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 李
遼朝的后妃在政治舞臺上扮演過極為重要的角色,對這一群體的研究一直是遼史領(lǐng)域經(jīng)久不衰的話題。以往的研究,多運用考據(jù)手法,考證遼朝后妃的家系、具體事跡,或從女性史角度出發(fā),探討遼代后妃在政治、軍事、文化、婚姻家庭和社會地位等方面的作用,或站在族群史的視角,分析契丹部族的演變、契丹與回鶻的密切關(guān)系。(1)具體情況參見王德忠《蕭太后傳》(吉林人民出版社,1995);李丹林、李景屏《蕭太后評傳》(四川大學出版社,2000);趙強、鄭軍《遼宮雄后——蕭燕燕》(三秦出版社,2000);劉浦江《二十世紀遼金史論著目錄》(上海辭書出版社2003年版第75-76頁);康建國《遼太祖淳欽皇后研究述評》(《赤峰學院學報》2010年第10期);孫偉祥、高福順《遼朝后族相關(guān)問題芻議》(遼寧省遼金契丹女真史研究會編《遼金歷史與考古》第4輯,遼寧教育出版社2013年版第105-111頁);張鄴主編、張敏副主編《契丹巾幗——遼代契丹族女性研究·導(dǎo)言》(民族出版社2014年版第3-5頁);史鳳春《遼朝后族諸問題研究》(人民出版社,2017)。近年來,“歷史書寫”成為學界的熱點問題。不少學者從這一視角出發(fā)研究中古史,取得豐碩成果。(2)如孫正軍《中古良吏書寫的兩種模式》(《歷史研究》2014年第3期);胡鴻《十六國的華夏化:“史相”與“史實”之間》(《中國史研究》2015年第1期);徐沖《中古時代的歷史書寫與皇帝權(quán)力起源》(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熊燕軍《“傳奇”的背后:宋季忠義袁鏞的歷史書寫及相關(guān)問題——從〈延祐四明志〉未立袁鏞傳談起》(常建華主編《中國社會歷史評論》第20卷,天津古籍出版社2018年版第73—97頁);等等。但迄今少有學者對《遼史》或《契丹國志》的書寫模式進行討論。
關(guān)于遼朝的歷史敘述,系統(tǒng)性的史籍《遼史》和《契丹國志》無疑居于主流與核心地位。但二書敘事簡略,錯漏抵牾之處不少,也留下眾多奧妙難解之謎團。這兩部著作中《后妃傳》的歷史書寫蘊含諸多津津有味的話題。本文試圖突破傳統(tǒng)文獻學、政治史和性別史的框架,不滿足于從中尋覓或考證歷史信息,而是考察其書寫,去捕捉統(tǒng)治者和史官所要傳遞的特定信息及其政治意圖。
探究《遼史·后妃傳》和《契丹國志·后妃傳》的歷史書寫,需要先了解其史源?!哆|史·后妃傳序》稱:“耶律儼、陳大任《遼史·后妃傳》,大同小異,酌取其當著于篇?!盵1]1318那么,今本元修《遼史·后妃傳》無疑取自遼朝史官耶律儼的《實錄》和金代史臣陳大任的《遼史》。馮家升先生推測:耶律儼《實錄》中有《后妃傳》,德祖以上四后立有《傳》,而德祖以上四帝無《本紀》,其妻有《傳》,其夫反缺,有違史例。因此,耶律儼《實錄》原本太祖以前有《本紀》,故其四后有《傳》,今本《遼史·本紀》則斷自太祖,德祖以上均刪,《后妃傳》之四后反而未刪,故仍存。[2]
《契丹國志》乃元代書坊東拼西湊所作的偽書,其中大量抄襲宋人的著作,但它畢竟保存了許多我們在其他地方見不到的記載,在遼史史料匱乏的今天,這部書仍然值得我們給予足夠的重視。[3]此外,苗潤博先生指出:元人編纂《遼史·后妃傳》過程中復(fù)取《契丹國志·后妃傳》加以增補。其中《太祖淳欽皇后述律氏傳》《世宗妃甄氏傳》《穆宗皇后蕭氏傳》《天祚皇后蕭氏傳》和《天祚文妃蕭氏傳》的部分乃至全部文字與《契丹國志》高度一致?!镀醯尽愤@些列傳的史源當為《資治通鑒》《虜廷雜記》及《亡遼錄》,頗為分散。元朝商賈將其抄撮匯集于《契丹國志》于一傳,纂修《后妃傳》之元朝史官無暇博采各類文獻,正可以此現(xiàn)成文本補充、拼合。(3)關(guān)于此問題的詳細論述,參見苗潤博《〈遼史〉探源》(中華書局2020年版第57—62頁)
《遼史》和《契丹國志》皆將《后妃傳》置于本紀之后、諸列傳之首?!哆|史·后妃傳序》:“司馬遷列呂后于紀;班固因之,而傳元后于外戚之后;范曄登后妃于帝紀。天子紀年以敘事謂之紀,后曷為而紀之?自晉史列諸后以首傳,隋、唐以來,莫之能易也?!盵1]1318其實將《后妃傳》置于本紀之后、諸列傳之首,始于《三國志·魏書》的書法,而后被兩晉南朝所書寫的紀傳體王朝史遵循。在漢代所書寫的紀傳體王朝史中,以《外戚傳》之名目來編總諸皇后,與皇帝母族中的長輩承擔守護皇帝之責,作為“外戚”在皇帝權(quán)力結(jié)構(gòu)中的正當位置相對應(yīng)。曹魏代漢之后,對具備正當性與制度性的“外戚政治”予以否定,其時書寫的紀傳體王朝史以《皇后紀》或《后妃傳》之名目來編總諸皇后。[4]123-153可是,《遼史》和《契丹國志》二史志中的《后妃傳》的編排位置及其敘事特征并非否定“外戚政治”,詳見下文分析。
宗教在遼朝的政權(quán)建設(shè)和社會生活層面發(fā)揮著重要作用?!哆|史》也極力運用宗教修辭描摹遼太祖淳欽皇后與遼圣宗仁德皇后的神圣形象。
史官花費不少筆墨塑造遼朝杰出開國皇后述律氏的形象。《遼史·太祖淳欽皇后述律氏傳》云:
后簡重果斷,有雄略。嘗至遼、土二河之會,有女子乘青牛車,倉卒避路,忽不見。未幾,童謠曰:“青牛嫗,曾避路?!鄙w諺謂地祇為青牛嫗云。[1]1319-1320
王小甫先生認為,童謠是一個讖語,暗示述律氏即始祖?zhèn)髡f中的可敦、祭祀木葉山儀式中的地祇,連青牛嫗見了她都要讓路,因而做地皇后乃天道使然?!爸V謂地祇為青牛嫗”,完全是后來的修史者不明就里,強作解人。[5]134,147也有學者認為:“青牛嫗,曾避路”的童謠當釋為契丹后族的神祇“青牛嫗”給回鶻皇后述律平讓路,表明述律平取代契丹原后族,成為新后族的過程,目的是進一步鞏固和神化述律后的地位。[6]
《遼史·后妃傳序》曰:遼朝的皇后“蓋以配后土而母之云”[1]1318,顯然將皇后定位為后土神?!哆|史·太祖淳欽皇后述律氏傳》又載:“太祖即位,群臣上尊號曰地皇后。神冊元年(916),大冊,加號應(yīng)天大明地皇后?!盵1]1320“地皇后”之號當具有“配后土而母之”的意涵。在契丹建國初期,該稱號與遼太祖耶律阿保機的“天皇帝”尊號一樣,具有里程碑意義,標志著契丹由部落聯(lián)盟躍升至更高級的政治體——國家。
《遼史·女里傳》載:
女里,字涅烈袞,逸其氏族,補積慶宮人。應(yīng)歷初,為習馬小底,以母憂去。一日至雅伯山,見一巨人,惶懼走。巨人止之曰:“勿懼,我地祇也。葬爾母于斯,當速詣闕,必貴?!迸飶闹?。累遷馬群侍中。[7]
女里“逸其氏族,補積慶宮人”,可見他出身卑微,為積慶宮(即遼世宗的斡魯朵)的宮分人。在這一場合中,地祇在雅伯山以巨人的形象出現(xiàn),此系將地神人格化。雅伯山具體指哪座山,目前尚不可考。后來,“穆宗遇弒,女里奔赴景宗。是夜,集禁兵五百以衛(wèi)。既即位,以翼戴功,加政事令、契丹行宮都部署,賞賚甚渥,尋加守太尉?!盵1]1403—1404女里以擁立遼景宗之功,果然躋身要職。由《遼史·女里傳》可知,契丹人信奉的地神亦當為一座山,而且是可以人格化的山。
突厥人也崇奉地神。《周書·突厥傳》稱:“于都斤四五百里,有高山迥出,上無草樹,謂其為勃登凝黎,夏言地神也?!盵8]日本學者護雅夫先生認為,于都斤山為突厥可汗牙帳所在地,可知突厥信奉的地神為可汗近處之高山。[9]于都斤山,又作郁督軍山、烏德鞬山,相當于今蒙古國之杭愛山,此山被突厥人視為圣山。王小甫先生提出:古突厥語的?tük?n于都斤本義為“火之主”,突厥可汗常處于都斤山,因為那里被認為突厥諸部的火神所在,與突厥人的祆教信仰有關(guān)。[10]于都斤指祆教里的最高級圣火“戰(zhàn)勝之火”,即斗戰(zhàn)神之火。[11]至于“勃登凝黎”,法國漢學家伯希和(Paul Pelliot)先生將后三字譯為t?ngri,指“天”,亦可訓(xùn)為“神”[12]。T?ngri的本意可能還是神,只因天宇被視為神的化身或居所,其意義遂與天混同。[13]
契丹人將雅伯山視為地神,可能源自突厥以高山為地神的傳統(tǒng)。后來,契丹人接受中原文化,遂出現(xiàn)皇后“以配后土而母之”的說法。于是,述律后被神化為地祇,又被尊為“地皇后”。要言之,史臣利用和發(fā)掘信仰資源來刻畫開國皇后述律氏的光輝形象,進而打造政權(quán)的不凡氣象和建立政治認同感。
《遼史·圣宗仁德皇后蕭氏傳》載:
(仁德皇后)小字菩薩哥,睿智皇后弟隗因之女?!蓝牛瓏L以草莛為殿式,密付有司,令造清風、天祥、八方三殿。既成,益寵異。所乘車置龍首鴟尾,飾以黃金。又造九龍輅、諸子車,以白金為浮圖,各有巧思。夏秋從行山谷間,花木如繡,車服相錯,人望之以為神仙。[1]1323
遼圣宗仁德皇后蕭菩薩哥篤信佛教,有巧思,善工藝,類似于密教高僧擅長繪畫、工巧藝術(shù)。在遼代社會,密教風靡于世,(4)相關(guān)研究參見尤李《遼代佛教研究評述》(《中國史研究動態(tài)》2009年第2期);尤李《論遼代密教的來源》(《國學研究》第27卷,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3-43頁)。佛教因子亦影響遼朝官方對仁德皇后的書寫。元朝史官歐陽玄論曰:“齊天(即仁德皇后)巧思,乃奢侈之漸?!?5)脫脫等《遼史》卷71《后妃傳》(中華書局2016年版第1329頁)。據(jù)馮家升先生研究,《遼史》的《進史表》及論贊皆元代史臣歐陽玄所作。參見馮家升《〈遼史〉源流考》(《馮家升論著輯粹》,中華書局1987年版第156-157頁)。歐陽玄生活的時代距離遼朝滅亡已經(jīng)超過百年,他自然對該王朝實態(tài)的理解與把握存在隔膜與偏差。歐陽玄的這段議論完全站在儒家倫理的立場而發(fā),帶有濃郁的道德評價色彩,全然不了解遼朝密教極盛之背景。
《遼史》本傳又云:仁德皇后被逼死之日,“若有見后于木葉山陰者,乘青蓋車,衛(wèi)從甚嚴。”[1]1324這當喻指契丹始祖?zhèn)髡f中乘坐青牛車從平地松林泛潢河(今西拉木倫河)而下,抵達木葉山的女子。此乃運用契丹傳統(tǒng)信仰來神化仁德皇后。
《契丹國志》書寫遼太宗、遼興宗和遼道宗的三位皇后,有取材于中原王朝官修正史的成分,體現(xiàn)漢文化圈的理想后妃標準。
《遼史·太宗靖安皇后傳》云:
太宗靖安皇后蕭氏,小字溫,淳欽皇后弟室魯之女。帝為大元帥,納為妃,生穆宗。及即位,立為皇后。性聰慧潔素,尤被寵顧,雖軍旅、田獵必與。[1]1321
《契丹國志·太宗蕭皇后傳》謂:
后之生也,有異于常,及長聰慧,美姿容。[14]140
據(jù)王善軍先生考證,《遼史·太宗靖安皇后傳》與《契丹國志·太宗蕭皇后傳》所載的皇后系不同的人。遼太宗的第一位皇后蕭溫在德光即位前嫁給他,德光登上皇位后,即被立為皇后。蕭溫去世之后,太宗又娶蕭延思之女為后。太宗的這兩位皇后均為述律后的親侄女。[15]《契丹國志》所記太宗蕭皇后的書寫模式當源自《魏書·文成元皇后李氏傳》:“后之生也,有異于常,父方叔恒言此女當大貴。及長,姿質(zhì)美麗。”[16]387《魏書》乃北齊史官魏收博采北魏官方所修史書編纂而成,其《后妃傳》自然反映出北魏統(tǒng)治集團的歷史記憶。
《契丹國志·興宗蕭皇后傳》言:
帝(即遼興宗)酷好沙門,縱情無檢,后每伺帝有所失,隨即匡諫,多所弘益。[14]145
這是塑造遼興宗仁懿皇后的政治賢內(nèi)助形象,當取自《隋書·文獻獨孤皇后傳》?!端鍟の墨I獨孤皇后傳》載:
上(即隋文帝)每臨朝,后(即獨孤皇后)輒與上方輦而進,至閣乃止。使宦官伺上,政有所失,隨則匡諫,多所弘益。[17]
《契丹國志·道宗蕭皇后傳》稱遼道宗皇后蕭氏“生有神光之異”[14]145。“神光”當模仿中原王朝正史中的《后妃傳》。如《魏書·文成文明皇后馮氏傳》曰:“后生于長安,有神光之異?!盵16]384又《南史·武丁貴嬪傳》云:
武丁貴嬪諱令光,譙國人也。祖父從官襄陽,因居沔北五女村,寓于劉惠明廡下。貴嬪生于樊城,初產(chǎn)有神光之異,紫氣滿室,故以“光”為名。相者云“當大貴”。[18]
以是觀之,遼道宗宣懿皇后蕭氏出生時“有神光之異”,當仿造正史中對北魏文成帝馮皇后和梁武帝丁貴嬪的寫法。
《遼史》和《契丹國志》所述遼穆宗皇后以及《遼史》所載遼圣宗欽哀皇后,既存在宗教因子,又采用中原王朝正史的敘事模式。
《契丹國志·穆宗蕭皇后傳》載:
穆宗皇后蕭氏,幽州厭次人,父知璠,內(nèi)供奉翰林承旨。后初產(chǎn)之日,有云氣馥郁久之。幼有儀觀,進趨軌則,帝居藩時納為妃。暨即位,后正中宮?!笮匀嵬?,不能規(guī)正,黑山之弒,帝酗忍罹禍焉。后無子。[14]141
《遼史·穆宗皇后蕭氏傳》載:
穆宗皇后蕭氏,父知璠,內(nèi)供奉翰林承旨。后生,有云氣馥郁久之。幼有儀則。帝居藩,納為妃。及正位中宮,性柔婉,不能規(guī)正。無子。[1]1322
《遼史·穆宗皇后蕭氏傳》的記載略于《契丹國志》本傳。陳述先生推斷:前者源于后者。(6) 具體分析參見脫脫等撰,陳述補注《遼史補注》卷71《穆宗皇后蕭氏傳》,注釋[一](中華書局2018年版第2916頁)。筆者推測:二者或許源自共同的模板。
關(guān)于遼穆宗蕭皇后出生之時“有云氣馥郁久之”,在中原王朝正史的《皇后傳》或《后妃傳》中能找到類似的例證。
《南齊書·高昭劉皇后傳》云:
高昭劉皇后諱智容,廣陵人也。祖玄之,父壽之,并員外郎。后母桓氏夢吞玉勝生后,時有紫光滿室,以告壽之,壽之曰:“恨非是男?!被冈唬骸半m女,亦足興家矣?!焙竺繉嬇P,家人常見上如有云氣焉。年十余歲,歸太祖,嚴正有禮法,家庭肅然。[19]
《北史·廢帝皇后宇文氏傳》曰:
廢帝皇后宇文氏,周文帝女也。后初產(chǎn)之日,有云氣滿室,芬氳久之。幼有風神,好陳列女圖,置之左右。[20]
由此可見,《遼史》和《契丹國志》兩部史書中的《穆宗蕭皇后傳》的書寫模式模仿《南齊書·高昭劉皇后傳》和《北史·廢帝皇后宇文氏傳》。
敦煌出土摩尼教《下部贊·嘆明界文》稱:
寶樹根莖及枝葉,上下通身并甘露,
香氣芬芳充世界,寶花相映常紅素。
彼國園苑廣嚴凈,奇特香氣周園圃;
瓦礫荊棘諸穢草,若言有者無是處。
……
香氣氛氳周世界,純一無雜性命海,
彌綸充遍無障礙,圣眾游中香妙最。[21]
據(jù)此視之,摩尼教崇尚香氣。在《遼史》和《契丹國志》本傳中,穆宗蕭皇后出生之時,出現(xiàn)帶有濃厚香味的云氣,也可能受摩尼教影響。契丹建國過程中,回鶻人的摩尼教為其變革提供了思想資源和精神武器。[5]118-152因此,摩尼教因子可能滲入遼朝官方的歷史書寫。
概言之,《遼史》和《契丹國志》的《穆宗蕭皇后傳》既仿效中原王朝正史的敘事模式,同時可能糅合了摩尼教成分。
《遼史·圣宗欽哀皇后蕭氏傳》謂:
圣宗欽哀皇后蕭氏,小字耨斤,淳欽皇后弟阿古只五世孫。黝面,狠視。母嘗夢金柱擎天,諸子欲上不能;后后至,與仆從皆升,異之。
久之,入宮。嘗拂承天太后榻,獲金雞,吞之,膚色光澤勝常。太后驚異曰:“是必有奇子!”已而生興宗。仁德皇后無子,取而養(yǎng)之如己出。后以興宗侍仁德皇后謹,不悅。圣宗崩,令馮家奴等誣仁德皇后與蕭浞卜、蕭匹敵等謀亂,徙上京,害之。自立為皇太后,攝政,以生辰為應(yīng)圣節(jié)。
……
后初攝政,……諸弟皆王之,雖漢五侯無以過。[1]1324-1325
其中,欽哀皇后之母夢見“金柱擎天”,諸子皆不能上,欽哀后后至,卻與仆從升上天,此大有深意。圣宗崩后,欽哀后“自立為皇太后,攝政,以生辰為應(yīng)圣節(jié)”,“諸弟皆王之,雖漢五侯無以過”,這恰好對應(yīng)欽哀后與仆從能夠升天,而其諸弟卻不能的夢境。該夢境能夠在中原王朝的史書中找到類似模板。
《東觀漢記·和熹鄧皇后傳》曰:
和熹鄧皇后嘗夢捫天體,蕩蕩正青,滑如磄石弟,有若鐘乳,后仰嗽之。以訊占夢,言堯夢攀天而上,湯夢及天舐之,皆圣主之夢。[22]
《后漢書·和熹鄧皇后傳》因襲此段文字,表述略有不同。[23]漢和帝鄧皇后夢見攀天而上,與上古圣王堯、湯相似?!哆|史·圣宗欽哀皇后蕭氏傳》的書寫模式,當仿自《東觀漢記》和《后漢書》的《和熹鄧皇后傳》。這兩位皇后都以太后的身份臨朝稱制,其經(jīng)歷何其相似!
關(guān)于欽哀后入宮,侍奉承天太后,吞金雞而生興宗,亦有特定的文化背景。在古代,雞往往象征帝王之運,是帝王權(quán)力的象征。(7)具體例證參見于賡哲、呂博《中古放赦文化的象征——金雞考略》,《陜西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0年第3期?!秹袅中狻吩疲簤艚痣u,“大吉”。夢吞金雞者,“生子極貴?!盵24]此當系中古社會具有影響的一種觀念。
本文旨在分析《遼史·后妃傳》和《契丹國志·后妃傳》的敘事風格及其性質(zhì),挖掘史書記載背后的政治環(huán)境與宗教背景,努力重建其“歷史書寫”的具體語境,據(jù)此以理解遼朝的政治與文化理念。
《遼史》及《契丹國志》的《后妃傳》中,具體細節(jié)存在一定的虛構(gòu)和夸飾。這種書寫方式系對遼朝后妃的角色進行定位,塑造統(tǒng)治者或精英群體期待的形象。這些形象必定與事實真相存在距離。特別是《遼史·后妃傳》還承載著論證統(tǒng)治合法性的功能,帶有一定程度的意識形態(tài)色彩。《遼史·后妃傳序》曰:“后族唯乙室、拔里氏,而世任其國事。太祖慕漢高皇帝,故耶律兼稱劉氏;以乙室、拔里比蕭相國,遂為蕭氏?!盵1]1318《遼史·公主表序》稱:“遼國專任外戚?!盵25]《遼史·外戚表序》又云:“遼史耶律、蕭氏十居八九,宗室、外戚,勢分力敵,相為唇齒,以翰邦家,是或一道。然以是而興,亦以是而亡,又其法之弊也?!盵26]這幾段議論皆與《遼史·后妃傳》的書寫相呼應(yīng),即論證皇后本人及后族參政的合法性,在遼朝政治格局中扮演輔佐皇權(quán)的角色。宗室與外戚共同參政,也是遼朝創(chuàng)業(yè)垂統(tǒng)之基盤。正如王明珂先生所論,“文獻所保存的歷史記憶,經(jīng)常只是一種正統(tǒng)的、典范觀點的歷史記憶。在一個社會中,通常只有部分的人有權(quán)力記錄與詮釋歷史?!盵27]“我們所知道的正史(典范歷史)只是被社會中部分的人或人群所選擇、強化、傳布的社會記憶?!盵27]257
總而言之,《遼史》和《契丹國志》中的《后妃傳》屢屢復(fù)制中原王朝正史的敘述模式,又取資于本族神話傳說、摩尼教和佛教,其歷史書寫呈現(xiàn)文化與族群多元的特征,若隱若現(xiàn)地顯示出遼朝的權(quán)力結(jié)構(gòu)及其意識形態(tài)功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