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劉 勇
自1601年荷蘭商船首次來華,荷蘭即開始了其對華密切交往的歷史。在整個近代中西交往史中,中荷關系占據著重要地位。基于交往所涉地域,中荷關系史可劃分為荷蘭與中國臺灣、澎湖地區(qū)關系史和荷蘭與中國大陸地區(qū)關系史。長期以來,中國大陸學界中荷關系史研究相較于其他歐美國家對華關系史研究而言顯得小眾得多。本文就改革開放以來至2019年中國大陸學界中荷關系史研究做一簡要回顧。
自20世紀80年代初,中國大陸學界中荷關系史研究始于有關臺灣最早政權設立與荷蘭殖民者關系的探討。蔡長溪等首先主張,鄭芝龍在荷蘭人入臺前已開發(fā)臺灣并在東南沿??箵趄屩鸷商m人,其對臺灣的早期開發(fā)實為鄭成功驅荷復臺理由之一,而因其一心想擴展閩粵浙私人勢力而離臺才使得荷蘭人蠶食臺灣。①蔡長溪、黃天柱、廖淵泉:《試論鄭芝龍開發(fā)臺灣和抗荷斗爭》,《歷史教學》1981年第9期。黃志中隨后批駁了西方所謂荷蘭人最先在臺設立行政機構并對其開發(fā)有過重大貢獻的觀點,認為最先在臺建立政權的是中國海商武裝力量,荷據時期臺灣經濟有發(fā)展但并不能歸功于殖民者的“開明政策”,殖民侵略實際上阻礙了臺灣社會經濟發(fā)展。②黃志中:《臺灣最先設立的行政機構始于何時》,《福建論壇》1982年第3期。徐曉望進而聲稱,在顏思齊、鄭芝龍之前,袁進、李忠等海盜商人已在臺灣北港據守12年,實為最早開發(fā)臺灣之人,鄭芝龍只是袁進事業(yè)的繼承者,在此背景下,鄭成功驅荷復臺有其合法根據。③徐曉望:《鄭芝龍之前開拓臺灣的海盜袁進與李忠——兼論鄭成功與荷蘭人關于臺灣主權之爭》,《閩臺文化交流》2006年第1期。
荷蘭據臺前曾短時侵占澎湖,并與福建地方官府陸續(xù)發(fā)生過交涉和戰(zhàn)爭,即所謂的“澎湖危機”(1622—1624)。陳小沖考察該危機的背景、進程及其影響時認為,它是荷蘭人在遠東貿易擴張及其與葡萄牙、西班牙殖民競爭的結果,最終導致了荷蘭殖民臺灣38年。④陳小沖:《澎湖危機——貿易、戰(zhàn)爭與談判(1622—1624年)》,《思與言》1993年第4期。楊彥杰評價荷據時期澎湖歷史地位與作用時強調,因明廷對收復的澎湖疏于防守,17世紀30年代據臺荷蘭人對其窺占利用,將其設為船只??勘茱L、修理之所,作為大員以外的另一個重要港口和據點開展轉口貿易,以及作為大員所需材料、牲畜的供給地,鄭成功勢力的崛起徹底轉變了澎湖的軍政格局,對該地的有效管理和控制為日后復臺奠定了重要的戰(zhàn)略基礎。①楊彥杰:《荷據時期澎湖的歷史地位與作用》,《臺灣研究》2003年第2期。
明末伊始,荷、日、西即對侵殖臺灣各有企圖。傅衣凌提出,荷蘭據臺目的是為了控制東西方貿易交通航線,而鄭成功驅荷復臺遏制了西方殖民者的東進,保住了民族與國家的獨立,徹底改變了荷蘭殖民者的統治方法,促進了臺灣的開發(fā)及其社會經濟的發(fā)展。②傅衣凌:《鄭成功研究的若干問題》,《福建論壇》1982年第3期。田玨等指出,荷蘭侵臺根本目的是為了就近獲取立足之地對華通商,臺灣為荷蘭東印度公司(下稱“荷印公司”)委任統治地,通過向漢人收稅實行殖民統治,通過興教和助墾籠絡高山族,荷、日、西在臺沖突凸顯了以臺灣為交叉點所構成的復雜國際關系。③田玨、韓恒煜:《臺灣歷史講座第二講——荷據時期臺灣》,《歷史教學問題》1988年第4期。張彥杰進而系統分析了荷蘭侵臺經過及原因,據臺荷蘭人與鄭芝龍及日、西等國人的矛盾沖突及其對策。④張彥杰:《荷據時代臺灣史》,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1992年。針對早期荷、日在臺沖突,陳小沖認為是由最初的商業(yè)沖突演變?yōu)檎螞_突,終了于日本鎖國政策。⑤陳小沖:《十七世紀日荷在臺沖突中的政治因素》,《臺灣研究集刊》1997年第2期。王前山認為荷蘭雖最終據臺成功,但其侵占既無法理基礎又缺久據實力,終究難逃被逐宿命。⑥王前山:《晚明臺灣被侵占研究》,《軍事歷史研究》2004年第3期。汪曙申在17世紀東西方陸權與海權勢力消長及荷蘭海權崛起的大背景下討論荷蘭侵臺,指出在歐洲國家東進殖民擴張進程中,臺灣成為新興海權勢力荷蘭覬覦的對象,被其憑借強大海上實力侵占,以作為拓展貿易和建立遠東霸權的重要據點,自此卷入西方資本主義殖民貿易體系。⑦汪曙申:《試論十七世紀荷蘭海權的崛起與對臺灣的侵占》,《臺灣研究》2011年第5期。張曙光對荷蘭殖民臺灣38年之說提出質疑,堅稱荷蘭據臺時期仍面臨中、日、西等各方勢力的爭斗沖突且并未占據上風,荷蘭殖民統轄人口、地域并未擴至全島,即便于其鼎盛時期也沒能統治全島。⑧張曙光:《1624—1662年間臺灣政治統治的基本事實研究——質疑“荷蘭統治三十八年說”》,鄭州大學教育學院碩士學位論文,2004年。朱悅梅研究荷據時期殖民軍隊在臺駐防部署,將荷印公司為掌握對華貿易主動權、統治臺灣居民、抵御軍事攻擊而在臺南臺江灣內海沿岸構建的軍事防御體系的布局和特點與荷蘭據臺的戰(zhàn)略失敗聯系了起來。⑨朱悅梅:《荷據臺灣時期的臺江灣軍事防御體系》,《軍事歷史研究》2015年第2期。
荷據時期殖民當局基于殖民利益對漢人和“原住民”實行不同的殖民統治。張彥杰對荷蘭殖民臺灣做的系統研究分析了荷蘭侵臺的經過及原因,荷蘭人與鄭芝龍及日、西等國人的矛盾沖突及其對策,荷據臺灣時期大陸對臺移民開發(fā),臺灣轉口貿易與大陸商人關系,荷蘭人對臺經濟掠奪及其殖民統治的危機和殖民統治的喪失等問題,從而較全面展現了荷據臺灣社會生活的具體狀況。⑩張彥杰:《荷據時代臺灣史》。宋潔在考察荷蘭對臺灣“原住民”殖民統治的過程時談及,該統治方式主要包括政治上的地方會議制和村社長老制,經濟上的贌社制和年貢制以及文化上的傳播基督教。?宋潔:《十七世紀荷蘭對臺灣原住民殖民統治的建立》,廈門大學臺灣研究院碩士學位論文,2006年。針對地方會議制,李穎認為殖民當局主要通過召開地方會議,實行村社長老輪換制有效控制村社,通過地方會議制還得以了解和掌控在少數民族村社活動的漢人,同時漢人在這些村社的商貿活動也對村社產生有效制約以更有利于殖民統治。?李穎:《荷據時期臺灣地方會議制度》,《宜春學院學報》2015年第8期。針對贌社制,李穎分析其源自荷蘭殖民者推行的許可證制,即在特定條件下將臺灣“原住民”村社交易權以固定價格售與贌商,贌商獨享與“原住民”交易專屬權,贌社收入在殖民當局財政預算和均衡中占有重要地位,該制度終止了漢人與“原住民”的自由貿易,殖民當局得以對此兩方進行雙重控制。①李穎:《荷據時期臺灣贌社制度述論》,《宜春學院學報》2014年第10期。王玉國通過歷年村社貿易稅的發(fā)贌情況,分析評價了該制度的運作情況,認為它的建立降低了荷印公司親自征稅的成本與風險,保證人的引進則確保了公司利益不受損害,公司因而逐步加強對臺殖民掠奪。②王玉國:《從村社貿易稅看荷據時期臺灣贌社制度》,《閩南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4年第4期。黃俊凌依據荷印公司不同階段的戰(zhàn)略需要對據臺時期殖民當局統治漢人策略的特點進行了歸納,指出殖民者基于殖民利益對漢人實行寬嚴的統治策略,被殖民統治的漢人經濟權益和人身自由始終相對有限,且須服從服務于公司的經濟利益和統治需求。③黃俊凌:《論荷據時期殖民當局統治漢人的階段劃分》,《臺灣研究集刊》2018年第6期。
中國大陸學界普遍認為荷據時期臺灣經濟屬殖民地經濟,是荷印公司的經濟附庸和原始資本積累的工具。④鄭澤清:《荷蘭殖民者統治下的臺灣經濟》,《臺灣與東亞》1983年第4期。林仁川指出,該時期臺灣階級構成為荷蘭殖民統治階級與臺灣“原住民”和漢族移民被統治階級,人民職業(yè)構成包括漁、商、獵、農、匠,社會基層尚未形成追求特定目標的有固定成員和權利機構的社會組織,殖民當局雖建立了初級行政管理系統,但仍無法完全破壞“原住民”基層社會結構,臺灣農業(yè)以甘蔗和水稻種植為主,而其轉口貿易屬于大陸海貿的組成部分。⑤林仁川:《荷據時期臺灣的社會構成和社會經濟》,《中國社會經濟史研究》1997年第1期。周文順討論三次割據時期臺灣經濟性格時提出,荷據時期臺灣經濟仍具強烈的大陸傾向,殖民當局在推行一整套欲使臺灣與大陸永遠分離的政策時,通過從大陸引進人力資源、生產工具和生產技術以及推動臺陸商貿等途徑發(fā)展臺灣殖民經濟,使得臺灣社會局部地出現初步繁榮景象,從而榨取巨大利益。⑥周文順:《諸割據時期臺灣經濟性格之鏡鑒》,《學術研究》2000年第7期。于亞娟聲稱,荷據時期殖民當局全力發(fā)展植蔗業(yè),奠定了臺灣糖業(yè)發(fā)展的雛形,是現代臺灣甘蔗種植業(yè)和糖業(yè)發(fā)展的基礎,帶動了臺灣經濟的整體發(fā)展,而這是臺灣勞動人民用血汗鑄就的,殖民者大力發(fā)展植蔗業(yè)則是受巨大經濟利益的誘惑和驅使。⑦于亞娟:《試論殖民時期臺灣甘蔗種植業(yè)的發(fā)展》,《廣西農學報》2006年第5期。歷益等分析了荷據時期臺灣蔗糖產量增長的原因,強調蔗糖貿易利潤的提升及市場的擴增,殖民者鼓勵扶植政策的推行,以及勞力問題的解決,使得臺灣成為荷印公司蔗糖貿易的供貨中心。⑧歷益、吳瑋:《1624—1662年臺灣蔗糖產量增長的原因分析》,《西安社會科學》2011年第5期。楊彥杰等在談論荷據臺灣的轉口貿易時指出,此貿易以大員灣為基地對中國大陸、日本、東南亞甚至歐洲展開,但主要依靠大陸商品供給并通過鄭芝龍等海商進行,因此不可持久而必定衰亡。⑨王耀華、謝必震主編:《閩臺海上交通研究》,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0年。李德霞則強調,17世紀上半葉隨著東亞國際貿易格局的改變,臺灣成為中日貿易的理想中轉站,中、日、荷、西等國在此展開競爭,最終實力最強的荷印公司獨占臺灣,經營大規(guī)模的中日貿易并賺取高額利潤,臺灣因此成為荷蘭遠東貿易網上的重要商站。⑩李德霞:《17世紀上半葉荷印公司在臺灣經營的三角貿易》,《福建論壇(人文社會科學版)》2006年第5期。
荷據時期閩臺經貿往來頻繁,臺海貿易主導權爭奪激烈。陳小沖曾梳理了17世紀上半葉荷印公司對華貿易擴張歷程,提出以1624年為界分為走私或轉販等間接貿易階段和以臺灣為基地對華直接貿易階段,17世紀上半葉荷印公司對華貿易擴張是在與葡、西、鄭氏海商集團等貿易對手的競爭中曲折前行。?陳小沖:《十七世紀上半葉荷印公司的對華貿易擴張》,《中國社會經濟史研究》1986年第2期。李金明分析17世紀初期荷蘭對華貿易性質時認為,由于明廷在月港部分開放海禁而準許私商出海貿易,但不準外國人到福建沿海貿易,于是荷蘭人在福建沿海實行海盜式掠奪,并在巴城和臺南設立據點,將中國商品販運至日本、歐洲以謀取暴利,對我國的海貿發(fā)展構成不小威脅。?李金明:《十七世紀初期中國與荷蘭的海上貿易》,《南洋問題研究》1989年第4期;李金明:《17世紀初荷蘭殖民者在澎湖、臺灣的海盜貿易》,《臺灣研究》1999年第3期。李蕾論述17世紀臺灣對外貿易網絡的形態(tài)及其構建過程時談及,荷蘭人據臺后積極參與由中、日商人構建的貿易線路,并將其納入自身的商業(yè)網絡。①李蕾:《十七世紀中前期臺灣地區(qū)對外貿易網絡的展開——以荷蘭大員商館經營的貿易為中心》,《中國社會經濟史研究》2003年第1期。張彩霞等主張17世紀的中國海商實際上仍是臺海貿易的主導者,主要表現在對出口商品種類數量、商品定價、臺海貿易市場規(guī)則等方面的掌控。②張彩霞、林仁川:《中國海商:17世紀臺海貿易的主導者》,《中國社會經濟史研究》2010年第4期。黃俊凌分析,影響明末臺海貿易主導權的因素很多,中國海商和荷印公司都無法單獨主導,臺海貿易主導權的爭奪是一個在雙方之間動態(tài)轉移的過程,絕非單純的“華商主導論”或“荷印公司主導論”所能概括,這也是當時東亞貿易主導權變遷的縮影。③黃俊凌:《17世紀上半葉臺灣海峽貿易主導權新探——以荷蘭據臺初期的轉口貿易為中心》,《臺灣研究集刊》2016年第5期。楊國楨則以個體海商為案例,分析中國海商在臺海貿易及中荷交涉中的作用,不主張抹殺自由商人的存在而歪曲中國海洋發(fā)展的歷史。④楊國楨:《十七世紀海峽兩岸貿易的大商人——商人Hаmbuаn文書試探》,《中國史研究》2003年第2期。徐曉望針對明清之際臺灣海洋經濟的形成指出,雖然荷、西殖臺時將以海洋商業(yè)為基礎的經濟模式帶入臺灣,使得該時期成為臺灣海洋經濟的初成時代,但此前臺灣在“原住民”及閩南人開發(fā)下就已萌生海洋經濟,明清之際的臺灣經濟是閩潮經濟的延伸,荷蘭人只是促進該經濟的發(fā)展而并未改變其性質,因此荷據時期臺灣的海洋經濟是以閩南海洋經濟為主體,然后滲入了荷、西海洋文化的一些成分。⑤徐曉望:《論明清之際臺灣海洋經濟的形成》,《學術評論》2012年第2期。
17世紀,臺海地區(qū)荷印公司與中國海商集團的關系錯綜復雜。聶德寧探討明末清初中國商船與荷印公司貿易關系從被擄掠到競爭以至抗爭的演變進程時提及,荷印公司既是中國帆船主要貿易對象也是強大競爭對手,中國海商具備了與荷印公司武裝抗衡的實力,而鄭成功及其海上武裝力量則是其貿易利益的關鍵保護者。⑥聶德寧:《明末清初中國帆船與荷印公司的貿易關系》,《南洋問題研究》1994年第3期。林仁川指出,荷蘭人到達臺海時各國海商集團在此已各自占有一定市場份額,其為打破這一既有格局采用戰(zhàn)和結合、各個擊破、海上阻攔等系列商戰(zhàn)策略以在東亞貿易網絡中分得一席之地,然而在鄭成功的圍攻下最終放棄充當東亞海上商業(yè)霸主的幻想。⑦林仁川:《評荷蘭在臺灣海峽的商戰(zhàn)策略》,《中國社會經濟史研究》2004年第4期。李德霞認為,據臺荷印公司與鄭氏海商集團關系最為密切,雙方為了各自利益互相利用互相競爭,構成錯綜復雜的商業(yè)關系,但前者最終在后者強力競爭下被迫撤出臺灣,從而失去重要的遠東貿易中轉基地。⑧李德霞:《淺析荷印公司與鄭氏海商集團之商業(yè)關系》,《海交史研究》2005年第2期。徐曉望聲稱,荷蘭人侵略澎臺的主要目的是為了壟斷中國商品的出口,但該行為遭到以鄭芝龍為首的閩商抵制,鄭成功的驅荷復臺恢復了東亞國際貿易的正常秩序,使得臺海這一重要國際貿易通道重受閩商控制。⑨徐曉望:《論17世紀荷蘭殖民者與福建商人關于臺灣海峽控制權的爭奪》,《福建論壇(人文社會科學版)》2003年第2期。趙雅丹談論荷蘭與鄭氏海商集團組織的差異性及其緣由時強調,鄭氏集團既是依賴地緣血緣、指令性結構的軍事集團,也是集中治理陸海五商及具備海關功效的海商管理部門,而荷印公司則是以國家政權為后盾規(guī)模經營的股份制公司;西方海商集團不計成本地全球擴張,而中國海商集團則立足于區(qū)域壟斷。⑩趙雅丹:《17世紀中荷海商集團組織差異及原因分析》,《華東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2年第2期。陳思從軍事力量角度對比荷印公司與鄭氏海商集團的力量及其形成緣由,認為武器裝備偏弱的鄭氏海商集團在人員數量、訓練水平、作戰(zhàn)經驗、戰(zhàn)略戰(zhàn)術指揮等方面都優(yōu)于海陸軍強大、武器裝備世界領先的荷印公司,鄭氏集團正是充分利用這些優(yōu)勢將荷印公司逐出臺灣。?陳思:《17世紀中葉荷鄭臺海軍事力量對比評述》,《臺灣研究集刊》2013年第4期。他還以李旦、顏思齊及Веndiосqu等為例論析福建海商與荷蘭殖民者的關系,指出入侵臺海的荷蘭人與福建海商有著廣泛的交往,雙方維持著既合作又斗爭的關系,體現了當時福建民間海上勢力、地方當局及西方殖民者之間復雜的政治、經濟、軍事斗爭。①陳思:《論1622—1625年間福建大海商李旦與荷蘭殖民者的關系》,《閩臺文化研究》2016年第2期;陳思:《17世紀30年代荷蘭殖民者與福建海商的關系——以“Веndiосq事件”為例》,《閩臺文化研究》2017年第1期;陳思:《從各方史料看顏思齊與李旦及荷蘭殖民者之間的關系》,《臺灣研究集刊》2017年第5期。王昌則通過數個劫持事例展示鄭氏海商集團與荷印公司在東亞海域的武力沖突,闡明荷印公司為了壟斷東南亞香料貿易,頻劫南下貿易的主要受鄭成功控制的華人商船,這些激烈的海上競爭成為鄭成功逐荷收臺的重要因素之一。②王昌:《17世紀50年代荷印公司劫持華人商船事件研究》,《中共福建省委黨校學報》2016年第9期。
荷據時期臺灣社會是一個具有雙重性的多元社會,即既有聯系又有區(qū)別的移民社會與殖民地社會。此雙重性是臺灣社會不同于其他社會的特殊性所在,也是研究荷據臺灣歷史時需特別注意之處。③王奇:《試論荷據時期臺灣社會性質的雙重性》,《現代臺灣研究》2010年第2期。劉彼德探討17世紀荷蘭殖民統治下的臺灣社會結構、各群體之間的關系和特性時認為,荷據前臺灣住民以“原住民”為主也有少數漢人,荷據后來自歐洲、印度及東南亞的外國人的加入使其成為一個多元種族、宗教和文化的殖民地社會,是一個階級、男女、宗教、宗族等層面皆不平等的社會。④劉彼德:《17世紀荷蘭殖民統治下的臺灣社會結構和特征》,《臺灣研究集刊》2011年第3期。王玉國通過梳理荷蘭殖民者與漢族移民的關系,認為殖民者對漢族移民既吸引鼓勵、拉攏利用也防范限制、壓迫掠奪,其最終目的是維持殖民統治,并不存在所謂的荷蘭人、漢族移民“共構殖民”。⑤王玉國:《荷據時期臺灣荷蘭人與漢族移民關系》,載鄧孔昭主編《閩粵移民與臺灣社會歷史發(fā)展研究》,廈門:廈門大學出版社,2011年。劉建濤討論荷據臺灣漢族移民時提示,此時期大陸漢人開始有組織地移民臺灣,其中農民被招募來臺開墾以促進臺灣經濟開發(fā),這奠定了臺灣漢族移民的基礎,也加快和促進了臺灣農業(yè)的發(fā)展和漢文化的傳播。⑥劉建濤:《荷據時期大陸漢民有組織移臺及其影響》,《安康學院學報》2008年第1期。羅春寒及郝時遠、陳建樾等的著作對殖民當局與“原住民”關系有過一般性論述,劉彼德則深入探討了小琉球“原住民”被殖民者滅族事件的來龍去脈并分析了殖民者進駐大員的根本目的。⑦羅春寒:《臺灣平埔族群文化變遷之研究》,北京:民族出版社,2008年;郝時遠、陳建樾主編:《臺灣民族問題:從“番”到“原住民”》,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2年;劉彼德:《17世紀小琉球原住民滅族始末和原因探討》,《臺灣研究集刊》2011年第6期。
荷據時期殖民者大力傳播基督教文化,興辦教會學校。宇曉、林仁川等曾討論過17世紀基督教文化在臺傳播,概述了荷、西傳教士分別基于臺灣中南部、北部傳教的經過,比較分析了其服務殖民侵略的性質及其失敗的原因;林金水論述了新教在臺傳播的演進過程,教會學校的教化事業(yè),新教傳播失敗的緣由及其一定的積極影響;施沛琳對荷據時期基督教在臺灣西拉雅族的傳播進行過個案研究,揭示臺南地區(qū)以西拉雅族為主的“原住民”信奉基督教開啟了西方宗教在中國傳播的首頁,但最終也被迫中斷。⑧宇曉:《十七世紀荷蘭、西班牙傳教士在臺灣高山族地區(qū)的活動及其影響》,《中央民族學院學報》1989年第4期;林仁川:《十七世紀初基督文化在臺灣的傳播》,《臺灣研究集刊》1994年第1期;林金水主編:《臺灣基督教史》,北京:九州出版社,2003年;施沛琳:《荷據時期基督教在臺灣西拉雅族的傳播》,《廣西民族師范學院學報》2019年第2期。關于荷據時期臺灣教會學校情況,莊明水等曾詳談了其辦學過程、師資來源、培養(yǎng)教學內容及方法、學生管理等方面,指出荷蘭人通過辦學以行教化事業(yè)是純粹的殖民教育,但其辦學形式則首開臺灣學校教育先河,為臺灣辦學初始時期。⑨莊明水等:《臺灣教育簡史》,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1994年。熊南京等則進一步指出,對“原住民”的傳教活動雖一定程度上起到保存民族文化及開啟民智的作用,但殖民語言政策的最終結果卻嚴重破壞了當地語言生態(tài)。⑩熊南京、李芳蘭、李學強:《荷蘭殖民統治者對臺灣原住民的語言政策及其對語言生態(tài)的影響》,《南昌航空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0年第1期。此外,有關荷據時期閩臺文化交流,林仁川、黃福才合著的相關內容概述了兩岸在科技、語言、文藝、教育、宗族、宗教、風俗等方面的交融;吳慧穎以臺灣戲曲為個案揭示其于明末荷據時期自大陸傳入,與漢移民的信仰和民俗密切相關,展示了大航海時代中西文化碰撞之初的差異與交融。①林仁川、黃福才:《閩臺文化交融史》,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1997年;吳慧穎:《荷據時期臺灣戲曲活動初探》,《戲曲研究》2008年第3期。
中國大陸學界關于荷蘭與中國大陸地區(qū)關系的研究主要集中于貿易。吳建雍探析清前期中國與巴城帆船貿易時宣稱,該貿易是中荷通商的重要組成部分,其三個發(fā)展階段的興衰反映了荷印公司對中國東南沿海帆船業(yè)由依靠、利用到排斥的過程。②吳建雍:《清前期中國與巴城的帆船貿易》,《清史研究》1996年第3期。劉勇在概敘18世紀荷印公司對華貿易的三個不同運行階段時指出,第三階段(1757—1781)因中國委員會的有效管理及諸多外在因素而成為該貿易以固定經營方式維持時間最成功的時期,其中1757—1781年尤為突出;③劉勇:《荷蘭東印度公司廣州貿易的運行》,載蔡鴻生、包樂史主編《航向珠江》,廣州:廣州出版社,2004年;劉勇:《荷印公司中國委員會與近代中荷茶葉貿易》,《廈門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3年第3期。他還闡述了18世紀荷印公司如何在廣州的商業(yè)環(huán)境下形成特有的在華經營策略,④劉勇:《論18世紀荷印公司在華經營之道》,《海交史研究》2011年第2期。并回顧了1760年荷蘭大班如何主導西方人抗議公行的設立以及為何最終放棄抗議。⑤劉勇:《1760年西方商人對設立公行的抗議》,《南洋問題研究》2010年第2期。
有關荷蘭人與廣州關系的研究,蔡鴻生的《17—18世紀的荷蘭人與珠江三角洲》、江瀅河的《外銷畫中的中荷貿易》、郭德炎的《清代廣州的荷蘭人與巴斯人》、周湘的《“荷蘭?!薄昂商m馬”及“荷蘭豆”》都給予了各自的關注。⑥參見蔡鴻生、包樂史主編:《航向珠江》。有關荷蘭人與澳門關系的研究則偏少。章文欽簡析過16世紀末至鴉片戰(zhàn)爭前夕荷蘭人與澳門的關系,主張該關系仍屬于荷蘭與廣州口岸關系的一部分。⑦章文欽:《明清時代荷蘭人與澳門》,載蔡鴻生、包樂史主編《航向珠江》。陳思關注了17世紀中前期荷蘭人與澳門的關系,強調1660年荷蘭人計劃進攻澳門的目的是為了其在亞洲殖民貿易的需要,而計劃的產生、實施、擱置及重啟皆與臺灣有著密切聯系,是17世紀中前期東亞海洋爭霸背景下澳門與臺灣在荷蘭人眼中地位變化的體現,其最終失敗則是荷蘭人在臺、澳之間猶豫不決、顧此失彼的結果。⑧陳思:《17世紀中前期荷蘭殖民者眼中的澳門與臺灣——從1660年荷印公司進攻澳門說起》,《廣東社會科學》2018年第6期。
就具體貿易商品而言,相關研究迄今為止似乎僅涉及瓷器和茶葉。瓷器貿易方面,錢江探討17—18世紀中荷瓷器貿易時認為,該貿易的發(fā)展分初興、發(fā)展、停滯、復蘇、中止、繁盛、衰退階段,受到中國制瓷業(yè)的發(fā)達、政治清明局勢安定以及荷蘭國內乃至國際市場對中國瓷器需求狀況的影響,主要分為中國私商經營和荷印公司經營兩大類型;該貿易既促進了中國制瓷業(yè)的發(fā)展,也刺激推動了荷蘭制瓷業(yè)的興起,并對荷蘭社會生活產生積極影響。⑨錢江:《十七至十八世紀中國與荷蘭的瓷器貿易》,《南洋問題研究》1989年第1期。馮先銘等曾談及因荷印公司拍賣所捕獲葡萄牙“克拉克”號商船之貨而成名的17世紀初克拉克瓷器,包括其名稱由來、造型及紋飾特征、成瓷年代及窯口的判定以及他國仿制品等問題。⑩馮先銘、馮小琦:《荷印公司與中國明清瓷器》,《江西文物》1990年第2期。彭明翰則專門針對荷印公司與明清時期景德鎮(zhèn)瓷器外銷歐洲的關系分析道,景瓷外銷歐洲的過程中荷印公司成為第一推手,其將景瓷訂制成外形適合歐洲人使用需求、裝飾符合歐洲人審美要求的商品,使得景瓷在歐洲由奢侈品轉化為日用品,拓寬了歐洲市場并反向促進了景德鎮(zhèn)制瓷業(yè)的發(fā)展創(chuàng)新。?
? 彭明翰:《荷印公司與明清時期景德鎮(zhèn)瓷器外銷歐洲——貿易全球化視野下的景德鎮(zhèn)瓷器文化研究之一》,《南方文物》2013年第1期。
茶葉貿易方面,張應龍稱中西茶葉貿易先驅是荷蘭的對華茶葉貿易,始于17世紀初,式微于鴉片戰(zhàn)爭前夕,該貿易運營形式包括間接貿易、直接貿易、間接貿易與直接貿易相結合,對近代中西茶葉貿易的發(fā)展發(fā)揮了重要的歷史作用。①張應龍:《鴉片戰(zhàn)爭前中荷茶葉貿易初探》,《暨南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1998年第3期。劉勇曾探究了清代一口通商時期荷印公司在華茶葉采購,涉及該公司在華所購茶葉種類及其來源、茶葉供應商組合以及茶葉采購途徑等問題;②劉勇:《清代一口通商時期西方貿易公司在華茶葉采購探析——以荷蘭東印度公司為例》,《中國經濟史研究》2017年第1期。討論了荷印公司駐廣州商館的設立及其運行機制以及商館檔案的構建及其內容;③劉勇:《荷蘭東印度公司駐廣州商館探析》,載趙春晨、冷東主編《廣州十三行與清代中外關系》,廣州:世界圖書出版廣東有限公司,2012年。其《近代中荷茶葉貿易史》一書收入了前述各文的基本內容,深究了廣州口岸荷蘭人所涉多邊關系、巴城在中荷茶葉貿易中的角色、荷蘭人所購茶葉在歐洲的銷售與消費;④劉勇:《近代中荷茶葉貿易史》,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8年。還論述并評價了飲茶習俗在荷蘭的普及過程及其對近代荷蘭社會生活的積極影響。⑤劉勇:《中國茶葉與近代荷蘭飲茶習俗》,《歷史研究》2013年第1期。此外,賀圣達從貿易促進文化交流的角度探討中荷關系,指出17—18世紀荷印公司立足爪哇的對華貿易開啟了荷蘭—印尼—中國貿易與多元文化交流尤其是物質文化交流,但精神文化交流還相當有限,荷蘭人對華已有較多了解,但中國人對荷蘭文化還相對陌生。⑥賀圣達:《17—18世紀的荷蘭—印尼—中國貿易與多元文化交流》,《廣西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5年第4期。
中荷官方交往也是學界關注的重點。鄧孔昭在談論1662—1683年清廷聯合荷蘭人征伐鄭氏臺灣時剖析,此為17世紀中葉中國東南沿海國內矛盾和國際矛盾交織的結果,清廷在國內斗爭中利用荷蘭海軍力量,不但未喪失國家主權、損害民族尊嚴,且保持了一定的警惕,因此不應過分指責。⑦鄧孔昭:《1662—1683年清荷關系探討》,《臺灣研究集刊》1983年第2期。莊國土、包樂史(J. L. Вlussé)研究了1655—1657年荷蘭遣使朝華?!逗墒钩踉L中國記》是該時期荷蘭旅行家約翰尼斯·尼霍夫(Jоhаn Niеuhоf,1618—1672)所作游記,他是荷蘭首個來華使團的隨團書記員,以簡潔語言詳細記錄了荷蘭使團自廣州北上北京的所見所聞。⑧Jоhаn Niеuhоf, Hеt gеzаndtsсhар dеr Nеêrlаndtsсhе Oоst-Indisсhе Соmраgniе, ааn dеn grооtеn Tаrtаrisсhеn Сhаm ....Amsterdam: Jacob van Meurs, 1665.莊、包之書即是對尼霍夫行紀的研究,闡述了該行紀在歐洲的地位,敘述了早期中荷交通與荷使朝華的來龍去脈,分析了該行紀的價值,并完整譯注了其荷文原稿。⑨莊國土、包樂史:《〈荷使初訪中國記〉研究》,廈門:廈門大學出版社,1989年。鄭學檬曾刊文對該研究給予高度評價,參見鄭學檬:《回顧歷史、展望未來——評荷蘭學者包樂史博士的兩本中荷關系史著作》,《廈門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0年第1期。蔡香玉對1794—1795年荷使再訪中國的研究則有所側重,先是詳述1794年荷印公司遣使赴京一事中兩廣總督主動邀請的史實,重新構建了荷蘭遣使緣起的一些關鍵性環(huán)節(jié),并揭示了荷使的成行與1793年英國使團任務受挫之間的聯系,有助于認識中國官府和外國使節(jié)在朝貢體制下各自扮演的角色;⑩蔡香玉:《乾隆末年荷蘭使團出使緣起》,《學術研究》2016年第10期。接著她對1794年赴京荷使與廣東官府之間交涉表文重譯的過程及表文內容展開探討,述及荷使慶賀乾隆帝登基60周年并帶來荷文、中文兩份表文,但由于中文表文在諸多方面存在問題,廣東官員要求并協助荷使根據荷文表文進行多次重譯,而對中國官府來講重譯表文既是襄助與規(guī)訓荷使的重要步驟,也是將出使活動納入清廷朝貢體制的必要過程。?蔡香玉:《乾隆末年荷蘭使團表文重譯始末》,《清史研究》2018年第2期。
綜上所述,改革開放以來至2019年,中國大陸學界中荷關系史研究取得了可喜成果,但總體而言仍較薄弱。具體來講,偏重于荷蘭與中國臺、澎地區(qū)關系史,已發(fā)表的相關研究成果數量遠多于荷蘭與中國大陸地區(qū)關系史研究成果。
荷蘭與中國臺、澎地區(qū)關系史研究涉及領域較廣泛,涵括政治、經濟、文化、民族、宗教、教育、社會等多方面。然而就所發(fā)表的研究成果而言,其中存在的問題與不足不少,尤其表現在選題重復,造成了一些無新資料、無新觀點、缺乏深度的類似文章,使得相關課題研究缺乏新意和原創(chuàng)性。
數量本就不多的荷蘭與中國大陸地區(qū)關系史研究更多地側重于貿易,主要集中于荷印公司時期的廣州貿易,且只集中于極少數幾類商品。荷印公司對華貿易經營詳情已被該公司系統完整地記錄在案,且大體上得以完好保存,其豐富內容涉及公司領導層如何制定貿易決策、指導經營貿易,如何安排商船設備、人員、資金及往返貨物,公司大班如何在華操辦業(yè)務,等等。這就不得不提及中國大陸學界中荷關系史研究中存在的最大問題,即荷蘭文原始檔案史料的整理與利用未能得到足夠重視,這也是存在已久的老大難問題。雖然一些年輕學者正在以種種途徑盡可能多地利用這些珍貴史料,但囿于荷印公司原始檔案所用古荷蘭文掌握難度較大,此問題至今仍未取得實質性突破。只有打破這一障礙,中荷關系史研究才能夠得到進一步拓展和深化,而這需要更多有志學者的積極參與和奉獻,以及學界多方面的大力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