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傳說研究的國際性與本土化
—— 評《香港都市傳說全攻略》

任志強

都市傳說，又稱為當代傳說，是指“以城市為背景、講述個人親身經(jīng)歷的當代故事”a[美]布魯范德：《美國民俗學概論》，李揚譯，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11年，123頁。。都市傳說往往聲稱為真人真事，而實際上很難追溯故事的源頭。它往往以講故事的形式在民眾中流傳，以前多是口耳相傳，現(xiàn)在多了互聯(lián)網(wǎng)等渠道。都市傳說反映了當代社會民眾的恐慌與焦慮、怨恨和尷尬，正如民俗學者施愛東所言，“都市傳說成了人們排泄都市情緒的下水道?！眀施愛東：《都市情緒的下水道》，《新世紀周刊》，2007年第5期。作為當代都市社會生活的一種文化符號，都市傳說可以說是非常值得研究的一個重要領域。

都市傳說研究是一門國際性的學問，國外在20世紀上半葉就已開始了有關都市傳說的搜集與研究，1989年還成立了“當代傳說研究國際協(xié)會”（ISCLR）。我國相關的研究起步較晚，都市傳說的學術概念大概在20世紀90年代初才引入國內(nèi)。c[美]J?H?布魯范德：《美國民俗學》，李揚譯，汕頭：汕頭大學出版社，1993年。書中提到“現(xiàn)代傳說”和“都市信仰故事”，但因此書并非知名出版社出版且印數(shù)很少，導致這一概念未能產(chǎn)生應有的影響。2011年，上海文藝出版社推出該書中文譯本第二版，書名改為《美國民俗學概論》；2020年，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生活書店推出該書中文譯本第三版，書名改為《白頭鷹的隱形羽毛：新編美國民俗學概論》。2000年，李揚將美國民俗學家布魯范德的都市傳說研究專著《消失的搭車客：美國都市傳說及其意義》最重要的一章，即第一章“舊篇新章”，翻譯成中文在《民俗研究》發(fā)表d[美] 布魯范德：《舊篇新章——美國都市傳說略談》，李揚、王玨純譯，《民俗研究》，2000年第4期。，布魯范德及其所擅長的都市傳說研究才開始為國內(nèi)學者所普遍熟悉。隨后幾年，李揚e李揚：《當代民間傳說三題》，《青島海洋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2年第1期。、張敦福f張敦福：《都市傳說初探》，《民俗研究》，2005年第4期。、王杰文g王杰文：《作為文化批評的“當代傳說”——“當代傳說”研究30年（1981—2010）》，《民俗研究》，2012年第4期。等學者陸續(xù)向國內(nèi)學界介紹西方都市傳說的最新理論進展。特別是2006年《消失的搭車客：美國都市傳說及其意義》全書被翻譯成中文在國內(nèi)出版h[美]布魯范德：《消失的搭車客：美國都市傳說及其意義》，李揚、王玨純譯，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6年。，在民俗學界產(chǎn)生很大影響，一些學者開始對中國本土都市傳說個案進行研究，陸續(xù)發(fā)表了一些相關研究論文。a具體情況可參考任志強：《中國都市傳說研究：理論與實踐》，《民間文化論壇》，2015年第6期；張建軍、李揚：《都市傳說》，《民間文化論壇》，2016年第3期。2020年6月，魔宙文化公司聯(lián)合三聯(lián)生活書店又推出了布魯范德教授的《都市傳說百科全書》（增補版）b[美]揚?哈羅德?布魯范德：《都市傳說百科全書》（增補版），李揚、張建軍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生活書店，2020年。，為國內(nèi)的都市傳說研究者和愛好者提供了一部極具學術價值的工具書，同時也為國內(nèi)都市傳說的研究提供了更多助力。

然而回顧相關文獻，我們發(fā)現(xiàn)國內(nèi)都市傳說的研究論文整體上仍為數(shù)不多，更令人遺憾的是，一直未能見到研究本土都市傳說的專著c上海大學王光東著有《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與上海寫作》（上海：上海大學出版社，2013年）一書，并非都市傳說研究專著，其中僅第六章涉及都市傳說研究，由民俗學者黃景春撰寫，題為“當代民間敘事的文化幻象——上海都市傳說的文學解析”。港臺地區(qū)目前出版有一些搜集介紹都市傳說的書籍，但稱不上是研究專著。如鬼差：《香港詭異都市傳說》（香港：超傳媒，2017年）、尹天仇：《排在龍尾別回頭——令人顫栗的都市奇談》（香港：文化會社，2018年）、Shawn：《不為人知的都市傳說》（臺北：高寶出版社，2016年）。出版，直到2019年《香港都市傳說全攻略》d施志明、潘啟聰：《香港都市傳說全攻略》，香港：中華書局，2019年。下文引用本書內(nèi)容時僅隨文標注頁碼。一書的橫空出世。

這本書廣泛搜羅香港各種地方傳說和掌故逸事，從中選取27個個案加以探討，涉及靈異、志怪、鬼故事等內(nèi)容。作者運用歷史學、社會學、心理學、民俗學等多學科的專業(yè)視角，對1900年代直至當下的香港都市傳說進行了深入的分析和闡釋，為讀者逐一揭開都市傳說怪誕離奇的神秘面紗。香港史學會鄧家宙博士認為，該書的出版 “既為地方傳聞作出記錄，同時于地方史地研究的開拓，尤有意義?！痹摃髡呤窍愀蹖W術界的兩位青年才俊，一位是香港珠海學院亞洲研究中心的施志明副研究員，另一位是香港恒生大學社會科學系潘啟聰一級講師。兩位博士在書中旁征博引，條分縷析，顯示出他們在香港歷史文化和都市傳說方面相當熟稔。

作為國內(nèi)第一部研究本土都市傳說的專著，我認為這本書主要有以下幾個方面的特色：

一、選材廣泛，類型多樣。

書名既為“全攻略”，顯示了作者將香港都市傳說一網(wǎng)打盡的野心?？v觀全書，書中選取的都市傳說的產(chǎn)生背景時間跨度非常大，既有二戰(zhàn)以前的香港都市傳說，又有二戰(zhàn)后刊登在香港新聞媒體上的都市傳說，還有當代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產(chǎn)生新的都市傳說。這些都市傳說打上了香港這一大都市的時代烙印，體現(xiàn)出不同時期香港的社會文化色彩。

書中第一部分的傳說是二戰(zhàn)前的都市傳說，如《大澳盧亭魚人》《北角七姊妹》《石中藏人》《匯豐獅子》等。除了盧亭魚人這個流傳已久的傳說隱喻了陸上人對水上人的文化隔閡外，其他傳說都明顯帶有時代氣息，反映出香港華人對洋人社會的誤解以及當時社會上的種種問題。

第二部分的傳說是刊在港聞上的都市傳說，如《太平山街居民集體撞鬼》《鯉魚門天后廟顯靈》《大埔猛鬼橋》《華富村怪事》《高街鬼屋》《香港最恐怖辦公室》《屯門公路斬龍頭》《秀茂坪山泥傾瀉與傳說》《死去媽媽不舍孤女》《屠房水牛變牛郎神?！贰稏|華義莊鬧尸變》等；其中不少傳說可以看到日占時期對香港的影響，傳說中不時穿插著日軍的惡行和華人的怨憤，當然也有個別是天災人禍衍生而來的傳說。

第三部分的傳說是互聯(lián)網(wǎng)世界的都市傳說，如《華富村UFO》《灣仔紅屋南固臺鬼屋》《蘭桂坊招魂幡》《大頭怪嬰》《冤魂問路》《海防博物館驚魂夜》《通往異界空間》《西貢結(jié)界》《達德學?！贰吨貜偷奶拥罔F站》《與Siri對話》等。在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好多都市傳說并非出自香港本土，而是從國外或者從中國大陸或臺灣流傳過來的，這些故事有著鮮明的當代生活氣息。

書中選取的都市傳說的類型也比較廣泛，既有《大澳盧亭魚人》《屠房水牛變牛郎》這樣的傳統(tǒng)志怪敘事，也有盛行不衰以鬼故事為代表的恐怖傳說，還有當代關于《華富村UFO》《西貢結(jié)界》等這樣的靈異事件。嚴格來說，該書并未將香港的都市傳說全部網(wǎng)羅殆盡a可能出于避免與同類書重復的考慮，有些同樣著名的香港都市傳說并未被作者收錄，比如銅鑼灣狐仙殺人傳說、香港中文大學辮子女鬼傳說、大埔潮涌記茶餐廳靈異事件、新娘潭傳說等。，不過一冊在手依然可以大體窺見香港都市傳說的概貌了。

二、旁征博引，考證扎實。

兩位作者均為文史學科背景出身，有著較強的文獻考證爬梳能力。單從書后的參考書目就可以看出，作者查閱征引了不少的地方文獻、科研機構(gòu)資料、報章新聞信息以及當下流行的網(wǎng)絡信息資料。如地方志書有清代的《新安縣志》《廣州府志》等，政府工作報告有香港政府1972年印制的《一九七二年雨災調(diào)查委員會中期報告書》，科研機構(gòu)資料有香港科技大學華南研究資料中心館從1960年到2000年后不同時期所藏的資料， 報章新聞從20世紀初的直至21世紀的當下，網(wǎng)絡資源也多有涉及。書中引用的報章中最早的媒體報道是關于“石中藏人”的新聞，刊登于《華字日報》1913年7月16日和17日，網(wǎng)絡資源的引用則延伸至該書出版的2019年。

作者為了考證某一都市傳說的來龍去脈，“上窮碧落下黃泉，動手動腳找東西”，不放過任何一處有用的參考文獻。這種扎實的考證功夫，為考察都市傳說的起源（原型）和演變（變異）提供了確鑿的證據(jù)。

比如，書中第三則都市傳說《石中藏人》，講的是夜深時分，有一樵夫在山邊聽到疑似的鬼哭聲，嚇得拔腿跑回家中整夜驚恐不已，附近居住的人也都聽到所謂的鬼哭聲，嚇得夜寢難安。第二天，有人冒險前往偵測，發(fā)現(xiàn)在巨石之下，有人聲傳出。人命關天，隨即報警求助。救護人員奮戰(zhàn)多時，仍無法救出當事人，過了一夜，外國水兵聽聞此事拿來先進機器將大石碎開后才將當事人解救出來。傳說的重點不在解救過程，而在到底當事人是如何進入石縫的。一種流傳最廣的說法是當事人在海邊散步時，偶遇兩妙齡姐妹。當事人忍不住上前搭訕，兩姐妹并無拒絕，并陪他一同散步，隨后更邀請當事人去家中做客。當事人就跟隨兩姐妹去她們家中，到家后兩姐妹為當事人獻酒獻媚，當事人以為今晚肯定艷福無邊了，沒料到不多時突覺下身一涼，原來自己上半身被石頭壓著，下半身已浸沒在水中，而這兩姐妹卻不知所蹤。于是當事人就大聲呼救起來，導致周圍居民還以為是深夜鬼哭的聲音。

“有些時候，傳說的故事是有史可查的”b[美]布魯范德：《美國民俗學概論》，李揚譯，第124頁。，因此，找到當年的新聞報道或相關記載，對于探尋都市傳說的起源或原型非常重要。作者查找到《華字日報》1913年7月17日關于此事的報道后發(fā)現(xiàn)，傳說的主要情節(jié)與新聞事實基本一致，而關于當事人偶遇兩姐妹的情節(jié)則完全是后人附會的。報道中當事人疑似瘋癲之人，在救助過程中多次拒絕被救且不配合。作者認為，“正因為他曾言‘為鬼所逐’，且自言自語，瘋瘋癲癲的舉動，最終送入癲房a指精神病院。，成為加鹽加醋的理想素材”（第31頁），可謂點出了都市傳說緣起的關鍵要害。作者還說，再加上這一帶還流傳有《七姊妹》（書中第二則都市傳說）、《筲箕灣妖女》等傳說，更為《石中藏人》這一都市傳說中當事人偶遇兩姊妹情節(jié)的形成營造出有利的氛圍和背景。這些有根有據(jù)的考證和合情合理的分析都是令人信服的。

三、闡釋得當，善用圖像。

書中每一則都市傳說，基本上都采用了先敘述后闡釋的結(jié)構(gòu)加以編排，也就是說先將都市傳說進行詳細敘述，然后給予來自文學、社會學、心理學、宗教學、歷史學、民俗學等多學科視角的分析探討。作者在書中后記中談到與坊間同類書比較時曾言：“坊間少講的，我們講；坊間亂講的，我們有根據(jù)地講；坊間無做解說，我們做解說?！ń庹f）不能太淺，但解說要做到有學術基礎；不能太深，但解說最好做到有魔術原理揭秘的沖擊感。”（第239頁）

都市傳說不僅僅是一種文本，更是一種具有社會生活象征意義的文化符號，因此，對都市傳說的解析和闡釋是作者筆墨著力的重點。其中闡釋最為精彩者，筆者認為是《鯉魚門天后廟顯靈》傳說。作者在對該傳說解析時還延伸到靈驗傳說與廟神信仰關系的探討：“傳說與廟宇基本上是相生的關系，是因傳說廣泛流傳，有助廟神信仰推廣。古今亦然，即使天后信仰本身，也是經(jīng)歷過不同的傳說及神通故事，層累推積而成，傳說與故事愈多，對廟神信仰愈是穩(wěn)固?！保ǖ?0頁）作者最后總結(jié)道：“綜觀而言，廟神信仰要生存，傳說必不可少，同時不斷回應著社會的需求和愿望，吸納信眾?！保ǖ?2頁）這些觀點和看法都是頗有見地的，凸顯出作者對都市傳說與民間信仰關系研究的關注和思考。

此外，圖像資料的大量運用也是本書的一大亮點。書中每個都市傳說都附有數(shù)量不等的各類圖像，涉及地理圖片、廣告圖片、景觀照片、報章圖片等各類圖像資料，書后還附有香港都市傳說“打卡”（分布）地圖。這些圖像資料的運用，不僅為作者解讀闡釋都市傳說提供了更加確切的依據(jù)，也有利于讀者更形象直觀地理解都市傳說。

圖像研究成為近年來不少學科關注的熱點，在文學、歷史學等學科中目前已蔚然成風，而在民俗學研究中尤其是都市傳說研究中，仍重視不夠。民俗學者田兆元曾在不同場合呼吁重視民俗文化的景觀圖像敘事研究，比如他在談到神話研究時特別強調(diào)：“神話是一種神圣敘事，包括語言文字敘事、儀式行為敘事和景觀圖像敘事三種形態(tài)，圖像和塑像對于神話的穩(wěn)定性流傳起到了重要作用，是語言敘事的物化形態(tài)，是靜態(tài)的敘事形式，在一定程度上可以穩(wěn)定地傳承神話。”b田兆元等：《中華創(chuàng)世神話人物圖像譜系》“導言”，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20年，第1頁。這段話對于都市傳說的研究同樣適用。

盡管這本書有不少的優(yōu)點，但是作為第一部本土都市傳說研究著作，書中仍然存在一些不容忽視的問題。比如，由于該書是兩人合作撰寫，寫作風格不盡相同，闡釋深度也參差不齊，導致整本書缺乏連貫性和統(tǒng)一性。正如一位豆瓣網(wǎng)友所說：“就內(nèi)容上而言前者（施志明）的文筆我更喜歡，他在摘錄了鬼故事后，總會在合理的歷史探討和科學解釋上下功夫，證明多數(shù)這樣的都市傳說只不過以訛傳訛，又或是故事背后包含各種教訓，基本上都能給出合理的解釋，這點非常好。而后者（潘啟聰）的文筆……比較傾向于（講）故事。在提出都市傳說前，總會探討一下自己的一些人生經(jīng)歷，之后引出故事。一旦遇到無法解釋的故事，就開始扯一些靈異，反正也沒個合理的科學解釋，一概都用心理學知識解釋，又或者岔到其他話題，有種虎頭蛇尾的感覺?！盿伏一貴：“用科學和歷史解釋傳奇的香港都市傳說”，https://book.douban.com/review/10610482/#comments， 發(fā)布日期：2019年10月28日，瀏覽日期：2020年9月10日。其實心理學也是都市傳說的一種分析視角，這位網(wǎng)友對作者雖然有些苛責，但他指出的篇章之間寫作風格不統(tǒng)一，闡釋深度不一致的問題確實存在。此外，對都市傳說研究比較了解的人都會發(fā)現(xiàn)，作者很想模仿布魯范德教授的《消失的搭車客》，寫成一部雅俗共賞的學術暢銷書，然而作者畢竟不是民俗學專業(yè)出身或者專門從事民俗學研究，其研究視角大多仍局限于歷史學的考證（這或許也是該書作為香港史學會叢書之一種而出版的緣故了）或者心理學的解讀，缺乏從傳承、變異、類型、母題等民俗學專業(yè)視角的考察和解讀。

但不管怎樣，作為一名都市傳說的狂熱愛好者和專業(yè)研究者，當這樣一部裝幀相當精美、內(nèi)容較為充實的研究本土都市傳說的著作擺在面前，我依然情不自禁要為這樣大膽的嘗試和努力而擊節(jié)贊賞，同時也由衷地期待更多研究中國本土尤其是中國大陸都市傳說的專著能夠出版b就在拙文即將發(fā)表之際，筆者在網(wǎng)上了解到我國臺灣地區(qū)于今年8月份剛剛出版楊海彥等人合著的《臺灣都市傳說百科》（臺北：蓋亞文化，2021年）一書，此書收集了十大類一百則臺灣的都市傳說并加以研究詮釋。由于目前尚未購得此書，暫不作評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