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澤夫
“天人合一”是中國思想史上的重要命題。學界研究,主要著力點有五:一是探索“天人合一”的思想淵源,基本認為該思想萌芽于殷周時期的宗教神學;二是對天人合一命題的真?zhèn)涡匝芯?,但對該命題提出質(zhì)疑的學者也在一定程度上承認天與人存在著聯(lián)系;三是對天人合一理論內(nèi)容和發(fā)展特點的研究,一部分以先秦各學派為主線探討其天人關系思想,一部分以歷史發(fā)展階段為劃分依據(jù)選取代表性人物對其天人關系思想進行研究;四是討論天人合一問題的歷史地位與當代價值,認為該思想在今天仍有人文價值;五是對“天人合一”思想與科學、環(huán)境發(fā)展的關系進行研究,力圖借鑒歷史經(jīng)驗促進當今生態(tài)文明的研究與發(fā)展。
本文以《尚書》為切入點,將天人合一思想的產(chǎn)生上溯至夏代,努力探討天人合一思想產(chǎn)生及發(fā)展過程中內(nèi)涵的轉變:《尚書》體現(xiàn)的“天人合一”思想在夏代產(chǎn)生后至商周時期具有明顯的政治意義,表現(xiàn)為天賦政治;此后“天人合一”思想在儒家思想發(fā)展中具有人性意義,表現(xiàn)為天賦人性。
在學界已有的研究成果中,“天”、“人”、“合一”、“天人合一”這幾個概念眾說紛紜,故略陳管見以便討論。
古人思想世界中的“天”,有三種不同內(nèi)涵:一是主宰之天,具備人格神、祖先神、上帝等含義;二是自然之天,突出自然屬性;三是義理之天,有道德、最高準則、超越性意義?!叭恕眲t指自然意義上的人,同時也具有社會屬性?!昂弦弧睆娬{(diào)一種天人關系,天與人在自然或者人格層面有聯(lián)系,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溝通、相符、共存。
上述定義使“天人合一”的意義明確。至少表現(xiàn)為三種狀態(tài):一是天具有對人事的決定權,天作為世界的主宰,人事從屬于天,人在這種“合一”中處于被動狀態(tài);二是天賦予人“人性”,天又因為人的發(fā)展而被反映出其存在意義,可以由人道上知天道,這是另一種“合一”,天作為超越的最高義理,這種合一體現(xiàn)了人的社會道德屬性;三是天與人在自然上的合一,是人與自然的和諧相處。
“天人合一”的思想,早在《尚書》所記夏代史事中就有體現(xiàn),如“欽若昊天”(屈萬里:《尚書今注今譯》,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15年,第5頁),即人要順應天的意志;漢人也多有提及天人關系,如司馬遷的“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班固:《漢書·司馬遷傳》,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2735頁),“天人之際”的“際”強調(diào)的是天與人能相通、能“合一”的可能性;董仲舒的“以類合之,天人一也”(董仲舒:《春秋繁露·陰陽義》,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7年,第170頁),同樣是在強調(diào)一種天人關系。
宋代有邵雍的“學不際天人,不足以謂之學”(黃宗羲:《宋元學案》,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381頁),可見宋人的天人關系論中多出了對如何貫通天人的方法論思考;但將“天人合一”四字合用應是發(fā)端于張載(張岱年:《中國哲學中“天人合一”思想的剖析》,《北京大學學報》1985年第1期,第1頁),“儒者因明致誠,因誠致明,故天人合一,致學而可以成圣,得天而未始遺人”(張載:《張載集》,《正蒙·乾稱》,北京:中華書局,1978年,第65頁),明確將“天人合一”連用,在對天人關系進行思考的同時,突出強調(diào)“圣人可學而致”,使這一思想具備了可實踐性。
《尚書》是我國最早的歷史文獻,記載時間范圍從虞夏至商周,具有寶貴的史料價值。它也是儒家經(jīng)典之一,是儒家思想的重要來源。從《尚書》出發(fā)考察早期國家治理和思想狀況,聯(lián)系儒家以人為本的思想,更能說明“天人合一”在夏商周時期天賦政治的內(nèi)涵向晚周及漢宋時期天賦人性的變化。
《堯典》記載帝堯:
“乃命羲和,欽若昊天;歷象日月星辰,敬授人時”。(《尚書今注今譯》,第5頁)
堯命羲氏與和氏順應上天,觀測星象制定人時,當時天就已經(jīng)作為一種需要被順應尊崇的形象而存在了,而“欽若昊天”與“敬授人時”連用,更是表現(xiàn)出一種“天——人”角色的并立,在有意無意間樹立起一種天人關系,為政策的制定尋找天意的依據(jù)。此篇末提到:
“帝曰:咨!汝二十有二人,欽哉!惟時亮天功”。(《尚書今注今譯》,第25頁)
“亮”在此作“輔導”之解,“天功”意為天所注定的事業(yè)。舜讓被賦予各種事務的二十二人輔導他完成上天注定的事業(yè),即天下之政事是由天所定,表明天在早期政治以及人們的意識中起主導性作用,人則是天的輔助者,是天意的執(zhí)行者,這是早期的一種政治天人合一關系。
《皋陶謨》將《堯典》在意識上建立起來的政治上天人合一的關系繼續(xù)深化:
“無曠庶官,天工人其代之。天敘有典,敕我五典五惇哉;天秩有禮,自我五禮有庸哉。同寅協(xié)恭和衷哉。天命有德,五服五章哉;天討有罪,五刑五用哉;政事懋哉懋哉。天聰明,自我民聰明;天明畏,自我民明威。(此處“威”與“畏”古通,謂懲罰惡人;此句即解為天懲罰惡人是根據(jù)人的意見而決定的。)達于上下,敬哉有土。”(《尚書今注今譯》,第29頁)
此段對天人關系的敘述完全落到政治上來:人不要曠廢天定的各種官職,要完成天注定的事業(yè);天定下倫理五常禮法,人要去實行;天又命有德之人為官,制定五服等級,討伐有罪,制定五刑,這些論述強調(diào)天對于人和政治的作用。而“天的聰明”又是來自“民的聰明”,天懲惡揚善是根據(jù)人的意見進行,這是在強調(diào)人對于天的作用。而“達于上下”,上是天,下是人,天人是相通的,作為君主需要對天保持敬畏。由此看來,堯舜時期,天人貫通、相互作用的關系通過政治得到確立并表現(xiàn)出來,天賦予人政治權力合法性,而人為天代行賞罰。
夏代的天人關系初步通過天賦政治得以建立,商周時期則將這種政治上的天人貫通逐步深化。
夏商之際由于桀的倒行逆施,商湯站起來推翻夏代的統(tǒng)治?!稖摹吩疲?/p>
“王曰:格爾眾庶,悉聽朕言。非臺小子,敢行稱亂,有夏多罪,天命殛之……夏氏有罪,予畏上帝,不敢不正?!?《尚書今注今譯》,第66頁)
湯對眾人說并不是因為自身敢去作亂,而是夏的統(tǒng)治殘暴,湯受了天的命令去滅夏。天在此發(fā)揮了決定性作用,是政治命令的發(fā)出者。開國君主通過標榜天的意志獲得政權的合法性依據(jù),這使天一開始就在商代政治中占據(jù)了重要的地位,天賦政治的特點更加得到了強化。
周代天人關系在商代基礎上發(fā)展的同時,引入了一些新的因素,即君主道德品質(zhì)對于天命轉移的作用,使周代的天人合一向“以德配天”轉變?!赌潦摹酚涊d:
“今商王受,惟婦言是用?;钘壺仕领?,弗答;昏棄厥遺王父母弟,不迪。乃惟四方之多罪逋逃,是崇是長,是信是使,是以為大夫卿士;俾暴虐于百姓,以奸宄于商邑。”(《尚書今注今譯》,第96頁)
《牧誓》列舉了商紂的罪行:聽婦人言、廢棄祭祀、舍棄親人、任用奸佞,更加突出君主道德品質(zhì)在政治中的作用。而周武王是因為商紂道德敗壞,才“惟恭行天之罰”,也就是說天對于政權轉移具有決定性作用,而“有德者”則成為此時天的選擇對象。獲得政權后的周人同樣是在為自身的合法性進行解釋,“以德配天”就成為其主要依據(jù)。
《召誥》也說:
“皇天上帝,改厥元子茲大國殷之命……王敬所作,不可不敬德…………惟不敬厥德,乃早墜厥命……肆惟王其疾敬德,王其德之用,祈天永命?!?《尚書今注今譯》,第157-162頁)
上天因為紂王道德敗壞而革除了殷國的國運,君主沒有良好的道德品質(zhì)就會失去天命,而君主有良好的道德品質(zhì),才能得到天的保佑,從而接受天命。大盂鼎銘文稱“丕顯文王受天有大命,在武王嗣文王作邦”,即說明了文王受天命而立。《左傳》也記載:“皇天無親,惟德是輔。”(《左傳·僖公五年》)天并不親愛誰,只對有德之人給予庇佑,說明了周代之后道德在天命轉移中的重要性。《尚書·酒誥》記載“古人有言曰:‘人無于水監(jiān),當于民監(jiān)’”(《尚書今注今譯》,第146頁),強調(diào)君主要以民眾的滿意程度作為政治是否合理的標準,是一種保民思想的體現(xiàn),其中蘊含著一定的政治道德屬性,也突出了人文精神的意義。
由《尚書》的內(nèi)容看,周代的君主由于品德優(yōu)越而得到天的承認,天因此也具備了道德屬性。周代的天人合一關系在天賦政治上繼續(xù)發(fā)展,但突出了道德的重要作用,一定程度上擺脫了祖先神崇拜,這為天人合一由《尚書》體現(xiàn)的夏商周三代天賦政治向儒家思想中的天賦人性轉變奠定了基礎。
周代的天已經(jīng)被賦予了道德屬性,但隨著周代社會矛盾逐漸尖銳,人們認為天對政治的宰治力下降,對天的道德真實性產(chǎn)生了懷疑,天人關系得到重構,逐漸從天賦政治轉向儒家思想中的天賦人性,顯示出世俗化、理性化的特點。宋儒為天賦人性思想找到了本體論依據(jù),建立起完整嚴密的天人關系論。
《詩經(jīng)》中早有一些對天賦予人民美德善性的描寫:“天生烝民,有物有則。民之秉彝,好是懿德?!?《詩經(jīng)·大雅·烝民》)這是說天生人民也給予他們良好的品性,這既是周人對周代具備道德屬性之天的呼應,也是早期天賦人性的思想萌芽。
《詩經(jīng)》反映社會動蕩以及人們對當時天的哀怨之情,如“不弔昊天,亂靡有定。式月斯生,俾民不寧”(《詩經(jīng)·小雅·節(jié)南山》),“浩浩昊天,不駿其德,降喪饑饉,斬伐四國”(《詩經(jīng)·小雅·雨無正》)。昊天如此不仁,使禍亂一月接著一月不停止地發(fā)生,讓人民不得安寧;昊天不施仁德,反而降下饑饉,使得國家充滿戰(zhàn)爭。這些章句深切反映了當時社會矛盾尖銳,人們對天產(chǎn)生懷疑的狀況。人們需要一個能進行生活訴求的天,是一個既能主宰人事又能貼近人事、能為人所知的天,而當時的天顯然不符合人們的預期,人們不知道此時的“天”為什么會是這樣。春秋時期鄭國子產(chǎn)發(fā)出這樣的言論:“天道遠,人道邇。非所及也,何以知之?”(《左傳·昭公十八年》)
人們在天人關系中開始了對于人本身的重視,此處并不能反映天對于人決定成分的減少,卻強調(diào)了天的不易知的性質(zhì),更多地是需要從人的層面出發(fā)來把握。把握了人道、人性,才能由近及遠地把握天道。這其實也是一種天人相通的觀點,逐漸擺脫了早期宗教和祖先崇拜。
到了孔子的時候,周室衰微,禮壞樂崩,孔子想要從提升個人修養(yǎng)出發(fā)達到社會整體的修正。其注重現(xiàn)實、少言天道的天人思想也對后來儒家學者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鬃诱f“人能弘道,非道弘人”(《論語·衛(wèi)靈公》),是人的主體意識的突顯(夏紹熙:《天人之學》,北京:學習出版社,2014年,第15頁);又說“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論語·季氏》),強調(diào)要敬畏天命,孔子罕言性與天道,并不是完全不談論性與天道,而是以一種敬畏的態(tài)度去談論天道。正是因為孔子以一種敬畏、少談的態(tài)度去對待天命,他的目光因此更多地轉移到人事上來,其思想本身是一種“人學”(張豈之:《中國思想史》,西安;西北大學出版社,2012年,第44頁)。后代的儒家學者更加注重人性、道德、實踐等以人為主體的范疇,天人合一的內(nèi)涵開始由天賦政治向天賦人性轉化。
《中庸》開篇就是“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郭店楚簡也有“性自命出,命自天降”(荊門市博物館:《郭店楚墓竹簡·性自命出》,北京:文物出版社,1998年,第179頁)的記載,明確地認為人性由天賦予。此后的儒者們圍繞著這一觀點不斷進行深化闡發(fā),或是根據(jù)現(xiàn)實需求進行部分改造,但始終不離其宗。
孟子從心性的角度把天人聯(lián)系起來:“盡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則知天矣?!?《孟子·盡心上》)孟子認為人心有“惻隱之心,仁也;羞惡之心,義也;恭敬之心,禮也;是非之心,智也”,知仁義禮智也就是盡心知性,知性則知天。天人關系在孟子那里得到了更多人性層面的發(fā)展,具備了天賦人性的內(nèi)涵。
天賦人性的意義,不僅僅改變了以往具備神秘色彩的政治層面的天人合一,更將人道與天道相符合,使天人相通有了可能,天由此具備了現(xiàn)實意義。先秦儒家思想中的天人關系雖然具有了天賦人性的內(nèi)涵,卻無明確完整的理論體系,這一工作直到宋代才由理學家們完成。
宋代儒學天人關系論的發(fā)展有其特殊的社會文化背景:內(nèi)憂外患不斷,佛道思想沖擊,傳統(tǒng)儒學僵化等等。為了應對這些困境,為學術尋找到新的生機與活力,宋儒在破除傳統(tǒng)儒學弊病的同時借鑒、吸收佛道二家心性論與天道觀(陳谷嘉:《宋代理學倫理思想研究》,湖南大學出版社,2006年,第48頁),大力論證性與天理的關系,為心性論提供“理”的形而上的本體論依據(jù),“天人合一”得到了多重圓融的理論解釋。
上文提到張載是將“天人合一”連用的第一人。他還說:“天人異用,不足以言誠;天人異知,不足以盡明。所謂誠明者,性與天道不見乎小大之別也”(張載:《張載集》,《正蒙·誠明》,第20頁)張載認為,如果將天人分別論說便不足以去談論誠明,性與天道等同沒有小大之分。并且又說:
“乾稱父,坤稱母;予茲藐焉,乃混然中處。故天地之塞,吾其體;天地之帥,吾其性。民,吾同胞;物,吾與也?!?張載:《張載集》,《正蒙·乾稱》,第62頁)天地的本源之氣構成了人性,萬物同根同源,人的本性大致相同,人與人也是相類的,張載已經(jīng)將人性與天的本質(zhì)劃上了等號,讓傳統(tǒng)的天賦人性思想具備了氣本體論的支撐。
程顥講的天人關系也是一種合一。但他說的天與人本就是統(tǒng)一的,并不相分。他將天與人在形而上的層面直接等同:“須是合內(nèi)外之道,一天人,齊上下?!?程顥、程頤:《二程集》,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第59頁)又說:“除了身只是理,便說合天人。合天人,已是為不知者引而致之。天人無間”。(《二程集》,第33頁)“天人本無二,不必言合?!?《二程集》,第81頁)程顥在繼承天賦人性思想的同時,從理的角度出發(fā),將天人等同,認為性是理的一種表現(xiàn)。這是程顥將天人合一在人性層面的進一步發(fā)展,他直接將人性等同于天理,是一種本質(zhì)上的天人合一,人與天得到了徹底融合。
宋代理學天人關系論在先秦儒家思想的基礎上繼續(xù)發(fā)展,對傳統(tǒng)儒學人性論進行復歸,為其尋找到了“天理”的依據(jù),提供了本體論的解釋,這使傳統(tǒng)儒學在宋代特殊的文化背景下能有力應對佛道的沖擊,最終成為主流思想。
天人合一思想萌發(fā)于夏,人作為天的輔助角色,表現(xiàn)在政治上就是遵循天意制定與執(zhí)行各種規(guī)則的,初步建立起天賦政治的天人關系;商代對這種天人關系進行深化發(fā)展,特點更加顯著。經(jīng)歷政權轉移及社會矛盾加劇,現(xiàn)實需要讓商周之際的天被賦予了道德屬性,純粹政治上的天人合一有了向人性上的天人合一轉變的內(nèi)在動力,這一動力在隨著儒家思想的發(fā)展不斷強化,最終建立起天賦人性的意義,使天人貫通的可能性得到確立,天存在的現(xiàn)實意義與人的存在價值也得到重構,突顯出天人合一思想的人性特色論。
宋代理學為天賦人性尋找到了“理”的本體論依據(jù),通過強調(diào)理是萬物之本,性也即理,人性因此與天相通;理在社會層面上也表現(xiàn)為一套綱常倫理道德。人的行為符合倫理道德要求,那就是符合天之理,人性在兩個維度上通達天理。宋代理學的發(fā)展既為了應對佛道思想的沖擊,也為封建統(tǒng)治尋找依據(jù),后者與夏商及周初政治上天人合一理論目的沒有太大不同;而先秦儒學的天人關系論在強調(diào)天賦人性的同時關照個人修養(yǎng)、重視人的價值,沒有積極地去為統(tǒng)治者辯護,這是它與宋代理學天人關系論的不同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