，我們可知，百姓的饑、勞與賦役制度顯然是有直接關(guān)系的。因此，所采之詩其實很多是賦役制度壓迫下民生疾苦的詩，《詩經(jīng)》正是如此。上述所引的那段文字是十取一的稅法下的注，這說明，儒家采詩觀風的詩學理論很大一部分是要怨刺統(tǒng)治階級，進而緩解賦役矛盾。賦役制度是直接關(guān)系到民生疾苦的一項制度，是衡量政治得失的重要尺度。儒家肯定賦役制度的合理性，但賦役又一直是封建社會壓在民眾身上的沉重枷鎖。在這種兩難的情況下，儒家設(shè)計的“興、觀、群、怨”從理論上來說，對認識、調(diào)解賦役矛盾具有重要作用。后世的一些詩人在賦役沉重之際，往往也正是標榜儒家的這一理論來進行社會改革的。

一方面，在西周賦役制度崩壞之際，百姓與統(tǒng)治階級的矛盾尖銳，反抗斗爭愈演愈烈，亟需重新看待兩個階級之間的關(guān)系；另一方面，人的生命意識覺醒了，亟需重新衡量生命的價值。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下，儒家高呼仁政理想。在另外一個層面上，儒家是封建禮制的維護者，他們“要求以‘仁’來改造和重建‘禮’，正是要求以‘人道’為中心來確立各種典章制度”[17]10。為了達到“仁”與“禮”之間的平衡，儒家還設(shè)計了“溫柔敦厚”的詩學旨歸——既要達到風諫統(tǒng)治階級從而施行仁政的目的，又要維護倫理道德和社會秩序。儒家要求民眾表達感情時要委婉含蓄，要克制情緒不可隨意噴發(fā)。因為民眾群情激憤足以摧毀禮制，足以威脅到統(tǒng)治階級的統(tǒng)治。被儒家奉為經(jīng)典的《詩經(jīng)》有不少詩歌都體現(xiàn)了“溫柔敦厚”的審美眼光。如《小雅·采薇》：“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歸曰歸，歲亦莫止。靡室靡家，玁狁之故。不遑啟居，玁狁之故?！敝芡醭c周邊少數(shù)民族部落戰(zhàn)爭頻繁。在周人眼里，保疆衛(wèi)國的戰(zhàn)爭是正義的。因此，他們一方面哀嘆兵役之勞苦，一方面又以極強的韌性去忍受這份苦楚。其他如《王風·君子于役》《唐風·鴇羽》《魏風·陟岵》等抒發(fā)賦役壓迫的詩，也都呈現(xiàn)出了哀而不怒的特點。

相反，像《魏風·碩鼠》這樣已然失聲痛罵統(tǒng)治階級橫征暴斂的詩歌是不符合儒家的審美標準的，更不用說漢樂府《東門行》這種已經(jīng)拔劍奮起反抗的詩歌了。維護封建禮制是儒家的基本出發(fā)點。為了維護禮制，即便是《魏風·伐檀》這種對統(tǒng)治階級不勞而獲明顯表達不滿情緒的詩歌，也被儒家以“溫柔敦厚”來牽強附會地解釋：“詩人言有人于此用力伐檀，將以為車而行陸也，今乃寘之河干，則河水清漣，而無所用；雖欲自食其力，而不可得矣。然其志則自以為不耕則不可以得禾，不獵則不可以得獸，是以甘心窮餓而不悔也?！盵18]84應該看到，儒家“溫柔敦厚”的文藝觀壓制了民眾的反抗情緒，而后世諸如蘇軾這樣敢于表達真情實感的偉大詩人往往也被頻頻指責。從這一層面上來說，“溫柔敦厚”是保守的、病態(tài)的文藝觀。

3.2 賦役制度與道家的文藝觀

對現(xiàn)實的批判是道家自由思想的重要出發(fā)點?！读凶印ぶ苣峦跗酚羞@樣一個故事：

周之尹氏大治產(chǎn)，其下趣役者，侵晨昏而弗息。有老役夫，筋力竭矣，而使之彌勤。晝則呻呼而即事，夜則昏憊而熟寐。精神荒散，昔昔夢為國君。居人民之上，總一國之事。游燕宮觀，恣意所欲，其樂無經(jīng)。覺則復役。人有慰喻其勤者，役夫曰：“人生百年，晝夜各分。吾晝?yōu)槠吞敚鄤t苦矣；夜為人君，其樂無比。可所怨哉？”尹氏心營世事，慮鐘家業(yè)，心形俱疲，夜亦昏憊而寐。昔昔夢為人仆，趨走作役，無不為也；數(shù)罵杖撻，無不至也。眠中啽囈呻呼，徹旦息焉。尹氏病之，以訪其友。友曰：“若位足榮身，資財有余，勝人遠矣。夜夢為仆，苦逸之復，數(shù)之常也。若欲覺夢兼之，豈可得邪？”尹氏聞其友言，寬其役夫之程，減己思慮之事，疾并少間。[19]106

道家崇尚自由，從這些故事以及其對賦役毫無保留的批判中，我們可以清晰地感受到道家對解除賦役對人身、經(jīng)濟束縛的渴望。如果說儒家的文藝美學是人為構(gòu)架起來的、恢宏的制度美學，那么道家的文藝美學則是沒有倫理制度束縛的回歸自然無為的自然美學?！暗兰颐缹W的一個突出特點是把審美和自由統(tǒng)一了起來，把審美看作是一條超越社會苦難和自我局限的自由之路。可以說，道家美學特別是莊子美學的一項基本內(nèi)容，就是對自由問題的探討，以及對自由和審美的關(guān)系的討論?！盵20]32-36道家的這種自然美學，是沒有被其他人為因素和利害關(guān)系干擾的美學。因為沒有倫理制度的束縛，審美心態(tài)才會輕松自由，進而才能領(lǐng)略到與天地萬物契合的大美境界。所以，他們極其欣賞“樸素而天下莫能與之爭美”“淡然無極而眾美從之”(《莊子· 天道篇及刻意篇》)的自然美。尼采認為，詩人的本質(zhì)是“使人變得輕松的人”[21]155。“《老子》被許多人認為是最早的哲理詩，而莊子更是一位藝術(shù)大師，‘最真實的詩人’?！盵20]32-36道家崇尚自由，從而具有回歸自然的美學特質(zhì)，這使得道家哲人最具詩人的特質(zhì)。

美學家黑格爾對美的認識與道家不謀而合，他曾經(jīng)說過：“美本身卻是無限的、自由的?！盵22]143此外，康德、尼采等西方美學家也無不表達出對自由的向往。因此可以說，道家的文藝美學并不是主觀審美上的個人認識，而是一種普遍潛藏在人類靈魂深處，自覺、自發(fā)的文藝美學，這早在《詩經(jīng)》中就已經(jīng)有所表現(xiàn)?！稒u風·隰有萇楚》刻畫了無憂無愁、逍遙快活于山澗的隱士形象；《衛(wèi)風·考盤》表達了對沒有人倫秩序約束的渴望。在古代封建社會里，對人束縛最嚴重的制度莫過于賦役制度。沒有賦役制度束縛下的文藝往往顯得輕松愉悅，呈現(xiàn)出樸素自然的美學特征?！对娊?jīng)》中的許多詩歌都是迫于賦役的愁苦哀怨之詞，但也有諸如《周南·芣苢》這種沒有受賦役干擾的詩作，其詩云：“采采芣苢，薄言采之。采采芣苢，薄言有之。采采芣苢，薄言掇之。采采芣苢，薄言捋之。采采芣苢，薄言袺之。采采芣苢，薄言襭之?！痹娭袥]有賦役的干擾，充滿了農(nóng)作的歡樂氣息，沒有修飾之詞，卻有如天籟之音，是很符合道家樸素自然的審美標準的。后世的一些詩人，如陶淵明，在賦役制度中反復掙扎后，往往也自覺地標榜道家的這一美學原則來逃避、唾棄現(xiàn)實，其《桃花源詩》就是一個最典型的實例。

4 余 論

賦役的形態(tài)歸根到底是一種經(jīng)濟的形態(tài)。北京大學哲學系教授，美學家葉朗先生曾經(jīng)說過：“對審美活動產(chǎn)生決定性影響的是社會文化環(huán)境，包括經(jīng)濟、政治、宗教、哲學、文化傳統(tǒng)、風俗習慣等多方面的因素，其中經(jīng)濟的因素是最根本的、長遠起作用的因素?！盵23]175儒道兩家的文藝觀奠定了后世社會功用和藝術(shù)審美兩種基本的文藝形態(tài)?？傮w來講，在封建社會里，這兩種文藝觀在一定程度上隨著賦役制度的變遷而呈現(xiàn)出不同的文藝形態(tài)。以唐代詩壇為例加以說明。當統(tǒng)治階級推崇道家思想，施行輕徭薄賦的制度之時，百姓的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有較大的自由度，文藝呈現(xiàn)出了樸素自然的美學特征，如盛唐時期山水田園詩人孟浩然的《過故人莊》、王維的《渭川田家》，等。而賦役制度的崩壞，一方面，“溫柔敦厚”會發(fā)揮維持倫理秩序的功用，如杜甫在《新安吏》中勸導被強行征發(fā)兵役的士卒云：“掘壕不到水，牧馬役亦輕。況乃王師順，撫養(yǎng)甚分明。送行勿泣血，仆射如父兄?！盵24]438被征收青苗稅的農(nóng)民，《甘林》又“勸其死王命，慎莫遠奮飛”[24]1377；另一方面，往往會促進詩學復古，文藝往往會發(fā)揚儒家“興、觀、群、怨”的詩教傳統(tǒng)。杜甫在《同元使君舂陵行》中稱贊元結(jié)《舂陵行》《賊退示官吏》這兩首抒寫沉重賦役下民生疾苦的詩為“詞氣浩縱橫”[24]1396，并在序言中認為是“比興體制，微婉頓挫之詞”[24]1396。中唐兩稅法崩壞后，百姓的負擔比租庸調(diào)更重。在這樣的境況下，新樂府運動大量抒寫了賦役壓迫百姓的詩歌，并把儒家的這一詩教傳統(tǒng)發(fā)揚得更加具體、全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