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在元 許建平
明代是中國詩學(1)本文所言“詩學”指關于詩文創(chuàng)作方法規(guī)律范式和批評標準的理論,不是單指研究詩歌的學問。的活躍、興盛期,也是中國詩學集大成及轉型期。受斗爭論、進化論影響,此前有些文學史和批評史更多關注各學派之間的差異性、相互攻訐和前后取代的特點,較少關注不同詩論的內在相通性和共生性,故而認為詩學的集大成時期要晚至清代。事實上中國詩學理論至明代已大體完成,清代只是明代詩學體系的分支發(fā)展。明代又是中國詩學的轉型期,復古運動至明代中葉發(fā)生了質的變化,不再是回復道統(tǒng)而是疏離道統(tǒng)對于文學控御,斬斷與宋代理學的關系,詩學完成由文道論詩學向情法論詩學的歷史轉型,開啟了以抒發(fā)真情為歸的情法論詩學的新時代。
中國文學觀念非獨立發(fā)生,而是伴隨著諸子之學興起而生成的。諸子之學大多是適應春秋戰(zhàn)國時期諸侯爭強奪霸的政治需要而應運而生的,故而與政治有著天然的共生性。主張仁政、禮治的儒家、以法強兵齊民的法家、主張兼相愛交相利和薄儉之治的墨家、服務于強兵善戰(zhàn)的兵家等,無不如此。這種服務于強國興天下的思想雖標新立異自成一派,但統(tǒng)名之為道——治國之道。文學也僅是服務于道的工具之一,未跳出“道”的范圍。在最初階段,文道是粘連為一體的。所謂“文學”實則為“文章”“博學”的合稱,(2)《論語·先進》:“文學子游、子夏”,邢昺《論語疏》:“文章博學則有子游子夏二人”,釋“文學”為“文章博學”。意即通過學習古代的文章典籍,用來豐富廣博的知識。(3)郭紹虞: 《中國文學批評史》:“所謂文學云者,是學習古代的典籍,用來豐富他廣博的知識的?!鄙虾9偶霭嫔?982年版,第10頁。文章典籍有的則重于“文”,如《詩》《樂》;有的則重于“學”,如《易》《禮》《書》《春秋》等。然而文中有學,學《詩》不僅獲知草木蟲魚的知識,還可以觀民風而資政,也有如何使用語言的學問,“不學詩,無以言”。(4)何晏:《論語注疏》卷17,清嘉慶二十年南昌府學重刊宋本十三經注疏本,第274頁?!皩W”中有文,無文不成其書。如《易》之傳文、《書》之紀文、《春秋》《左傳》之敘事文。所謂“道非文不著,文非道不生”,(5)郝經:《原古錄序·陵川集》卷29,明正德二年李瀚刻本,第1032頁?!拔恼隆迸c“博學”二者誰也離不開誰,然核心是博學。在儒家思想作為統(tǒng)治思想的時代,“學”的核心是以《六經》《語》《孟》為核心的學問,文學自然成為圣人之文、經傳之文、或宗經征圣之文。然文學并非目的,目的是“用”,經邦濟世之用,所謂“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6)何晏 :《論語注疏》卷17,清嘉慶二十年南昌府學重刊宋本十三經注疏本,第602頁?!盀槭烙谜甙倨獰o害,不為用者一章無補”。(7)章炳麟:《左傳讀敘錄》,1917年至1918年浙江圖書館刻章氏叢書本,第52頁。其“用”也正是文章所以為文章的價值所在, “不言,誰知其志!言之無文,行而不遠”。(8)王肅:《孔子家語》卷99,1919年上海商務印書館四部叢刊景明黃魯曾覆宋刻本,第410頁。正是文學服務于用,便對形式的要求趨向于簡約,辭“達”而巳。這種有利于治國的實用理性,勢必局囿人們對于文章藝術認知的擴展,阻礙文章從博學實用中掙脫獨立出來。正因“文章”“博學”共同趨向于道和用,于是文學必歸屬于“道”,受“道”的指揮,為道服務。荀子就曾認為一部《詩經》不過是言道、載道的工具?!肮曙L之所以為不逐者,取是(道)以節(jié)之也;小雅之所以為小雅者,取是而文之也;大雅之所以為大雅者,取是而光之也;頌之所以為至者,取是而通之也”。于是“天下之道畢是矣”。(9)陳壽祺:《三家詩遺說考》,魯詩卷1國風,清道光至同治間刻小嫏嬛館叢書本,第65頁。荀子如此,到了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的漢武帝之后,文學與經學已到不可分的地步。揚雄主張作者法圣人,文以經學為宗,所謂“好書而不要諸仲尼,書肆也;好說而不要諸仲尼,說鈴也”。(10)范欽:《天一閣集》序,明萬歷十四年天一閣刻本,第1頁?!皶唤?,非書也;言不經,非言也;言書不經,多多贅矣”。(11)揚雄:《法言》卷4,清乾隆五十六年金溪王氏刻增訂漢魏叢書本,第46頁。雖然六朝文學觀念發(fā)生了根本性的轉變,但作為那個時代文學理論代表的《文心雕龍》,依然以《原道》《宗經》《征圣》為其旨歸。由此看來,文學觀念產生期,其內涵就是文章——學術——道,即“文學與道”。其外在功能為“用”——經邦濟世之用。“六經之旨不同,而其道同歸于用”,(12)陳舜俞:《都官集》卷6,1920年南城李氏宜秋館刻宋人集本,第175頁。所以文——道——用的關系成為中國古代詩學的核心,圍繞這一核心形成貫穿中國詩學的一條發(fā)展主線,其論述的中心是文與道的關系,能藝術地表現(xiàn)道的文學是最好的文學,于是形成“文以載道”“文以明道”“文以貫道”“文以致道”等系統(tǒng)的文道論體系。道的內容則是圣人之道、圣經之道,“吾之道,孔子、孟軻、揚雄、韓愈之道,吾之文,孔子、孟軻、揚雄、韓愈之文也”。(13)朱孝純:《泰山圖志》卷6,清乾隆刻本,第461頁。圣人之道乃修身之道治國之道,載道之文的外在之用——社會功能自然也是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之功能,于是便有“教化”說,認為文章“發(fā)乎情,至乎禮義”。(14)毛享:《毛詩鄭玄箋》卷1,1919年上海商務印書館四部叢刊景宋刻本,第5頁?!氨居诮袒l(fā)于情性,”所謂“文章本于教化、形于治亂、系于國風”(15)柳冕:《與徐給事論文書》,參見明吳納緝《文章辯體》卷26,第1040頁。。又有懲惡揚善說,“文人之筆,勸善懲惡也”。(16)王充:《論衡卷二十·佚文篇》,四部叢刊景通津草堂本。還有為君臣為民說,“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17)白居易:《白氏長慶集》卷28,1919年上海商務印書館四部叢刊景日本六和間活字本,第1248頁。,“為君為臣為民為物為事而作,不為文而作也”。(18)白居易:《白氏長慶集》卷3,1919年上海商務印書館四部叢刊景日本六和間活字本,第141頁。在文——道——用的文道論體系中,“文”始終處于服務于“道”、追求“用”的輔助地位,不需要藝術的繁麗,只要通達意則可,甚至認為文可害道,其言愈華,離道愈遠,乃至有“文似相如始類俳”之譏諷。(19)程頤:《程氏遺書》卷18 ,清同治至民國刻西京清麓叢書二程全書本,第476頁。如是,則必然在一定程度上阻抑藝術的發(fā)展,形成重內容而輕形式的傾向。(20)這種重內容表現(xiàn)為“有德者必有言”“道至則文自工”,只要有道有德,文學表現(xiàn)力自強,以此推理,有道者、有德者,則必能擁有藝術才華,寫出上乘之作。事實上這二者是否有關系卻是不能劃等號的。
然而,正因為文要實現(xiàn)教化,那么也離不開藝術的表現(xiàn)力,離不開作家的才氣,如是對于才華高的作家,在文以明道、貫道的總體思想中,則尋求以文致道,于是便在道學家的文道論之外有了政治家的文道論(如司馬光、王安石)和文章家的文道論(如宋代“三蘇”)。前兩種文道論皆輕文,或重道輕文(道學家),或重用輕文(政治家),文學家的文道論撇開治世之用和治世之道的復雜問題,或純從文章角度論文,或從道學家、政治家的觀點中,突顯文的價值。如蘇軾從孔子“辭達而已矣”中自加發(fā)揮, “求物之妙,如系風捕影,能使是物了然于心者,蓋千萬人而不一遇也;而況能使了然于口與手者乎!是之謂辭達,辭至于能達,則文不可勝于矣!”(21)蘇軾:《東坡文集事略》卷46,1919年上海商務印書館四部叢刊景宋刻本,第1104頁。以文學家之思,釋圣人之言,于是便不是從道的內容,不是從政治功用的角度,而是從作品風格、才氣、感人度評定文學之優(yōu)劣高下,遂將關注點移向賦比興之藝,文筆、散韻等文體分別,并深入才氣、神意、學養(yǎng)、奇妙之趣、詞語之工等文學內部的藝術表現(xiàn)的方面,但這是在源于道、服務于道的道統(tǒng)論體系中的一個分支——偏重于文章學的文道觀,依然未能跳出文道論的圈子。
不過在諸子學說中,有疏離于政治的一派,那便是莊周(22)本文所言“莊周派”包括此前主張重生、貴己的楊朱等人。,這一派主張貴己、重生、去物役,求自由,力求疏離政治,“撥一毛而利天下不為也”,(23)趙岐:《孟子注疏》卷13,1919年上海商務印書館四部叢刊景宋大字本,第434頁。摒棄“建功立業(yè)”“名垂青史”的價值觀,追求“無功”“無名”“無我”的精神獨立、自由。(24)莊子在《齊物論》中主張?zhí)煜氯f物皆有自己與生俱來的天性以及發(fā)展運行規(guī)律,人類應依循每種物的天性與規(guī)律行事,而不應人為地樹立是非標準,故而強調以自然為道,而摒棄人為的違背天性與規(guī)律的所謂智慧,提倡絕圣棄智。其所謂的“學”和“道”,乃道法自然之學,而非治理天下的政治之學。于是莊子的文學觀,乃是更好地表達生命價值與自由精神的文學觀,我們稱之為生命觀詩學。生命觀詩學擺脫治國之道對于文學觀念的束縛,更有利于對于人性之真與文學藝術功能的不斷探討,所以較之文道論詩學的優(yōu)勢在于文學真情的表現(xiàn)以及對藝術形式的重視,從而不斷開拓文學才氣、神韻、意象、語言、聲調、音韻等藝術特征,特別是老莊之“大象無形”“大音稀聲”、以無為有、以自然為美和佛教的“真空假有”說,促使中國文論形成表現(xiàn)言外之意、象外之象的以空靈為美的藝術思想和風格。于是中國詩學發(fā)展呈現(xiàn)兩種走向、兩條線索,一條是文學旨在表現(xiàn)治國之道的以道為中心的文道論詩學,一條是文學旨在表現(xiàn)個體生命價值的生命觀詩學。兩種詩學隨著社會思潮的變化而呈現(xiàn)不同的形態(tài)。由于中國政治的集群性、一統(tǒng)性,故而總體說來,文道論詩學成為中國詩學發(fā)展的主流、主線,其始自《詩大序》而貫穿于王朝一統(tǒng)的朝代,直到臺閣體統(tǒng)治文壇的明代前期。而生命觀詩學在大部分朝代處于次要的在野地位。兩種詩學觀主次、明暗、起伏交錯構成了中國詩學發(fā)展的歷史。
道統(tǒng)論詩學的興衰與中國王朝政治的強弱和時代思潮緊密相關。老莊思想與政治的疏離,必然造成文學思想與政治功利的背離性,與儒家仁禮政治、法家刑民政治的對抗性。這種對抗性的理論是建立于法自然而疏離王霸之道基礎上的。對于人來說,其自然性就是人與生俱來的自我性、上天賦予的個性、精神無所待的逍遙自由,故而反對天下“一刀割”對個性的傷害。于是文學的發(fā)乎情,只是表達自我的真情,而不必歸于“禮”,歸于統(tǒng)治人的“教化”,更不必宗經、征圣,發(fā)“六經之旨”。而是如何更好地表達作者個人的精神追求與自由意志,更多探索以小勝多、以無見有的委婉、空靈的藝術之美。于是生命觀詩學往往在藝術的追求中,走純藝術美的道路,偏離儒、圣之道。無疑提高了詩的意境與藝術表現(xiàn)力。然而對形式美學的追求,除了思想文化的因素外也與政治上無遠大抱負和政治統(tǒng)攝力弱有較大關系,故而向來有,“亂代之征,文章匿而采”,(25)王先謙:《荀子集解》卷十一,清光緒十七年刻本,第543頁。哀怨之音為衰世之音、靡靡之音為亡國之音一類的說法。(26)卜商:《詩序》卷上:“亂世之音怨以怒”“亡國之音哀以思”。造成人們對形式主義創(chuàng)作和藝術美文論持輕蔑態(tài)度。事實上,也的確存在忽略文章文化精神內涵而滑向于文字游戲的傾向,如艷歌麗曲類的靡靡之音、奷巧輕薄一類的游戲文學(諸如回文詩、州名詩、殿名詩、藥名詩、星名詩之類),但這與受老莊思想影響而主張抒發(fā)人之個性與精神自由,追求藝術的純真之美的生命觀詩學不可同日而語。盡管如此,歷來的文學評論家,認為藝術形式的不斷求“新變”只會因變得衰,使得道的統(tǒng)治地位受到沖擊而動搖。于是,每當藝術論走向極端的時侯,總會在文學思想界生出復古的理論呼喊。復古運動有兩個共同點:一是回到儒家道統(tǒng)時代,回復儒學的正統(tǒng)地位,強調道統(tǒng)文論的主調;二是對純藝術文論的批評、清算,以回復先王之道??鬃幼约骸靶哦霉拧?,要“克己復禮”“郁郁乎文哉,吾從周”,(27)何晏:《論語注疏》卷38,清嘉慶二十年南昌府學重刊宋本十三經注疏本,第103頁?;謴椭芡醭瘯r代的德禮文化,《詩》《書》《禮》《樂》《春秋》就是他整理后的復古之文。墨子也是位“背周道而復夏政”的復古派。只不過他更重視下層百姓的功利之用,而對文沒那么大興趣,不“以文害用”。荀子也是一位以孔子為楷模的復古主義者,他的文學觀就是要將孔子的“文學”與“德行”合二為一,實現(xiàn)文德合一,文道合一,從而奠定了儒家文論的性質與發(fā)展走向。漢武帝的“獨尊儒術”,設立經學博士,以孔子為圣,以“五經”為文,則是明顯的復古派。劉勰見齊梁文壇“去圣久遠,文體解散,……離本彌甚”,(28)劉勰:《文心雕龍·序志》,清乾隆六年姚培謙刻本,第394頁。方“詳其本源”“矯訛翻淺,還宗經誥”,(29)劉勰:《文心雕龍·通變》,清乾隆六年姚培謙刻本,第255頁?!胺筚澥ブ肌保?30)劉勰:《文心雕龍·序志》,清乾隆六年姚培謙刻本,第395頁。其復古經古道之意圖甚為明顯。陳子昂見“文章道弊”“彩麗競繁”而耿耿于懷,立志追“風雅”“興寄”,復“漢魏風骨”。韓愈雖是因文而及道的文人,然而其見唐代佛老盛行,儒學旁落,遂“抵排異端,攘斥佛老”,就是要復古之儒道。他與柳宗元等所倡導的古文運動,本質上不過是復先秦單行奇句散文和儒學之道的復古運動。北宋的詩文革新運動,雖是道學家、政治家、古文家一起發(fā)難,然其目的還是為了用:恢復道之正統(tǒng)(如周敦頤、“二程”);革除政弊(如王安石、司馬光);推行以俗為雅、以故為新的文風(歐陽修、梅堯臣、蘇軾、黃庭堅等),以實現(xiàn)政治改革的需要。南宋朱熹似乎不算復古,當是造勢,造儒學之道的勢,在理論上成為儒學之道的集大成,張揚北宋道學家的“文以載道”“以文害道”的道統(tǒng)論,將古文家支撐面子的“文以致道”“文以貫道說”給予無情的痛擊,不是說其為“無頭學問”,就是言其不過學得古文家“說話聲響而已”,這事實上是掀起了一次理論上的復古思潮,對此后的文道論產生了深遠影響。明初宋謙是道學家、文章家合為一身,故其文論較之前代道學家更重視文的作用,但他倡導的復古還是重在道學,認為從道學入,比從文章入更高一層。即先師古書、古道、古心,然后發(fā)言為文?!八^古者何?古之書也,古之道也,古之心也,道存諸心,心之言形諸書,日誦之,日履之,與之俱化,無間古今也。若曰專溺辭章之間,上法周虞,下蹴唐宋,美則美矣,豈師古者乎?”(31)宋濂: 《宋學士文集》卷28,四部叢刊景明正德本,第232頁。由此而知,他的文道關系的復古論,雖加重了文章的形式內容,但并未改變歷代道統(tǒng)文論的基本立場與復興儒道的目的,仍然是前代道統(tǒng)文論的沿續(xù),郭紹虞先生稱其為“傳統(tǒng)的集成的復古理論”(32)郭紹虞:《中國文學批評史》,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325頁。。
然而,到了明代前后七子所倡導的復古運動卻來了個大轉彎,跳出了道統(tǒng)的圈子,不僅論文學不再以道為源,以用為歸,在文以載道、文以明道的文道關系內費口舌,更不講宗經、征圣、原道的老話語。而是明確表示“六經之文不可尚已”。(33)朱荃宰:《文通》卷28,明天啟六年刻本,第1260頁。也不再承繼南宋以來程朱理學的文學觀,相反有意擺脫宋學的影響。他們目的很明確,就是要將文學從道學家、政治家、史學家的手中奪回來,從經學、政治學、史學的束縛中掙脫出來,而實現(xiàn)文學自身的獨立,建立一套新的詩學觀。這套新詩學觀一方面是前代文章家詩論發(fā)展的結果,是生命觀詩論在心學思潮中的重塑,更是“七子派”企圖改變“宋無詩”“元無詩”“明無詩”狀態(tài)的一種新的向上追求的結果。總之,復古派文論到明代七子手中,發(fā)生了歷史的轉向,由以內容為中心的復古,轉向以形式美為中心的復古,由文章學、道學、政治學等復合性的復古,轉向了作為獨立文學的復古。
到明代中葉,中國詩學發(fā)生了歷史性的轉向:由文道論轉向了情法論。所謂情法論,是指文學如何藝術地表現(xiàn)真情的方法、范式、品格、境界與規(guī)律的理論。情法論中的“情”,是指源自于人欲發(fā)自內心的自然而然的真情,這種真情往往是非理性的,它是詩文創(chuàng)作之源,也是文學創(chuàng)作的目的所在,其地位猶如文道論詩學中的“道”,即以“情”取代“道”。而“法”的地位猶如文道論詩學中的“文”,是表現(xiàn)情的方法、技巧、品格、境界、原則與規(guī)律。情法論的特點是以“情”為源取代以道為源,以抒發(fā)情為目的,取代經邦濟世的功利目的。完全改變了中國道統(tǒng)文論以經、道為中心的思維結構。自此,文章家的文論與道學家的文道論正式分道揚鑣。這一新文學批評體系的建構者是李夢陽,而集大成者為王世貞。李夢陽之功在于與道學脫鉤和重立情法論的框架,主要貢獻有三:一是改變“發(fā)乎情,至乎禮義”的文情觀。認為文學源于情而形之于情,因情而文,因文而情,抒情寫意既是創(chuàng)作的動機,也是創(chuàng)作的目的。“情者動乎遇者也……遇者物也,動者情也,情動則會,心會則契,神契則言,所謂隨遇而發(fā)者也……遇者因乎情,詩者形乎遇”。(34)李夢陽:《空同子集》卷51,明萬歷三十年長洲鄧云霄刻本,第1805頁。二是文學復古崇法的對象與原則,主張“入門須正,立意須高”?!叭腴T正”,即以漢魏盛唐為師,“立志高”須以李杜為宗。三是關于作詩的方法,他重視寫詩作文規(guī)律法式的重要性,“規(guī)矩者,法也,仆之尺尺而寸寸者,固法也……若以我之情,述今之事,尺寸古法,罔襲其辭……此奚不可也?”(35)李夢陽:《空同子集》卷62,明萬歷三十年長洲鄧云霄刻本,第2129頁。至于如何抒情寫意,他有“七難”“十善”說。七難者,“夫詩有七難,格古、調逸、氣舒、句渾、音圓、思沖,情以發(fā)之,七者備而后詩昌也”。(36)李夢陽:《空同子集》卷48,明萬歷三十年長洲鄧云霄刻本,第1721頁。十善者,“柔澹者,思也;含蓄者,意也;典厚者,義也;高古者,格也;宛亮者,調也;沈著、雄麗、清峻、閑雅者,才之類也。而發(fā)于辭,辭之暢者,其氣也;中和者,氣之最也。夫然又畢之以色,永之以味,溢之以音,是以,古之文者,一揮而眾善具也。”于是初步構建起情法論的內容、框架。前后七子其他成員不斷豐富這一情法的理論內涵,至后七子王世貞而進一步完善、定格。
王世貞是七子派情法論的集大成者,也是中國古代詩學至明代的集大成者。許學夷《詩源辯體》:“試觀六朝人論詩,多浮泛迂遠,精切肯綮者十得其一,而晚唐宋元則又穿鑿淺稚矣,滄浪號為卓識,而其說混論,至元美始為詳悉”。(37)許學夷:《詩源辯體》卷35,明崇禎十五年陳所學刻本,第173頁。也是豐富、完善和發(fā)展者。李維楨言:弇州“能以周漢諸君子之才,精其學而窮其變”。(38)李維楨:《弇州集序·大泌山房集》卷11,明萬歷三十九年刻本,第1025頁。他在繼承七子派其他成員詩論的基礎上,又在以下三個方面深化、發(fā)展了情法論體系。
第一,基于人欲生情成道的性靈觀。文學發(fā)乎情是《詩大序》的觀點,然而若要問情為何物,前人所論大體不過三類:一是泛指人的喜怒愁樂哀怨懼之情;二是善心引發(fā)的道德之情、是非之心善惡之情,忠君愛國之情等;三是通感于天地萬物及史事變化而引發(fā)的時間之感、冷暖之變等感物之情。然而情生于何處,情與道何者為先,情與人生的關系怎樣,則鮮見細論而通達者。王世貞論情,超越孔孟之道德倫理說、楊朱老莊重己尚生的節(jié)欲說和佛教的禁欲說,提出情源于欲、應順欲導理的觀點。
生人之用,皆七情也。道何之乎?舍七情奚托焉!圣人順焉而立道;釋氏逆焉而立性;賢者勉焉而就則;不肖者任焉而忘本。夫父子生于欲者也,君臣生于利者也,奈之何其逆而銷之也。夫婦之間,一情欲感耳!圣人以之立綱陳紀,配天地焉。
火無體,物為體,星然而發(fā),燋宇宙,爍金石……欲最甚,怒次焉,夫猶火也。夫惟狂者以志成之,其秦始、漢武乎?夫惟圣者以道成之,其文王、太王乎?(39)王世貞:《弇州山人四部稿》卷139,明萬歷五年世經堂刻本,第6337頁。
據(jù)此看來,王世貞闡述了兩個重要觀點。其一,情欲是生成七情與天下之道的根源。七情源之于人欲,家庭血緣親情(夫婦、父子)“生于欲者”,儒家(圣人)之道、釋氏之道也依托于情欲而產生,國家綱紀、天地之恩情,皆因情欲而立,因之而生。其二,情欲具有巨大的力量,可以成圣成王。欲、怒猶如火,可“爍金石”,乃至“燋宇宙”,可以造成人類的災難,也可以成就人類的偉大功業(yè)。而能成就功業(yè)者只有兩類人:狂者、圣者。狂者可成就帝王之業(yè)(秦始皇、漢武帝),圣者可成就道之偉業(yè)(周太王、周文王)。這兩個觀點可謂振聾發(fā)聵,它是對道學家“存天理,滅人欲”權威思想的公開挑戰(zhàn)。道既然生成于情欲,以抒情為旨歸的文學也自然源于情欲,文學與道同源于情欲,那么,文學還有什么必要“原道”“載道”“宗經”“征圣”了呢?這個觀點是情法論詩學生成的依據(jù)與立論的基石。也是其背離道統(tǒng)論文學觀的哲學依據(jù)。王世貞在這一情欲為源的觀點基礎上,繼而提出了將性靈放在第一位的格調式性靈說。這種性靈觀有些是在批評他人的詩文時借他人語發(fā)之,有些是直接說出自己的文學主張:他認為抒發(fā)性靈是文學創(chuàng)作的目的,“詩以陶寫性靈、抒紀志事而已”,(40)王世貞:《弇州山人續(xù)稿·題劉松年大歷十才子書》卷168,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1811頁。“匠心締而發(fā)性靈”(41)王世貞:《弇州山人續(xù)稿·封侍御若虛甘先生六十壽序》卷35,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400頁。, 與作詩之法、“色象雕繪”比較起來,寫出真情、真性靈則更為重要, 性靈是一首詩的靈魂,“搜劌心腑,冥通于性靈”。(42)王世貞:《弇州山人續(xù)稿·余德甫先生詩集序》卷52,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572頁。“發(fā)性靈,開志意,而不求工于色象雕繪”。(43)王世貞:《弇州山人續(xù)稿·鄧太史傳》卷73,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400頁。王世貞評價詩歌優(yōu)劣的第一標準不是格調聲響和色象類的表現(xiàn)藝術而是有無藝術所表現(xiàn)的真情、性靈。“夫詩道辟于弘正而致隆萬之際盛且極矣,然其高者以氣格聲響高而不根于情實,驟而詠之若中宮商,閱之若備經緯已,徐而求之而無有也。乃其卑者則猶之夫巴人下里而已”。(44)王世貞:《弇州山人續(xù)稿·陳子吉詩選序》卷42,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469頁。為了藝術而損害性靈是王世貞所忌諱的?!鞍l(fā)乎興,止乎事,觸境而生,意盡而止,毋鑿空,毋角險,毋以求勝人而劌吾性靈。”(45)王世貞:《弇州山人續(xù)稿·湖西草堂詩集序》卷46,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522頁。作詩的目的不過是娛樂性靈,“濁醪佐新詩,聊以娛性靈?!?46)王世貞:《弇州山人四部稿·澎澤有懷陶公》明萬歷五年王氏世經堂刻本,第924頁。此后公安派的獨抒性靈說是王世貞性靈文學觀的極端化發(fā)展。
第二,格調式詩法體系的建立。以“格調”評詩,約始于六朝,自唐代后更普遍,然而,將格調作為核心范疇的“格調說”“格調派”則始于明代“七子派”。中國詩學發(fā)展過程中的形式美學論者也多涉及作詩的概念和方法問題,諸如才氣、情思、意味、字法、奇趣、活法、聲調等,王世貞在繼承前人觀點的基礎上,將詩法精細化,并納入格調說,在如何使格調更好地抒情、使抒情如何具有高格方面,豐富了情法論的內涵,建立了格調式的詩法體系。王世貞常以上中下三格論詩,形成時代三格、詩法三格、性情三格,從而使格的層級性更為精深細致。再者,拓展格調概念的外延,將格調置于才、氣、學、思、意、情、神等諸藝術概念范疇中,說明格調與諸元素范疇間的關系,使格調說由體式聲調上升為與之相關的整個詩學范疇,更趨于體系化。他特別強調才、思、意、氣等對于格調高下的影響?!安派?,思生調,調生格。詩即才之用,調即詩之境 ,格即調之界”,(47)王世貞:《新刻增補藝苑卮言》卷1,明萬歷十七年武林樵云書舍刻本,第28頁。表明格調即境界。又言才氣是使格調達到高境界的重要條件,“元瑞材髙而氣充,象必意副,情必法暢,歌之而聲中宮商而徹金石,攬之而色薄星漢而攄云霞”。(48)王世貞:《弇州山人續(xù)稿·胡元瑞綠蘿館詩集序》卷44,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495頁。而七子派中具備此才氣者本少,能言此關系者更不多見。又講神、氣、情與格調關系,“神來者,從容中道。氣來者,觸處而發(fā)。情來者,修然而得”。(49)王世貞:《弇州山人續(xù)稿·蒼雪先生詩禪序》卷40,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1942頁。同時他注重學養(yǎng)、識力、精思與格調的關系,“所愿更益充吾學,養(yǎng)吾氣。氣完而學富,遇觸即發(fā),有叨必應,吾常搡彼之柄以役之而不受彼役,乃足稱大家”。(50)王世貞: 《弇州山人續(xù)稿·蒼雪先生詩禪序》卷40,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1942頁。寫出天下之好詩需師古。師古需廣讀、學富。學富方具有識力。有識力則可精思。精思方可“超乎一代之格”。“夫定格而后俟感以御卑;精思而后出辭以御易;積學而后修藻以御陋,觸機而后成句以御鑿,四者不備非詩也?!逼湓姺ㄕ撦^之前代更加豐富和系統(tǒng)化,其內容包括字法、句法、篇法、結構法、聲調法、定格法等?!拔挠懈裼姓{,有骨有肉,有篇法,有句法,有字法”,(51)王世貞: 《弇州山人續(xù)稿·顏廷愉》卷182,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1955頁。是說格調離不開篇法、句法、字法?!爸劣谠姡朋w用古韻,近體必用沈韻,下字欲妥,……四聲欲調”,(52)王世貞: 《弇州山人續(xù)稿·顏廷愉》卷182,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1955頁。“偶對欲稱,壓韻欲穩(wěn),使事欲切,使字欲當”,(53)王世貞: 《弇州山人續(xù)稿·于鳧先》卷183,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1966頁。則為聲調之法。“使事欲穩(wěn)……情實欲稱,彀率規(guī)矩定,而后取機于性靈,取則以盛唐”,(54)王世貞: 《弇州山人續(xù)稿·顏廷愉》卷182,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1955頁。乃是定格之法。至于篇法、句法、字法,王世貞能從不同角度細加闡發(fā)。“文首尾開合、繁簡奇正,各極其度,篇法也;抑揚頓挫,長短節(jié)奏,各極其致,句法也;點綴關鍵,金石綺,各極其造,字法也。篇有百尺之錦,句有千鈞之弩,字有百練之金”。(55)王世貞: 《新刻增補藝苑卮言》卷1,明萬歷十七年武林樵云書舍刻本,第27頁?!捌ㄓ衅鹩惺蟹庞袛?,有喚有應,大抵一開則一合,一揚則一抑,一象則一意,無偏用者。句法有直下者,有倒插者,倒插最難,非老杜不能也。字法有虛有實,有沉有響。虛響易工,沉響實難。至五十六字,如魏明帝凌云臺,材木銖兩,悉配乃可耳”。(56)王世貞: 《新刻增補藝苑卮言》卷1,明萬歷十七年武林樵云書舍刻本,第21頁。言結構之法,同樣全面而精細。“詩有起有結,有喚有應,有過有接,有虛有實,有輕有重。偶對欲稱,壓韻欲穩(wěn),使事欲切,使字欲當,此數(shù)端者,一之未至,未可以言詩也”。(57)王世貞: 《弇州山人續(xù)稿·于鳧先》卷183,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1966頁?!案栊杏腥y,起調一也,轉節(jié)二也,收結三也。惟收為尤難,如作平調,舒徐綿麗者,結須為雅詞,勿使不足,令有一唱三嘆。意奔騰洶涌,驅突而來者,須一截便住,勿留有余。中作奇語,峻奪人魄者,須令上下脈相顧,一起一伏,一頓一挫,有力無跡,方成篇法。此是秘密大藏印可之妙。”(58)王世貞:《新刻增補藝苑卮言》卷1,明萬歷十七年武林樵云書舍刻本,第20頁。如何處理好諸元素間的關系,特別是處理好性靈與詩法、格調與神韻間的關系,王世貞提出三類方法:一是兼、劑、合之法,使陰陽、正變、宗用、格調、情法等關系達到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和合之美。二是通變,通達諸元素間的相同處,掌握其變化的形跡。三是悟,有不斷積累的漸悟,也有于佛理、自然之理的頓悟。通過“悟”達到空靈美與自然美的境界。王世貞正是在重性靈、神韻的基礎上,用“兼”“劑”“和”“通變”特別是“悟”的方法,成功地解決復古與創(chuàng)新、情與法、宏大雄壯與神韻之間的矛盾的。這種具有累積性與自我體驗性的詩法論,與古典論(高格論)、性情論一起構成王世貞的格調派理論的基本框架。
第三,格調派的神韻說。王世貞因受佛、道特別是恬淡教的影響,在承繼李杜宏大豪壯詩風影響的同時,逐漸喜好皎然、司空徒、嚴羽等禪派詩,走向淡泊,追求自然、空靈的美學風格。
夫有志者,間一潛詠,覺其篇法、句法、字法宛然自見,特不落階級,不露蹊徑,所謂羚羊掛角,無跡可尋耳。(59)王世貞:《弇州山人續(xù)稿·古隸風雅》卷165,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1775頁。
篇法之妙,有不見句法者。句法之妙,有不見字法者。此是法極無跡,人能之至境,與天曾未易求也。有俱屬象而妙者,有俱屬意而妙者,有俱作高調而妙者,有直下不偶對而妙者,皆興與境詣,神合氣完使之然。(60)王世貞:《弇州山人四部稿·藝苑卮言》卷144,明萬歷五年王氏世經堂刻本,第6558頁。
能于詩法格調中求自然神韻,是王世貞不同于司空圖、嚴羽之處。即他的神韻詩學,帶有因法而自然,因格調而空靈的特點,且有著方法的自覺。其方法有四,其一,虛極靜篤,即心即道即詩?!吧系聼o為而無以為,無生至理從此并研出,虛極靜篤”。(61)王世貞:《弇州山人續(xù)稿·董宗伯》卷174,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1708頁。“如來三十二相,皆從無相得。無相莊嚴,皆由無心作,心靜神凝,自然之理”。(62)王世貞:《弇州山人續(xù)稿·曇陽大師傳》卷78,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674頁。其二,非應命、應酬,而是處于“閑窗散筆”, 偶一吟詠便神思韻味自出。對此他提出一個新概念“饒意”,即在有意無意之間達到的意外美境?!叭挥幸鉄o意之間,卻是文章妙用”?!拔奶樊?,閑窗散筆,在有意無意間,是以饒意;其書在中年,是以饒姿;詩不做應酬語,是以饒韻?!?63)王世貞:《弇州山人四部稿·文征仲雜畫后》卷138,明萬歷五年王氏世經堂刻本,第1501頁。。其三,字琢句磨之極也可達到自然之美?!叭x固自琢磨而得,然琢磨之極妙亦自然”, “淵明托旨沖澹,其造語有極工者,乃大入思來,琢之使無痕跡耳”。(64)王世貞:《藝苑卮言》卷2,明萬歷五年王氏世經堂刻本,第18頁。其四,化工說?!绊n信用兵,多多益辦,此是化工,造物之妙,與文同用”。(65)王世貞:《新刻增補藝苑卮言》卷8,明萬歷十七年武林樵云書舍刻本,第352頁?!霸S屬草先師傳,得萬余言,其事頗詳覈,不經化工筆,恐不足稱也?!?66)王世貞: 《弇州山人續(xù)稿·汪司馬》卷185,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1988頁。王世貞以“化工之妙”極贊其師——曇陽法師:“我?guī)煿P端化工之妙,師果不鄙而許之,爛然滿紙,捧持循覽,不覺絕倒”(67)王世貞: 《弇州山人續(xù)稿·性命仙篆七十二字記》卷61,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672頁。,足見曇陽子的恬淡教對他創(chuàng)作的影響。
上述新變既是對前代詩學特別是七子派詩學的總結,也是明代情法論的完善、發(fā)展;形成了王世貞以情欲為源,以抒情寫意為歸,以法度范式為體,以學養(yǎng)為糧,以才氣思為翼,以格調韻境為品,以自然為美的完整的文學思想體系。這個體系是中國詩學發(fā)展至此的集大成,從而它標志者中國詩學理論特別情法論至此已基本完成,此后的文學批評大體未跨越這個范圍,只是這一理論中某一枝(如宗宋派、宗唐派、性靈、格調、神韻說)的極端式的、精細化的發(fā)展。
以抒真情為歸,講詩法格調,達神韻境界是情法論的三大主體內容。王世貞的情法論三者交融,因果互系,貴在全面周延,缺在不以一枝立異樹幟。王世貞之后,各走偏勝,標新立異,獨樹一幟,遂一分為三:一重性靈,一主格調,一倡神韻。
重性靈一派以李贄為推手,而公安之三袁、竟陵之鐘、譚,直至清之袁枚,相繼而起,或糾補或新變,延沿百余年,成為重要一脈。李贄的《童心說》闡發(fā)真情的內涵與天下之至文的關系,為有明一代難有比肩者。他所說的真情,源自于真心,真心又來自于童心。所以有童心方有真心,有真心方有真情,有真情,方有天下之至文,“天下之至文未有不出于童心焉者也”。(68)李贄:《焚書》卷3,明刻本,第312頁。而童心隨著年齡的增長特別是隨著聞見道理的增多而丟失,“《六經》《語》《孟》,乃道學之口實,假人之淵藪”,(69)李贄:《焚書》卷3,明刻本,第313頁。則是造成童心蘧失的罪魁禍首,所以文學創(chuàng)作絕不可失去童心。而要童心不失,必遠離《六經》《語》《孟》,“斷斷乎其不可語于童心之言明矣”!既然天下之至文皆出于童心,而非出于《六經》《語》《孟》,那又何必學孔孟,何必宗圣、原道呢?既然天下之至文皆出于每個人的童心,那么“無時不文,無人不文,無一樣創(chuàng)制體格文字而非文者,詩何必古選,文何必先秦!”(70)李贄:《焚書》卷3,明刻本,第312頁。這便與情法論的格調說反向而行了。而崇拜李贄的袁宏道等,全盤接受李贄《童心說》觀點,以王世貞“以法抑情”為由,排斥詩法格調,提出作詩要“獨抒性靈,不拘格套,非從自己胸臆流岀不肯下筆。有時情與境會,頃刻千言,如水東注,令人奪魂”。(71)袁宏道:《袁中郎全集》卷1,明崇禎二年武林佩蘭居刻本,第170頁。然格套來自于學習古人詩文,做詩不學古人,胸中無學問,不講求詩法,只講吾手寫吾口,必然會走向直俗淺陋的一面。事實上袁宏道詩的確走向了格調說的反面,恣性暢情,氣盛勢張,因不拘格套,而流于輕巧,未免于“破律而壞度,名為救七子之弊而弊又甚焉”(72)永瑢等:《四庫全書總目·袁中郎集》卷179, 清乾隆武英殿刻本, 第14478頁。之譏;其弟袁中道大有悔意,“及其后也,學之者稍入俚易,境無不收,情無不寫,未免沖口而發(fā),不復檢括,而詩道又將病矣!”(73)袁中道:《珂雪齋集》前集卷10,明萬歷四十六年刻本,第1027頁。鐘惺、譚元春既學袁氏獨抒性靈,喜其變化,一方面又學七子宗古人詩法,要“引古人之精神,以接后人之心目”(74)賀復征:《文章辨體匯選》卷297,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2182頁。,別樹一幟,遂以深幽孤峭以補公安之淺陋。然終滑向“以僻澀為幽峭”的鬼路。(75)錢謙益:《列朝詩集·丁集》卷12,清順治九年毛氏汲古閣刻本,第4819頁。袁枚性靈說,雖來自于公安的性靈說,然又有新變。更重性靈之“靈”, 進步講“活”,講“新”。他說“筆性靈,則寫忠厚節(jié)義俱有生氣;筆性笨,雖詠閨房兒女,亦少風情”,(76)袁枚:《隨園詩話》補遺卷2,清乾隆十四年刻本,第1107卷。這是講“靈”。而“靈”則“活”,充滿生氣。又說“一切詩文總須字立紙上,不可字臥紙上,人活則立,人死則臥,用筆亦然”。(77)袁枚:《隨園詩話》補遺卷5,清乾隆十四年刻本,第1225卷。而心活、意活則必然意新、語新。所以袁枚的性靈之魂在靈字,而要“靈”就需暗含詩法,他是暗含詩法的性靈說。
格調說一支,七子之后,雖受性靈、竟陵派攻訐甚劇,然余脈未斷。明人以標新樹幟為能事,標新樹幟者必走偏鋒,走偏鋒則以攻擊他人某一端為手段。事實上,抒發(fā)真情、講詩法格調與求神韻境界,三者本異中有同,在王世貞那里已得到系統(tǒng)闡發(fā)。其后的詩文論者,或立足一端而力求調合另一端,如屠隆、李維楨、王世懋、胡應麟等皆是。屠隆是王世貞所欣賞的“末五子”之一,又與李贄、袁宏道交往甚密,文論上則先格調,后近于性靈?!端膸炜偰俊吩u其“沿王、李之涂飾,而又兼涉三袁之纖佻”。(78)永瑢:《四庫全書總目》卷179,清乾隆五十四年武英殿刻本,第14498頁。他當屬于調和性靈的格調派。王世貞之弟王世懋論詩受兄長影響最深,屬于立足格調而又欲以神韻補之的批評家。郭紹虞先生稱其為“格調派的修正者”。(79)郭紹虞:《中國文學批評史》下冊,商務印書館2017年版,第227頁。胡應麟是繼王世貞之后一位以博學著稱的文學家批評家,是王世貞文學思想的繼承者之一,他論詩主格調,同時又受王世懋影響,重神韻。他說:“作詩大要不過兩端,體格聲調、興象風神而已?!﹦t鏡花水月,體格聲調,水與鏡也;興象風神,月與花也。必水澄鏡朗,然后花月宛然?!?80)胡應麟:《詩藪》內編卷5,清光緒間廣雅書局刻民國九年番禺徐紹棨匯編重印廣雅書局叢書本,第187頁。顯然是以格調為主而融于神韻的主張。李維楨也是位調和格調與性靈的批評家。他一方面采用公安派的主張,一方面又總不滿公安與竟陵的作風,同時對格調說也有批評,稱得上以格調說為基礎而取性靈之精神,或謂以性靈說補格調說。在他看來,格調講法,性靈講才?!拔恼轮?,有才有法,無法何文,無才何法……擬議以成其變化,若有法,若無法,而后無憾矣。”(81)李維楨:《大泌山房集》卷11,萬歷三十九年刻本,第1030頁。將格調與性靈的關系講得更透一層,且“若有法, 若無法”,非神而何。格調說的另一支派是唐宋派,這一派與七子派同為復古派。而其理論的性質也屬于情法論而非文道論。只是宗法的對象不同,實則二者無本質區(qū)別。七子派之外,如李贄、袁氏兄弟等晚明文人多喜白居易和蘇軾,王世貞晚年也喜蘇軾和白居易。人們對王世貞宗漢魏盛唐的觀點存在誤解,王世貞學古人詩分為“宗”與“用”兩類,所謂“師匠宜高,捃拾宜博”(82)王世貞:《弇州山人四部稿·藝苑卮言》卷144,明萬歷五年世經堂刻本, 第6556頁。。以高格的秦漢文、盛唐詩為宗,對“格之外者”則取為我所用的態(tài)度。而為我所用,不論時代,不管高低?!按荒軓U人,人不能廢篇,篇不能廢句”,猶如“醫(yī)師不以參苓而捐溲勃,大官不以八珍而捐胡祿障泥,為能善用之也”。(83)王世貞: 《弇州山人續(xù)稿·宋詩選序》卷207,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466頁。對于蘇軾的態(tài)度,王世貞認為“雖不能為吾式,而亦足以為吾用”。(84)王世貞: 《弇州山人續(xù)稿·蘇長公外紀序》卷42,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473頁。中唐之白居易、宋之“歐、梅、蘇、黃”,元明諸多名家,無不采而“以彼為我”。人們以為僅學秦漢與盛唐,眼界太狹窄,是混淆了王世貞“宗”與“用”的界線。事實上王世貞倡情,講法與格調、講神韻境界,唐宋派理論也不離這些內容。只是所講法與格稍有差別而無本質差別而已。唐順之《文編序》云:“不能無文,而文不能無法。是編者,文之工匠而法之至也”。(85)唐順之:《文編序》,載《荊川先生集·文集》卷10,1919年上海商務印書館四部叢刊景明萬歷元年純白齋重刻本,第799頁??芍扑闻梢彩侵v法的,講抑揚開闔、起伏照應、順逆轉折之法。而七子派也講此種法。至于二派所強調的神明與氣象之別,事實上也非黑白分明,而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故而言法與格調,自不能將唐宋派剔除于歷史之外。
至清代乾隆年間,沈德潛重提格調說,其格調與七子派一樣講高格,宗盛唐,推崇李夢陽、何景明,特別是王世貞與李攀龍。其所言格調既有詩法、風格,又講性情、神韻。所謂“始自審宗旨,繼則標風格,終則辨神韻。……竊謂宗旨者,原乎性情者也;風格者,本乎氣骨者也;神韻者,流乎才思之余,虛于委蛇而莫尋其跡者也?!?86)沈德潛:《歸愚文抄》卷14,教忠堂藏版,乾隆刻本。其言詩的體法強調變與不變的分別?!绑w與法有不變者,有至變者。言理者宗經,言治者宗史,詞命貴典要,敘事貴詳晰,議論貴條暢,此體之不變者也。有辟有闔,有呼有應,有操有縱,有頓有挫,如刑官用三尺,大將將十萬兵而紀律不變者也。引經斷史,接史證經,詞命中有敘事,敘事中兼議論,此體之至變者也。泯闔辟、呼應、操縱、頓挫之跡,而意動神隨,縱橫百出,即在作者,亦不知其然而然,此法之至變者也?!?87)沈德潛:《歸愚文抄》卷15,教忠堂藏版,乾隆刻本。沈德潛的格調說就其將性情、詩法、神韻三者合而論之而言,其承繼著王世貞的情法論,但對格調自身的闡述含混不明未能深細化,且又回到了文道論的功用與溫柔敦厚的教化上去了。故而雖推崇七子派,卻未能承繼七子派對道統(tǒng)文論剝離的真精神。
至說于神韻說一支,事實上與格調說本為一體,只不過格調論所追求的是一種空靈的境界而已,所謂“調即思之境,格即調之界”說得就是境界的意思。滄浪論詩乃“禪”與“悟”而已。而“悟”則又分為“透徹之悟”與“第一義”之悟?!巴笍刂颉睂崬?“神韻說”之源,“第一義之悟”即開啟格調說。系統(tǒng)承繼嚴羽詩學思想并加以發(fā)揮光大者,則是明代的七子派。所以說神韻說與格調說在七子詩論中本不矛盾。翁方綱云:“漁洋變格調曰神韻,其實即格調耳”。(88)翁方綱: 《復初齋文集》卷8,清光緒四年李彥章??瘫荆?27頁。即而又說:“吾謂神韻即格調者,特專就漁洋之承接李、何、王、李而言”。(89)翁方綱:《復初齋文集》卷8,清光緒四年李彥章校刻本,第341頁。在七子派中,較早論及神韻說者,當為徐禎卿,徐禎卿著有《談藝錄》,王漁洋自己透露“更憐《談藝》是吾師”,(90)檀萃:《草堂外集》卷4,清嘉慶元年刻本,第196頁。足見他與徐禎卿之間的詩學源淵。而吳喬則認為王漁洋“實是清秀李于鱗”。(91)永瑢:《四庫全書總目》卷196,清乾隆五十四年武英殿刻本,第3516頁。而將格調神韻發(fā)揚光大者則是王世貞,他論悟“第一義悟”與“透徹之悟”兼有,骨子里則又有老莊以無表現(xiàn)有的思維在,更講才與悟之間的關系,作詩還兼有嚴羽所倡的“優(yōu)游不迫”“沈著痛快”兩種風格(具體見上文言及王世貞三大創(chuàng)新點的格調式神韻說,此不贅述)。王漁洋的神韻說或來自于王世貞神韻論和晚年淡泊詩的創(chuàng)作。漁洋自己不肯明言,然他人多戳破這層紙。王應奎《柳南續(xù)筆》:“阮亭(漁洋)為季木(王象春)從孫,而季木詩宗法王、李。阮亭入手,原不離此一派。林古所謂‘家學門風,淵源有自也’?!?92)王應奎:《柳南隨筆·續(xù)筆》卷3,清嘉慶十一至十七年虞山張氏刻借月山房匯鈔增修本,第410頁。錢謙益《王貽上詩序》:“季木贍而肆,踔厲風發(fā),大放厥詞。太清贈季木曰:‘元美吾兼愛,空同爾獨師?!w其宗法如此。”(93)王士禎:《帶經堂集》卷92,清康熙五十年程哲七略書堂刻本,第11頁。廖可斌說:“神韻派與明代復古派前面走過的主干道都是相同的,只是到了最后階段,復古派繼續(xù)向前走,神韻派則岔上一條幽徑中去了而已?!?94)廖可斌:《關于明代文學與清代文學的關系》,《文學評論》2016年第5期。王小舒則認為“王漁洋繼承的不是七子派的主流一脈,而是崇尚古淡的非主流一支”。(95)王小舒:《明清主流詩學的轉移——論王漁洋對七子學派的繼承》,《文史哲》2005年第5期。
綜上所述,明代是詩學興盛的時代,一方面政治上漢族王朝回歸呼喚漢文化復興,另一方面陽明心學興起成為一個思想解放的時代。這個時代詩文創(chuàng)作雖沒有太大起色,文學批評卻異?;钴S、熱鬧,七子派起,成鼎盛之勢,遂發(fā)生了歷史性的兩類轉向:一類是以回歸儒家道統(tǒng)為目的歷次復古運動,至此轉向了疏離道統(tǒng)的著力于文學規(guī)律探討的詩道的回歸。由以內容為中心的復古,轉向以形式美為中心的復古,由文章學、道學、政治學等復合性的復古,轉向了作為獨立文學的復古。另一類是興盛了近兩千年的以文——道——用為中心的文道論詩學,被起自李夢陽之手、完勝于王世貞的情法論詩學取而代之。王世貞的文道同源于情欲的情靈觀、格調式詩法體系、由格調而入化境的神韻說,在才學、妙悟、劑的方法中趨于統(tǒng)一,使該理論得以升華,形成了以情欲為源,以抒情寫意為歸,以法度范式為體,以學養(yǎng)為糧,以才氣為翼,以格調韻境為品,以自然為美的完整的文學思想體系。這個體系是中國詩學發(fā)展至此的集大成,它標志著中國詩學理論,特別是情法論至此已基本完成,此后的文學批評大體未跨越這個范圍。從此,中國詩學進入了一個新時代,完全改變了中國道統(tǒng)文論以經、道為中心的思維結構。自此,文章家的文論與道學家的文道論正式分道揚鑣。晚明至清代中期則是這一詩學的一分為三:重性靈、主格調、倡神韻的偏勝化、精致化發(fā)展,三支脈不乏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合流趨勢,然總體說來,濾去時代的底色,沒有大的新變、突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