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謝麗爾·米薩克 周 靖
謝麗爾·米薩克(Cheryl Misak)是加拿大多倫多大學(University of Toronto)哲學教授,曾任多倫多大學副校長和教務長;主要研究領域包括美國實用主義哲學、分析哲學、道德和政治哲學,以及醫(yī)學哲學等。她至今已出版了6部有影響力的著作,對皮爾士(Charles Sanders Peirce)、拉姆賽(Frank P.Ramsey)等人的思想,以及實用主義理論譜系有著自己獨到的理解。她與劍橋大學休·萊斯(HuwPrice)教授一道,試圖發(fā)展出從皮爾士和詹姆斯(William James)到拉姆賽和維特根斯坦的“劍橋實用主義”,既擴大了實用主義的思想內蘊,也帶來了一種理解羅素、拉姆賽、維特根斯坦等劍橋哲學家的獨特視角。
大約在2019年的年中,米薩克接受了本次訪談。訪談內容主要聚焦于對皮爾士以及米薩克本人思想的介紹和討論,以期向國內學者介紹相關的研究工作。
周靖(以下簡稱“周”):謝謝你接受我的訪談。由于我近來對皮爾士哲學很感興趣,也由于我的國外導師挪威奧斯陸大學的比約恩·蘭博格(Bj?rn T.Ramberg)教授經常提起你——他說你們是很好的朋友——于是我關注到了你的研究。這樣一來,我們可能會多談一些皮爾士;但這次訪談還有另外一個目的,即向中國讀者大致介紹您的著作和思想,我的問題可能會顯得有些“粗略”,請不要介意。首先,能向我們介紹一下你的學習和工作經歷,研究領域,以及最為關注的哲學問題是什么嗎?
謝麗爾·米薩克(以下簡稱“米薩克”):我在加拿大阿爾伯塔?。ˋlberta)南部的萊斯布里奇大學(University of Lethbridge)讀本科時,已經開始對皮爾士哲學產生興趣,尤為關注他的符號學理論以及真理論。而后我來到紐約哥倫比亞大學攻讀碩士學位,師從伊薩克·列維(Isaac Levi)學習皮爾士認識論。不幸的是,列維在2018年11月離世,這是皮爾士研究界的一大損失。之后我來到牛津大學學習,起初師從戴維德·維金斯(David Wiggins),他是一位隱而不顯的,但對皮爾士哲學有著非常深刻理解的哲學家。還有蘇珊·哈克(Susan Haack)和克里斯托弗·胡克威(Christopher Hookway),他們都是舉世聞名的皮爾士專家,也是我博士答辯委員會的成員。我的博士論文討論的是皮爾士的“真”之理論,在闡述他的立場同時,試圖為他提供辯護。能與這些影響深遠且思想深刻的皮爾士專家們共事,我一直感到很幸運。當時我一直想在博士論文最后一章討論皮爾士的真理論何以適用于道德判斷或政治判斷,但這是一個很難的問題,所以我不得不留下這一“野心”十足的課題,直到時機成熟時,我才寫下《真理、政治和道德:實用主義與審議》(2000)①Cheryl Misak, Truth, Politics, Morality: Pragmatism and Deliberation, New York:Routledge, 2000.一書。自那以后,我便開始對整個美國實用主義傳統(tǒng)進行研究,成果便是《美國實用主義者們》( 2013)②Cheryl Misak, The American Pragmatists,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3.一書。我也開始對皮爾士的后繼者們,例如劍橋哲學家、數(shù)學家以及經濟學家拉姆賽產生了興趣。拉姆塞在他讀本科時開始閱讀皮爾士作品,受到皮爾士很大的影響。我的相關研究體現(xiàn)在《劍橋實用主義:從皮爾士和詹姆斯到拉姆賽和維特根斯坦》( 2016)③Cheryl Misak, Cambridge Pragmatism: From Peirce and James to Ramsey and Wittgenstein,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6.以及即將出版的《拉姆賽傳》④Cheryl Misak, Frank Ramsey: A Sheer Excess of Powers,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20.這兩本書中。
周:能夠向這么多的皮爾士專家學習,的確是一件非常幸運的事。從你的表述中,我們發(fā)現(xiàn)你最初是從皮爾士哲學研究開始,而后過渡到對實用主義哲學以及對其他更為一般意義上的問題的反思和診斷。請讓我從一個稍微一般些的問題問起。就我所知,你和普萊斯是劍橋實用主義的主要代表人物。普萊斯在2018年來訪復旦大學的時候,送了你們二位一起主編的《實踐轉向:英國二十世紀漫長歲月中的實用主義》⑤Chery Misak, Huw Price( eds.), The Practical Turn: Pragmatism in Britain in the Long Twentieth Century, 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7.一書給我作為禮物。有別于從皮爾士、詹姆斯到杜威、米德等人的“標準”實用主義敘事,你充滿洞見的《劍橋實用主義:從皮爾士、詹姆斯到拉姆賽和維特根斯坦》一書向我們敘述了一幅非常特別的實用主義理路,即,不僅將皮爾士、詹姆斯作為實用主義家族的成員,還將拉姆賽、羅素以及維特根斯坦等人納入實用主義的譜系之內。在你看來,劍橋實用主義的獨特之處是什么?它與美國實用主義有什么不同?
米薩克:美國實用主義是一個非常寬泛的傳統(tǒng),而(英國)劍橋的哲學家們,包括拉姆賽,與詹姆斯之輩不同,(用詹姆斯的話來說)他們不認為真理是可塑的,不認為“我們可以相信我們想要相信的東西”。拉姆賽所感興趣的是皮爾士更為客觀的(more objective)實用主義,這類實用主義認為真的信念是那種適用于我們的信念,“適用于我們”的原因乃在于它與“事物所是的多樣方式”有關(It is connected with the way things are)。拉姆賽聚焦于皮爾士將信念理解為傾向(dispositional)的闡釋,并對之作出了進一步的發(fā)展。信念部分體現(xiàn)為一種行為傾向,但我們可以對信念本身作出評估。這是拉姆賽從皮爾士哲學中吸收或解讀出的思想。拉姆賽進而揭示道,我們何以對不完全的(partial)信念作出測量,并創(chuàng)立一種“主觀期望效用理論”,但我想指出的是,他不大會喜歡后人從他的理論中進一步發(fā)展出的理論。
周:信念適用于“事物所是的多樣方式”,這一點似乎很難理解。我感覺這隱約地體現(xiàn)了皮爾士對經院實在論(scholastic realism)的承諾,這是一種對外間世界的實存作出的、非常強的承諾的實在論版本——恰是因為事物有著它所是的多樣方式,我們的信念才會受到外部的限制,才會在漫長的科學探究中去偽存“真”,并在科學研究的終點處結出一顆最終的“實在”之果:“實在”便是最終完成的任何之物。相比之下,詹姆斯哲學中則無對這類實在論的任何承諾,從而“我們可以相信我們想要相信的東西”,這一思想尤其體現(xiàn)在他《信仰的意志》一書中?;蛟S因為此,(其中當然需要作出更多的解釋)科內利斯·德瓦爾(Cornelis de Waal)在他的《論實用主義》①Cornelis de Waal, On Pragmatism,Belmont: Wadsworth, 2005.中認為皮爾士是一名實在論者,而詹姆斯則是一名觀念論者。你接受這種解讀么 ?
米薩克:我的確認為皮爾士是一名實在論者。但他非常小心,避免就此說得過多。他想指出的是,我們僅能在這樣的范圍內言說,即存在一個獨立于我們的世界,并且這個世界對我們有著因果影響。用亞瑟·法恩(Arthur Fine)的話說,這體現(xiàn)了我們“自然的本體論態(tài)度”。用皮爾士本人的話說,實在是我們在探究終點處終將認知或相信的東西。我們敢打賭認為,這是一個不可廢除的信念。在某種意義上,詹姆斯的哲學則更難解讀。有些時候,為了回應一些批評,詹姆斯表現(xiàn)得完全像是一名主觀主義者,但他也簡單直接地表明他不是——真理當然是對某種獨立實在的符合。但與皮爾士不同,詹姆斯沒有解釋這種立場何以與他的其他觀點相融貫。
周:那么,在你對實用主義的解讀中,皮爾士有什么獨特的貢獻?
米薩克:在我的解讀中,皮爾士對“真理”的解釋尤為重要。在他看來,“真理”是不可廢除的,它能夠經受得住所有的證據(jù)和論證的考驗;如果我們的探究活動能夠無限進行的話,那么我們可以獲得關于事實的真理。在關注各類探究形式的時候——例如科學、數(shù)學,以及倫理學的探究形式——實用主義者能夠提供一種對真理的統(tǒng)一解釋,這種解釋不預先設置任何“物”本身,認為僅有在科學的探究活動中才能朝向真理。在我看來,這是源自皮爾士哲學的一個最有力的觀點,也是皮爾士最具特色的貢獻。
周:聽上去皮爾士的真理觀和實在論有著緊密的關聯(lián),如果兩者在皮爾士那里緊密相關,那么皮爾士的真之理論似乎會與詹姆斯在實踐的效用中檢驗真理的真理論非常地不同。你對此是怎么看的?
米薩克:如果我們仔細閱讀詹姆斯的相關段落的話,那么我們的確會發(fā)現(xiàn)詹姆斯和皮爾士在這一問題上的思想有著實質的不同,例如,當詹姆斯聲稱真理是“可塑的”或真理等同于滿足的效果,皮爾士顯然不是這么認為的。但在其他一些相關段落中,在這些文本中,詹姆斯通常是在回應別人對他的真理論的批評。他說到,真理當然符合于事實。對詹姆斯真理論感興趣的人來說,我們必須能夠解釋這里的矛盾。在我看來,詹姆斯未能清楚地闡述他所謂的“可塑性”是什么意思。但是,這里的矛盾更多地在于對詹姆斯文本的解讀,我們當然可以基于自己的解讀立場作出進一步的相關闡釋 。
周:的確如此,我們只要稍微細究皮爾士、詹姆斯,包括杜威的思想,便會發(fā)現(xiàn),雖然他們均被視為古典實用主義者,但他們思想之間有著明顯的差別。我們還是回到對皮爾士的討論上來吧。經過悠然歲月的洗禮,你認為皮爾士哲學在當今的哲學爭辯中仍然有其作用嗎?你能具體舉一個例子來說明么?
米薩克:我認為皮爾士思想仍然與當代的諸多爭議密切相關。例如,一些致力于人工智能領域研究的邏輯學家們總是在無意間重新俘獲了皮爾士的圖標邏輯(iconic logic)思想;我以及一些其他人,例如羅伯特·塔利斯(Robert Talisse)一直在試圖討論,皮爾士的真理論和探究理論仍然是倫理學和政治學中現(xiàn)有的最好解釋。
周:謝謝你的回答,讓我們來深入討論一些細節(jié)性的問題吧。在《劍橋實用主義》中,你向我們闡述了皮爾士對拉姆賽的可能影響,在你看來,這些影響體現(xiàn)在哪些方面?因為維特根斯坦在思想上直接受益于拉姆賽,我們可以進而推測,維特根斯坦也間接地受到了皮爾士的影響嗎?
米薩克:皮爾士逝世于1914年,但直到1923年,他的第一本論文集才由美國出版公司布雷斯出版社(Harcourt Brace)出版。大概在相同的時候,拉姆賽的導師C.K.奧格登(C.K.Ogden)也編輯出版了《國際心理學叢書,哲學和科學方法》①C.K.Ogden( ed.), International Library of Psychology, Philosophy and Scientific Method, London: Kegan Paul,Trench & Trübner, 1922.一系列叢書。但在那之前,奧格登已經為當時還在讀本科的拉姆賽提供了一些皮爾士和威爾比夫人(Lady Welby)之間的來往書信,皮爾士在這些通信中討論了一些自己的思想。當《偶然、愛與邏輯》( Chance, Love and Logic)出版時,拉姆賽立即從出版社拿到了這本書。我們發(fā)現(xiàn),他在1924年1月23日的日記中這樣寫道,“讀了一些霍布斯邏輯,還有皮爾士,皮爾士書中有些表述真是驚人地出色。”接下來的一周里,他讀完了整本書,做了許多筆記。在他本科階段的最后時期,他想著自己用于申請獎學金的論文應該寫什么,他當時想可能會以“或然性”為論題,“這部分是因為他對皮爾士的相關討論懷有興趣”。在1月29日的日記中,他寫到“已經讀完皮爾士”了,但到了1月31日,他仍然在做筆記。那些筆記以一段引文開頭,拉姆賽認為這段文字體現(xiàn)了實用主義的重要洞見:“在討論哲學問題時,我們不要矯揉造作地懷疑那些我們心中根本不懷疑的東西?!崩焚愐罁?jù)這里的表述,認為應該以這種“實際的精神”從事哲學研究。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實用主義的精神——它以人本身為起點,而非以某種獨立于人的形而上學為依據(jù)——體現(xiàn)在拉姆賽僅將歸納原則視為我們能夠“使用”而不能加以證明的原則這種立場,也體現(xiàn)在他將知識定義為可靠的信念這種做法。也恰是有了這樣的實用主義精神,拉姆賽才被皮爾士對信念所做的傾向性闡釋以及真理論所吸引。
如所周知的是,由于拉姆賽實用主義式的批評,維特根斯坦背棄了《邏輯哲學論》中的觀點。1929年——這是維特根斯坦返回劍橋的一年,也是拉姆賽生命的最后一年——拉姆賽指出維特根斯坦的整個路徑都是錯的。“路德維希式”的研究哲學的方法是:
建構一種邏輯,然后完全自然地(unselfconsciously)進行我們的哲學分析,總是思考事實而不思考我們關于事實的思考,決定我們言語的意義而不討論意義的本性。
維特根斯坦在《邏輯哲學論》中論述到,命題是關于世界的圖畫,這與哪個“我”擁有這幅圖畫無關。正如維特根斯坦所承認的那樣,這種立場將會導向唯我論。如何彌合自我和世界之間的鴻溝?我們何以作出關于世界的判斷?拉姆賽認為,“主體不在世界之中”這一維特根斯坦的思想有著災難性,用拉姆賽所總結的話說,路德維希的初始世界“不包含思想”。我們對與人有關的事實進行思考,而非試圖思考抽離于所有人類理解的事實,這是一項不可能的任務。
周:看來我們的確可以在實用主義的思想脈絡中勾連皮爾士、拉姆賽和維特根斯坦的內在思想關聯(lián),尤其是在關于心靈與世界關系的思考,關于同人相關的事實的思考這些問題上。這樣一來,我們可以順理成章地將經歷“思想轉向”的后期維特根斯坦納入實用主義陣營了 。
米薩克:的確是這樣的。我認為后期維特根斯坦著作中的實用主義主題——意義即用法,實踐的首要性——均直接源自拉姆賽。在1929年1月拉姆賽逝世后,在某一晚作的篇幅較長的日記中,維特根斯坦認同了拉姆賽將信念視為一種符合(meet)未來的預期并作為行動指引的解釋。在接下來的十年里,他漸漸發(fā)展了語句的意義就是其用法或目的的思想。在他的筆記中,他將這種立場稱為“實用主義”,即拉姆賽一直在迫使他接受的思想。我也認為,通過拉姆賽,皮爾士也給維特根斯坦帶來了很大的影響 。
周:從皮爾士、拉姆賽到維特根斯坦,這是一條十分有趣的進路。順便問一下,實用主義為今天的劍橋所廣泛接受么?
米薩克:我可能不太會說實用主義已經在劍橋廣為接受了,這樣說或許會更恰當些,即劍橋哲學都有些實用主義的痕跡。普萊斯和西蒙·布萊克本(Simon Blackburn)是兩位明確接納實用主義的劍橋哲學家 。
周:提到普萊斯和布萊克本這兩位有分析哲學思想背景的哲學家,這讓我想到了你的另外一本書《美國實用主義者們》,這本書旨在從分析哲學路徑分析美國實用主義,最終以實用主義的思路“對真理和知識作一種自然主義式的解釋。”在我看來,這本書使得實用主義與哲學主流(諸如分析哲學)的聯(lián)系變得更為緊密了。
然而,對于那些沒有讀過這本書的讀者而言,將詹姆斯和杜威納入你的敘述似乎令人困惑,因為他們兩人均不是“分析哲學家”,如何以分析哲學的進路來闡釋他們的思想,這是令人困惑的。
米薩克:嗯……當詹姆斯在討論心理學時,他無疑是一名自然主義者和實驗主義者,我們可以在這里發(fā)現(xiàn)“分析的”詹姆斯。而在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時邏輯經驗主義者們逃往美國時,杜威的研究一開始與他們的研究“在同一條船上”。杜威為美國科學百科全書寫了一本倫理學方面的書,他的工作在于試圖闡述倫理學和政治學何以可能被嵌入我們關于世界的自然主義式的闡釋中——杜威在這方面作了非常棒的工作,但人們還未能充分發(fā)掘這些工作的價值。
周:不好意思,當你在談論詹姆斯和杜威時,你對“分析的”一詞的使用讓我感到有些困惑。我的理解,或一般的理解是“分析的”指的是那些諸如卡爾納普、奎因、戴維森、戴維·劉易斯這樣的典型分析哲學家,他們共有著使用“語言”的分析方法。這是一種對“分析的”“強”理解,你似乎對“分析的”有著更為寬泛的理解?
米薩克:我的確在相對于分析哲學的意義上作出了更為寬泛的界定。在我看來,那種將作出語言轉向的哲學家們視為唯一的分析哲學家們的觀點,太過狹隘了。這種理解排除了我們一般稱之為“分析的”哲學家們,例如討論物理學的那些實在論哲學家們。但如果你想問詹姆斯和杜威是不是狹隘觀點下的分析哲學家們,我的答案則和你的一樣,他們不是。
周:我剛才的困惑實際上是,如何將詹姆斯和杜威納入你所說的狹隘意義上的分析哲學語境來進行探究,看來這不是一個問題。讓我們就你的《美國實用主義者們》一書多聊幾句吧。如所周知,在語言和世界的關系上,新實用主義與古典實用主義的主要不同之處在于,前者更為關注語言的一面或分析的方法論,而古典實用主義者在對經驗概念的改造中,則更為關注世界的一面。根據(jù)這種解讀,新、老實用主義之間存在溝壑。在你看來,有沒有可能根據(jù)你在《美國新實用主義者》中的工作,構建一種能夠彌合這一溝壑的融貫的實用主義譜系?
米薩克:我認為這個溝壑的確是可以被彌合的,皮爾士的部分工作便在于此。他對符號和闡釋有著非常復雜且深刻的闡述(從而他非常關注于語言的一面),與此同時,他也對探究和追尋真之道路上經驗所起到的作用作出了闡釋。我并不認為語言的一面和經驗的一面是不相容的,在我看來,這是一個假的二元論??p合新老實用主義,要求我們回到皮爾士哲學中尋找可用的有益資源。
周:聽到你的這一判斷,我感到非常開心。我也認為,皮爾士的思想資源(具體來說是他的符號哲學)能夠為我們提供一條融貫地解釋新老實用主義思想的同和異,乃至構建一種深層的實用主義譜系的可行的出路。你能對此多作一點解釋么?
在此方面,如果我們掙扎于經驗(聚焦于對心靈和世界關系的重構)和語言(聚焦于社會性的推論活動)之間的二分,那么我們實際上面對的是一項無望的事業(yè),因為,這項事業(yè)潛在地對近代二元論作出了承諾——當你帶著病癥前行時,病癥容易影響你前行的道路。某種程度上,我因而開始對皮爾士哲學,尤其是他的符號學思想感興趣,通過他的闡述,我看到這里的二元區(qū)分是一個虛假的區(qū)分。通過皮爾士,我們也可以進一步發(fā)展實用主義本身。
米薩克:是啊,我認為皮爾士最為偉大的洞見之一在于,語言和經驗是不可分的。我們所擁有的經驗都已經滲透了概念。我曾在一篇文章中對此作出過討論,鑒于你也不同意語言和經驗的二分,或許你會有興趣閱讀這篇文章。之前有人邀請我就“實用主義:語言或經驗”這類論題寫一篇文章,而我最終討論的是語言和經驗的關系,文章的題目叫作“實用主義中的語言和經驗”,我把文章的發(fā)表信息也給你吧。①Misak, C.“ Language and Experience for Pragmatism”, European Journal of Pragmatism and American Philosophy,Symposia.Language or Experience: Charting Pragmatism’s Course for the 21st Century, Vol.6, No.2,2014, pp.28—39.
我在這篇文章里認為,實用主義對于語言的過度關注源于羅蒂(Richard Rorty)在20世紀70年代對實用主義的影響。他的著名判斷在于,我們在從事哲學探究時,應該放棄關于知覺經驗的談論。他的學生羅伯特·布蘭頓(Robert Brandom)則繼承了這一想法,并做出了相當極端(且有些過度)的發(fā)展,從而認為“我不會用‘經驗’這個詞了”。我認為,所有古典實用主義者在對真理的理解中都將經驗放在了中心位置。但是,皮爾士也談及語言、符號和表征。實用主義者顯然既有關于經驗的思索,也具有關于語言的思索。
周:謝謝,我會把這篇文章下載下來,仔細拜讀,進一步了解你的思想。我注意到你不大討論布蘭頓的思想,你在書中僅提及他寥寥幾次。在我看來,在你的書中討論他的思想(無論是支持性的還是反駁性的)是合宜的。你能分享一下你對布蘭頓的評價么 ?
米薩克:我的確非常喜歡布蘭頓就美國實用主義和德國古典哲學(康德和黑格爾哲學)之間關系的闡釋。皮爾士也做了這類工作,盡管布蘭頓似乎沒有發(fā)現(xiàn)。在我看來,對布蘭頓產生深刻影響的威爾弗里德·塞拉斯(Wilfrid Sellars)也是一位卓越的實用主義者。布蘭頓無疑是實用主義譜系中的一員,盡管我并不太認同他的觀點 。
周:我猜你可能會不大滿意于布蘭頓過分強調推論主義(inferentialism)一面的做法吧,如果是這樣的話,我們倆的立場是一致的。我最近在閱讀塞拉斯的《科學和形而上學》,①Wilfrid Sellars, Science and metaphysics: Variations on Kantian Themes.New York: Humanities Press, 1968.在這本書里,塞拉斯具體地發(fā)展出了他的科學實在論思想,我們也可以在這個文本里發(fā)現(xiàn)他與皮爾士諸多的共同立場。塞拉斯在這本書的前言里直接表明,這本書是為了“償還對皮爾士的虧欠”,即要對“真”和“實在”做出一種皮爾士式的解釋。然而,布蘭頓則直言不諱地表明,塞拉斯試圖保留實在,是從他的父親老塞拉斯(Roy Wood Sellars)那里繼承的一個糟糕想法。在布蘭頓對皮爾士的闡釋中,我們也的確發(fā)現(xiàn)他錯失了皮爾士的諸多洞見(或者說,未能認識到“皮爾士本身”)。你能對此作出更多一些的評論么?
米薩克:我認為你說的完全正確。塞拉斯在自己的思維圖景中保留實在,而布蘭頓則在思想上慢慢地背離塞拉斯的這一洞見。有許多當代實用主義者都像布蘭頓一樣,最為典型的是羅蒂,然而,普萊斯也是這樣的。但普萊斯稍稍有一些不同,因為普萊斯試圖論述道,失去了真之概念,我們便無法理解歧見,我們應該將“真”理解為一種合宜的摩擦,它為會話提供某種規(guī)范性的限制。在此方面,我的一個學生戴安娜·亨利(Diana Heney)寫了一篇非常好的文章,敦促實用主義者們在這問題上重回到皮爾士和塞拉斯的相關討論。我也會把這篇文章的信息給你的。①Diana Heney,“Reality as Necessary Friction”, Journal of Philosophy, Vol.112, Issue.9, 2015,pp.504—514.
周:好的,謝謝!實用主義似乎始終擺脫不了關于心靈與外部世界的關系,關于真與實在等問題的討論。我再問最后一個問題吧,你能向我們介紹一下你新近的工作么?
米薩克:近五年來,我一直在寫拉姆賽傳,我越發(fā)認識到,他的觀點是實用主義思想中最具前景性的觀點。這項工作有很多事情要做,包括一些諸如經濟學方面的新領域——痛并快樂著。
周:太棒了!十分期待這本拉姆賽傳記。再次感謝你接受我的訪談。
米薩克:不客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