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云
水災作為影響中國社會較為嚴重的自然災害之一,在先秦時期已見諸災難神話傳說與災難詩歌之文學表達。先秦時期較著名的洪水神話如“女媧補天”“大禹治水”等;以詩歌書寫水災的文學作品多見于《詩經(jīng)》,如《小雅·雨無正》《小雅·漸漸之石》等。除《詩經(jīng)》之外,《楚辭》對中國歷史上的自然災害與災害文化亦有一定程度的書寫,尤其是屈原對災害的關注更是中國文士人文情懷的先聲。屈原作品中,涉及災害內(nèi)容較多的是《九歌》與《天問》,但前賢較少從災害角度進行分析。目前李道和《〈天問〉鯀禹神話考論》一文重點論述《天問》所載“應龍畫地”神話與造地、治水、造城傳說的源流關系①李道和:《〈天問〉鯀禹神話考論》,《文學遺產(chǎn)》2019年第1期。,可以看作是這方面的有力論證?!毒鸥琛放c災害關聯(lián)較多的則是《湘君》與《湘夫人》,前賢對此主要集中于二湘身份的討論,至今爭論不休,糾纏不清。本文擬在前賢研究的基礎上從災難文學、災害民俗、文學地理、文化記憶等角度重新闡釋二湘的內(nèi)容與篇旨。
二湘身份究竟為何,從古至今都是一個為人津津樂道的話題,對二湘身份的探討也關乎對二湘篇旨的理解。總體來看,前賢對二湘身份的討論主要圍繞兩方面進行,一是二湘與神話歷史人物娥皇、女英、舜、奇相的關系;二是二湘與自然神的關系。但無論是哪種對應關系,基本是立足于當時當下的一種文學書寫與文化重構。
從秦漢開始,二湘與神話歷史人物的關系比附已經(jīng)開始,呈現(xiàn)出由口頭流傳到文本書寫的演變形態(tài),主要涉及湘君、湘夫人與娥皇、女英之間的對應關系以及湘君與舜、奇相的對應關系。對二湘身份的解說基本是在中原文化大傳統(tǒng)的語境下進行的,同時又顯示出一定的楚地文化特色。從歷時順序來看,二湘身份呈現(xiàn)出由單一向多元變化發(fā)展、疊合的過程。
1.二妃為湘君
關于二湘身份,較早提及的是舜妃與湘君的關系,出自秦博士與秦始皇的對答,湘君身份相對模糊單一。秦始皇二十八年(前219)封禪泰山之后,西南渡淮水,登衡山、南郡,又“浮江,至湘山祠”,“逢大風,幾不得渡”,于是問其博士曰:“湘君何神?”博士答曰:“聞之,堯女,舜之妻,而葬此?!雹偎抉R遷:《史記》卷6《秦始皇本紀》,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248頁。從秦博士的回答來看,堯女舜妻死而為湘君,但堯女舜妻具體為誰較為模糊,為何葬于湘山亦不甚明了,其對答“聞之”似又據(jù)民間傳聞。從始皇問“湘君何神”來看,可以知道“湘君”神話在當時已經(jīng)流傳,而且楚地立有“湘山祠”,這就說明湘君信仰在當?shù)匾呀?jīng)形成。此事明孫?編《古微書》卷三四輯漢代緯書《河圖玉板》又云:“秦始皇浮江,至湘山,逢大雨,而問博士:‘湘君何神?’博士曰:‘聞之,堯二女,舜妃也,死而葬此?!雹趯O?編:《河圖玉板》,《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94冊,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3年影印本,第1049頁。《河圖玉板》雜記秦漢神話傳說,與《秦始皇本紀》所載大同小異,亦稱湘君為舜妃,具體所指依然模糊不清。需要注意的是,秦始皇是在“至湘山,逢大雨”的情景下詢問“湘君何神”,這就暗示當時楚地的湘君信仰或與風雨氣候相關。
漢代史傳文學的寫作體例促進了傳記文學的發(fā)展,尤其是文學性較強的紀傳體故事小說。西漢劉向古本《列女傳》卷一《母儀傳·有虞二妃》初載二妃之名為“娥皇”“女英”,且曰:“二妃死于江湘之間,俗謂之湘君?!雹蹌⑾蚓?,顧愷之圖畫:《古列女傳》卷1,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影印《文選樓叢書》本,第2頁。這是第一次解釋何為“湘君”,明確指出湘君為兩人?!八字^之”顯示出此說源于民間口傳的可能。但唐李賢等注《后漢書·張衡傳》“哀二妃之未從兮”(張衡《思玄賦》)句曰:“二妃,舜妻堯女娥皇、女英?!弊⒁读信畟鳌吩唬骸八瓷娣?,死于蒼梧,二妃死于江、湘之間,俗謂之湘君、湘夫人也?!雹芊稌希骸逗鬂h書》卷59《張衡列傳》,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第1922頁。此條將二妃與湘君、湘夫人同時對應。然《山海經(jīng)·中次十二經(jīng)》載洞庭之山,“帝之二女居之,是常游于江淵”。東晉郭璞在列舉諸說時注引《列女傳》曰:“二女死于江、湘之間,俗謂為湘君?!雹莺萝残凶蚝2ㄐ|c:《山海經(jīng)箋疏》,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年,第184頁。郭璞所引無“湘夫人也”四字。而南宋洪興祖補注《湘君》引《列女傳》云:“舜涉方,死于蒼梧,二妃死于江、湘之間,俗謂之湘君?!雹藓榕d祖撰,黃靈庚點校:《楚辭補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96頁。亦無“湘夫人也”的字樣。顯然,李賢所見《列女傳》與郭璞、洪興祖所見不同。關于唐宋之前《列女傳》篇目的變化,有學者指出:“《列女傳》由《漢書》劉向本傳之始的八篇到《隋志》和《新唐志》著錄的十五卷,其附加了班昭的注文是文本面貌變化的一個重要方面,另一個重要變化是唐宋之時流傳的《列女傳》,除去劉向原來校訂的篇目外,還有部分篇目是后人所續(xù)增的內(nèi)容?!雹邉①悾骸秳⑾颉戳信畟鳌导捌湮谋究颊摗?,上海:復旦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10年,第54頁。不難看出,郭璞、洪興祖所見《列女傳》更接近原貌,而李賢等所見之本很可能為十五卷本。
劉向《列女傳》雜取先秦史實、傳說,通過文學性書寫重構神話傳說中的人物故事,《母儀傳》即是對“有虞二妃”賢德事跡的頌揚。這種譜系式的書寫不僅僅出于史傳體例的影響,更是一種身份認同的文化現(xiàn)象?!稘h書·劉向傳》載《列女傳》成書緣由即曰:
向睹俗彌奢淫,而趙、衛(wèi)之屬起微賤,踰禮制。向以為王教由內(nèi)及外,自近者始。故采取《詩》《書》所載賢妃貞婦,興國顯家可法則,及孽嬖亂亡者,序次為《列女傳》,凡八篇,以誡試天子。①班固:《漢書》卷36《劉向傳》,北京:中華書局,1964年,第1957-1958頁。
劉向所雜取的《詩》《書》內(nèi)容具體為何今已不得而知,但二妃作為上古賢德帝王虞舜的妻子在《列女傳》首卷傳記顯然具有重要的文化意義。劉向通過“正統(tǒng)”帝王故事希冀在“俗彌奢淫”的社會亂象下以此作為“興國顯家可法則”的典范,“以誡天子”。
這種選擇性的撰述是文學書寫中重要的修飾手段,有時也需要將零散的文本內(nèi)容重新組合,重構出一個看似完整的故事整體,并將故事本文的意義指向當下與未來?!妒酚洝匪d秦始皇湘山遇風雨之事與劉向《列女傳》“有虞二妃”故事基本都是如此。前者敘述重點并非是想說明“湘君”為誰,而是通過湘山風雨之事引出之后秦始皇“大怒,使刑徒三千人皆伐湘山樹,赭其山”②司馬遷:《史記》卷6《秦始皇本紀》,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248頁。的情節(jié),從而凸顯秦始皇的暴戾性格。后者則是通過故事重構發(fā)揮文學故事的社會教化功能。
2.二妃為湘夫人
文學性的書寫也為文本闡釋提供了多種可能。劉向所稱引的二妃溺死為湘君之說又逐漸演變出二妃為湘夫人之說,“溺死”的關鍵信息存留,但性別發(fā)生變化。東漢王逸注《湘夫人》“帝子降兮北渚”句曰:“帝子,謂堯女也。降,下也。言堯二女娥皇、女英隨舜不返,沒于湘水之渚,因為湘夫人?!雹酆榕d祖撰,黃靈庚點校:《楚辭補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97-98頁。二妃娥皇、女英為湘夫人之說首見于王逸,此時二妃與“湘君”無直接關聯(lián),所謂“言”字亦暗示其說源于民間的可能。東漢鄭玄注《禮記·檀弓上》“舜葬于蒼梧之野,蓋三妃未之從也”句云:“《離騷》所歌湘夫人,舜妃也?!雹茑嵭?,孔穎達疏:《禮記正義》,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影印嘉慶刊本,第1281頁。以為舜妃為湘夫人。西晉張華《博物志》卷六《地理考》曰:“洞庭君山,帝之二女居之,曰湘夫人。”卷八《史補》又曰:“堯之二女,舜之二妃,曰湘夫人。”⑤張華撰,范寧校證:《博物志校證》,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72頁、第93頁。亦載二妃為湘夫人。相比二妃為“湘君”,“湘夫人”更能體現(xiàn)出性別上的差距。
不僅是文學文本的故事書寫,我們于史載中亦可看到當?shù)赜屑漓攵膹R宇以及紀念碑建立,作為一種在地化的記憶形式講述二妃故事。北魏酈道元《水經(jīng)注》卷三八《湘水》載,湘水右合黃陵水口,“其水上承大湖,湖水西流,經(jīng)二妃廟南,世謂之黃陵廟也。言大舜之涉方也,二妃從征,溺于湘江,神游洞庭之淵,出入瀟湘之浦”。又引東晉羅含《湘中記》曰:“民為立祠于水側焉,荊州牧劉表刊石立碑,樹之于廟,以旌不朽之傳矣。”⑥酈道元撰,陳橋驛校證:《水經(jīng)注校證》,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第896-897頁。顯然《水經(jīng)注》所載故事已是二妃溺死湘江傳說與《山海經(jīng)》帝女神話的糅合?!端?jīng)注》未載劉表刊石立碑之內(nèi)容,但唐韓愈《黃陵廟碑》云:“湘旁有廟曰黃陵,自前古立以祠堯之二女舜二妃者。庭有石碑,斷裂分散在地,其文剝?nèi)保肌秷D記》,言‘漢荊州牧劉表景升之立’,題曰‘湘夫人碑’。今驗其文,乃晉太康九年(288);又題其額曰‘虞帝二妃之碑’,非景升立者。”①韓愈著,馬其昶校注,馬茂元整理:《韓昌黎文集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553頁。且不論《湘中記》所載石碑是否為劉表所立,但碑文當題曰《湘夫人碑》或《虞帝二妃之碑》。韓愈《黃陵廟碑》記娥皇、女英之事,這就說明東晉黃陵廟(今湖南岳陽湘陰縣一帶)所祀二妃已為娥皇、女英,而石碑之內(nèi)容也不過是“二妃從征,溺于湘江”之事,“以旌不朽之傳”。
二妃廟以及紀念碑的建立主要是為了旌表二妃之美德,并在一個得到廣泛認可的、超越時間的狹小空間將榜樣式的人物連同她們的事跡神圣化和永恒化。廟宇、紀念碑作為文化記憶的媒介與形式,連同文學性的故事書寫塑造了二妃長久以來的美好聲望,而二妃姓名的確定讓其所代表的精神跨越時空達到不朽。
不難看出,東漢至兩晉二妃為湘夫人之說相對較為流行。而酈道元時,由于酈氏未涉足當?shù)鼗蚱渌売桑渥⑽闹徽饕T說,未明確二妃與湘君、湘夫人之關系。但值得注意的是,早在漢代之前,舜征蒼梧、二妃從征的事實或神話傳說已在楚地流傳,東漢兩晉注解經(jīng)典、撰記博物地理的風氣在某種程度上也促進了二妃神話與楚地原有二湘信仰的融合。
3.娥皇為湘君,女英為湘夫人
唐代以降,二湘與二妃之對應關系更為具體,而這種對應關系基本出于經(jīng)典考據(jù)之學,帶有明顯的儒家倫理傾向。韓愈《黃陵廟碑》在引征秦博士、劉向、鄭玄、郭璞諸說后指出:“以余考之,璞與王逸俱失也。堯之長女娥皇,為舜正妃,故曰‘君’;其二女女英自宜降曰‘夫人’也。故《九歌》辭謂娥皇為‘君’,謂女英為‘帝子’,各以其盛者推言之也?!雹陧n愈著,馬其昶校注,馬茂元整理:《韓昌黎文集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553-554頁。實際上,我們并未看到韓愈所考之據(jù)具體為何,他只是從前人之說徑直得出了結論。即便是確實考有所據(jù),但那些不見韓愈公開的資料更多的是作為以往二妃傳說的一種補充資料,“是一種記憶的記憶,能夠發(fā)揮的作用是批判地校正,或在需要時更新或改變現(xiàn)有的功能記憶”③阿萊達·阿斯曼著,潘璐譯:《回憶空間:文化記憶的形式和變遷》,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6年,第150頁。。
事實也確實如此,盡管李賢等所引《列女傳》已涉及二妃與二湘的對應關系,而且時代遠在韓愈之前,但韓退之以二妃之正次之別長幼之序分別對應湘君與湘夫人確是首創(chuàng),也是承其說者的首要依據(jù)。韓愈提出正妃娥皇為湘君,次妃女英為湘夫人之后,此說遂為流行。如前蜀杜光庭《墉城集仙錄》卷五“湘江二妃”條載,湘江畔有二妃祠,“祠中列湘君湘夫人之位,此其序長少之品位,當是娥皇為湘君,女英為湘夫人,非是別有湘君之神也”④杜光庭:《墉城集仙錄》卷5,《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子部第258冊,濟南:齊魯書社,1997年影印本,第371頁。。顯然杜光庭之說上承韓愈,同時也明確表示“別有湘君之神”,觀點更為堅決。其后南宋朱熹注《湘君》一二句曰:“君,謂湘君,堯之長女娥皇,為舜正妃者也?!庇肿ⅰ断娣蛉恕贰暗圩咏蒂獗变尽本湓疲骸暗圩?,謂湘夫人,堯之次女女英、舜次妃也?!雹莺榕d祖撰,黃靈庚點校:《楚辭補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45頁、第48頁。大儒朱熹顯然是師法韓愈。明人陳第《屈宋古音義》卷二《九歌·湘君》亦曰:“湘水神,堯長女,舜正妃也。”次篇《湘夫人》又曰:“堯次女,舜次妃也。正妃稱君,故降稱夫人?!雹揸惖谧?,黃靈庚點校:《屈宋古音義》,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年,第63-64頁。清林云銘《楚辭燈》卷二《九歌·湘君》注湘君為“娥皇也”,注湘夫人為“女英也”⑦林云銘:《楚辭燈》,《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2冊,濟南:齊魯書社,1997年影印本,第180頁、第182頁。。清蔣驥《山帶閣注楚辭》卷上《九歌·湘君》亦云,湘君“舜妃娥皇也”;次篇注《湘夫人》曰:“舜次妃女英。韓愈曰:‘娥皇,正妃,為湘君。女英自宜降稱夫人也?!雹偈Y驥:《山帶閣注楚辭》,《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062冊,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3年影印本,第634頁、第636頁。更是直引韓愈之說。清屈復《楚辭新集注》卷二注《九歌·湘君》一二句曰:“君,謂湘君,堯之長女娥皇,為舜正妃?!庇肿ⅰ断娣蛉恕芬欢湓唬骸暗圩?,謂湘夫人,堯之次女女英,舜次妃。”②屈復:《楚辭新集注》,《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2冊,濟南:齊魯書社,1997年影印本,第433-434頁。同樣以嫡庶之別對應二湘。
韓愈、朱熹作為唐宋大儒,以位次比照二湘與二妃之對應關系,其影響一直延續(xù)到清代多位《楚辭》注家。從儒家倫理道德角度出發(fā)的二妃身份解說,使得二妃的“行為”契合封建社會女性的社會角色與地位,也在努力營造封建家庭女性嫡庶之間的和諧氛圍。
4.舜為湘君,奇相為湘君,二妃為湘夫人等
唐代以降除二湘與二妃之對應關系更為明確具體外亦有他說,如稱舜為湘君、奇相為湘君,二妃為湘夫人,表現(xiàn)出較為明顯的性別取向與標新立異。《秦始皇本紀》唐司馬貞《索隱》按語曰:“《楚辭·九歌》有湘君、湘夫人。夫人是堯女,則湘君當是舜。今此文以湘君為堯女,是總而言之?!雹鬯抉R遷:《史記》卷6《秦始皇本紀》,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249頁。明顯以性別推理,稱湘君為舜,其推測盡管合乎情理,但較為粗略。
其后稱湘君為舜的學者亦有不少,也試圖從新的角度進行解說。如清王闿運《楚辭釋》卷二《九歌·湘君》指出,“湘君,洞庭之神”,“湘夫人,蓋洞庭西湖神,所謂青草湖也。北受枝江,東通岳鄂,故以配湘。湘以出九嶷,為舜靈,號湘君。以二妃常至君山,為湘夫人焉”④王闿運撰,吳廣平校點:《楚辭釋》,長沙:岳麓書社,2013年,第38頁、第42頁。。他認為湘君是洞庭之神,也是舜靈;湘夫人是洞庭西湖神,是二妃。又如近人譚介甫《屈賦新編》認為,“其實謂湘君是舜,湘夫人是二妃,確實比較合理的”,但他又說“二湘”是屈原“假造湘君托喻懷王,湘夫人托喻鄭秀”⑤譚介甫:《屈賦新編》,北京:中華書局,1978年,第298頁。。譚氏贊同“舜為湘君”說的同時又標新立異,其說暫無人采。再如聞一多同樣贊同“舜為湘君”之說,他說:“身為男神的湘君,必依鄭玄、王逸說即舜,絕不可能是二妃之一?!蓖瑫r又說:“湘君我們已經(jīng)知道是舜,而舜絕不可能稱帝子,反之,舜自己是五帝之一,他的兒子商均確乎可以稱為帝子?!雹蘼勔欢啵骸稏|君·湘君·司命——〈九歌雜記〉之一》(范寧整理),《聞一多全集·楚辭編·樂府詩編》第5冊,武漢:湖北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371頁。不難看出,聞一多認為舜為湘君,舜子商均為湘夫人,二者皆為男神。潘嘯龍從民俗學角度考察二湘神靈問題,他著重強調(diào)二湘與“舜與二妃”的神話有密切關系,同時指出《湘君》所祀之神是舜,《湘夫人》所祀之神是二妃,舜與二妃作為被祭祀的湘水之神在戰(zhàn)國時代已經(jīng)成型。另外,他認為王逸在注二湘時,已經(jīng)默認舜為湘君了⑦潘嘯龍:《關于〈九歌〉二〈湘〉的神靈問題》,《安徽師范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08年第6期。。我們也不否認二湘與舜、二妃神話之間的聯(lián)系,但認為王逸默認舜為湘君的結論似乎還有待商榷,而舜作為水神被祭祀則未見諸文獻記載。
南宋時二湘身份發(fā)生了新的變化,稱奇相為湘君,二妃為湘夫人。羅愿《爾雅翼》卷二《釋草》“杜若”條曰:“蓋二女死于湘,有神奇相配焉。奇相,湘君也。二女,湘夫人也……二湘相贈,同用杜若。杜若之為物,令人不忘,搴采而贈之,以明其不相忘也。”⑧羅愿撰,石云孫校點:《爾雅翼》,合肥:黃山書社,2013年,第23頁。顯然羅愿以為奇相乃男性,又將奇相神話與二女溺死湘江的神話傳聞雜糅。
“奇相”之名早在羅愿之前已見諸文獻記載。三國魏張揖《廣雅·釋天上》“七耀行道”條曰:“河伯謂之馮夷,江神謂之奇相?!雹偻跄顚O撰,張靖偉等校點:《廣雅疏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1423頁。奇相之名初見于此,而且是以江神的身份?!妒酚洝し舛U書》司馬貞《索隱》引庾仲雍《江記》曰:“(奇相)帝女也,卒為江神。”②司馬遷:《史記》卷28《封禪書》,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1373頁。《江記》早已亡佚,但有學者考證庾仲雍為東晉人,未入宋,其諸記皆作于東晉后期③張帆帆:《庾仲雍生平補證及其地記數(shù)種考論與輯補》,《中國地方志》2018年第2期。??梢娙龂鴥蓵x之際,帝女奇相作為江神所見較為普遍。羅愿之前司馬貞《索隱》引《江記》已有奇相為“帝女”之載。又杜光庭《墉城集仙錄》卷五“洛川宓妃”條載:“震蒙氏女者,亦曰奇相氏,得黃帝玄珠之要而為水仙,為岷沲江源之主。”④杜光庭:《墉城集仙錄》卷5,《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子部第258冊,濟南:齊魯書社,1997年影印本,第372頁。亦云奇相為女性水神。北宋張君房《云笈七簽》卷一〇〇《紀·軒轅本紀》載,黃帝遺其玄珠,“使明目人離婁求之不得,使罔象求而得之,后為蒙氏之女奇相氏竊其玄珠,沉海去為神”⑤張君房編,李永晟點校:《云笈七簽》,北京:中華書局,2003年,第2177頁。。同載蒙氏之女奇相竊黃帝玄珠之神話。《蜀梼杌》亦載奇相竊珠神話,撰者張?zhí)朴ⅲ?027—1071)略晚于張君房,早于羅愿近七十年。因此羅愿之前已有奇相為女性江神的諸多記載,以奇相為男性水神似為不妥。同時我們也不難看出,二湘之所以與奇相發(fā)生瓜葛,與奇相作為帝女、水神或有些許聯(lián)系。
要之,在二湘與神話歷史人物的對應關系中,前賢各執(zhí)己見,各有所依。但在二湘與神話歷史人物的對應關系中,其身份基本呈現(xiàn)出由口頭向文本轉化的過程,某種程度上也可以說是文學書寫的不同選擇建構了二湘身份的文化多樣性。
在二湘與自然神的對應關系中,二湘身份經(jīng)歷了由湘水之神到山神甚至是天神的建構過程。對二湘自然神身份的確認又呈現(xiàn)出從文本書寫到民俗認同的過渡,也即不僅僅是一種文學性書寫,更多的是解說者通過對日常民俗的體察來關照二湘身份的原型,民俗文化作為一種生活記憶參與二湘身份建構。
1.二湘為湘水之神
相比二湘為神話歷史人物,以二湘為自然神的解說源出稍晚,多是從民俗文化的大背景下開始。東漢兩晉之際,“二妃為湘夫人”之說一直是主流觀點,王逸初次指出“湘君為湘水神”,但也絕非言辭鑿鑿。王逸注《湘君》“君不行兮夷猶,蹇誰留兮中洲”云:“君,謂湘君也。夷猶,猶豫也。言湘君所在,左沅、湘,右大江,苞洞庭之波……”洪興祖補注曰:“逸以湘君為湘水神?!雹藓榕d祖撰,黃靈庚點校:《楚辭補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89-90頁。王逸雖未直言湘君為湘水之神,但從其注解及洪興祖補注可見,王逸確實偏向“湘君為湘水神”。而且王逸為楚人,其對湘君所在位置的注解或與楚地本有的湘君信仰關聯(lián)。
王逸之后,郭璞對兩晉主流觀點提出質疑。郭璞注《山海經(jīng)·中次十二經(jīng)》“帝之二女居之”曰:“天帝之二女,而處江為神,即《列仙傳》江妃二女也,《離騷》《九歌》所謂湘夫人,稱帝子者是也?!痹诹信e前人諸說之后,其按語又曰:
按《九歌》湘君、湘夫人自是二神。江、湘之有夫人,猶河、洛之有宓妃也。此之謂靈與天地并矣,安得謂之堯女?且既謂之堯女,安得復總云湘君哉?何以考之?《禮記》曰:“舜葬蒼梧,二妃不從。”明二妃生不從征,死不從葬,義可知矣。即令從之,二女靈達,鑒通無方,尚能以鳥工龍裳救井廩之難,豈尚不能自免于風波,而有雙淪之患乎?假復如此,《傳》曰:“生為上公,死為貴神?!薄抖Y》曰:“五岳比三公,四瀆比諸侯。”今湘川不及四瀆,無秩于命祀,而二女帝者之后,配靈神祇,無緣當復下降小水而為夫人也。①郭璞:《山海經(jīng)注》,《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042冊,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3年影印本,第51-52頁。
郭璞從不同角度質疑“二妃為湘夫人”之說,認為江、湘之“夫人”與河、洛之“宓妃”同理,并且指出二湘“自是二神”,是“天帝之二女,而處江為神”。郭璞不拘泥于原有的文本束縛,以一種道教水神信仰的視角反觀湘君、湘夫人與宓妃水神之關系。此時郭璞的注解是一種結合宗教文化的選擇性闡釋,與其自身的宗教認同關系較大。
郭璞之說在當時可謂一家之言,幾無從者,直至明末清初后逐漸成為主流觀點,這些學者無一不是從民俗文化的角度考察二湘之身份原型。如明末汪瑗《楚辭集解·九歌》以為,“湘君者,蓋泛謂湘江之神。湘夫人者,即湘君之夫人,俱無所指其人也”,而他說“俱非是也”②汪瑗集解,汪仲弘補輯,熊良智等點校:《楚辭集解》,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第103頁。。汪瑗明確指出湘君、湘夫人作為配偶神,是湘江之神的泛稱,與他說無關。又如明末周拱辰《離騷草木史》云:“總之湘君、湘夫人,皆湘川之神,猶水母、玄女、貝宮夫人之類,不必泥也?!雹壑芄俺阶S靈庚點校:《離騷草木史》,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年,第41頁。以二湘為“湘川之神”,不作具體拘泥。再如清初顧炎武《日知錄》卷二五“湘君”條云:“《楚辭·湘君》《湘夫人》,亦謂湘水之神有后有夫人也,初不言舜之二妃”,以湘靈為舜妃則是“后之文人附會其說,以資諧諷,其瀆神而慢圣”④顧炎武撰,黃汝成集釋,欒保群,呂宗力校點:《日知錄集釋》(全校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1403-1404頁。。顧氏雖然斥責文人諧諷,但他指出了二湘初為湘水之神,后經(jīng)文人附會為二妃的故事流變過程。清王夫之指出,王逸娥皇為湘君,女英為湘夫人之說,“始于秦博士對始皇之妄說,《九歌》中并無此意”,“九嶷象田、湘山淚竹,皆不足采”,“蓋湘君者,湘水之神,而夫人其配也”,“郭璞之疑近是”⑤王夫之撰,楊新勛點校:《楚辭通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年,第48頁。。顯然他認同郭璞之說,以為湘君乃湘水之神,湘夫人為其配享,但同時又認為無論始皇博士之對答,抑或是“九嶷象田”“湘山淚竹”,皆為民間傳說。王船山言語中充滿譏刺,前者被斥為“妄說”,后者被認為“皆不足采”,是對民間俗說的不屑一顧。馬其昶《屈賦微》又云:“諸侯祭其境內(nèi)名山大川,則楚祀湘水之神,禮也,故舉國之大事正告于神?!雹揆R其昶:《屈賦微》,《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302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影印本,第668頁。亦從民俗祭祀背景指出《湘君》所寫乃“楚祀湘水之神”。
清代之后,湘君、湘夫人為湘水之神,二湘為祭神之歌的論說層出不窮。如近人高亨《楚辭選》表示:“《湘君》《湘夫人》兩篇是楚人祭祀湘水神的樂歌。湘水神有兩個,男稱湘君,女稱湘夫人?!雹吒吆啵骸冻o選》,董治安編《高亨著作集林》第4卷,北京:清華大學出版社,2004年,第314頁。從民俗祭祀背景認為二者皆為湘水之神,但有性別之差。馬茂元同樣指出,二湘為配偶神,“是楚國境內(nèi)所專有的最大的河流湘水之神”,“是初民崇拜自然的一種意識形態(tài)的表現(xiàn),后來由于人事上的聯(lián)系,以及有關的古代傳說漸漸充實了它的內(nèi)容”⑧馬茂元:《楚辭選》,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8年,第55頁。。他將湘水神之位置上升到地域高度,也指出了相關傳說比附的可能。王泗原以王船山之說為是,認為湘君為湘水之神,湘夫人為湘君之配①王泗原:《楚辭校釋》,北京:中華書局,2014年,第230頁。。金開誠等亦以二湘為湘水配偶神,其形象是古人在想象中將二湘人格化的結果,與虞舜神話有密切關系②金開誠等:《屈原集校注》,北京:中華書局,1996年,第202頁。。雖然作者指出了與“虞舜神話”有密切關系,但未作具體分析。趙浩如也以為二湘為湘水配偶之神,它們“受到楚國人民的普遍崇奉”③趙浩如:《楚辭譯注》,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52頁。。孫常敘又認為:“湘君是湘水之神,上帝之子”,“湘夫人是湘君之婦,漢水之神”④孫常敘:《〈楚辭·九歌〉十一章的整體關系——楚辭九歌通體系解·事情》,見楊金鼎等編選《楚辭研究論文選》,武漢:湖北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342頁。。將湘君、湘夫人分別細化為湘水神與漢水神。周勛初否認二湘為配偶神,而他認為:“湘君、湘夫人都是湘水中的女神。這兩篇文章的篇名就表明了內(nèi)部描寫的是兩位女神”⑤周勛初:《九歌新考》,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92頁。。不難看出,以上諸賢在文獻考據(jù)的同時皆以民俗祭祀文化作為關鍵因素。
2.二湘為洞庭水神、山神、天神等
除二湘為湘水神的主流觀點外,亦有學人認為二湘原型是洞庭水神、山神、天神等,所論同樣是基于民俗文化的考察。如前引王闿運《楚辭釋》云:“湘君,洞庭之神……湘夫人,蓋洞庭西湖神”。認為二湘為洞庭水神,較湘水神而言,范圍更具體。又如清胡文英《屈騷指掌》卷二《九歌》指出,湘君為“湘山之神”,湘夫人為其配,“土俗于二處致祭”⑥胡文英:《屈騷指掌》,《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302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影印本,第568頁。。又將湘君定為湘山神。再如清趙翼《陔余叢考》卷一九“湘君湘夫人非堯女”條云:“湘君、湘夫人,蓋楚俗所祀湘山神夫妻二人,如后世祀泰山府君、城隍神之類,必有一夫一妻?!雹呲w翼撰,欒保群校點:《陔余叢考》,北京:中華書局,2019年,第466頁。胡趙二人都將二湘定為湘山配偶神,屬于楚地地方神祇。
清代之后,除應用傳統(tǒng)考據(jù)學外,部分學者又多以新的學科視野對二湘問題進行探討。如今人姜亮夫否認二湘為楚之山川之神,他從楚地民俗角度出發(fā),認為二湘“蓋楚民俗獨奉之神”,楚民普遍崇奉,“乃楚人崇之如天者”⑧姜亮夫:《重訂屈原賦校注》,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200-201頁。。又如蕭兵從民族學、民俗學等角度對二湘之原型進行探討,他認為二湘最初為“山水鄉(xiāng)土之神”,“后來隨著母權的興起,夷人集群勢力的東來南下,產(chǎn)生了湘水流域及其‘源頭’九嶷山的大神,即男性化了的湘君,并且與東夷祖先神大舜(帝?。┫喁B合,湘水女神也就做了他的夫人,而與女匽(女英)化為一體”;同時他認為二湘里的夫人只有一位,即由女匽逐漸劃分為娥皇與女英⑨蕭兵:《論〈九歌〉諸神的原型和二重性》,見馬茂元,楊金鼎等編《楚辭研究論文選》,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385-387頁。。也即蕭兵認為舜之所以為湘君是夷人東來南下之后疊合而成。我們以為,“疊合”是故事發(fā)展的必然,但這種疊合究竟發(fā)生在何時還有待商榷。
湘君為天神的觀點更是將其最初地祇的神格進一步提高。如林河結合沅、湘民俗文化認為:“湘君,有明確的神職,‘君’就是他的品位,他與云中君、東君都是‘君’字級的大神。湘君的職守也非常分明,從《九歌》中可以看出,他是分管沅湘、洞庭和大江的水神,有職有權,確乎是天界的一位大神?!雹饬趾樱骸丁淳鸥琛蹬c沅湘民俗》,上海: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上海分店,1990年,第48頁。他認為湘君是天界的大水神而分管沅湘、洞庭、大江,以“君”解釋神職地位較以“君”為“男性”“尊稱”之說更具說服力。又如李炳海更是直接認定湘君為天神,他結合上古東夷始祖?zhèn)髡f指出:“湘君不是湘水神,也不是湘山神,而是尊貴的天神”,而湘夫人是湘水女神,是“當?shù)氐耐林瘛保嫔裨挶憩F(xiàn)的是男性天神與女性水神的姻緣①李炳海:《湘君、湘夫人神話與古代東夷族的始祖?zhèn)髡f》,《學習與探索》1993年第4期。。李炳海否定了湘君為湘水神的觀點,但又明確了湘夫人作為當?shù)嘏运竦拇嬖?。再?987年湖北荊門包山二號楚墓出土竹簡載有“二天子”之名,劉信芳認為:“應即楚人辭賦所描繪的湘君、湘夫人?!雹趧⑿欧迹骸栋匠喤c〈九歌〉神祇》,《文學遺產(chǎn)》1993年第5期。若確如劉信芳所言,則二湘為天神。另外,日本學者石川三佐男根據(jù)馬王堆漢墓出土的帛畫認為,二湘是“湘水的配偶神”,其體態(tài)是龍形,“湘君可以看成是《升仙圖》中部的青龍,湘夫人可以看成那里的赤龍”③石川三佐男:《從楚地出土帛畫分析〈楚辭·九歌〉的世界》,見中國屈原學會編《中國楚辭學》第1輯,北京:學苑出版社,2002年,第208頁。。所論依然在湘水神或天神的范疇。
二湘作為自然神的觀點自郭璞質疑后直至明末王瑗才開始遙相呼應,而后應者云集,被諸多清代、近代《楚辭》注家接受。近代以來,隨著西方學科方法、視野的介入與應用,二湘作為山神、天神等觀點也逐漸占據(jù)一席之地。周勛初從故事演變的角度將漢代之前二湘與舜及二妃故事的演變情況分為三個階段,第一階段是湘水原有二女神,與舜、二妃無關;第二階段是屈原寫作二湘的時代,此時二湘與舜發(fā)生聯(lián)系,二妃與湘水二女神開始疊合,但二湘還保留著“野男人追求二女神的情節(jié)”;第三階段就是二妃與二女神正式合為一體,也即秦博士與始皇對答的時代④周勛初:《九歌新考》,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92-96頁。。誠然,以故事演變角度分析二湘原型可以清楚地看到二湘身份的發(fā)展變化,只是這種變化究竟在何時發(fā)生,我們以為不能確定。同時,周勛初列舉大量文獻資料指出,楚國神話傳說中本有二女神的傳統(tǒng),這種傳統(tǒng)與長江中下游水流的分合現(xiàn)象有關,原來分屬二水的神很可能在合流之后變成一神⑤周勛初:《九歌新考》,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103頁。。也就是說,在周勛初看來,二湘身份初為湘水之神,而二湘為娥皇、女英、舜、奇相等基本是故事疊合的結果。
不難發(fā)現(xiàn),書寫目的的不同、研究方法的不同,導致二湘身份出現(xiàn)多種可能。我們也有理由認為,在一定程度上文學書寫與學術研究共同建構了二湘身份多樣性。在二湘身份的諸多解說中,基本也存在兩種現(xiàn)象,其一是二妃溺死湘江成為湘君、湘夫人,也即湘江水神;其二是湘江自有湘水神,二妃神話傳說比附后成為湘君、湘夫人。實際上,無論哪種情況為先,都不可避免地指向了湘水之神。即便是故事附會,二妃作為湘水神依然是可以成立的,這一點在上文文獻記載中所見的“湘山祠”“皇陵廟”可以為證。我們的論述也并非是為了求證到底二湘的原型究竟是誰,也沒有必要做實證性的考據(jù),更重要的是去體察二湘身份在何種情況下被書寫建構。二湘身份眾說紛紜的最好意涵是顯現(xiàn)出《湘君》《湘夫人》具有豐富的文本意義,既可以指向當下,又可以指向未來。
在二湘本文中,我們可以看到非常明顯的巫祝視角。也就是說,《湘君》《湘夫人》是以巫祝的視角進行敘述,兩篇看似獨立,實則文意相連。王逸《九歌·序》已指出《九歌》各篇的祭神背景,所謂“沅、湘之間,其俗信鬼而好祠。其祠必作歌樂鼓舞以樂諸神”,屈原游走其間,“出見俗人祭祀之禮,歌舞之樂,其詞鄙陋,因為作《九歌》之曲”①洪興祖撰,黃靈庚點校:《楚辭補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82頁。。也即二湘之辭的背后涉及沅、湘之地的民俗文化。結合《湘君》《湘夫人》本文內(nèi)容以及二湘身份的諸種解說,二湘寫祭祀湘水之神實有可能,或是屈原對洞庭湖流域祭祀湘水之神的文學書寫。我們不禁要問,屈原之所見基于怎樣的背景?沅、湘流域為何要祭祀湘水之神?祭祀時又采用了哪些祭祀方法,有何目的?
從《湘君》文本來看,應是對迎神過程的書寫,多位《楚辭》注家亦持此觀點。迎神之初,巫祝于沅、湘流域設祭迎神?!断婢烽_篇即曰:“君不行兮夷猶,蹇誰留兮中洲?!蓖跻菡J為,湘君“不肯游蕩”,“尚復猶豫”,是因為所留者為“堯之二女”,也即“湘夫人”②洪興祖撰,黃靈庚點校:《楚辭補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90頁。。所留之人為誰目前尚無定論,但所迎之神不來基本已成共識。汪瑗云:“不行,尤不來也。不行,自離彼處而言。不來,自至此處而言耳?!雹弁翳ゼ猓糁俸胙a輯,熊良智等點校:《楚辭集解》,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第103頁。王夫之同樣認為:“此序迎神未至而慕望之意。”④王夫之撰,楊新勛點校:《楚辭通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年,第44頁。其后林云銘、屈復、高亨、馬茂元、姜亮夫等人基本都是此意,茲不贅述。也就是說,巫師迎神之初,湘水之神還未到來。那么“蹇誰留兮中洲”顯然屬于猜測,以為神之不來或許是因為“中洲”有其所思。此時巫祝在最初設祭之地,乘桂舟迎神。王逸注“沛吾乘兮桂舟”曰:“沛,行貌也。舟,船也。吾,屈原自謂也?!焙榕d祖補注曰:“桂舟,迎神之舟。屈原因以自喻?!雹莺榕d祖撰,黃靈庚點校:《楚辭補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91頁。皆以為屈原乘桂舟迎神。朱熹又曰:“沛,行貌。吾,為主祭者之自吾也。欲乘桂舟以迎神,取香潔之意也?!雹拗祆渥S靈庚點校:《楚辭集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45-46頁。朱熹所言正是,其后蔣驥、林云銘、屈復、陳本禮等皆從其說。
“沛”自王逸始多釋為舟行之貌。但汪瑗認為:“沛,水流迅疾貌……湘君言己乘舟沛然而行,當使沅、湘之江水無波而安流,往迎湘夫人也?!雹咄翳ゼ?,汪仲弘補輯,熊良智等點校:《楚辭集解》,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第104頁。顯然“沛”表示水流迅疾,水勢之大。我們以為汪瑗對“沛”之解合理,而且明確指出“湘君”目的是使沅水、湘水“安流”。則“沛吾乘兮桂舟”寫巫祝乘桂舟于大水之上迎湘水之神,此舉或暗示沅、湘之地爆發(fā)洪災,同樣也暗示巫祝所迎之神的神格為水神。也正緣于此,巫祝曰:“令沅湘兮無波,使江水兮安流?!蓖跻葑⒃唬骸把约撼舜?治4?。愿湘君令沅、湘無波涌,使江水順經(jīng)徐流,則得安也?!雹嗪榕d祖撰,黃靈庚點校:《楚辭補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91頁。湘水之神能令“沅、湘無波涌”是其職能所在,但以“(屈原)乘船,??治4笨钟胁淮_?!傲钽湎尜鉄o波,使江水兮安流”亦更類巫祝舉行祭祀儀式時的祈愿咒語。王逸之后,前賢多言“無波安流”,但涉及對象各有其說。只聞一多說:“湘君能致風波,故迎神者有無波安流之請?!雹崧勔欢啵骸毒鸥杞庠b九章解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14頁。聞一多所言甚是,迎神者也即巫祝,其目的是“安流之請”。
之后“望夫君兮未來”,或寫風浪依舊,巫祝便“吹參差兮誰思”,前賢多以為巫師吹參差為了表示虔誠之意。如王逸注曰:“言己供修祭祀,瞻望于君,而未肯來,則吹簫作樂,誠欲樂君,當復誰思念?!雹俸榕d祖撰,黃靈庚點校:《楚辭補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91頁。顯然王逸認為在已設祭的情況下巫祝又“吹簫作樂”,是出于“誠欲樂君”的目的。王逸之說后人多有承襲。朱熹曰:“望湘君而未來,故吹簫以思之也。”②朱熹撰,黃靈庚點校:《楚辭集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46頁。屈復亦曰:“此節(jié)言極其誠敬以望之,而湘君不來也。”③屈復:《楚辭新集注》,《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2冊,濟南:齊魯書社,1997年影印本,第433頁。劉永濟說:“神不即來,己則吹簫以表其思慕之誠?!雹軇⒂罎骸肚x音注詳解》,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第86頁。姜亮夫同樣認為:“靈巫既自往迎神,而令沅、湘、江水止其波濤。然而且行且望,夫人終未見來,用吹參差以思之……言其虔敬之誠,未得夫人之答。”⑤姜亮夫:《重訂屈原賦校注》,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194頁。
實際上,“吹參差兮誰思”或是寫巫祝奏樂迎神。王夫之即曰:“吹之以迎神。沅、湘在楚南,故望之而未即來。”⑥王夫之撰,楊新勛點校:《楚辭通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年,第45頁。認為吹洞簫的目的是迎神。誠然,吹參差表誠意確是實情,但吹參差迎神更符合祭祀實際,實為迎神祭祀中的奏樂儀式。王逸《九歌·序》已說沅、湘之間,“其祠必作歌樂鼓舞以樂諸神”。我們于其他水神祭祀儀式中亦可窺見一二。如唐佚名編《古文苑》卷一九載三國魏邯鄲淳《度尚曹娥碑》“孝女曹娥”事所見,曹娥父曹盱“能撫節(jié)按歌,婆娑樂神”,漢安二年(143)五月“迎伍君逆濤而上,為水所淹,不得其尸”⑦佚名編,章樵注:《古文苑》,《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332冊,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3年影印本,第722-723頁。。《后漢書·列女傳·孝女曹娥》所載曹娥事與此大同小異,但曰:“(曹娥)父盱,能玄歌,為巫祝?!雹喾稌希骸逗鬂h書》卷84《列女傳》,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第2794頁。又《藝文類聚》卷四引東晉虞預《會稽典錄》稱,曹娥父漢安帝二年(143)五月五日,“于縣江溯濤迎波神”⑨歐陽詢編,汪紹楹校:《藝文類聚》,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第75頁。?!拔榫奔此裎樽玉?。唐徐堅等《初學記》卷六引《博物志》佚文云:“昔吳相伍子胥,為吳王夫差所殺,浮之于江,其神為濤。”⑩徐堅等:《初學記》,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112頁。不難看出,曹父作為巫祝,祭祀水神“伍君”時“撫節(jié)按歌,婆娑樂神”,但終究死于水災。上文我們在分析二湘身份時,也見到二妃溺死湘江的神話傳說,二妃溺死為湘水之神與伍子胥浮尸于江為水神情理相同。反觀《湘君》,巫?!按祬⒉睢钡闹饕康幕蚴窃诤闉谋尘跋碌淖鄻酚?。
奏樂之后,所迎之神依然未來,于是巫?!榜{飛龍兮北征,邅吾道兮洞庭”。關于“飛龍”,朱熹云:“駕龍者,以龍翼舟也?!?朱熹撰,黃靈庚點校:《楚辭集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46頁。汪瑗云:“駕龍,謂以龍翼舟,欲其速也?!?汪瑗集解,汪仲弘補輯,熊良智等點校:《楚辭集解》,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第104頁。皆認為是“以龍翼舟”,汪瑗承朱熹說的同時強調(diào)行舟之速。而戴震云:“飛龍,舟名。自沅、湘以望涔陽,故曰北征。洞庭在其中,道所邅回也?!?戴震撰,褚斌杰,吳賢哲校點:《屈原賦注》,北京:中華書局,1999年,第25頁。首次提出“飛龍”為舟名。劉永濟亦曰:“此言巫駕飛龍之舟回旋于洞庭湖之中。自湘江北行必經(jīng)由洞庭湖中?!?劉永濟:《屈賦音注詳解》,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第86-87頁。姜亮夫、金開誠等亦從戴說,茲不贅述。不得不說,戴震對“飛龍”以及“北征”的解釋更合乎情理?!帮w龍”或也是在形容巫祝行舟“欲其速也”,從而盡快從沅湘流域抵達洞庭,其急迫的心情可想而知。就“北征”而言,戴震、劉永濟所言之地理位置關系已經(jīng)指明,沅、湘之水北入洞庭湖也是地理常識。酈道元《水經(jīng)注·湘水》注曰:“湘水左會清水口,資水也……左則沅水注之……又北經(jīng)金浦戍,北帶金浦水……左則澧水注之……凡此四水,同注洞庭,北會大江,名之五渚?!畯V圓五百余里,日月若出沒于其中?!雹籴B道元撰,陳橋驛校證:《水經(jīng)注校證》,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第898頁。
巫祝離開最初祭所,前往洞庭湖迎神,在“女”為其嘆息后更是“橫流涕兮潺湲”。究竟是何原因引發(fā)巫祝淚流潺湲?在前往洞庭湖時,巫祝以香草、蘭旌(薜荔柏兮蕙綢,蓀橈兮蘭旌)等香物裝飾其“飛龍”,以表迎神虔敬。當他北上到達洞庭湖時,“望涔陽兮極浦,橫大江兮揚靈”②洪興祖撰,黃靈庚點校:《楚辭補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89頁。。“涔陽”為涔水之北,在今湖南澧縣一帶;極浦,為遙遠之水浦,對此學界已基本認同。但前賢對“揚靈”之“靈”的解釋主要有三種觀點:一是“精誠”,“抒發(fā)意氣”,以王逸、朱熹為代表;二是“舲船”,以王夫之為代表;三是“通神”,以戴震為代表,尤以第二種較為流行。實際上,我們以為三種觀點均解釋不通。
我們以為,“靈”為湘水之靈。洪興祖補注《九章·遠游》“使湘靈兮鼓瑟,令海若舞馮夷”句曰:“上言二女,則此湘靈乃湘水之神,非湘夫人也。”③洪興祖撰,黃靈庚點校:《楚辭補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275頁。以“湘靈”為湘水之神而非“湘夫人”。汪瑗進一步指出:“湘靈,湘水之神也。上既言二女,此又言湘靈,可見《九歌》之所謂湘君、湘夫人者,乃泛指湘江之神,而非指娥皇、女英也明矣?!雹芡翳ゼ?,汪仲弘補輯,熊良智等點校:《楚辭集解》,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第412頁。汪瑗明確二湘為“湘靈”,“泛指湘江之神”,而非二妃娥皇與女英。“橫大江兮揚靈”或言湘水之神橫立大江之上,類似于“陽侯之波”,即描寫涔陽一帶同樣洪水泛濫。也就是說,洞庭湖流域已是一片汪洋,而不僅僅是洞庭湖以南的沅、湘之水。眼前之景或許正是“女”為巫祝嘆息的原因,也是巫祝“橫流涕兮潺湲”的原因之一。
見此情景便是巫祝的思怨之辭,“心不同兮媒勞,恩不甚兮輕絕”,“交不忠兮怨長,期不信兮告余以不閑”⑤洪興祖撰,黃靈庚點校:《楚辭補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90頁。。巫祝求神不得的思怨,以男女朋友關系抱怨湘水之神“期不信”。但此時大水依然泛濫無際?!安赊道筚馑校很饺刭饽灸?、“石瀨兮淺淺,飛龍兮翩翩”、“鳥次兮屋上,水周兮堂下”⑥洪興祖撰,黃靈庚點校:《楚辭補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90頁。,或皆為大水蔓延之狀的文學書寫?!稗道蟆本壞?,“芙蓉”在水,諸賢已達共識,也是生活常識。我們以為,此二句或正暗示水勢浩大。薜荔本來緣木而生,此時卻在水中;荷花芙蓉本來在水中低處,但此時流于木末高處,想必也只有大洪水才能有此威力,以至于薜荔脫落,芙蓉漂浮?!笆癁|兮淺淺,飛龍兮翩翩”同樣如此。王逸注“瀨”為“湍也”,注“淺淺”為“流疾貌”。洪興祖補注引《文選》注曰:“石瀨,水激石間,則怒成湍?!庇肿⒁墩f文》曰:“翩,疾飛也?!雹吆榕d祖撰,黃靈庚點校:《楚辭補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94頁。朱熹、汪瑗、陳第、王夫之、蔣驥、林云銘、屈復、馬茂元、姜亮夫皆以為此,茲不贅引。顯然,“石瀨兮淺淺,飛龍兮翩翩”兩句互文,鋪敘水流湍急。
“鳥次兮屋上,水周兮堂下”,暗示水流之大,同時或也是對洞庭祭祀水神壇場環(huán)境之描寫。王逸以為此句言屈原“自傷與鳥獸魚鱉同為伍也”⑧洪興祖撰,黃靈庚點校:《楚辭補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95頁。。朱熹又以為:“此言神既不來,則我亦退而游息以自休耳?!雹僦祆渥S靈庚點校:《楚辭集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47頁。二人所論皆以人事比擬。但林云銘曰:“杳不見神,惟凄寂之景現(xiàn)前矣?!雹诹衷沏懀骸冻o燈》,《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2冊,濟南:齊魯書社,1997年影印本,第181頁。蔣驥亦曰:“鳥次、水周,江邊寥落之景?!雹凼Y驥:《山帶閣注楚辭》,《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062冊,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3年影印本,第634頁。江邊凄慘之景確如林、蔣二人所言,但他們未明江邊的寥落之景或正是由大水造成?!疤谩本唧w為何,高亨曰:“北渚有迎神用的屋子,常不用,空閑著,所以鳥在屋上棲宿?!雹芨吆啵骸冻o選》,見董治安編《高亨著作集林》第4卷,北京:清華大學出版社,2004年,第315頁。北渚有迎神用的屋子不假,但并非因為“常不用,空閑著,所鳥在屋上棲宿”。對此朱季海卻說:“《湘君》之堂、《湘夫人》之室、《河伯》之堂屋、宮闕,亦水上壇場之比,蓋皆當時迎神之實景云爾。”⑤朱季海:《楚辭解故續(xù)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229頁。所言甚是。
“水周兮堂下”一面描寫祭壇四周的凄慘環(huán)境,一面或也是暗示巫祝于此進行再次迎神祭祀,所謂“捐余玦兮江中,遺余佩兮醴浦”⑥洪興祖撰,黃靈庚點校:《楚辭補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90頁。是也?!皼Q”與“佩”皆為玉器,投之于“江中”“醴浦”意欲為何,前賢多認為是“決斷之意”。如王逸、洪興祖、周拱辰、湯炳正等人持此說。朱熹又云:“捐玦遺佩,以貽湘君也。”⑦朱熹撰,黃靈庚點校:《楚辭集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47頁。只說贈予湘君,未指為何贈予。其后高亨、姜亮夫皆從朱說。但朱季海以沉玉祭川為解,所言當是。他說:“尋《爾雅·釋天》:‘祭川曰沉浮?!蹲ⅰ罚骸都浪?,或浮或沉?!陡琛放e玦佩、袂褋,捐之江中,遺諸醴浦,非投祭水中而何?玦、佩沉而袂、褋或浮,此沉浮之意也……是荊楚之俗,與《釋天》相應?!雹嘀旒竞#骸冻o解故》,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第123頁。
從更大的民俗文化背景來看,以玉祭祀江河之禮較為常見,非一地之特有習俗。古人祭祀黃河用玉,甲骨卜辭已有記載,相關研究也較為豐富。包山楚簡213 簡載:“賽禱大水佩玉一環(huán),二天子各一少環(huán)?!闭碚哚尅疤焖睘椤按笏?,“二天子”為“地祇名”⑨湖北省荊沙鐵路考古隊編:《包山楚簡》,北京:文物出版社,1991年,第34頁、第56頁。。劉信芳釋“大水”為“天漢之神”,“二天子”為“湘君、湘夫人”⑩劉信芳:《包山楚簡與〈九歌〉神祇》,《文學遺產(chǎn)》1993年第5期。。江陵望山一號墓楚簡54簡載:“大水佩玉一環(huán)”;55簡載:“大水一環(huán)。舉禱于二王?!?湖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北京大學中文系編:《望山楚簡》,北京:中華書局,1995年,第73頁。將55簡“舉禱于二王”與包山213 簡“二天子各一少環(huán)”相比,可知“二王”與“二天子”似同,或為湘君、湘夫人。江陵天星觀M1 號楚簡載:“享薦大水一佩玉環(huán)?!毙虏坛喴宜?3 簡亦載:“夏夕,享月,賽禱大水,佩玉?!睏钊A指出,“大水”為楚地水神?楊華:《楚地水神研究》,《江漢論壇》2007年第8期。。可見,楚地亦有以玉祭祀水神的祭禮。從用玉的規(guī)模來看,“大水”神的地位又高于“二天子”。至此,《湘君》巫祝的迎神祭禮已達到最高規(guī)格。
以上我們可以看到《湘君》中巫祝的整個迎神祭祀之禮,涉及設祭、奏樂、沉玉等方式,其中又包含一些細微的迎神之舉,而其內(nèi)容或正是對沅、湘流域洪水之災的文學書寫。
以上我們已看到巫祝迎神所做的種種艱難努力。巫祝所迎之神也終于降臨,“帝子將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洪興祖認為此是帝子前來享祀:“此言帝子之神,降于北渚,來享其祀也?!雹俸榕d祖撰,黃靈庚點校:《楚辭補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98頁?!绊痦稹闭撜叨嘁詾椤昂妹病保俺睢庇侄嘁詾椤俺钏肌薄俺羁唷?。我們以為,此句或只是湘水之神的神態(tài)描寫,并無深意。在“帝子將兮北渚”之前,巫?!霸珧G騖兮江皋,兮彌節(jié)兮北渚”(《湘君》),早已到達“北渚”,而“北渚”或是洞庭祭壇所在之地。
此時的洞庭景色為,“裊裊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前賢多以此為洞庭蕭瑟秋景。如王逸注曰:“裊裊,秋風搖木貌。言秋風疾則草木搖,湘水波而樹葉落矣。已言君政急,則眾民愁,而賢者傷矣。或曰:屈原見秋風起而木葉墮,悲歲徂盡,年衰老也。”②洪興祖撰,黃靈庚點校:《楚辭補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98頁。已指出洞庭湖的實際景色,但又以之比附君臣關系。朱熹曰:“秋風起則洞庭生波,而木葉下矣。蓋記其時也。”③朱熹撰,黃靈庚點校:《楚辭集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48頁。朱熹以為這樣的景色描寫只是當時的時節(jié)所見,并未指出究竟為何。其后,汪瑗、陳第、王夫之、林云銘、蔣驥、屈復、馬茂元、姜亮夫、金開誠等人皆指此寫洞庭秋景,或言迎神相思之類。
此二句記洞庭之時,也即描寫洞庭蕭瑟秋景不假,但我們以為“秋風”“洞庭波”“木葉下”的背后或暗示洞庭湖的泛濫洪水?!渡胶=?jīng)·中次十二經(jīng)》已載:“(洞庭之山)帝之二女居之,是常游于江淵,澧、沅之風,交瀟湘之淵,是在九江之間,出入必以飄風暴雨。”郭璞注曰:“此言二女游戲江之淵府,則能鼓三江,令風波之氣共相交通,言其靈響之意也?!雹芎萝残凶?,沈海波校點:《山海經(jīng)箋疏》,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年,第184-186頁。二女出入“飄風暴雨”,游戲江間,鼓動三江,“令風波之氣共相交通”,顯然是對洞庭江淵波浪滔天的神話表達。而前引《史記·秦始皇本紀》載始皇至“湘山祠”而“逢大風,幾不得渡”;《河圖玉板》則為“至湘山,逢大雨”,同樣是對洞庭“風雨交加”場景的文學回憶。雖然秋季給人的直覺是“秋高氣爽”,但秋季也是洪水暴發(fā)的常見季節(jié)。《莊子·秋水》即云:“秋水時至,百川灌河,徑流之大,兩涘渚崖之間,不辨牛馬?!雹莨鶓c藩撰,王孝魚點校:《莊子集釋》,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第561頁。以文學形式表現(xiàn)秋水爆發(fā)時的壯觀景象?!豆茏印ざ鹊亍芬嘣疲骸爱斍锶拢酱ò偃x,降雨下,山水出,海路距,雨露屬,天地湊汐?!雹蘩柘桫P撰,梁運華整理:《管子校注》,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第1063頁。
與本文直接相關的洞庭湖流域從古至今都是洪災易發(fā)區(qū),我們以魏晉南北朝為例,將《文獻通考》所見洞庭湖流域發(fā)生的主要洪災摘錄如下:
晉武帝咸寧二年(276)閏七月,荊州郡國五大水,流四千余家。
三年(277)七月,荊州大水。
四年(278)十二月,河南及荊、揚六州大水。
惠帝元康五年(295)六月,城陽、東莞大水殺人,荊、揚、徐、兗、豫五州又水。
六年(296)五月,荊、揚二州大水。
八年(298)九月,荊、揚、徐、冀、豫五州大水。
元帝永昌二年(323)五月,荊州及丹陽、宣城、吳興、壽春大水。
成帝咸康元年(335)八月,長沙、武陵大水。
孝武帝太元六年(381)六月,揚、荊、江三州大水。
十九年(394)七月,荊、徐大水。
二十年(395)六月,荊、徐又大水。
安帝隆安三年(399)五月,荊州大水,平地三丈。①馬端臨:《文獻通考》卷296《異物考·水災》,《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615冊,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3年影印本,第826-828頁。
洞庭湖在今湖南岳陽,魏晉時屬荊州。可以看到,魏晉南北朝時荊州地區(qū)水災頻繁,晉武帝咸寧二年(276)、三年(277)、四年(278)連年大水;惠帝元康五年(295)、六年(296)、八年(298)洪災連續(xù);北魏孝武帝時也較為頻繁。從時間來看,五月至九月荊州地區(qū)最容易遭受洪災。以上只是大范圍的歷史記錄,不同于文學書寫,歷史記錄多是條目式的檔案資料,是對歷史災害資料的存儲。現(xiàn)代科學測算也表明洞庭湖流域確實亦發(fā)洪災,而科學測算更具普遍性。杜鵑等人根據(jù)1994年至2000年報刊記錄的水災次數(shù),利用模糊綜合評價法得到了湘江流域洪水災害脆弱性評價圖,最終測算結果表明:“洪水災害風險高值區(qū)主要分布在湘江流域中下游地區(qū),其中洞庭湖平原區(qū)的湘陰、汨羅,以及寧鄉(xiāng)、長沙、湘潭、株洲、雙峰這些湘中紅層盆地區(qū)域和衡陽、衡東衡攸紅層盆地區(qū)為風險高值區(qū)……洪水災害風險最大?!雹诙霹N等:《湘江流域洪水災害綜合風險評價》,《自然災害學報》2006年第6期。洞庭湖平原區(qū)的湘陰縣就是上文文獻記載中黃陵廟的所在地。可見,不論是文獻記載,還是科學測算,洞庭湖流域確實是遭受洪災的高風險區(qū)。因而我們對《湘君》沅、湘流域的洪災推測與測算結果也暗合。
而洞庭湖流域諸水系(包括湘水、資水、沅水、澧水)的諸多水道曲折縱橫,浮險四絕,與其易發(fā)洪災也有一定關聯(lián)?!端?jīng)注·沅水》載,沅水東“夷水入焉,水南出夷山”,而“夷山東接壺頭山”,“壺頭徑曲多險,其中紆折千灘”③酈道元撰,陳橋驛校證:《水經(jīng)注校證》,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第870頁。。壺頭山在今懷化市沅陵縣一帶,距洞庭湖不遠,而其水道“徑曲多險”,“紆折千灘”。又《水經(jīng)注·湘水》載,湘水北經(jīng)建寧縣(今湖南株洲一帶),“有空泠峽,驚浪雷奔,濬同三峽”④酈道元撰,陳橋驛校證:《水經(jīng)注校證》,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第894頁。。其水勢險峻、浩大可見一斑。而洞庭湖中有君山,“是山,湘君之所游處”,秦始皇登之遇風雨,“漢武帝亦登之,射蛟于是山”⑤酈道元撰,陳橋驛校證:《水經(jīng)注校證》,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第898頁。。蛟龍能為水災自不必細說,而《湘夫人》更有“蛟何為兮水裔”⑥洪興祖撰,黃靈庚點校:《楚辭補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97頁。之句。可見酈道元所載君山諸事表示洞庭湖流域水道險峻,實有河水泛濫之可能。
“鳥何萃兮蘋中,罾何為兮木上”,“荒忽兮遠望,觀流水兮潺湲”,“麋何食兮庭中,蛟何為兮水裔”,或同樣是對洞庭水災的鋪敘。王逸注“鳥何萃兮蘋中,罾何為兮木上”曰:“夫鳥當集木巔,而言草中;罾當在水中而言木上。以喻所愿不得,失其所也?!雹吆榕d祖撰,黃靈庚點校:《楚辭補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99頁。后人多以“所愿不得,失其所也”為是。如朱熹即曰:“二物所施不得其所,以比夕張之地,非神所處,而必不來也?!雹嘀祆渥?,黃靈庚點校:《楚辭集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49頁。事實上這兩句與《湘君》“采薜荔兮水中,搴芙蓉兮木末”同義。鳥本在高處,罾本在水中,現(xiàn)在卻違反常理,或許也只有大水才能有如此威力?!坝^流水兮潺湲”與《湘君》“石瀨兮淺淺”亦同理,言流水湍急。至于“麋何食兮庭中,蛟何為兮水裔”句,前賢多以二者失其所在,所求不得。麋,似鹿,在山林;蛟為龍,處深淵,注家也多以為此。但周拱辰云:“麋,水獸也。蛟,龍屬,然不能致雨而能裂山,蓋龍居水、蛟居山也。”①周拱辰撰,黃靈庚點校:《離騷草木史》,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年,第41頁。周拱辰以麋為水獸,但不能致雨。實際上,中國古代有大量的斬蛟故事表明,在民間信仰中,蛟龍是造成洪水災害的因素之一,也因此孕育了數(shù)量眾多的斬蛟屠龍故事②參見張云《解池斗蛟傳說研究》,云南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9年,第16-34頁。。
洞庭湖流域的洪水書寫亦多見于后世文學作品,如小說故事、詩歌、散文等。陶淵明《搜神后記》卷三載,臨淮公荀序十歲時,“從南臨歸,經(jīng)青草湖”:
時正帆風駛,序出塞郭上落水,比得下帆,已行數(shù)十里。洪波淼漫,母撫膺遠望。少頃,見一掘頭船,漁父以楫撥船如飛,載序還之,云送府君還。③陶潛撰,李劍國輯校:《搜神后記輯?!?,北京:中華書局,2019年,第500頁。
荀序出郭落水,從“比得下帆,已行數(shù)十里”、“洪波淼漫”等描寫可以看到青草湖洪水之迅疾。而漁父“以楫撥船如飛”,顯然已非常人所為。青草湖與湘水直接相連,《水經(jīng)注·湘水》即載“湘水自汨羅口西北經(jīng)磊石山西,而北對青草湖”,“又東北為青草湖口”④酈道元撰,陳橋驛校證:《水經(jīng)注校證》,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第897頁。。前引王闿運《楚辭釋》已云湘夫人為洞庭西湖神。同樣我們在《湘君》已經(jīng)看到巫?!芭嫖岢速夤鹬邸?,也即巫祝在迅疾的洪水中如駕“飛龍”。
而唐宋詩文中多有對洞庭湖洪水災害的文學書寫。如孟浩然《洞庭湖寄閻九》云:“洞庭秋正闊,余欲泛歸船。莫辨荊吳地,唯余水共天。渺彌江樹沒,合沓海湖連。遲爾回舟楫,相將濟巨川?!雹菝虾迫恢?,佟培基箋注:《孟浩然詩集箋注》(增訂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493-494頁。即寫孟浩然所見洞庭湖秋季泛濫之景。“莫辨荊吳地,唯余水共天。渺彌江樹沒,合沓海湖連”雖屬夸張的文學書寫,但孟浩然為湖北襄陽人,以善寫“山水詩”著稱。又如白居易《自蜀江至洞庭湖口有感而作》鋪排描寫長慶二年(822)作者于洞庭湖口的感嘆:“洞庭與青草,大小兩相敵?;旌先f丈深,淼茫千里白。每歲秋夏時,浩大吞七澤。水族窟穴多,農(nóng)人土地窄?!雹拗x思煒:《白居易詩集校注》,北京:中華書局,2006年,第676頁。指每到夏、秋季節(jié)洞庭湖與青草湖的蓄洪能力。再如李商隱《荊門西下》云:“洞庭湖闊蛟龍惡,卻羨楊朱泣路岐?!薄对狸枠恰酚衷疲骸坝麨槠缴簧⒊睿赐ズ显狸枠???蓱z萬里堪乘興,枉是蛟龍解覆舟。”兩詩前作于大中元年(847),后作于大中二年(848),“二詩之于蛟龍覆舟,一畏懼,一嘲笑,感情似正相反,實則情隨境遷,既歷險境則覺其不過如此而已”⑦劉學鍇,余恕誠:《李商隱詩歌集解》,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第662頁、第668頁、第670頁。。作者情感上的前后變化也顯示出長期以來洞庭蛟龍覆舟給行人心理上造成的恐懼。北宋范仲淹《岳陽樓記》對洞庭湖陰雨天氣的描寫亦復如是:“若夫淫雨霏霏,連月不開,陰風怒號,濁浪排空,日星隱曜,山岳潛形,商旅不行,檣傾楫摧,薄暮冥冥,虎嘯猿啼?!雹喾吨傺妥钣孪鹊赛c校:《范仲淹全集》,北京:中華書局,2020年,第164-165頁。同樣是對洞庭湖風濤災害的文學書寫。
諸如此類書寫洞庭洪水的文學作品不勝枚舉,從中也可以看到千百年來洞庭湖流域江水不安的基本情況。也正是如此,造就了洞庭湖豐富的水神信仰文化,“除原有水神湘妃外,洞庭王爺劉毅、楊泗將軍、屈原、龍母等水神也相繼出現(xiàn),而且許多地方神祇也具備保佑舟楫航行平安的靈力”①李琳:《洞庭湖水信仰研究》,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68頁。。誠然,民眾向洞庭湖流域諸神禱求祭祀的目的之一也是為了江水安流,保證出行。
相比而言,《湘夫人》所描寫洞庭洪水的篇幅遠不及《湘君》之多,但結合二者來看,可以說“洞庭洪水”貫穿二湘全篇,二湘或是對洞庭湖流域洪災的文學書寫?!断娣蛉恕穼闉牡拿鑼懫^少也與其篇旨有關,即主要敘述湘水之神降臨北渚之祭壇,前來享祭。巫?!俺Y余馬兮江皋,夕濟兮西澨”上承《湘君》“朝騁騖兮江皋,夕弭節(jié)兮北渚”。朱熹即曰:“朝馳夕濟,尤上篇江皋、北渚之意?!雹谥祆渥?,黃靈庚點校:《楚辭集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49頁。“夕濟”北渚,林云銘說:“往迎而時已夕,正當張供具之候矣。”③林云銘:《楚辭燈》,《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2冊,濟南:齊魯書社,1997年影印本,第182頁?!皬埞┚摺庇癫患?,但時間卻恰恰是巫??桃庵x,暗示著祭祀送神在黃昏開始。也就是說巫祝祭祀湘水之神應在日落后進行。關于今本王逸《楚辭章句·九歌序》“其俗信鬼而好祀,其祠必作樂鼓舞以樂諸神”一句,李大明在《九歌夜祭考》一文指出,宋本《太平御覽》卷五七二引作“其俗敬鬼神,于夜必作樂鼓舞以樂諸神”,今本《九歌序》脫“于夜”二字。因此,他認為《九歌》表現(xiàn)的是夜祭神靈,而漢武帝夜祭始用《九歌》,并仿《九歌》作《郊祀歌》④李大明:《九歌夜祭考》,見中華書局編輯部編《文史》第30輯,北京:中華書局,1988年,第175-183頁。。蕭兵從其說,也簡要論述了《九歌》與夜祭的聯(lián)系,但他認為《九歌》全部寫夜祭恐不全面,而應該是部分夜祭⑤蕭兵:《楚辭的文化破譯》,武漢:湖北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523-529頁。?!毒鸥琛凡糠謱懸辜喇斢锌赡?。也就是說,夜祭符合巫祝祭祀湘水之神的活動時間。
夜祭開始,巫祝便“筑室兮水中,葺之兮荷蓋。蓀壁兮紫壇,播芳椒兮成堂”⑥洪興祖撰,黃靈庚點校:《楚辭補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97頁。。我們在上節(jié)已經(jīng)指出“堂”為水中祭壇?!爸屹馑小币韵轮痢敖ǚ架百鈴T門”十四句全部鋪排夸敘巫祝對祭壇的裝飾。王夫之對此即曰:“此言修飾祠宮,盛設夕張,極其芳潔以候神,神來斯安也。筑室水中,就洲渚為祠宮,如洞庭、龍堆之類也?!雹咄醴蛑?,楊新勛點校:《楚辭通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年,第52頁。林云銘、屈復、蔣驥皆以為是。其中“芳椒”“桂棟”“辛夷”“薜荔”“白玉”“石蘭”“杜衡”等皆為裝飾祠宮所用,以示事神之敬。而巫祝極其繁盛地裝飾祭壇,恰恰是因為“聞佳人兮召予,將騰駕兮偕逝”⑧洪興祖撰,黃靈庚點校:《楚辭補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97頁。。湘水之神享祭之后,巫祝也終于完成祭祀?!熬栌囫琴饨?,遺余褋兮澧浦。搴汀洲兮杜若,將以遺兮遠者”⑨洪興祖撰,黃靈庚點校:《楚辭補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97頁。,即巫祝以己之“袂”,以己之“褋”送別湘水之神,暗示安流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