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寧
(大連外國語大學 遼寧 大連 116044)
《促織》出自蒲松齡的文言文短篇小說集《聊齋志異》,是一篇具有深刻現(xiàn)實意義的小說,堪稱蒲松齡諷貪刺虐的代表作。迄今為止,《促織》的各語種譯作已達百余種,本文選取的德譯版《Die Kampfgrille》則是弗朗茨·庫恩在1947年翻譯的版本,收錄在1985年于德國出版的《中國短篇故事》(《Chinesische Novelle》)中。相比于其翻譯早期,在翻譯《促織》這篇文章時庫恩經(jīng)驗豐富,文筆更加流暢細膩,已然形成了自己獨特的風格。
接受美學,又稱為接受理論,不僅是文學理論,也是一種美學理論。接受美學興起于20世紀60年代,在70年代發(fā)展至頂峰。被稱為接受美學“雙雄”的姚斯與伊瑟爾是德國康斯坦茨學派的創(chuàng)始人,分別受到了伽達默爾解釋學、英伽登的現(xiàn)象學理論的影響,并在此基礎上發(fā)展了接受美學。
1967年姚斯在《文學史作為向文學理論的挑戰(zhàn)》一文中提出文學史涉及的應該是作家、讀者及作品三者之間的關(guān)系,且第一次引入了“期待視域”的概念。所謂期待視域,就是指讀者在閱讀、理解文本之前對作品的呈現(xiàn)方式有一種定向期待[1],這種期待強調(diào)讀者既有的定向思維及先行結(jié)構(gòu),包括文學審美經(jīng)驗的期待與生活期待,這既是作品接受的基礎,更是其邊界。在期待視域,姚斯還提出了審美距離的觀點,他認為衡量一部作品的尺度在于讀者的期待視域是滿足、超越、失望還是反駁。[2]當作品與讀者的期待視域達成一致時,讀者便能迅速理解并且接受作品,但此時美學接受問題則無從談起;若作品與讀者的期待視域不一致或者產(chǎn)生沖突時,讀者只有沖破原有的視域“牢籠”,構(gòu)成新的期待視域,才能夠理解作品,使美學接受具有可能性;倘若審美距離太大,作品也將難以被讀者接納。因此,姚斯認為作品與讀者的期待視域應該始終保持合適的距離。
與姚斯齊名的伊瑟爾則提出了文本的“召喚結(jié)構(gòu)”。伊瑟爾借鑒了英伽登對文學作品的觀點,即作品是一個布滿了未定點與空白的圖示化結(jié)構(gòu),作品的意義不是固有的,其中許多內(nèi)在因素沒有得到質(zhì)的確定。文本不斷喚起讀者原有的期待視野,但其根本目的是為了使讀者突破至新的視域,并在此過程中去填補語義與文本結(jié)構(gòu)的空白、確定文中的未定點,這就是文本召喚讀者閱讀的機制,即文本的召喚結(jié)構(gòu)。
雖然姚斯與伊瑟爾的研究有不同的側(cè)重點,但兩人的基本觀點是一致的:從讀者的角度來探討有關(guān)文學的一系列問題,讀者在文學研究中占據(jù)著主體地位,作品的意義有待于讀者的閱讀來實現(xiàn)。接受理論的創(chuàng)新無疑為與文學有著密切聯(lián)系的翻譯學帶來許多啟示,給廣大的譯者提供了新的思路,同時也進一步促進了翻譯學的發(fā)展。
1969年姚斯在《文學學范式的改變》一文中指出此前主流的文學研究方法忽略了讀者之于作品存在的意義,并提出讀者在作家、作品和讀者關(guān)系之中不是被動的接受者,而是實質(zhì)性地參與了作品存在,對作品有著自己的理解和看法。同樣,譯者作為原文的讀者在翻譯作品時,也應該發(fā)揮主觀能動性,根據(jù)自己及譯文讀者的期待視域,對原文作品進行再創(chuàng)造。就這一點而言,庫恩的翻譯理念與接受美學的觀點不謀而合,他曾將自己的翻譯方法總結(jié)為三點:逐字直譯(Wortw?rtliche übersetzung)、藝術(shù)的轉(zhuǎn)述(Künstlerische übertragung)及自由的加工(Freie Bearbeitung)。[3]在《Die Kampfgrille》這篇譯文中,庫恩大量采用了第二、三種方法,即編譯的翻譯策略,在尊重原文的基礎上對譯文進行了刪減、增譯和壓縮,既體現(xiàn)了讀者的主體地位,也充分發(fā)揮了譯者的再創(chuàng)造性。
例1:
原文:問者爇香于鼎,再拜。
譯文:Wer ein Orakel heischte,tratan den Tisch,gab seine Namenskarte mit den vier Doppelzeichen der Stunde,des Tages,des Monats und des Jahres der Geburt ab,zündete das mitgebrachte R?ucherwerk an und verrichtete einen Fu?fall mit Stirnaufschlag vor der Zauberin.[4]452
原文中蒲松齡只是簡單地提到了來找神婆算卦的人在香爐上香,叩拜了兩次,而庫恩卻在這里稍作改動,根據(jù)自己對中國文化的了解,詳細向讀者介紹了古代中國人民求神算命的流程,即向算命先生提供自己的生辰八字(即出生年、月、日、時)。與之相對應的是,在西方國家流傳已久的占星術(shù)中也有類似的傳統(tǒng)(星盤占卜同樣需要出生時間),因此當?shù)聡x者看到這樣的解釋時,很快就能明白求卦之人為何這樣做。庫恩此處對譯文的處理既保留了中國文化的特色,也貼合了譯文受眾的期待視域,保持了讀者與作品之間合適的審美距離,可謂巧妙至極。
例2:
原文:少年大駭,急解令休止。
譯文:Der junge Wang war nicht wenig erstaunt.“Da habt Ihr ja wirklich ein ausgezeichnetes Tierchen gezüchtet.Das sollt Ihr auch anderw?rts k?mpfen lassen!”bemerkte er anerkennend und schob seine arg zerschundene Grille behutsam wieder in ihre K?fig r?hre.[4]460
庫恩此處所譯的“Der junge Wang”在原文中對應的只是一個無關(guān)緊要的人物,甚至連姓名都沒有,蒲松齡只是一筆帶過,將其稱之為“村中少年”。但是庫恩在譯文中不僅賦予了少年中國社會最常見的姓氏“王”,還為其增添了與主人公成名之間的對話,將少年塑造成心胸寬廣且識大體的人物。雖然這一細節(jié)可以看出庫恩想要通過增譯使譯文情節(jié)更為飽滿,但遺憾的是,庫恩對原文的理解不甚透徹,與原作者的創(chuàng)作初衷背道而馳。聯(lián)系原文情節(jié)讀者可以很容易得出結(jié)論,蒲松齡所描寫的少年只不過是一個想要借蟋蟀大發(fā)橫財、投機倒把的游手好閑者,而并非像庫恩所描述的那樣通情達理,庫恩的這一創(chuàng)造性編譯并不算成功,與此相比忠實于原文的翻譯在這里更為合適。
由于中國與德國的文化差異較大,兩國讀者生活期待視域也千差萬別;加之兩國文學作品中細節(jié)描寫、敘述方式也有著許多不同點,進一步導致兩國受眾的審美期待視域不盡相同。對此,庫恩在翻譯《促織》時采取了相應的措施,對原文有所刪減。
例3:
原文:既入宮中,舉天下所貢蝴蝶、螳螂、油利撻、青絲額一切異狀遍試之,無出其右者。
譯文:Alles,was damals bei Hofe an guten und rühmlich bekannten Kampfgrillen vorhanden war,mu?te sich der Reihe nach mit der neuen kleinen K?mpferin messen.Keine einzige zeigte sich der Neuen gewachsen,sie wurden s?mtlich von ihr besiegt.[4]462
原文中蒲松齡提到了蝴蝶、螳螂、油利撻、青絲額四個蟋蟀品種,而在譯文中庫恩則直接將其刪減,只說朝廷中所有蟋蟀都要與主人公成名上供的蟋蟀比試一番,這個改動與德國讀者的期待視域達成了一致。斗蟋蟀是我國古代文化的特色之一,興于唐朝,發(fā)展于宋朝,在明清時期達到頂峰。宋朝時期民間就衍生出關(guān)于蟋蟀的產(chǎn)業(yè)鏈,以蟋蟀賭博的風氣也盛極一時,宋朝宰相賈似道甚至編撰了世界上第一部研究蟋蟀的專著《促織經(jīng)》;因此,蒲松齡在文本中提到了不同的蟋蟀品種,且全文中不乏關(guān)于蟋蟀形態(tài)的詳細描寫,符合我國讀者的期待視域;但在德國歷史上卻從未出現(xiàn)過這種娛樂活動,庫恩恰到好處的翻譯避免了直譯可能會抹殺德國受眾閱讀樂趣的風險。
例4:
原文:成子精神復舊,自言身化促織,輕捷善斗,今始蘇耳。
譯文:Hinterher erz?hlte er seinen Eltern,da? ihm seit jener Nacht,als man ihn bewu?tlos aus dem Brunnen holte,die ganze Zeit über gewesen sei,als w?re er eine Grille.Gesch?tzte Leser und Leserinnen,merkt ihr etwas?[4]463
值得注意的是,庫恩在譯文中增加的“Gesch?tzte Leser und Leserinnen,merkt ihr etwas?”這句話,可以說是譯文中的點睛之筆,促使讀者思考這篇情節(jié)荒誕離奇的故事背后隱藏的真正含義。而在原文中有著相同作用的最后一段,即蒲松齡作為作者在文章最后的總結(jié)性點題發(fā)言被庫恩忽略不譯,以反問的形式取而代之。在中國文學歷史中,早在西漢司馬遷撰寫《史記》時就有作者在文章結(jié)尾進行評述的先例;而德國文學則傾向于在故事敘述過程中從第三視角來與讀者交流,因此庫恩的翻譯符合德國受眾的閱讀習慣,滿足了讀者的期待視域。
伊瑟爾所謂的“未定點與空白”,在文本中首先可以體現(xiàn)在語言符號層面,如雙關(guān)、隱喻、借代等,在翻譯過程中還體現(xiàn)在文化專有項上。
例5:
原文:村中少年好事者,馴養(yǎng)一蟲,自名“蟹殼青”。
譯文:Sogar einen Namen hatte er diesem Prunkstück seiner Züchterei beigelegt“Krabbenschalen grün”hie? das Tierchen.[4]458
庫恩在這里將蟋蟀的名字按照字面意思直譯為“Krabbenschalengrün”,卻忽視了“蟹殼青”在漢語中的隱喻含義。螃蟹因特有的橫向爬行習慣,在中文中通常用來形容某人或某物橫行霸道,在《促織》一文中則暗喻蟋蟀的好斗;同樣,“青”在漢語中描述某一事物通常與“愣頭青”相關(guān),也暗示了少年的螃蟹沖動魯莽。而庫恩的直譯并沒有將原文包含的“空白”傳達給德語讀者,若選擇德國文化中與漢語“螃蟹”有著相同含義的“龍”來比喻蟋蟀的特質(zhì)則更為貼合目的語讀者原有的期待視域,使其更好地了解原文作者的創(chuàng)作意義。
例6:
原文:為人迂訥,遂為猾胥報充里正役,百計營謀不能脫。
譯文:Wenn er trotzdem mit dem Posten eines kleinen Dorfschulzen bestallt wurde,so hatte er das lediglich der Empfehlung eines jener gerissenen Amtssekret?re zu danken,die beim Landrat von Hua Yin hsi?n Dienst taten.[4]449
譯文中,庫恩將主人公成名所擔任的職務“里正”歸化為村長“Dorfschulz”,這一翻譯可以使德國讀者更易理解主人公成名職務的等級水平;但與村長不同的是,里正是負責稅收和掌管戶口的官職,因古代普通百姓深受繁重賦稅的剝削,所以里正通常被認為是個費力不討好的職務,由此才能解釋為什么狡猾的官府小吏會推薦木訥的成名去做里正,而成名又為何會百般推諉。庫恩對這一文化專有項的翻譯不到位,如果能加個簡單的注釋介紹,譯文邏輯則會更清楚了。
庫恩所翻譯的《Die Kampfgrille》在尊重原著的基礎上,對原文《促織》進行了較大的編譯,在充分考慮德語讀者的期待視域的基礎上,充分發(fā)揮譯者的主體性,不僅展現(xiàn)出譯者本身對中國文化的深度了解,還有利于德國受眾對中國古典文學的接受和理解。但是在翻譯過程中個別地方仍然存在不足,導致譯文文本前后邏輯不夠連貫,可能會使德語讀者在閱讀過程中產(chǎn)生不解與疑問。本文結(jié)合接受美學理論對《促織》的德譯版本進行了舉例分析,希望為中國古典書籍的德譯發(fā)展提供新的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