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莉娜 王 路
邏輯作為一門科學,無論其形態(tài)上發(fā)生怎樣的變化,其特有的方法論性質并沒有改變,這一點在邏輯與哲學的深層互動關系的研究方面不斷得到印證。王路教授在邏輯與形而上學關系的研究領域深耕細作,取得了獨到而豐碩的學術成果,為學界所矚目。本文通過專訪形式,與王路教授探討其對邏輯和哲學關系的理解及其研究的思想進路。
寧莉娜(以下簡稱“寧”):王老師好!非常榮幸有機會對您進行這次訪談。從1981年研究生畢業(yè)到現(xiàn)在,您從事邏輯和哲學研究已經(jīng)整整四十年了,您入行早且成名早,論著等身,碩果累累,名揚學界,十分令人欽佩。按照我的了解,您的研究前二十年主要在邏輯方面,后二十年擴展到哲學。拜讀了您最近在《中國社會科學》雜志上發(fā)表的題為《論關于認識本身的認識》這一力作,更加清晰地感覺到您已將邏輯與哲學的研究融為一體,僅“關于認識本身的認識”這一提法,就顯示出您對邏輯與哲學的獨到見解。我覺得,國內有些學者或者只關注邏輯的研究,或者只關注哲學的研究,而用邏輯的理論與方法去深入探究形而上學的邏輯基礎問題并不多見。您的研究獨樹一幟,為邏輯與哲學關系研究的拓展打開了新的視野,應該說是一種開創(chuàng)性的工作。我的這種理解對嗎?您能談一談對這個問題的看法嗎?
王路(以下簡稱“王”):前二十年研究邏輯,后二十年研究哲學,你這個說法應該是對的,至少從我發(fā)表的文章來看是對的。但是,真正要說我的研究前二十年是邏輯,后二十年是哲學,就不見得完全準確?;叵胍幌?,其實我一開始就讀了很多哲學的東西,比如我在德國學習的時候要在哲學系聽很多課,要讀很多哲學著作,包括康德、黑格爾、胡塞爾的。但是,那時候我總覺得自己是研究邏輯的,因此把邏輯放在一個比較重要的位置上。可以說,讀書的范圍很廣,思考的范圍卻比較窄,寫文章就更窄了,主要還是落實在邏輯問題上,最主要的還是亞里士多德邏輯。
研究時間長了,在2000年左右,我考慮的問題就比較多了,一些認識也比較成熟了,于是討論的問題開始寬泛起來。大概在2000年,我寫的兩本書,最后一章都在談邏輯與哲學?!哆壿嫷挠^念》最后一章是“邏輯與哲學”,《走進分析哲學》最后一章也是“邏輯與哲學”。就是說,無論是寫邏輯著作還是哲學著作,我都在考慮邏輯與哲學之間的關系問題。二十年前的認識比較直觀,我覺得這兩個問題很重要,它們相互聯(lián)系,誰也離不開誰,一定要研究。2003年我出版了《“是”與“真”——形而上學的基石》這本書,比較明確地提出一個看法:“是”與“真”乃是形而上學的基石?!笆恰迸c“真”可以是邏輯的問題,也可以是形而上學的問題。我的提法表明,這個時候我已經(jīng)看到了邏輯與形而上學的關系問題,即邏輯與哲學是融為一體、密不可分的。認識到這一點并不容易,但是真正把它們及其相關問題梳理清楚就更不容易了,這是一個更加漫長的過程。
你我都是學邏輯的。一開始我們都認為,邏輯是邏輯,哲學是哲學。當時在德國我是在三個系讀書的:在數(shù)學系學邏輯,在哲學系學哲學,在語言學系學語言學。那時,我們認為邏輯就是“四論”——集合論、模型論、遞歸論和證明論。我當時認為,這些就是邏輯,其他東西都不是。我在哲學系學的是哲學,學習柏拉圖、亞里士多德、康德、黑格爾、胡塞爾、弗雷格、羅素等,我認為這些就是哲學。后來在研究中我才慢慢發(fā)現(xiàn)不是那么回事,問題并不是那么簡單。亞里士多德是邏輯的創(chuàng)始人,也是形而上學的奠基人;弗雷格是現(xiàn)代邏輯的創(chuàng)始人,也是分析哲學和語言哲學之父。特別是后來我讀了很多有關弗雷格和胡塞爾之間關系的文獻,包括反心理主義,以及胡塞爾是不是受了弗雷格的影響等,我慢慢覺得這里的問題不是那么簡單——胡塞爾是現(xiàn)象學的創(chuàng)始人,可他的奠基著作卻是《邏輯研究》。這里有兩個復雜的問題:一個是一定要說清楚,到底什么是邏輯,什么是哲學;另一個是能不能說清楚,怎樣說清楚。這里的實質就是關于邏輯和哲學的認識,關于邏輯與哲學的關系的認識。假如說邏輯僅僅就是像“四論”那樣的東西,那么可以說邏輯就是邏輯,跟哲學一點關系都沒有。如果說邏輯不是這樣的,那么它是一個什么樣的東西?所以,二十年前提出邏輯的觀念的時候,我只有一個直觀的認識:邏輯與哲學的關系不像想象的那么簡單,不會就是邏輯是邏輯、哲學是哲學,不應該那樣。那時我有一個直觀的認識,并開始討論這種認識,但是并沒有把它說清楚。所以,在隨后二十年,我就一直在談邏輯與哲學的關系這個問題了。
回過頭來看,這里也可以有一個原因——邏輯問題比較容易說清楚。比如說亞里士多德邏輯就是三段論,弗雷格邏輯就是一階邏輯,這些總是比較容易說清楚的。但是,哲學似乎不是那樣容易說清楚的。我的做法是從一些文本入手,比如弗雷格關于涵義與意謂的論述,羅素關于摹狀詞的論述。這些理論都是哲學分析的典范,從中可以分析出哪些是邏輯,哪些不是邏輯。所以,這項工作是一項非常細致的工作,做到后來就會發(fā)現(xiàn),康德哲學里面有邏輯,黑格爾哲學里面也有邏輯,只不過不是現(xiàn)代邏輯。所以,這項工作慢慢深入之后就會發(fā)現(xiàn),在整個西方哲學中,邏輯與哲學是非常密切地結合在一起的,而不是像國內不少人以為的那樣:邏輯就是邏輯、哲學就是哲學。國內有些研究邏輯的人不懂哲學,對哲學不屑一顧,而有些研究哲學的人因為不懂邏輯,還會批判邏輯,排斥邏輯,這都是有問題的。我的做法與他們不同。你說我的工作獨樹一幟、有開創(chuàng)性,其實我覺得真正的開創(chuàng)性工作不是我做的,真正的開創(chuàng)性工作是亞里士多德、弗雷格他們做的。我只是接著他們的工作在往前走,或者用今天的話說,是在“漢語哲學”的語境下我多說了一點東西。
寧:我們都知道,金岳霖先生對我國邏輯和哲學的研究具有開創(chuàng)性的貢獻。他的《邏輯》 《論道》和《知識論》被稱為融邏輯與形而上學、中國哲學與西方哲學為一體的哲學體系。周禮全先生是金先生的學生,既有邏輯著作,也有哲學著作。您是周先生的學生,您的這種研究邏輯與哲學的思路和途徑是不是受到了金先生和周先生的影響呢?
王:直觀上可以這么說吧。金老顯然既有邏輯也有哲學。周先生有邏輯,也有哲學,比如他的《概念發(fā)展的兩個階段》 《黑格爾的辯證邏輯》是哲學著作,《模態(tài)邏輯引論》 《邏輯——正確思維和成功交際的理論》是邏輯著作。我是學生,老師的思想會影響學生,這么說沒問題。但是我覺得,確切地說,我是在這個學脈的影響下做了邏輯與哲學的研究。我們可以換一種說法,在金先生的學脈下,沈有鼎先生做邏輯而不做哲學,王憲鈞先生也是這樣的。馮契先生不同,他研究哲學但不研究邏輯。還有蘇天輔先生,他也是只做邏輯,不做哲學。這雖然只是一個大概的說法,但是很明顯,周先生和他們不太一樣。了解周先生的人都知道,他早年學了邏輯,但是他不研究邏輯,而是研究哲學,他對意義理論感興趣,對形而上學感興趣?!拔母铩币院笏呸D而研究邏輯。他研究模態(tài)邏輯,一個原因就是,他認為從與語言相關的表述來看,模態(tài)邏輯的表達力更豐富,模態(tài)邏輯的作用比一階邏輯的作用還要大,所以他寫了國內第一本模態(tài)邏輯的書。如果說我受到金先生和周先生的影響,那是因為在邏輯室工作多年,長期待在周先生身邊。周先生跟你談這些東西,邏輯室的人和你說金先生這事那事,不受他們的影響是不可能的。但是真正說到在邏輯與哲學關系的認識上受到他們多大的影響,就要認真考慮一下了。我覺得有一點可以肯定,就是周先生帶我研究亞里士多德。當年碩士論文題目是周先生給我定的,這一點對我一生的影響至關重要,對我的學術研究發(fā)展到今天具有極其重要的作用。所以,我認為在這一點上,在關于亞里士多德的研究上,我是深受周先生影響的。
你從一些前輩的回憶文章中可以看到,金先生教學生是一對一,講的是知識論,那一定是哲學。周先生帶我讀書也是一對一,讀的是《論辯篇》,這大概可以說是邏輯,也可以說是哲學。我不知道周先生是怎樣受金老影響的。當年為了寫論文,我把亞里士多德的《前分析篇》 《后分析篇》以及《形而上學》都讀了,但是覺得讀不懂。1983年我出國時,目標就是要研究亞里士多德邏輯。所以,出國以后我首先就去研究亞里士多德的《分析篇》,同時繼續(xù)研究亞里士多德的《形而上學》,說是研究,其實就是學習,常常是去讀別人的二手文獻。為了學習亞里士多德,我當時學了拉丁文、希臘文,還學了很多東西。所以,研究亞里士多德也許從一開始就不是單純的邏輯研究,這為我以后的研究定下了基調。今天我可以坦然地說,在金老的學生里邊,既研究邏輯又研究哲學的人大概就是周先生,在周先生的學生里面,既研究邏輯又研究哲學的大概就是王路,在這一點上我還是比較欣慰的。所以我可以接受你的看法——我受到了他們的影響。
寧:我拜讀過您寫的《金岳霖先生的邏輯觀》和《論加字哲學——從金岳霖先生的一個區(qū)分談起》以及其他關于金先生的文章,它們都涉及金先生關于邏輯和哲學的看法,所以,我以為您對邏輯和哲學的認識應該是受到金先生的影響。能談一下您對金先生的邏輯和哲學思想的理解嗎?
王:這個問題不太好談,因為到目前為止我對金先生的研究是很不夠的。金先生的《邏輯》 《論道》和《知識論》我都看過,以前許多地方看不懂,但是覺得金先生在學界的地位那樣高,影響那樣大,我作為周先生的學生,總還是要讀懂的。我在社科院邏輯室工作的時候參與過編譯金先生文集的工作,第一次編輯的文集是甘肅出版社出版的。那次我的主要工作是抄寫金先生的一份英文手稿。那是1943年金先生去美國講學的手稿,寫在兩個筆記本上,因為字跡比較潦草,出版社沒法打印,我以印刷符號把它抄了一遍。那個手稿的題目叫“道、自然與人”,我記得非常清楚。抄完這個稿子之后我就明白了,金老去美國講學,總要講點有特色的東西,他就以中國哲學的方式去給外國人講哲學。不僅如此,我還明白了金先生的《論道》是怎么回事。它不是中國哲學的著作,或者說它只是一本用中文寫的哲學著作。搞中哲的人總認為金老那是在講中哲,其實不是?!暗馈薄笆健薄澳堋笔墙鹣壬栌玫娜齻€中文字,他講的其實都是西方哲學的東西。他實際講的是形式和質料,講形式的質料、質料的形式。然后,他在規(guī)律的意義上或超出規(guī)律的意義上來解釋中國人所說的那個“道”。這樣再去理解金老的《論道》就會明白,它不是人們通常所理解的中國哲學。金老的《知識論》我認真讀過兩遍,零零散散地翻看不算。在我看來,《知識論》的核心思想是談論演繹和歸納,簡單說就是演繹。所謂知識論,其實主要就是兩個問題:一個是我們對世界的認識以及對我們這種認識的刻畫;再一個就是我們對世界的認識提出的解釋以及關于我們這種解釋的說明,這個說明過程的核心就是論證。到目前為止,科學告訴我們的論證方式主要就兩種:一種是演繹,一種是歸納。演繹的方法就是邏輯,歸納的方法就是從培根、穆勒等人以來所提出和探討的方法。金老在《知識論》里談的主要是演繹與歸納的關系。這是我大致的看法,但如果要我展開論述,還需要花費很大的功夫。金先生是一個歷史人物,每五年會開一次關于他的討論會,我也會努力寫一篇文章參會。你剛才提到的那兩篇文章都是我為了參加會議而寫的。它們表面上是在談金老的思想,其實是借金老的東西談我自己的想法。比如我談金老的邏輯觀,其實也是談我自己的邏輯觀,我贊同金老的邏輯觀,所以可以借助它來談我自己的邏輯觀。比如“加字哲學”,這是我這幾年的一個研究成果。但是,我是以談金老的思想方式把它給談出來的——我談金老的“中國的哲學史”和“中國哲學的史”的區(qū)分,并將這一區(qū)分上升為“中國哲學”和“哲學”的區(qū)分,這樣就提出了哲學與加字哲學的區(qū)別。我對金老的研究還很不夠,在過去十五年里寫了三篇文章參會,除了你提到的兩篇,還有一篇就是去年寫的《〈論“所以”〉與〈關于《論“所以”》〉》。我認為,我的邏輯觀和金老的邏輯觀是一樣的,金老的邏輯觀簡單說就是演繹,就是有效的推理,甚至金老在很多地方都談“必然”,我們能看得很清楚,他說的“必然”,不是我們日常語言所說必然怎么樣那個模態(tài)詞的必然,而是一種邏輯的東西,一種關于邏輯的性質的東西。所以,金老的邏輯觀可以說是比較清楚的。金老的哲學觀我認為不太好說,我借助它來談加字哲學,來談我自己的認識??梢钥隙ǖ囊稽c是,他的哲學觀是與演繹相關的,因而是與先驗性的東西相關的。我認為這是認識論中非常重要的問題,在國內關于金老《知識論》的研究中,對這個問題尚缺乏充分的認識。
寧:您對亞里士多德和弗雷格有深入的研究,無論是您關于他們思想的專著還是譯著,都對國內相關研究具有重要的參考價值,并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也使我受益匪淺。能談一下亞里士多德和弗雷格關于邏輯與哲學的思想對您的影響嗎?
王:這是個好問題。弗雷格和亞里士多德對我邏輯和哲學的研究影響巨大,這一點我是承認的,而且近年來我越來越明確地認識到這一點。前些天我應邀在“榮休會”上作了一個報告,題目是“論亞里士多德和弗雷格給我們的啟示”,說的其實就是他們給我的啟示,就是他們關于邏輯和哲學的看法給我的啟示。前面說過,最開始我做碩士論文的時候,讀了亞里士多德的邏輯著作,也讀了他的《形而上學》。雖然都讀了,但沒有都讀懂。所以畢業(yè)以后、出國以后繼續(xù)學習。周先生當時有個教導對我影響很大。他說,我們做學問一定要揚長補短——不懂的東西一定要去學、去補,不能總是躲著,否則到頭來只能不懂裝懂。當時我只是照著周先生的話去做,后來我認識到,周先生的話是對的。學術研究一定要不斷學習,不懂的東西如果不去學,就永遠不懂,所以,不懂就要學。我寫《亞里士多德的邏輯學說》那本書下的功夫比較大,讀懂了他的三段論,也基本上了解和掌握了傳統(tǒng)和現(xiàn)代關于三段論的研究成果,知道了亞里士多德邏輯到底是怎么回事,“必然地得出”到底是怎么回事。這些都弄清楚了,然后就寫了那本書。
后來我翻譯弗雷格的著作,這樣就進入現(xiàn)代邏輯的學習和研究。其實在學習和研究中我一直在學現(xiàn)代邏輯,學習了許多形式化的東西,包括在德國明斯特大學的哲學系和數(shù)學系上課學習一階邏輯和遞歸論。我一度認為邏輯就是演算,就是構造形式語言,建立形式系統(tǒng),證明可靠性和完全性定理,等等。我在德國的時候已經(jīng)讀了一些弗雷格的東西,聽了一些關于他的課,我覺得弗雷格思想是很有意思的,很吸引人,但是真正研究弗雷格卻是從翻譯他的著作開始的。研究的過程也是學習的過程。我認為,自己真正理解一階邏輯也是學習和研究弗雷格著作的結果。有一天我忽然明白,一階邏輯不僅僅是符號的東西。一階邏輯的符號表達只是表面的東西,它背后有一套思想,你要把握住那套思想,才能夠明白它以符號的方式呈現(xiàn)出來的是什么。我認為這一點是弗雷格告訴我們的非常重要的東西。今天學邏輯的人,都是學習現(xiàn)代邏輯的成果,比如形式化方法、公理系統(tǒng)的方法,等等。這樣的東西還是比較簡單的。但是很遺憾,今天很多人連這一點也沒有學好。我認為這里有兩個層次的問題:一個是一階邏輯本身,另一個是它是怎么來的,它背后的那套思想是什么?比如,弗雷格說:“我相信,我用函數(shù)和自變元來代替主詞和謂詞的思想,將能經(jīng)住長時間的檢驗”,這句話是什么意思?這里有一個非常了不起的洞見,就是他把過去亞里士多德邏輯那個“S是P”結構轉變成了一種函數(shù)結構。這個變化太大了,為什么會有這樣的轉換?為什么能夠做這樣的轉換?比如,弗雷格給出的量詞不叫全稱量詞,它叫“普遍性”。為什么?比如弗雷格給出的第一個符號是“├ ”,他說它表示 “是一個事實”,這又是為什么?弗雷格邏輯是形式化的,有句法和語義兩個方面。它的語義的核心概念就是“真”,但是,他一開始沒有用“真”這個概念,而到了后來的遺著《邏輯》里,他的第一個概念就是“真”,就是“真”這個詞,再往后他則明確地說:“真這個詞為邏輯指引方向”。弗雷格著作中有很多這樣的東西,它們會使你發(fā)現(xiàn),這是邏輯,是這一系列思想讓他最后把今天稱之為一階邏輯那樣的東西給做出來了。學習邏輯是必要的,但是從研究邏輯的角度說,不能把握到一階邏輯后面的這套思想,這是我們與弗雷格的差距,而當我們把握了這套思想之后就會發(fā)現(xiàn),今天分析哲學所討論的東西都是從弗雷格這套思想上發(fā)展起來的。這樣我們才會認識到,為什么人們那么推崇弗雷格,為什么達米特等當代哲學家會把弗雷格推到那樣一個高度。
弗雷格邏輯產(chǎn)生之后,人們認為亞里士多德邏輯不靈了。站在現(xiàn)代邏輯的立場上,人們對亞里士多德邏輯提出批評,有人甚至認為主謂結構邏輯是邏輯的“墮落”。但是我在研究中發(fā)現(xiàn),亞里士多德是非常不起了的。亞里士多德邏輯告訴我們兩個東西,除了“S是P”這樣的主謂句式和三段論以外,他還提出一個觀念,如果沒有這個觀念,邏輯是出不來的。這個觀念就是我二十年前說的那個“必然地得出”。一開始我抓住亞里士多德這個“必然地得出”的時候,僅僅就是一個直觀的說明。后來我認識到,邏輯實際上有兩個東西:一個是觀念,一個是技術(理論)。弗雷格對邏輯的發(fā)展只是在技術上的發(fā)展,但觀念上沒有變。就是說,他在觀念上與亞里士多德是一樣的。像培根、穆勒,還有黑格爾這些人,他們都想發(fā)展邏輯,但是完全改變了觀念。觀念上變了,就與亞里士多德邏輯不是一個東西了,技術上也就不會有突破,最后也就不能發(fā)展。弗雷格邏輯在觀念上與亞里士多德邏輯是一個東西,同時技術上有突破,所以,弗雷格發(fā)展了邏輯。掌握了一階邏輯以后,人們認識到亞里士多德邏輯的弱點,這是事實。但是應該看到,亞里士多德邏輯在哲學中是有用的,它影響了哲學兩千年。西方哲學一直在討論being問題,而這個問題與“S是P”相關,與亞里士多德邏輯相應,being問題非常清楚地表明邏輯與哲學的緊密結合。所以,近二十年來我總是從弗雷格到亞里士多德,再從亞里士多德到弗雷格來回看——研究弗雷格幫助我更好地去理解亞里士多德邏輯及其在哲學中的應用,研究亞里士多德又幫助我更好地理解弗雷格的邏輯和哲學思想。特別是,這樣的研究使我可以更好地接近和把握他們的邏輯思想背后的那些認識。
將弗雷格和亞里士多德思想的研究引申一步,自然就會看到邏輯與哲學之間的關系。這時就會發(fā)現(xiàn),在西方哲學中,邏輯與哲學是融為一體的、密不可分的,現(xiàn)代是如此,傳統(tǒng)也是同樣。因此,在這一認識上,我深受弗雷格和亞里士多德的影響。在二十年多前的論著中,我談邏輯與哲學的融合和分離,現(xiàn)在就不這么談了。我現(xiàn)在談論“是”與“真”,談論形而上學的基石,談論從“是”到“真”的轉變等問題。另外,我最近談的是我構造的句子圖式。句子圖式是我基于弗雷格的思想構造的,它把邏輯和哲學融為一體,并且凸顯了“真”這一概念。這兩年我不僅用它解釋分析哲學,而且解釋傳統(tǒng)哲學。這就能看出弗雷格和亞里士多德對我的影響確實是非常大的。他們對我的影響,其實就是他們關于邏輯和哲學的看法對我的影響。
寧:您是主張現(xiàn)代邏輯的。在我們國家改革開放之初,現(xiàn)代邏輯的研究與教育尤為迫切和必要,記得當時還有諸葛殷同、張家龍和弓肈祥等學界前輩,都為此作出了重要貢獻。還有吳家國等老師對邏輯教育的普及也是功不可沒的。我看到您除了研究弗雷格,也談論羅素、蒯因、達米特等人,我覺得您的研究特點非常本色和自然。但是自您提出“是”與“真”是形而上學的基石以來,我看到您經(jīng)常談論傳統(tǒng)哲學,特別是最近幾年您經(jīng)常討論康德和黑格爾。這是為什么呢?您把這些研究都稱為形而上學的研究,您不認為這之間有很大的區(qū)別嗎?
王:這里有兩個問題。一個是現(xiàn)代邏輯和傳統(tǒng)邏輯的區(qū)別。弗雷格和亞里士多德在邏輯的觀念上是一樣的,但是他們的理論畢竟是不一樣的,也就是說他們的技術性的東西是不一樣的。使用不同的技術或理論去工作,就會產(chǎn)生不同的結果,形成不同的看法。比如說弗雷格對自然語言有很多批評,他認為自然語言束縛了我們的思想,里面有很多歧義的東西,使我們不能清晰無誤地表達,等等。亞里士多德盡管也有一些關于謬誤的討論,也有關于自然語言歧義的批評,但是他與弗雷格是不一樣的。這大概更多地是由于他們的邏輯理論不一樣,導致的結果也不一樣。既然不同的邏輯理論會有這些的區(qū)別,我們當然要倡導一種能夠為我們帶來更大幫助的邏輯,當然要倡導現(xiàn)代邏輯。金老那本《邏輯》就對傳統(tǒng)邏輯提出批評,指出其中的一些問題。那本書主要講羅素的邏輯系統(tǒng),這是很清楚的。改革開放以后,你剛才提到的幾位老師都是主張現(xiàn)代邏輯的,他們都看到了現(xiàn)代邏輯的有用性——一階邏輯能解決的很多問題,傳統(tǒng)邏輯根本解決不了。
另一個問題是邏輯與哲學的關系。今天人們談論弗雷格、羅素、維特根斯坦、蒯因等人的時候,會認為這些人是分析哲學家,是講現(xiàn)代邏輯的,人們認為分析哲學與現(xiàn)代邏輯是融為一體的。但是也有人排斥邏輯,認為現(xiàn)代邏輯是現(xiàn)代的產(chǎn)物,并不適用于傳統(tǒng)哲學,也有人認為邏輯只研究形式不研究內容,因而邏輯是有缺陷的,解決不了哲學問題,比如康德和黑格爾就是要克服和超越這種缺陷,更極端的人甚至認為傳統(tǒng)哲學研究不需要邏輯。這里就涉及你談到的第二個問題:為什么我要談傳統(tǒng)哲學,要談康德、黑格爾?許多人承認對達米特、戴維森等人不夠了解,但是他們自認為很懂康德、黑格爾。在我看來,他們在一些基本問題上沒有讀懂。這就是這些年為什么我談being問題的原因之一。我認為,把being翻譯成“存在”,那就讀不懂康德、黑格爾??档抡f“是”不是謂詞,而是系詞,非要把這說成“存在”不是謂詞,而是系詞,就注定會曲解康德的思想。關于黑格爾邏輯學的出發(fā)概念,國內有兩個說法,一個是“有”“無”和“變”,還有一個是“存在”“無”和“變”。這兩個說法依據(jù)的翻譯都是錯的。翻譯有錯的話,就把黑格爾的基本思想搞沒了。黑格爾的基本思想并不是存在(有)、無和變。那是什么呢?乃是“是”“不”和“變”。為什么呢?因為黑格爾明確說他是從邏輯尋找出發(fā)概念,這樣就只能是“是”和“不(是)”這兩個最基本的概念。此外,談“是”什么與認識相關,談論認識的時候,談論“是”什么這是非常自然的。同樣,與“是”相對應的就是“不”,即“不是”什么。而且,當你談“是”什么的時候,就已經(jīng)意味著它“不是”什么,比如“它是白的”,就已經(jīng)意味著它不是黑的了,因此,“是”自身就包含著辯證法,包含著對自身的否定,黑格爾的思想就是這么來的。你把它翻譯成“存在”,黑格爾的辯證法思想就都沒有了。這里面的基本思想是邏輯,也就是說,并非只有現(xiàn)代哲學家那里才有邏輯,在傳統(tǒng)哲學家那里也是有邏輯的。不是說亞里士多德的邏輯只在亞里士多德自己那里管用,它對黑格爾和康德也都是有影響的。并不是說現(xiàn)代邏輯只能在現(xiàn)代哲學研究起作用,而對傳統(tǒng)哲學研究就沒有幫助,不是這樣的。所以,我的這些研究實際上就是要告訴大家,在西方哲學研究中我們要做的工作實際上還是很多的。
西方哲學從古到今是一體的,形而上學一直是主線上的東西。本體論、認識論和分析哲學是它表現(xiàn)的三個不同形態(tài),它們的共同特點是什么?就是它的先驗性,就是我最近在《論關于認識本身的認識》那篇文章里提出來的,它們的共同特點就是先驗性,它跟經(jīng)驗無關;形態(tài)不一樣,是因為它的理論、方法不一樣。所以,它導致的結果就不一樣。為什么這兩年我談傳統(tǒng)哲學比較多?傳統(tǒng)邏輯也是跟哲學融為一體的,亞里士多德的邏輯對于傳統(tǒng)哲學的研究也是有幫助的?,F(xiàn)代邏輯的理論與思想,對于我們認識傳統(tǒng)邏輯是有幫助的,因此,對于我們認識傳統(tǒng)邏輯在傳統(tǒng)哲學中的作用也是有幫助的。今天許多哲學史研究,包括對柏拉圖、亞里士多德、康德、黑格爾等人的研究,都采用了現(xiàn)代邏輯的方法,成果顯著。國內對這方面的研究了解得不夠,有人還認為那些研究沒用,我不這樣認為。我認為哲學研究是有科學性和專業(yè)性的,而且哲學研究是需要不斷進步的。
寧:對的,認同您的觀點,因為我也覺得在傳統(tǒng)邏輯與現(xiàn)代哲學之間、現(xiàn)代邏輯與傳統(tǒng)哲學之間需要進行融通性的研究,這是很重要的。您的研究方式其實是打破了邏輯和哲學之間的一種壁壘,或者說是一種疆界,視野開闊,具有開拓性。接下來,我還有一個比較尖銳的問題,就是二十年前您出版的《邏輯的觀念》一書在邏輯界影響很大,我發(fā)現(xiàn)自那以后您經(jīng)常談論邏輯的觀念。當然,您的邏輯觀念也受到了一些批評,被認為是“狹隘”的小邏輯觀,也許與您對現(xiàn)代邏輯的強調與堅持有關,也許還有其他的原因。對此您的看法如何?
王:《邏輯的觀念》這本書出來以后,當時就有很多人批評我,說我是小邏輯觀。實際上,早在1994年就有人說我狹隘,是“小邏輯觀”,這本書不過是提供了證據(jù):歸納不是邏輯、辯證邏輯不是邏輯,白紙黑字都是你說的。我認為這其實是一個很簡單的問題。是不是邏輯,這是一個學理問題,就是說,大邏輯也好,小邏輯也好,都是對邏輯的看法。最近我在“榮休會”上作報告時說:邏輯觀就是一把尺子,有了這把尺子,你就可以去量東西,在你尺子范圍內的就是邏輯,超出范圍的就不是邏輯。我當時開玩笑說,如果希望把更多的東西容納進來,就把你的尺子放寬、拉長——尺子拉長了,很多東西就進來了;如果尺子縮小,排除的東西就多了。邏輯研究始終有一個邏輯觀的問題,就是怎么理解和看待邏輯的問題。如果認為邏輯是“必然地得出”,是有效推理,那么歸納顯然就不是邏輯。金先生當年說過,演繹和歸納遲早要分家。這也是邏輯觀的問題。至于“狹隘”還是“不狹隘”,那是一個帶有情感色彩和價值判斷的話。作為學者,我更注重學理上的認識和討論。
寧:如今您談論“加字哲學”,其實是在深入地談論哲學的觀念。您強調哲學的先驗性,強調哲學與邏輯的聯(lián)系。但有人認為您關于“是”的理解是邏輯主義的,是狹隘的,甚至不是哲學的。您如何看待這些批評呢?
王:我覺得你說得是對的,談“加字哲學”,也可以把它看作一種哲學觀,即我是怎樣看待哲學的。眾所周知,關于哲學有很多說法,比如認為哲學是世界觀,是方法論,比如認為哲學是無為之學,比如認為哲學無法定義,等等。今天我不太贊同這些說法,我認為哲學是形而上學,或者說形而上學一直是哲學史主線上的東西。這就是我提出的一種哲學觀,就是我怎么看哲學。與這個觀點相匹配,我提出“加字哲學”這一概念。所謂“加字哲學”,就是在“哲學”前面加字,如中國哲學、馬克思主義哲學?!凹幼终軐W”如今大行其道,如教育哲學、兒童哲學,休閑哲學等層出不窮。人們要把這些說成哲學大概也可以,但是我認為它們是加字的。在我看來,哲學本來是可以不加字的。這就是一種哲學觀。這兩種哲學是有根本性區(qū)別的。我認為哲學是先驗的,一加字就變成經(jīng)驗的了。我區(qū)別出加字哲學,并不是說討論這些東西就沒有意義。我是想從學理上討論什么是哲學。我認為,哲學就是形而上學,是關于認識本身的認識。因此,我可以不用加字而直接談這樣的東西。我再強調一遍,哲學與“加字哲學”是有根本性區(qū)別的——哲學是先驗的,加字哲學是經(jīng)驗的。在我看來,能區(qū)別這一點就夠了,但是,一定要區(qū)別這一點。
寧:我關注有關邏輯的爭論,包括關注您在學界引起的一些討論。您明確認為歸納不是邏輯,您在書中也分析探討過穆勒的歸納法,但是您卻一直支持我研究穆勒的《邏輯體系》,認為這一研究是有價值的。這又是為什么呢?能談一下您對穆勒《邏輯體系》的看法 嗎?
王:我個人認為,關于穆勒的問題要區(qū)分兩點。一點是談觀念,什么是邏輯,什么不是邏輯。從觀念上說,穆勒所談的東西不能滿足“必然地得出”,因此,我說它不是邏輯,這是第一點。另一點是談意義。我認為研究穆勒思想本身是有意義的。就是說,它不是邏輯,并不意味著我們就不可以研究。如同剛才說過的,“加字哲學”雖然不是形而上學,但是并不意味著就不可以研究,研究就沒有意義。是什么與是不是有意義,這是兩回事。我認為這兩個問題要區(qū)別,所以我支持你研究穆勒,我認為你的研究很有意義。我記得你申請了課題,研究成果也很好。穆勒是一個很重要的人物,他的思想影響很大,但是我無法評價他的《邏輯體系》。簡單地說,《邏輯體系》是一本非常厚的著作,我當時寫《邏輯的觀念》那本書的時候,翻看過這本書,但是我看得不是很細,沒有從頭看到尾。我感覺從這本書本身來說,它的重要性在于,它體現(xiàn)了一種意識:在近代科學產(chǎn)生并獲得比較大的發(fā)展以后,人們普遍存在著對傳統(tǒng)邏輯的不滿意,要求在方法論上尋求大的突破。亞里士多德邏輯確實是有貢獻的,但有一個最大的問題就是它的力量太弱了,人們發(fā)現(xiàn)用邏輯工作的時候,盡管亞里士多德邏輯能夠幫助人解決定義問題、本質問題、原因的問題,但是它遠遠無法滿足需要。這種認識自培根提出,在《邏輯體系》中得到繼承?!哆壿嬻w系》的重要性還在于,它不僅提出“穆勒五法”,使歸納法上升到方法論意義上的理論,還試圖使它成為科學,就是說,使它成為邏輯。你對穆勒了解得比較多,肯定知道他的邏輯體系含有演繹和歸納,因此涉及演繹和歸納之間的關系。他把這兩部分內容都放在一起以后,就要想辦法提出一個統(tǒng)一的定義,使這個統(tǒng)一的定義既能容納演繹,又能涵蓋歸納,使它們成為一體。這一點我在《邏輯的觀念》中已經(jīng)說過了。所以,穆勒是繼培根之后歸納法的最重要的代表人物。研究者們對《邏輯體系》的評價好像不太一樣,有一種評價說它重演繹輕歸納,也有一種評論承認穆勒在《邏輯體系》中把歸納上升到方法論的高度,但是認為還不夠。還有幾種評論我現(xiàn)在記不清了。我個人認為,不管怎么樣,穆勒已經(jīng)把當時科學發(fā)展起來的人們所用的科學方法總結出幾條來,同時他有一個意識,他努力想把這些東西說成是邏輯,把它們融入到邏輯體系中去,從而使這些東西成為科學,在這種意義上他的工作是重要的。另外,他的體系有很多東西是與認識論直接相關的,因此他的著作深受知識論研究的重視,比如我們剛才談到金老的《知識論》的核心內容,那里講到演繹和歸納之間的關系。還有,在我的閱讀中,許多人都談到穆勒,比如胡塞爾關于穆勒談得很多——穆勒體系中談到了認識,談到了心理上的一些東西,胡塞爾涉及心理學認識的論述非常多,借鑒了穆勒的認識。弗雷格在《算術基礎》中也談到穆勒。所以,從認識論的角度說,穆勒一定是有重要貢獻的,穆勒的《邏輯體系》一定是有重要意義的。
寧:謝謝您!我研究穆勒《邏輯體系》既得益于您的支持,也有對德國邏輯史學家肖爾茲將穆勒邏輯評價為“影響到全世界”的這一點的認同,還有我對穆勒邏輯思想的理解。我倒是沒有考慮您在邏輯觀上是不是狹隘,我感興趣的是另一個問題,您的學術批評精神是不是受到金先生和周先生的影響呢?周先生批評金先生的故事我們都聽說過,文章我們也都讀過,去年您還寫了文章重談此事。他們都是我們敬仰的前輩,關于學術批評,您能不能結合他們的言傳身教多說幾句?
王:我覺得還是正面談一下這個問題吧。學術批評有兩種,一種是公開的,一種是私下的。像我們私下討論,我們可以提出不同見解,算是一種學術批評;還有一種是白紙黑字寫出來的學術批評。我認為金先生和周先生給我的影響,大概就是私下的批評。就是在私下里,我們師生可以相互討論,每個人可以各抒己見,堅持自己的觀點。當年我在準備碩士答辯的時候,心里有點不安。周先生建議我去讀一讀羅素的哲學答辯。有一套哲學叢書,其中有一本叫《羅素哲學》,那里收集了當時很多專家對羅素提出的批評意見,羅素一個一個回答,羅素的回答非常紳士。周先生說,你答辯時要心里坦然,自己寫的東西,自己就是專家,就是權威,同時,還可以對他人提出問題。周先生講的核心思想是什么?當時我的理解沒有那么深刻,很多年以后我理解,這就是一個專家身份的問題。也就是說,你自己是不是專家,你自己如果是專家,那么在討論問題的時候,你就可以站在專家的角度說出你自己的觀點,這就叫學術批評;或者說,你站在自己的角度,說出和別人不同的觀點,這也叫學術批評。我們是學術討論,而不是相互攻擊,這就是一個學術的觀念,這也是好多年以后我的一個認識。至于擺到桌面上去說,這是我自己多年來踐行的一個觀點,就是為學術而學術。那么什么是學術?我認為,學術就是大家按照共同的學術規(guī)范把自己研究中所認識到的東西與產(chǎn)生的看法和結果寫出來,提交給學術共同體。當你看到某人談了不同觀點時,可以跟他進行商榷,提出自己不同的看法,這就是學術批評。因此,我們沒有必要把這個東西看得那么重,這就是一種學術討論,這就是延續(xù)學術生命的一種方式。它的核心是學術,它的基礎是專業(yè)。這些年來我跟很多人進行過學術討論,或者說批評過許多不同看法。比如在being問題上,我批評過一些有影響的學者的觀點,那就是學術討論。我認為這是一種正常的學術活動。在這一點上,我認為自己超過了金先生和周先生。學術批評是對事不對人,我們通過批評這種方式,使學術得到發(fā)展,我們延續(xù)的是學術,我們立足的基礎是專業(yè)性,我們提倡的是學術性,只要能維護學術性、專業(yè)性,促進學術和專業(yè)的發(fā)展,這樣的學術批評就是好的。在學術批評里面,我們不要謾罵,不要進行人身攻擊。這是我對學術批評的理解,我認為自己的理解是對的。
寧:是的,您所講的學術批評精神,其實是一種學術發(fā)展的動力,在學術研究過程中,如果沒有學術批評,學術發(fā)展就會受到阻礙。另外,您在二十幾年前寫過一本《寂寞求真》的書。這本書雖然是一個隨筆,但非常有學術的代入感,許多內容都好似一幅幅鮮活的畫面,集中反映出您對學術的理解,包括學術情結和治學態(tài)度。您在書中說,寂寞是一種生活方式,求真是一種學術境界。現(xiàn)在20多年過去了,您的看法發(fā)生變化了嗎?您可以解釋一下這句話的意思嗎?
王:這句話就是一個感想。當時人家來找我寫這本書,然后我就寫了一些關于學術的想法。自己每天讀書、思考,再把一些想法寫出來,然后就是講學,和別人討論、交流,大概這就是我的生活方式,這也就是我在書里講的“寂寞是一種生活方式”。這本書是二十多年前寫的,1999年出版。那個時候講的“寂寞”顯然是針對社科院外面那個“喧囂”的世界。當然,今天也一樣,有些教授把太多的精力放在了研究以外。我覺得研究其實就是寂寞的,研究者的生活方式就是一種寂寞的生活方式,所以,我覺得“寂寞”是對我這樣一種生活方式的一個總結。即便在今天,我認為也是如此。我認為這是一種正確的方式,是我采取的一種正確的生活方式,我用這種方式來排斥外部世界的紛擾,這是第一點。
第二點,關于“求真是一種學術境界”,這是一句雙關語,當時我寫的時候也是這樣考慮的。一方面,我們可以把“求真”看成是一種學者的求真,也可以理解為要達到古人所講的那種真善美的意思,在這種意義上,“求真”就是要達到一種比較高的精神境界,努力提高自己的精神境界,簡單說就是這個意思。也就是說,我們的“寂寞”并不是平庸的,而是有追求的。另一方面,我把“求真”看作哲學本身的追求。因為,我研究的哲學是形而上學,“真”是我研究的哲學的核心概念,正如亞里士多德所說,將哲學稱為關于“真”的學問是恰當?shù)?,也正如弗雷格所說,“真”為邏輯指引方向。因此,“真”本身是我專業(yè)最核心的東西,所以,“求真”也是一種哲學境界。同樣做哲學研究,如果達不到“求真”這一點的話,如果與“真”甚至沒有什么關系,說明哲學研究的境界還不夠。所以在我看來,所有“加字哲學”,也許可以達到“求真”的第一種境界,但是大概不會達到“求真”這第二種境界。所謂雙關語,指的是我們做學問可以把它做到極致,做到最好,做到學者最高境界,這個我覺得“加字哲學”大概也是可以做到的。但是作為哲學研究本身來說,達到“求真”這種專業(yè)意義上的境界,還是有不小區(qū)別的。畢竟加字本身就是往經(jīng)驗上做了。因為,“是真的”乃是經(jīng)驗的,而真之條件則是具有先驗性的東西。所以,關于“求真”,今天我仍然認為是這樣的。我覺得,抓住“寂寞”和“求真”這兩點,說明你對我非常了解。今天我也沒有改變我的看法。我認為,這仍然是我今天的生活方式,仍然是我的學術追求。
寧:從您的學術成就中,完全可以感受到“寂寞”與“求真”的執(zhí)念所產(chǎn)生的力量,期待您繼續(xù)帶給我們更多的關于邏輯與哲學研究的理論建樹。非常感謝您給予我這次與其說是訪談而實際上是一次學習的寶貴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