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渡 張?zhí)抑?/p>
訪談時間:2020年9月12日下午
訪談地點:上?,F(xiàn)代民生美術館
張?zhí)抑蓿焊魑慌笥?、各位嘉賓,下午好!我們的活動現(xiàn)在正式開始。我先向西渡請教一個問題:你關于詩的早年記憶是怎樣的?有人描述自己,某個時刻讀到一首詩猶如被電擊了一樣,從此愛上了詩。你是否有過類似的體驗?
西渡:我生在農(nóng)村,父親是小學老師,除了父親以前上學用的教材,家里沒什么藏書。唯一一本跟詩有關的書,就是《毛主席詩詞選》。就是這本《毛主席詩詞選》喚起了我對中國語言的某種感覺,領悟到語言能夠創(chuàng)造某些生活當中所沒有的東西?!笆捝镲L今又是,換了人間”,詩給人的感覺,真的是可以改天換地。
但當時并無寫詩的想法。我寫詩的愿望,最早是被王維、孟浩然激發(fā)的。那時我已經(jīng)上初中二年級,我兩個弟弟小學四年級。當時浙江省的小學教材進行了改版,廢棄了“文革”時期的老教材,出了一套新的。新教材四年級語文課本有一個附錄,收錄了一些唐人的絕句,王維的,孟浩然的,柳宗元的,也該有李白、杜甫的。我周末回家,從弟弟們的課本上讀到這些詩,確實像你說的被電擊了一樣,體驗到一種文字的奇跡。有一點也很重要,這些詩表現(xiàn)的田園經(jīng)驗,和我從小的鄉(xiāng)村生活經(jīng)驗是相通的。它們用一種最簡潔、微妙的方式,把鄉(xiāng)村生活最美好的一面表現(xiàn)出來了。我產(chǎn)生了寫作的沖動,就在語文課本上、筆記本上寫下一些五言、七言的涂鴉。這時候,我已經(jīng)立志要做一個詩人了:用語言創(chuàng)造奇跡,保存、珍藏生活當中最美好的東西。與我的一些同輩詩人比,開始產(chǎn)生做詩人的愿望,我可能算比較早的。
但是詩寫得早,這個事情有好處也有壞處。像戈麥寫詩就比較晚,上大學以后才開始寫。戈麥去世的時候24歲,總共就寫了三四年時間,但為當代詩歌做出了重要貢獻。戈麥一開始寫詩就有比較成熟的想法,可以很快進入自我抒寫的狀態(tài)。海子開始寫詩是在臨近大學畢業(yè)的時候,去世的時候25歲,寫的時間也不長。蘭波也只寫了4年左右。但一個少年時代就開始寫詩的人注定要度過漫長的學徒期。我現(xiàn)在寫了30多年,戈麥寫了4年,我覺得我的好詩還沒有他多。
張?zhí)抑蓿何矣浀媚阍谝黄恼吕?,把進入大學以后確定為自己寫詩的起點。我們知道你讀大學的80年代,校園詩歌空氣非常活躍?,F(xiàn)在你也在大學里面當老師,你覺得當下的校園詩歌氛圍跟上世紀80年代比較起來如何?
西渡:我在所有這類材料里,都是說大學以后開始寫詩,那是按收入詩集的作品最早的寫作時間來算的。我收入詩集最早的一首寫于1985年9月,在2005年出版的《連心鎖》里。實際開始寫的時間要更早。
校園里的詩歌氛圍,不用跟現(xiàn)在比,就在我上大學那些年,每年跟每年都不一樣。我剛到北大的時候,詩歌朗誦會的場地是在校長辦公樓,能容納近千人,基本上滿座,還有人站在過道上。到第二年就改地方了,1987年就換到更小的地方。在校長辦公樓之前,是在大飯廳,是一個食堂改造成的電影院和禮堂,也是北大最大的禮堂,能容納兩三千人。舉辦朗誦會的時候,不但座位占滿,過道上站滿人,門口還有人進不去。保安關不上門,只能聽由熱情的觀眾破門而入。到90年代,朗誦會換到百來人的教室,還坐不滿。可見,詩歌接受的情況衰落很快。新世紀以后有所恢復。現(xiàn)在北大的“未名詩歌節(jié)”,每回參加的人數(shù)估計幾百人。
但從寫的角度講,我上學那會兒還是校園詩歌的黃金時代。駱一禾、海子、西川等剛剛畢業(yè),空氣里似乎還飄蕩著他們的氣息,他們的作品還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校園刊物上,身影偶爾還會閃現(xiàn)在校園的某個角落。臧棣、麥芒、清平、徐永、恒平、啞石等正在迅速成長,校園已經(jīng)掩藏不住他們?nèi)找嬖鲩L的光芒。而戈麥、紫地、西塞、郁文、白鳥、楊光,都是與我同班的寫作者。那么多有才華的年輕人齊集于一個狹小的校園空間,這種現(xiàn)象確實絕無僅有。對于寫作者,我不知道還有比這更幸運的事。實際上,這種氛圍本身就足以讓一個對詩稍有興趣的讀者變成一個詩人。我要是說,我是通過北大的空氣學習寫詩的,大家不要感到吃驚。
我現(xiàn)在在清華,經(jīng)常聽一些詩歌愛好者抱怨找不到同道。清華人文學院的學生刊物是有經(jīng)費支持的,但維持很困難。我們那時候辦刊物最難的是經(jīng)費,現(xiàn)在最難的是找作者,沒有人寫;其次是印出來了沒有人看,白送也不要。這個詩歌氛圍、人文氛圍,從80年代到90年代到現(xiàn)在,確實每況愈下。八九十年代,清華寫詩的人其實很多,每個年級都有一群人。李朱、唐城、蘭蓀、姜濤、穆青、顏濤、徐晨亮、向祚鐵等都是那個時候出現(xiàn)的。現(xiàn)在這種氛圍很難再現(xiàn)了。
張?zhí)抑蓿何矣浀媚阍岬剑?0年代在北大校園里有一套詩集《新詩潮詩集》影響非常大。我也留意過這套書,實際上其影響不限于校園,也持續(xù)了很長時間,具有詩歌史的價值。它對你寫作的意義是什么?
西渡:這個詩集是1985年上半年印的,我8月下旬到北大報到,不久就在食堂門口遇到幾個高年級同學拉著板車賣這個書,我就買了一套。記得當時是用飯票換的,5塊錢3本。詩集分上下兩冊,還有一本《青年詩人談詩》的小冊子。后來我又給很多外校、外地的朋友買過這套書。這個書以北大五四文學社的名義出版,實際由北大團委下屬的三三公司出資印制并負責發(fā)行。據(jù)說初印1萬套,隔年又加印了1萬套。它和閻月君她們編的《朦朧詩選》一起成為后來各種朦朧詩選的祖本。《朦朧詩選》1985年就由春風文藝出版社正式出版了,但《新詩潮詩集》一直沒有正式出版,有點奇怪。
這套書的意義在于,它比較全面地反映了當代詩歌正在發(fā)生的巨大變化——這種變化在刊物和正式出版物上很難看到,即使有所反映,也是非常零碎的。之前我在高中的時候,接觸過一點顧城、舒婷的詩,北島就只聽說過名字,多多、楊煉從未耳聞。這套詩集的上冊比較集中地收入了北島、舒婷、江河、楊煉、芒克、顧城、多多等朦朧詩人的作品,實際上多多的詩是第一次集中與讀者見面。閻月君等編的《朦朧詩選》就沒有收多多的作品,也沒有食指,2001年重版才補入。下冊以梁小斌打頭,主要收入第三代詩人的作品。這套書的編者老木1984年從北大中文系畢業(yè)。老木選詩很有眼光。這套書不但反映了當時朦朧詩的中堅力量,把當時還不為人知的多多作為朦朧詩的重要詩人來介紹,而且把剛剛嶄露頭角的第三代詩人中的優(yōu)秀者基本上都挑出來了,很不簡單。這個工作據(jù)說是老木在一個月內(nèi)完成的,真令人難以置信。我讀到這套書很興奮,馬上寫了一篇文章《為新詩潮歡呼》。
張?zhí)抑蓿耗氵@篇文章是專門為《新詩潮詩集》寫的?
西渡:是的。戈麥同一時期也在讀《新詩潮詩集》,還給他哥哥買了一套。宿舍的同學都說讀不懂,他就一五一十給同學解釋。這套書對戈麥直接的影響,是讓他產(chǎn)生了寫詩這件事也是值得一做的想法。戈麥原來的想法是實業(yè)救國,高考志愿報的是經(jīng)濟學,因為分不夠,調(diào)劑到古典文獻專業(yè),和我不同班。我最早聽到市場經(jīng)濟這個概念,就是從戈麥的嘴里。他一直關心經(jīng)濟,剛開始還想轉到經(jīng)濟系,去聽厲以寧這些老師的課。結果是,三年級的時候,我們兩個人同時轉到了中國文學專業(yè)。我原來是在編輯專業(yè)。
張?zhí)抑蓿簞偛盼覀兞私饬宋鞫稍缒陮懺姷臓顟B(tài)。下面我們來讀一首西渡早年的詩,《最小的馬》:
最小的馬
我把你放進我的口袋里
最小的馬
是我的妻子在婚禮上
吹滅的月光
最小的馬
我聽見你曠野里的啼哭
像一個孩子
或者像相愛的肉體
睡在我的口袋里
最小的馬
我默默數(shù)著消逝
的日子,和你暗中相愛
你像一盞燈
就睡在我的口袋里
張?zhí)抑蓿哼@首詩寫于1990年,那時你大學畢業(yè)不久吧?你能否給大家介紹一下寫這首詩的情形?
西渡:《最小的馬》這個標題來自《參考消息》的一篇報道,報道說世界上有一種非常小的馬。這個標題讓我感到特別有意思,我就想,最小的馬可以小到什么程度?會不會有一種馬小到可以裝到口袋里?因為我小時候特別喜歡馬。我們南方很少見到馬,只有馬戲團里才有馬,日常生活中你根本見不到馬。那么對于南方的孩子,馬是一種令人神往卻遙遠、帶有陌生感和神秘感的動物。我覺得可以拿這個題目寫一首詩。
張?zhí)抑蓿簭倪@首詩里我們看到了一個特殊的馬的形象。可以想象一下,這么小的馬,可以放在手上,放在口袋里,會給人多么神奇的感覺,跟現(xiàn)實中的高頭大馬完全不一樣。西渡寫馬的詩作還有不少,我印象比較深的還有一首《夢中的紙馬》。
西渡:那首寫的是愛情的破滅。愛情破滅了,馬兒死去了?!秹糁械募堮R》,就是給馬招魂。
張?zhí)抑蓿河蛇@首《最小的馬》可以看出西渡早期作品純正的詩歌品質。這首詩的情感、想象、形象都非常純粹、純凈,沒有任何雜質。“最小的馬”顯然是一種象征,象征著內(nèi)心的某種恒定的理想或志趣,與自己親近,永不分離,像“月光”照亮自己,像“燈”指引自己。
西渡同一時期的《雪景中的柏拉圖》也是這樣。這首詩是西渡早期的名作,他的第一部詩集就用它做書名。柏拉圖,是古希臘的著名哲學家,西方哲學的源頭性人物。西渡在這首詩里將柏拉圖稱為“嚴峻的大師”“充滿了智慧和善意”,“我”通過“雪”“書卷”與其發(fā)生了關聯(lián),“雪”在詩中被賦予了“來自最高的信仰”的品質。
這個階段,西渡有一批寫人物的,類似《雪景中的柏拉圖》這樣的詩作。這些詩描寫的對象主要是外國詩人,包括但丁、里爾克、瓦雷里、布羅茨基等,此外還有圣保羅、瑪麗亞等。西渡顯然對這些詩人充滿了敬仰之情,因為他們兼有高貴的精神品格和精湛的詩藝。
事實上,在西渡心目中,詩的地位一向是崇高的,他認為“詩是文明的精華”“詩保存了人類文明中最內(nèi)在、最富于人性的部分”“對那些寄生于寫作的人們,它永遠是在字斟句酌的嚴格約束中,表達對生命的刻骨銘心的愛”。只要看看他一些文章的標題——《關心靈魂的未來》《詩歌作為理解的力量》《詩歌是一種治療方式》《詩歌對我們有不朽的愛》——就不難體會他在詩歌中的關切。他的詩里少有狂野、狂亂的成分,見不到怪力亂神。他以嚴謹、略顯整飭的詩行收束了現(xiàn)實生活和內(nèi)心里可能的混亂、破碎和荒誕,在生命的野性沖撞、寫作的即興靈感與詩歌的形式秩序、心靈的純?nèi)暾g,取得了很好的平衡。
關于西渡早期的創(chuàng)作情況和詩作的分享先告一段落。下面我們繼續(xù)來“挖料”。西渡,我知道,你大學畢業(yè)后長期在一家出版社任職,所從事的工作與文學、詩歌完全無關,但在繁重的工作之余,你還是寫了大量詩歌和詩評,還編了多套與詩相關的讀本。你是怎么做到的?
西渡:我在計劃出版社待了將近30年,工作確實比較忙,而且是越來越忙。中國這幾十年的變化趨勢就是這樣,各行各業(yè)都一樣,工作越來越忙,節(jié)奏越來越快。我剛大學畢業(yè)那會兒,出版社的編輯一年編5本、10本書已經(jīng)了不得了,現(xiàn)在年輕的編輯要編20本、30本。90年代初,上班之余你還有一些精力來讀書、寫詩,后來越來越忙,工作就把你的精力榨干了。后來我基本上是沒有休息日。我要看書,要寫點東西,就只能利用周末的時間,五一、國慶、春節(jié)這些時間。
我的詩和文章都是擠時間寫出來的。后來我詩越寫越少,忙是重要原因。忙的時候你不可能有心思寫詩。我說繆斯是一個熱愛閑暇的姑娘,只有有閑的詩人才有機會跟她在一起,你一忙,她就去找別人了。文章會有人約,但幾乎不會有人逼著你寫詩。我寫文章完全是被吳思敬老師逼出來的。吳老師不斷地向我約稿、催稿,一再邀請我參加這個、那個學術會議,這樣寫著寫著就變成了“批評家”。
張?zhí)抑蓿何鞫稍谥貕褐?,在繁重的工作之余,寫出了那么多詩和文章,確實令人敬佩。下面我們來讀西渡的另外一首詩,《頤和園里湖觀鴉》:
仿佛所有的樹葉一齊飛到天上
仿佛所有黑袍的僧侶在天空
默誦晦暗的經(jīng)文。我仰頭觀望
越過湖堤分割的一小片荒涼水面
在這座繁華的皇家園林之西
人跡罕至的一隅,仿佛
專為奉獻給這個荒寂的冬日
頭頂上盤旋不去的鴉群呼喊著
整整一個下午,我獨踞湖岸
我拍掌,看它們從樹梢飛起
把陰郁的念頭撒滿晴空,仿佛
一面面地獄的賬單,向人世
索要償還。它們落下來
像是被生活撕毀的夢想的契約
我知道它們還要在夜晚侵入
我的夢境,要求一篇頌揚黑暗的文字
張?zhí)抑蓿哼@是西渡90年代中期的一首詩。這首詩描繪的情景很具體,就是在頤和園里湖觀看鴉群。
西渡:里湖在頤和園緊西頭兒,是頤和園里比較偏僻的地方,一般游客很少到。只有比較熟悉頤和園環(huán)境,經(jīng)常去,沒事兒閑逛的人,才會到那里去。因為游客不到,近岸的地方長滿了蘆葦,烏鴉出沒。北京的烏鴉特別多,故宮、鐵獅子墳、公主墳,這些地方烏鴉都特別多。頤和園也是烏鴉聚集的地方。到冬天,樹葉一落,樹上都是烏鴉,能夠把樹干、樹枝全遮住。
張?zhí)抑蓿哼@首詩的開頭用了兩個比喻性的意象寫鴉群:“一齊飛到天上”的樹葉,在天空默誦經(jīng)文的“黑袍的僧侶”。我們知道,中國的文化傳統(tǒng)里烏鴉是一種不祥之物,烏鴉的叫聲會給人凄慘、悲涼的感覺。所以整首詩的色調(diào)是灰暗的,由這些詞渲染出來:“黑袍”“晦暗”“荒涼”“荒寂”“陰郁”等。詩的后面兩節(jié)又用了兩個比喻寫鴉群:“一面面地獄的賬單”“被生活撕毀的夢想的契約”,這兩個表述都是負面的,給人造成壓抑,甚至憤懣的感覺。詩的最后兩行將這種憤懣的感受推向極致,因為“它們還要在夜晚侵入∕我的夢境,要求一篇頌揚黑暗的文字”,這兩行也是詩的點睛之筆,鴉群好似個人心境中揮之不去的陰霾,同時也折射著個人感受到的時代氛圍。
值得注意的是這首詩整飭的行句和收斂的語氣。西渡在一次書面訪談中,說自己“喜歡大致整齊的詩行,勻稱的詩節(jié),但不用腳韻”。其實這也是他的詩歌形式的基本特點。他的大多數(shù)詩,包括這個冊子里的《為大海而寫的一支探戈》《樹木》《秋歌》《港口》《喀納斯》《河傳》《夏天》等,在形式上都是如此。
這種形式的追求,有點對抗古典詩歌“影響的焦慮”的意味。西渡,你編了“名家課堂”叢書的時候,自己也給一些古詩寫過解析文字。你認為在中國古代詩人中,自己跟誰最相似?你從古典詩歌里學到了什么?
西渡:我跟誰相似???這是逼我吹噓自己啊。這應該是主持人說的嘛。不過,倒確實有一個人,我覺得心性上跟我多少有所接近,他是孟浩然。蘇東坡說孟浩然“韻高而才短,如造內(nèi)法酒手,而無材料”。什么叫造內(nèi)法酒手?就是釀御酒的高手。蘇東坡認為孟浩然是寫詩高手,但材料不夠,也就是見識不廣,學問不夠?!绊嵏卟哦獭笔裁匆馑寄??就是說孟浩然懂詩,詩有韻味,但是才氣不夠。在蘇東坡眼中,孟浩然有兩個缺點,一個是才短,一個是缺材料。孟浩然的生活比較單一,沒有波詭云譎的人生經(jīng)歷。他生活在永昌到開元這段時間,算是唐朝的盛期,沒有大的戰(zhàn)爭和動亂。他去世15年后,才爆發(fā)了安史之亂。所以,孟浩然一生的經(jīng)歷比較平凡,閱世不深。這個跟我的情況比較相似。如果蘇東坡說得對,才短的情形也相似。
張?zhí)抑蓿耗氵@是謙虛。
西渡:這不是謙虛,拿自己比孟浩然,我覺得已經(jīng)太高抬自己了。就孟浩然的情形說,蘇東坡說得其實不對,孟浩然才不才短,倒是我確實一直懷疑自己的才能。我寫詩數(shù)度中斷,也不光因為忙,才短也是重要原因。我曾經(jīng)跟朋友說,我不適合寫詩,但是我懂一點詩,可以做一個好的詩歌編輯,推廣大家的作品。這是我很真實的一個想法。另外就是缺少材料。我的生活可能比孟浩然還要單一,就是上班、下班,兩點一線。
歷來王孟并稱,但拿孟浩然、王維比,兩人又有明顯不同。王維是山西人,早年的詩還是豪氣縱橫的,像山西的汾酒;孟浩然的詩像我們浙江紹興的加飯酒,溫和醇厚。孟浩然的性情也和詩一樣溫厚,但也有很瀟灑的一面。李白說:“吾愛孟夫子,風流天下聞。”這個風流就是瀟灑啊。孟浩然是真瀟灑。據(jù)說,孟浩然因為與朋友喝酒,誤了與韓朝宗的約會,失去了仕途的機會。孟浩然死得也瀟灑。他患背疽,可能就是帶狀皰疹。當時病快好了,醫(yī)囑千萬不可動魚鮮。恰逢王昌齡路過襄陽,孟浩然設宴款待,大飲盡歡,忘了醫(yī)囑,“食鮮疾動,終于南園”。
我非常向往,但自覺不能望其項背的詩人是陶淵明和杜甫。陶淵明太了不起了,雖然留下的詩不多,但他對中國詩的貢獻可以跟杜甫媲美。其內(nèi)在生命的充沛,其詩作對這一內(nèi)在生命的完滿呈現(xiàn),完全可以跟杜甫這樣的大詩人相提并論。我們印象中,陶淵明是一個悲苦的詩人,但實際情況不是這樣。我寫過一篇文章,叫《快樂詩人陶淵明》。從他的詩作看,陶淵明什么時候都高高興興的,即使在他最窮困的時候。這是真氣的流露。因為內(nèi)生命非常充沛,陶淵明看所有東西都是生機盎然的,“鳥弄歡新節(jié),泠風送馀善”“平疇交遠風,良苗亦懷新”“眾鳥欣有托,吾亦愛吾廬”,都是在自由地展現(xiàn)生命的能量、生命的魅力。我自覺生命力遠沒有那么充沛。對陶淵明,我是雖不能至,心向往之。
杜甫的詩更是無所不包,他是中國最偉大的詩人。我覺得跟莎士比亞、跟但丁比,杜甫一點都不遜色。有人說莎士比亞是自然本身,我說杜甫也是自然本身,大地、生命本身。顧隨是一位非常了不起的詩歌鑒賞家,他對杜甫有一個批評,他說杜甫寫“細雨魚兒出,微風燕子斜”“穿花蛺蝶深深見,點水蜻蜓款款飛”“圓荷浮小葉,細麥落輕花”,太小氣了,有失老杜身份。我的看法和顧隨相反,我覺得恰恰從這些小詩里面才顯出杜甫的大,顯出杜甫人格、心靈的大。正是這些詩讓我們看到杜甫真是無所不包,無所不容。對于魚兒,對于燕子,對于小葉、輕花這些瑣細之物,杜甫也給予同等的生命的尊重,給它們平等的對待。這才是偉大的詩人人格的樣子,才當?shù)闷鹱匀槐旧磉@樣的贊譽。并非都要寫“窗含西嶺千秋雪,門泊東吳萬里船”“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星垂平野闊,月涌大江流”,才顯出大。照我看來,如果杜甫筆下全是這樣的詩,倒顯得他不夠大了。
張?zhí)抑蓿簞偛盼鞫烧劻怂诺湓姼璧年P系,下面我們了解一下西渡的外國詩歌來源。在外國詩人中,你對弗羅斯特青睞有加,曾進行過專門論述。除弗羅斯特外,你還看重哪些外國詩人?
西渡:最早對我產(chǎn)生影響的詩人是歌德,不是弗羅斯特。當然,在一個階段,弗羅斯特確實對我有很大影響。實際上,不僅對我,弗羅斯特對整個中國當代詩歌都有很大影響。很多當代詩人都受到弗羅斯特的影響。中國當代詩壇有過多次爭論,這些爭論背后其實站著兩個美國人,一個是弗羅斯特,還有一個是艾略特。中國當代詩歌之爭很多時候是弗羅斯特和艾略特之爭。
對我個人來說,弗羅斯特最大的影響在于他所塑造的詩人形象。這個詩人的形象是一個普通人的形象。對于弗羅斯特來說,這個形象其實是一個虛構。詩人所寫的往往是他所不是的東西。我們從弗羅斯特的傳記知道,弗羅斯特在生活當中并不是一個讓人感到親切的人。生活在弗羅斯特周圍的人,都會感覺到來自他的壓力,包括他的家人。他的子女中有自殺的,有精神崩潰的。但是他在詩里塑造了一個平易近人的詩人形象,更新了過去的浪漫主義詩人的先知形象和現(xiàn)代主義詩人的惡魔形象。我讀弗羅斯特很早,十八九歲就開始讀,持續(xù)時間很長。弗羅斯特曾經(jīng)為自己的詩向他的祖父要求20年的時間,那時我覺得自己也應該用20年在寫詩這件事上碰碰運氣。弗羅斯特幫助我形成了一個關于詩人的觀念:詩人應該是一個普通人。這也許是我對弗羅斯特的一個誤讀,但實實在在影響了我對自己的要求。直到現(xiàn)在,我依然認為詩人沒有權利向生活要求額外的關照,詩人應該承擔生活所要求的一切責任。我寫“水波不勉力,也不盡責”,但人要盡責。艾略特也說過,詩人要為生活操心。如果你懶得為生活操心,你大概率會失去現(xiàn)實感。當然,我喜歡弗羅斯特也跟他處理的經(jīng)驗有關,弗羅斯特詩中最常使用的農(nóng)村題材和自然題材也是我最熟悉的。
外國詩對中國新詩產(chǎn)生影響的有兩大源流:一個是英語詩歌的傳統(tǒng),還有一個是法語詩歌的傳統(tǒng),法語詩歌的周圍是西班牙語、德語詩歌。新詩的鐘擺一直在法語詩和英語詩之間擺動。胡適和初期白話詩是英美詩,郭沫若也是;到李金發(fā)和其他初期象征派詩人開始擺向法語詩;新月派又擺向英美詩;到戴望舒為首的現(xiàn)代派起來,再次擺向法語詩;20世紀40年代中國新詩派又擺向英美詩。20世紀70年代末興起的朦朧詩,復興的主要是法國象征主義的詩藝,第三代詩人則從法國的達達、超現(xiàn)實主義汲取反理性的勇氣和手段。90年代詩歌又擺向英美傳統(tǒng),以葉芝、艾略特、奧登、希尼為榜樣,發(fā)展敘事、綜合、反諷、喜劇的手段。
在這兩大傳統(tǒng)里面,我恐怕是一個法語詩派。英語詩比較重視經(jīng)驗,我內(nèi)心真正想寫的是法國式的純詩。雖然弗羅斯特對我影響很大,但是我更向往馬拉美、瓦雷里的境界。德語詩里的歌德、里爾克對我影響也大。這些詩人與我個人的審美興奮點、敏感域有更直接的關聯(lián)。在對我影響最大的詩人中,排前三位的應該是歌德、里爾克、瓦雷里。我少年時期就讀歌德,歌德對我的影響深入骨髓。在我看來,歌德的豐富、敏銳、開闊、智慧是人之為人的最高境界。歌德有一種偉大的平衡能力,使他可以在任何尖銳的沖突、矛盾、失敗和困難的境地中保持人的尊嚴。這就不只是智慧,而是生命品格、人格境界。戈麥偏愛莎士比亞,他說歌德跟莎士比亞比,就是螞蟻之于大象。這點我完全不能同意。但這兩個人確實很不一樣,如果說莎士比亞代表的是自然,歌德代表的就是人。莎士比亞身上體現(xiàn)的是自然的力量,天縱奇才,汪洋恣肆;歌德則依靠人的力量提升了自然,他把自然賦予的才華轉化成了偉大的人格。歌德是最偉大的人。
前些日子在肇慶開了一個我的小型的創(chuàng)作研討會,也是朋友們對我的一個批判會。在這個會上,我也做了自我檢討。我準備了一個發(fā)言稿,題目是“在兩首詩之間”。這兩首詩,一首是我自己想寫的法國式的純詩,還有一首是現(xiàn)實逼著我寫的詩——這首詩要處理的方式可能與英美經(jīng)驗主義的詩學有更大的關系。我的寫作一直徘徊在這兩首詩之間。也可以說,我的詩是法語詩和英語詩的雜交,兩種影響都有一點,但我自己的趣味是偏向法語詩的。當然,我們自己的古典詩的基因也沒缺席。
翻譯法語詩有兩個厲害角色。一個是戴望舒,翻譯了波德萊爾、果爾蒙、耶麥等法國象征主義詩人,做了非常出色的工作;他譯的西班牙詩人洛爾迦的詩更是杰作。另一個是羅洛,翻譯了很多法語詩歌,譯得最多的是魏爾倫,出過單行本。羅洛翻譯的瓦雷里就幾首,但我從那十幾頁譯文學到的東西比葛雷整本的瓦雷里還要多。羅洛的譯文太出色了,他翻譯當中體現(xiàn)出來的對漢語、對詩意的敏感,足以說明他是一個非常出色、非常了不起的詩人。非常奇怪,他的這種才能卻沒能體現(xiàn)在他自己的寫作當中。另外還有陳敬容,她翻譯的波德萊爾、艾呂雅也非常出色。
對我影響很大的還有茨維塔耶娃。我是給茨維塔耶娃寫過“情書”的。我也熱愛狄金森,但寫詩基本未受狄金森影響,狄金森太偉大了,我不知道怎么去接受她的影響。
張?zhí)抑蓿耗阏劦煤芫唧w,特別是對英、法兩條詩脈對你的影響談得很透徹。我自己的感覺,不管是弗羅斯特,還是瓦雷里,他們對你的影響是多方面的,其中也包括形式方面,你整飭的詩歌形式應該與他們的影響不無關系。
西渡:我在形式上有點保守。我多數(shù)的詩,詩行大致整齊,段落相對勻稱。瓦雷里、弗羅斯特都是格律詩人,這里面可能有他們的影響。但我并非格律詩人,實際上,我寫的都是自由詩,我的十四行也是最自由、最沒有限制的十四行。可以說,我的詩體形式處于激進與保守之間。采用這樣的詩體,有瓦雷里、弗羅斯特這些形式大師的影響,也有我自己“才短”的問題。我不大寫那種詩行特別參差,段落毫無規(guī)律的詩,寫那種詩需要更高的才能,需要對語言的聲音、意義、語調(diào)有更敏銳的直覺。臧棣就擅長用參差搖曳的詩行體現(xiàn)微妙的語調(diào),杜綠綠也是如此。有的詩行就幾個字,有的詩行又很長,跳躍變化,舒展自如。詩行的長短變化完全依賴詩人對語調(diào)的敏感,行于所當行,止于所當止。這叫作藝高人膽大。我經(jīng)常對他們這種搖曳的筆致欽羨不已。我自己在語調(diào)的把握上沒有這種自信,不敢貿(mào)然嘗試。所以,還要稍微求助于某種近似的規(guī)律。
廢名對馮至的十四行有一個說法,他說馮至的《十四行》確實好,但是他的詩情不夠,所以需要一個形式來補償,把不夠的東西提上去。我覺得自己也是這樣,才情不足,感覺不利,需要形式給我一個支持。
張?zhí)抑蓿阂膊灰欢?,我們下面馬上要讀的這首《微神》,跟西渡的其他詩就很不一樣。我覺得至少在形式上不是收得那么緊,那么受束縛。
從來沒有一位
讓我膜拜的神
但親近我的、鐘情于游戲的
神,卻有好多
此刻,正有一位
鉆進我的抽屜
試圖從我過去的墨跡里
幫助我找到失敗的證據(jù)
還有很多位躲藏在書頁間
每當我收拾書柜
便打著噴嚏,從字句里
跳出來,憤怒地和我打招呼
還有一位更小的神
喜歡騎著蚊子
在房間里飛來飛去
他的追高總是來得非常及時
另一位提醒說:
“可別忘了我,我
一直住在燈的心臟里
給你的日子帶來光明?!?/p>
另外的神熱愛美食
住在廚房里,專注于菜譜
關心我的健康
可他們始終沒有習慣冷心腸的冰箱
而你一直是他們暗中的領袖
噢,你這個小小的幸福的家神
美好得像一個人
我因你而知道為什么
木頭的中心是火
大海深處有永不停息的馬達
(那五十億顆心臟的合唱)
宇宙空心的內(nèi)部一直在下雨
如此我膜拜你這心尖的微神
張?zhí)抑蓿耗芊窠榻B一下這首詩的寫作背景?
西渡:這首詩處理的可以說是一種反經(jīng)驗。從20世紀80年代以來,我們的生活變化非???,太快了。我出生在農(nóng)村,到北京上學之前,一直生活在農(nóng)村,與自然一直保持了密切的接觸。“自然”意味著你周圍的一切神秘和不可穿透。你在那里完整地擁有天空、大地、山河,天空、大地、山河也擁有你。1985年,我到北京上學,從此生活在都市。都市的意味正好相反,你周圍的一切全是人工的,都是為了人的生活而人為制造出來的,為人而存在的。也就是說,它們都是無機的、工具性的存在,也是透明的。這些東西沒有任何神秘可言。你不再擁有天空和大地。你所有的只是一個狹小的鴿籠,一個人為的尺寸之地。這就是工業(yè)時代所帶來的祛魅。我們周圍的事物,我們?nèi)粘=佑|的事物,跟我們不再有親密的關聯(lián),事物的神秘性喪失了。在農(nóng)村,開門見山,你遇到的都是能夠跟你的生命發(fā)生交流的東西,是各種各樣的生靈,鳥也好,家禽也好,牲口也好,它們都是活物。花草樹木也是活物,莊稼也是活物。在生命的意義上,人和物之間是彼此擁有的。但在城市生活當中,周圍事物跟我們之間只有用和被用的關系。一切都是被我們使用的,不能被我們使用的東西,或者不存在,或者不被我們知覺。在這首詩里,我想在都市生活中發(fā)明一種可能:在我們和人工的、被使用的東西之間,建立一種心靈上的聯(lián)系。所以我想象,每個事物都有一個微小的“神”。這是這首詩要處理的主要目標。我們每個人心尖上都住著或者住過一個“微神”。
張?zhí)抑蓿憾?。印度女作家阿蘭達蒂·洛伊有一篇小說《微物之神》,標題的英文是“The God of Small Things”,跟你這首詩要表達的主題非常相似,比如說在山間、田野和居室里我們可能遇到一些非常微小的事物,跟我們產(chǎn)生無形的聯(lián)系,它們都是我們的“神”。我想,也許每個人內(nèi)心里都有一個屬于自己的“微神”。另外,這首詩也讓我想到老舍的一篇同名小說,那是一篇很特別的愛情小說。
西渡:這首詩的標題跟老舍這個小說有直接的關系。我要處理的東西當然跟老舍不一樣,但是“微神”這個詞確實是從老舍的小說借用的。我非常喜歡這篇小說,曾經(jīng)反復閱讀,非常熟。
張?zhí)抑蓿捍_實,這個題目非常有意思,大家一定要看看老舍的這篇小說。
西渡:我覺得可能是老舍最好的小說,比《駱駝祥子》好多了,好一百倍。《駱駝祥子》可以不讀,但《微神》一定要讀。
張?zhí)抑蓿骸拔⑸瘛碑斎缓芴貏e,這個標題來自英文“vision”,就是想象、幻想的意思,有人認為,“微神”是“微型的《神曲》”的簡稱,還有人認為“微神”就是“微微出神”或“幽微的女神”,這些解釋都有道理,老舍那個凄美的愛情故事可看作他“微微出神”的產(chǎn)物。
西渡:《微神》在老舍的小說里面非常特別。我們要了解老舍的內(nèi)心世界,就必須讀這個小說。它某種程度上就是老舍的自敘傳,也是老舍的神來之筆。
張?zhí)抑蓿何易⒁獾剑诋敶姼柚信c你密切相關的有三位詩人:臧棣、戈麥、駱一禾。你分別寫過關于他們的多篇文章,還寫過關于駱一禾的專著。那些文章有的比較早,站在今天的角度,你怎么看待他們?nèi)灰约八麄兣c你詩歌寫作的關系?
西渡:臧棣比我早兩年進北大,我入學的時候他已經(jīng)是神一般的存在。他很早就是五四文學社的社長。臧棣很長時間都是北大的詩人們學習詩歌手藝的共同師傅。自有新詩以來,臧棣的才華,不說無出其右吧,肯定是極罕見的。臧棣的才能特別全面。對于一個詩人來說,最重要的才能包括語言、想象、思維。臧棣在這幾個方面的能力都特別突出。他對語言有異乎尋常的敏感,他的語感精確、精妙,能夠發(fā)現(xiàn)每一個詞語褶皺深處隱微的含義,把這些褶皺打開,把一幅幅語言的內(nèi)畫展示給我們,告訴我們它的深意。這種能力除了臧棣,只有顧城擁有。他有驚人的想象力。語言的敏感和驚人的想象力結合,使他成為自有新詩以來最卓越的詩歌發(fā)明家。另外,他還有強大的抽象思辨的能力。所以臧棣的詩能夠把感性和智性、具象和抽象充分拌和,成為一種綜合的詩,可以說真正實現(xiàn)了袁可嘉20世紀40年代提出的綜合的目標。這種思辨的能力也使臧棣成為最杰出的詩歌批評家。當代詩歌里很多重要的詩歌命題都是他提出來的,很多概念都是他發(fā)明的。很多年,我關于詩的看法都處在臧棣的籠罩之下,不敢越雷池半步,因為在我看來,臧棣肯定是對的。
近兩年,我才略略偏離臧棣的詩學體系,在一些問題上也會跟他有爭論。臧棣在詩歌上的投入也是一般中國當代詩人比不了的。他迄今出了將近20本詩集,每一本詩集都出色,每一首詩都在水準之上,這是不可思議的成績。臧棣幾乎天天寫,什么題目都能寫,有人說他是新詩的陸游。90年代的時候,我問他最近干什么呢?他永遠說忙。那時候沒有快遞,要給個東西只能見面。我們經(jīng)常約在地鐵口見面,他不出站,我不進站,可以省下地鐵費。就站在地鐵口說話。我說你整天忙,到底忙什么呢?他說:寫詩啊。把寫詩當作一種忙,在我是不可能的。我只能在閑的時候寫詩。寫詩對臧棣永遠是第一位的。他文章寫得那么多,但是除了一本筆記體的《詩道鱒燕》,文集一本沒出。他跟出版社簽了很多個文集的合同,都毀約了。除了寫詩、出詩集有積極性,在其他任何事情上,他似乎都很消極。
戈麥跟我從大三開始是一個班的同學,住一個宿舍。在他生前,我們一直是距離最近的朋友,無論空間距離還是心理距離。戈麥開始寫詩比較晚,但起點非常高。他知道自己的才能,他說我可以成為大師,但是我不要成為你們的大師,我不愿意。戈麥跟海子不一樣,海子把自己的詩裝到一口木箱里交給駱一禾,希望傳諸后世。海子相信自己的復活,相信自己會再生于祖國的河岸。戈麥把自己的詩、文字全部毀掉,扔到廁所的糞坑里,對待自己的詩像對待垃圾一樣,比卡夫卡更決絕。
從這些細節(jié),我們可以看出戈麥很驕傲,太驕傲了。他有一句詩,“通往人間的路是靈魂痛苦的爬行”,他覺得在人間生活是一種屈辱。海子也有句詩,“你要為生存流下屈辱的淚水”。海子渴望成為詩歌皇帝,但戈麥不是,他不屑于成為世人眼中的大師。他給他的哥哥寫信說,我現(xiàn)在正在給我的文學金字塔打地基,寫作對我來說是很容易的事情,但是閱讀要消耗大量的精力。戈麥的詩可以說最為集中地表現(xiàn)了90年代初期中國知識分子的復雜心態(tài),內(nèi)心的尖銳沖突。戈麥的短詩《獻給黃昏的星》,那首詩實際上是一出微型的悲劇,具有一整出悲劇的力量。
跟臧棣比,那時候我跟戈麥在生活上接觸更多。大學畢業(yè)以后,戈麥跟同學的交往就比較少了。他曾經(jīng)跟我說,你現(xiàn)在是我生活中唯一的舊人了。同學聚會,他基本上不參加。他有尖銳的一面,也有非常溫和的一面。在北方的同學里,他是年齡偏小的,但是所有同學都叫他老褚,大家都很敬重他,甚至有點畏懼他。一個同學說,不敢看戈麥的眼睛,他眼睛一盯住你,你所有的謊都藏不住了。他在詩藝上的追求非常專注,在三四年間寫出那么多優(yōu)秀的詩。他還寫小說。他一直想做小說家,兼做詩人,他說我要雙向修遠。他在中國文學出版社工作,也寫批評文章。1988年,他還上大三,就獲得了“北大五四科學論文獎”。他的能力和才華也非常全面,令人痛惜的是,他自己掐斷了這樣一條前途無量的道路。
我比戈麥多寫了30年,到現(xiàn)在也沒有戈麥寫得好,好詩也沒有戈麥多。我強烈推薦大家讀戈麥的詩。我碰到過不少崇拜戈麥的讀者。對這些讀者來說,戈麥是高于所有人的。浙江電視臺的一個女導演,為了戈麥的事情采訪過我。她對我說,跟戈麥比,海子算什么。還有一個《中國社會報》的記者,也對我說過類似的話。
我跟駱一禾就見過兩面。第一次見面已經(jīng)是海子自殺以后,駱一禾到北大來,跟五四文學社的同學商量海子的紀念朗誦會,是在詩人蔡恒平的研究生宿舍。第二次就是在朗誦會上。臧棣寫過一首《駱一禾》,說駱一禾在朗誦會上的表現(xiàn)像一個天才的演說家。駱一禾是一個學者型的詩人,深思善辯。后來就聽到他在廣場腦出血的消息。跟他就見過這么兩次面。一開始我對駱一禾的詩是有保留的,覺得他對語言的使用太暴力,風格有點生硬,把他看作“有毒的天才”。1991年,我編了第一本北大當代詩歌選集《太陽日記》。這本書收了海子的詩31首,西川23首,臧棣19首,駱一禾只有12首。那個時候,我沒有把駱一禾看作最好的詩人。我對駱一禾的看法發(fā)生改變是在2009年,海子、駱一禾去世20周年之際。每逢海子去世5周年、10周年,都有很多隆重的紀念活動,報紙、刊物也發(fā)表很多紀念文章、研究文章。但對駱一禾的紀念很少,研究更少。那時候我就想,這也不對,駱一禾也挺重要,還是應該為駱一禾做些事情。當時我就給冷霜建議《新詩評論》——當時他是《新詩評論》的輪值編輯——做一個駱一禾的專輯。我自告奮勇說我來寫一篇。這才開始認真地讀他的詩全編。讀完以后,我對他有了新的看法。駱一禾的一些詩確實不太好懂,一篇一篇單獨看,有時候真不知道他在說什么。但是讀完全編以后,很多東西貫穿起來了,那些難解之處也能夠讀通了。我當時寫了3篇文章,五六萬字,給冷霜交了關于長詩的一篇。后來又以這幾篇文章為基礎,寫成了一本三四十萬字的專著。我覺得駱一禾是當代詩歌中的陳子昂。他的詩在當代諸家中最有風骨,其倫理和價值關懷在當代詩人中尤為難得。駱一禾一直想把當代詩歌從唯美的、元詩的方向拉向一個更為廣闊的境地,讓它有一個更堅實的基礎。這種想法在當時是逆潮流的。
戈麥、駱一禾、海子這三個人的去世是當代詩壇很大的一個損失。90年代以后,我有時參加一些詩歌活動,很多時候覺得格格不入。我就想,如果戈麥、駱一禾、海子他們在,詩壇就不會是現(xiàn)在這個樣子。這三個人每個人都不一樣,但是有一個共性,他們都是非常正直的人,對詩歌懷有純潔的理想。這是他們詩歌中那種“耀眼的精神性”(臧棣評里爾克語)的來源,他們的激情和生命體驗的深度都和這種正直、純潔的品質有關。駱一禾非凡的洞察力也與此有關。詩不是一個純粹智力的事情,詩的品質總是和人的品質有關。詩寫不好很多時候可能是人的問題。錢鍾書說,文章的語調(diào)口吻體現(xiàn)了作者的人格。你喜歡什么樣的詩,也和你的人格有關。一個坦誠爽快的人很少會喜歡一種矯揉造作的風格。但矯揉造作的風格也有人喜歡,有的是因為識別力不夠,看不出造作,有的是與作者有同好,矯揉造作在他那里就是自然。古人遺訓,不因人廢言,人和言的關系有各自獨立的一面,也有內(nèi)在聯(lián)系的一面。我比較看重這內(nèi)在聯(lián)系的一面。
張?zhí)抑蓿赫f到戈麥,我記得胡續(xù)冬有一篇文章,談海子、戈麥對年輕詩人的影響。他認為相當一部分年輕詩人,特別是北大出身的詩人,對戈麥的認同感、親近感更強烈。由此我想到你最近引爆的一個詩歌熱點話題:新詩有沒有大詩人。我想問你,你提出這個話題的初衷是什么?按照奧登的說法,大詩人有5個條件:作品數(shù)量多;題材廣泛;感受力、洞察力和風格獨特;有技巧;有變化和發(fā)展,有持續(xù)成熟的過程。從他所說的來看,臧棣有很多條件是符合的,特別是作品數(shù)量多、感受力和洞察力這方面。我們設想一下,如果戈麥沒有英年早逝,駱一禾還健在并繼續(xù)寫作,你覺得他們兩個成為大師的可能性大嗎?
西渡:我覺得可能性很大,但是每個人的變化有時候是不可預測的。我拋出這個話題,引起很多誤解,也得罪不少人。我那個文章,其實不是要認定中國有沒有大詩人,誰是大詩人,我是要破除這個大師情結。我認為這個大師情結,還有類似的諾貝爾情結,無論對于詩人,或者對于整個當代的詩歌發(fā)展都是不利的。大師情結會把一個詩人提早毀掉。這個文章后來《詩選刊》轉載了。前兩天碰到《詩選刊》的主編,他說轉這篇文章,收到了很多的抗議。
我覺得大詩人第一不是自封的,第二活人最好不要成為大詩人。在我看來,大詩人意味著不斷成長的能力,不斷豐富、不斷變化的能力,你沒死,干嗎早早給自己蓋棺定論?干嗎跟逝者搶這個封號?我期待我們的詩人更有出息,能夠不斷超越自己。詩是面向未來的,詩人也應該面向未來,不要輕易把自己的未來否定了。
艾略特講,凡是誠實的詩人,對于自己作品的永恒價值都不太有把握。這話是他50多歲的時候講的,70歲的時候,他接受記者采訪,再次重復了同樣的話。我不知道我們有些詩人的自信是怎么來的,他們對永恒那么有把握,是把永恒看得太渺小了。
張?zhí)抑蓿何业目捶ㄊ?,戈麥如果繼續(xù)寫下去,不斷地豐富、擴展,進一步厚實開闊,更加充分地展示自己的才華,也許能成為大詩人。駱一禾也是我很看重和敬重的詩人,我覺得他也有大詩人的氣象??上麄兌加⒛暝缡?。下面我們讀一首西渡紀念駱一禾的詩《拏云》:
把攀索系在云的懸案上。
議論遠了。風聲卻越來越緊
你從大衣兜里翻出一枚鷹卵
攤開手,一只雛鷹穿云而去
證實你在山中停留的時間。
與我們不同的是,鳥兒生來便會
裁剪夢的錦被:那大花朵朵。
最難的是,無法對一人說出你的孤獨。
貼緊天之藍的皮膚,一絲絲地涼。
太陽盛大,道路筆直向上。
只有心跳在告訴血液:你不放棄。
這時候想起心愛的人,心是重的。
小心掉頭,朝下看:視野內(nèi)并無所見
除非云朵一陣陣下降
趕去做高原的雨。星星的談話:
是關于靈魂出生的時刻。說,尚未到來。
銀河上漂浮著空空的筏子。
人間的事愈是掛念
愈覺得親切。胼胝是離你最近的
現(xiàn)實,也是你所熱愛的。
淚水使心情晶瑩;你一呼吸
就咽下一顆星星,直到通體透明
在夜空中為天文學勾勒出新的人形星座
閃閃發(fā)光,高于事物。
這是你布下的棋局,但遠未下完。
你以你的重,你艱難的攀升
更新了人們關于高度的觀念。
你攀附的懸?guī)r,是冷的意志
黑暗,而且容易碎裂。
那個關于下墜的夢做了無數(shù)遍。
恐懼是真實的,而愿望同樣真實。
最后的選擇,幾乎不成為選擇:
抽去梯子,解開繩扣,飛行開始。
張?zhí)抑蓿鹤x這首詩,有必要把它同西渡論駱一禾的那本專著《壯烈風景》參照來看,這本書系統(tǒng)闡發(fā)了駱一禾的詩歌創(chuàng)作和詩學理論貢獻,不僅對理解駱一禾的獨特價值有幫助,而且為我們看待當代詩歌最近30年的發(fā)展提供了一個非常開闊的視野。在《拏云》這首詩中,西渡贊美了駱一禾作為先行者的高貴品格,在一種想象的情景中呈現(xiàn)了詩人的生命狀態(tài),他的孤獨,還有那種獨自去成為的行動力和堅毅精神。
駱一禾應該是中國當代特別是最近30多年詩歌的一面鏡子。這30多年的詩歌確實取得了不小的成就,但也暴露出很多問題和不足。在我看來,當代詩歌在格局、視野上都沒有達到駱一禾的預期。我還要提到西渡早年的一篇文章《重提“修遠”》。這篇文章討論了駱一禾的“修遠”命題。這個“修遠”的提法可以追溯到屈原的“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皰傇啤边@個標題也和李賀的詩句“少年心事當拏云”有關。無論屈原還是李賀,都有一種高潔的理想和遠大的志向。西渡這首詩既塑造了具有理想人格的詩人形象,又是一種詩學觀念的呈現(xiàn)。詩人之間的呼應,詩人之間的唱和,是當代詩歌的一個重要景觀。下面我們要讀的另一首詩也出于詩人間的唱和,這就是《同舟——為森子而作》:
我熱愛無人看守的風景
甚于人見人愛。我樂山,也樂水
最好是,山水相連。
誰渡我百年?誰家女子與我同船?
我從來不是一個好的劃手。
且聽春風載我于水上。
水波不勉力,也不盡責,
水波的一生只自如;如果我們的愛也如此,
否則它就是一支反向的槳。
執(zhí)著的人不堪自渡。
我的船只信任波浪的勢力,
從此岸到彼岸,從春到秋。
春秋,我們在此岸反復寫信
給寵愛我們的梅花;在彼岸
我們的自我懸在雨絲風片,一只鶴飛躍的弧形。
風景是我的一支槳,詩是另一支。
有時我們寫出的比我們高貴,
但我們寫出的也叫我們高貴。
最得力的一支槳,不要誤認愛情,
不信我的人會撞到南墻,
回頭也不見岸。
比起舵手或槳手,我更愛靠近舷窗的位置。
翻動的酒簾如我的心動。
你說,風給我們的自由已經(jīng)足夠。
張?zhí)抑蓿哼@首詩寫得非常自如,有一種行云流水般的自然。從主題來說,標題“同舟”本身是有出處(“同舟共濟”“同船共渡”)和意指(與詩中的“渡”一起勾連著佛學內(nèi)涵)的,同時涉及山水、愛、自我、寫作、自由等方面。
我感興趣的是這首詩里的聲音意蘊:一個是它的韻律,另一個是它的語調(diào)。實際上西渡從一開始寫詩就重視聲音的營造,他詩里的聲音首先體現(xiàn)為對現(xiàn)代漢語特性的把捉,但這種把捉不限于語言的聲響、音韻等外部屬性,還有與現(xiàn)代漢語特性相符合、與生命律動相應和的語感和語調(diào)。聲音在西渡詩中的意義,既是他極度敏感于語詞音律的表現(xiàn),又是他的寫作意識、詩歌技藝及詩歌習性(氣質、稟賦)等的綜合體現(xiàn)。
《同舟——為森子而作》這首詩里的聲音似乎是不經(jīng)意間形成的,也可以說是他長期自覺錘煉詞句及音律的結果:全詩在形式上采用的是“三行體”(但丁《神曲》采用的即為此體),不過沒有嚴格遵循西式“三行體”的押韻方式,而是自然而然產(chǎn)生了韻的呼應,比較明顯的有“an”“ang”“i”“in(g)”“ou”等韻。在語調(diào)上,其中包含了詰問,也包含了慨嘆,既像是與友人的談話,又像是獨白,人稱則在“我”“我們”“你”之間流轉。
西渡:這首詩是在參加舞鋼詩會之后寫的,時間是2015年11月。舞鋼這個地方很特別,原來叫舞陽縣,后來在這個地方建設舞陽鋼鐵廠,改稱舞鋼市,是一個因為鋼鐵工業(yè)發(fā)展起來的城市。但從環(huán)境來說,卻是一座山水城市,小城被石漫灘水庫(龍泉湖)環(huán)抱,像一座江南水城。走在湖邊,恍若置身西湖。尤其到了晚上,湖上漂滿彩色的燈船,仿佛張岱筆下的西湖重現(xiàn)。詩會結束后,詩人森子給我寫了一首《風景中的劃艇》。第二天我就寫了這首《同舟——為森子而作》回他?!巴邸本褪菍τ颜x的報答。詩中我沿用了森子詩中的劃艇等意象。“劃手”也是對劃艇的一個回應。森子詩中說到“水波的勉力不外乎彼岸的集結”,我反其意而用之,我說,水波不勉力。水或說水波最大的特點就是順乎自然,這也是道家的哲學。我的詩看起來像是對森子詩的一個反駁,實際上是對話的關系。這首詩是獻給友誼的,“最得力的一支槳”是友誼,不是愛情,所以我說“不要誤認愛情”。這個意思在最初的稿子中表達得很明確,但我嫌其啰唆,后來刪減了字句,就不是很明晰了。
張?zhí)抑蓿汉?,這個話題就聊到這里。下面我們來讀今天的最后一首詩《養(yǎng)老院》:
養(yǎng)老院忽然來了三個外鄉(xiāng)人,
自稱我的大學同學,我從記憶
深處,努力辨認他們;與我同住的
孫老頭,從不相信我上過大學,這下
他傻眼了。他們帶來的中華煙
味道不錯,我得把它們鎖好,不能讓
孫老頭白白占了便宜。我需要煙,但
我更需要現(xiàn)錢,在這個話題上,他們
支支吾吾,顯出可疑的神色;我故意
不動聲色,讓他們一點點自我暴露。
終于他們不耐煩了,起身說想去看看
我出生的村莊。很多年前,他們也是
這樣。我就帶他們走一條危險的路;
沿著溪流,有一大片綠的竹林,走進
里面,我心里就踏實了,尤其是
下雨或多霧的天氣。但今天陽光很好
所以我要更加警惕。一小時的路程
我?guī)麄兦鷱潖澴吡撕脦讉€鐘頭。
在家里,那個叫作老何的人,一個勁兒
和我的妹妹小聲交談,我眼一斜
他們就不說話了。這就讓我對他們的動機
猜出了八九分。臨走時,他們說要合影
我就系緊紐扣,讓他們完全看不出
我的心思。他們說“笑”,我就咧嘴
但我愣是一點兒沒暴露我的秘密。
這秘密,我已經(jīng)守了三十年,他們
永遠猜不出,事實上,連我自己也
幾乎忘記了。他們的到來提醒我
不要掉以輕心。為了它,我要在夢中制造
更多的霧,以便徹底藏進它的裸體里。
張?zhí)抑蓿哼@首詩好像有“本事”?
西渡:確有“本事”。這首詩寫到的主人公是我的浙江老鄉(xiāng),北大同學,跟我同年考到北大。他是紹興人,是頭年高考的落榜生,第二年考上了北大。讀書期間,他喜歡上了一個北京的女同學,被拒絕了,精神就崩潰了。以后反復進出精神病院,在北大讀了五六年也沒有完成學業(yè),后來就回了紹興老家?;乩霞乙院螅诩膊“l(fā)作期間,他把他們家房子燒了,把父親也打了。后來家里人沒有辦法,就把他送到養(yǎng)老院。2016年初,他們班的幾位同學,包括我的一個高中同學——跟他大學一個宿舍——一起去看他,給他帶了一些煙,一點現(xiàn)金,委托他妹妹管理?,F(xiàn)金不敢多給他,因為不知道他怎么花這些現(xiàn)金,很快會亂花掉,也可能弄丟了。
我的同學回來以后寫了一篇文章,也跟我說了他們見面的情況。這個養(yǎng)老院的同學以前也寫詩,很有才華,住養(yǎng)老院以后還在本子上寫,我同學摘抄了一部分。我看了,跟海子的詩很像。對他這個事情,我當年就很同情,還為他抱不平,給他喜歡的女同學寫過一封信,把人家指責了一番。當然,我的指責毫無道理。我跟他也算是朋友,就想給他寫一首詩。但是怎么來寫這首詩,我考慮了很長時間。如果從“我”的視角寫,就會變成居高臨下,變成一種施舍,也不能深入他的內(nèi)心。我就想能不能換一個角度,通過他的視角來呈現(xiàn)當時的情景。
張?zhí)抑蓿骸梆B(yǎng)老院”是個非常特殊的、具有一定幽閉特征的場所。這首詩采用“病人”作為第一人稱的語氣和視角(與魯迅《狂人日記》相似),可以說是制勝的一招。詩遵循“病人”的邏輯、思維方式,口吻略帶戲謔和揶揄。這個視角的轉換可以說非常巧妙,這樣轉換以后,讓詩人得以從“病人”自己的視角來揣摩“病人”的心理,從“病人”一方呈現(xiàn)朋友們到養(yǎng)老院探望的情景?!安∪恕钡淖允鲋杏幸环N含淚的滑稽在里面。作者對病人的同情是隱含的,卻很能打動我們。
這首詩給我們處理這類較為特殊的題材提供了很好的啟示。詩中沒有褒貶、沒有居高臨下的意味,也沒有故意“煽情”。用病人自己的視角傳達一種對他者的感同身受,需要有想象力和分寸把握能力,其中包含了一種同情能力或共情能力。
另外,這首詩的敘事成分也要留意。這本冊子里還有一首《理查德·羅素》,也帶有明顯的敘事色彩。當然說起西渡的敘事性作品,最有名的是他寫于1998年的長詩《一個鐘表匠人的記憶》。
最后我想跟西渡探討一個問題。在剛剛出版的詩集《天使之箭》“自序”中,你提出了一個很有意思的觀點:“就其源頭而言,詩歌是作為‘是的力量與人類發(fā)生關聯(lián)的,用駱一禾的話說,它是創(chuàng)世的‘是字。這個‘是是對世界的肯定和贊頌,是‘我與世界的合體與重新合體?!边@是針對波德萊爾以降的現(xiàn)代詩慣于說“不”的傳統(tǒng)來說的。在此基礎上,你提出建立一種“幸福的詩學”的可能性,指出“詩是對生活的渴望,這種渴望的力量是贊頌的力量”。你能否就此跟大家展開談談?
西渡:這個“幸福的詩學”在我心中其實醞釀已久。2009年開始,我就陸續(xù)在筆記里有一些闡發(fā),好像也在什么地方發(fā)過議論,但是大家都沒有注意。在私下場合也有談論。有一次到人民大學參加一個詩歌朗誦會,也在會上談過。當時,多多、王家新在場。后來吃飯的時候,多多就問我了,西渡,你告訴我幸福在哪里?哪有什么幸福?咱們民生美術館公號之前推送我的訪談預告時,也用“詩是一種幸福的文體”做了標題。應該說,這是我考慮很久的想法。
剛才你講到現(xiàn)代詩歌的傳統(tǒng)就是說“不”的傳統(tǒng)。我1997年在《廈門文學》上發(fā)表詩論,同樣認為詩歌的傳統(tǒng)就是說“不”,詩的力量也來自“不”。從“不”到“是”,對我自己來說也有一個變化的過程。一開始我也認同波德萊爾的現(xiàn)代詩傳統(tǒng),認同它的批判傳統(tǒng),對它的頹廢傳統(tǒng)也有深切的同情。我和戈麥辦《厭世者》也是基于這種認同。但是當我們回溯一個更悠久、更深遠的傳統(tǒng),我們會發(fā)現(xiàn)詩的主要力量、主要功能不在批判,它更多的是作為一種肯定的力量參與我們的生活,祈禱、贊頌、召喚才是詩的主要功能。詩的奇跡主要關聯(lián)于后者。
在浪漫主義、現(xiàn)代主義以前,詩主要作為一種肯定的力量與人發(fā)生關系。但是,浪漫主義以后,詩人解除了跟“天使”的契約,跟“撒旦”簽訂了契約,詩人成為“撒旦”的仆人,成為一個反抗者。臧棣90年代有一篇文章叫《絕不站在天使一邊》。不站在“天使”一邊,可以說是現(xiàn)代詩人普遍的信念。后來我慢慢覺得這樣一種立場可能也有問題。當然“天使”的立場有問題,需要反省,需要警惕,但“撒旦”的立場帶來的問題可能更多。從現(xiàn)代主義以來,詩人跟“撒旦”的契約好像變成了理所當然,一個詩人不管自己的心性如何,只要你拒絕跟“撒旦”簽約,就成了一個不合格的、不上檔次的詩人。這種觀念對現(xiàn)代詩人影響太大了。你要現(xiàn)代,你要符合現(xiàn)代藝術的評價標準,似乎就必須跟“撒旦”簽約。
我想這個跟“撒旦”的契約并不適合所有的時代、所有的詩人、所有的詩。它本身有它的針對性和權宜性。詩人應該有權解除這樣一份權宜的契約。我希望詩可以恢復那種肯定的力量,給我們的生活帶來更多肯定的、美好的東西。但是這事說起來簡單,實行起來也面臨重重困難。很多時候你不得不處理否定的東西,不可能永遠站在“天使”一邊。生活的黑暗往往是這個“撒旦”契約的主要理由。但是詩人是不是一定要站在生活一邊呢?我們可不可以站在生活的反面,站在“撒旦”的反面?但是我們依然可以贊頌生活,“試著贊美這殘缺的世界”。我覺得生命是珍貴的,永遠有它美好的一面,值得我們?yōu)樗鼘懗鑫覀兊馁濏灐?/p>
張?zhí)抑蓿何艺J為不能膚淺地理解“幸福的詩學”這個概念,它不是對那種叛逆性、批判性的詩歌趨向的簡單糾偏或矯正,而是要在一種復雜、繁難的處境中,在保持自我警醒的同時,倡導詩歌的肯定性力量。這是值得我們重視,甚至珍視的。
【作者簡介】西渡,博士,清華大學人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張?zhí)抑?,博士,首都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
(責任編輯 李桂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