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鴻是當代一位學者型作家,他的散文創(chuàng)作之魂生發(fā)于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上溯《詩經(jīng)》《楚辭》之源,中接《二十四史》之思,又攜“韓柳”之古風,近攬周氏兄弟及郁達夫、朱自清、梁實秋之神味,遂成呈示文化歷史的“朱鴻大散文”之調。然而,在中西文化交流、中外文明互鑒的時代背景下,分析朱鴻的閱讀接受經(jīng)驗,難以剝離其散文創(chuàng)作中固有的西方文藝思想譜系。朱鴻在自己的一系列散文著作中談及貝多芬、盧梭、高爾基等人,并且又在一些創(chuàng)作訪談中言明自己受到過蒙田、波德萊爾等人思想的影響。由此可見,中西文化匯通、互釋的方法是接受者探究朱鴻創(chuàng)作中文藝思想資源的邏輯起點。
一
朱鴻早期散文創(chuàng)作的主題萌生于他孤獨之思中的人性映照。這一時期的散文敘事中既含納了具有普適性的人情冷暖,又凸顯著創(chuàng)作者的生活印跡和獨特體驗。對此,朱鴻在其代表作品《西樓紅葉》的引子中已經(jīng)言明:“夾在我日記之中的紅葉,一直隨我度過了大學歲月。紅葉知我心,紅葉知我情,紅葉通過我的心情,窺視了社會的氣候與時代的風云。”朱鴻:《西樓紅葉》,第9-10頁,西安,陜西人民教育出版社,2006。
當然,朱鴻早期散文創(chuàng)作的代表作還有《朱鴻散文選》《白原》《藥叫黃連》《西部心情》等。細讀朱鴻這一時期的散文著作,不難發(fā)現(xiàn)他創(chuàng)作思想的圓熟與象征主義詩人波德萊爾、思想家盧梭和音樂家貝多芬都有緊密關系。
大凡讀過波德萊爾的人都知道,他的詩歌以“審丑”見長。比如,波德萊爾的《惡之花》中開篇《致讀者》把豺狼虎豹和蝎子毒蛇等“惡物”作為審美觀照對象。這種以“丑”為“美”的審美動因在于波德萊爾“竭盡全力地讓藝術返回到人生存在的本源,讓詩歌與大街上的萬象生活掛鉤,由此把藝術和人生、詩歌和生活都引向了無限廣闊的疆域”。劉波:《波德萊爾:從城市經(jīng)驗到詩歌經(jīng)驗》,第708頁,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6。這種創(chuàng)作思想在朱鴻的散文中時有流露。朱鴻正是借此美學原則履行著一個在世間幽暗之所重新點亮生活的散文家使命。朱鴻的這種使命感是在其血液中悄然流動著的,在其30歲上下時出版的作品集《朱鴻散文選》和《白原》中就有了聲響?!哆h望》是《朱鴻散文選》中的一篇,它批判擁擠而嘈雜的城市生態(tài),其中寫道:“人像螞蟻,車如甲蟲,在狹窄的網(wǎng)一樣的街道擁來擁去,匆匆忙忙,仿佛是陰溝的溪流,顏色污黑,臭氣散發(fā)。哭聲,笑聲,歌聲,罵聲,以及各種機械摩擦的噪音,像彌漫在空中的塵埃,到處飄蕩,到處膨脹,儼然正進行著一場巨大的爆破!”朱鴻:《朱鴻散文選》,第18頁,西安,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1989。這些描寫對象的擇取意向與波德萊爾的審美原則可以互釋。然而,朱鴻創(chuàng)作思想中還涌動著對美好生活正面的建構性力量。這種力量常在歷史缺失之處探賾索隱,鉤深致遠?!栋自肥巧⑽募栋自分械氖灼侵禅檶枢l(xiāng)農(nóng)耕文明的贊歌,其特點是情思飽滿、韻味十足。比如,《白原》的末尾如此收筆:“白原是收獲了小麥之后,暫時出現(xiàn)于我故鄉(xiāng)的風景,它一般只保留幾日、十幾日。它保留的唯一條件是天氣晴朗,沒有雨,因為雨會改變它的顏色,而且雨后,農(nóng)民就要犁地。但是無論如何,白原是這個世界最古老最美麗最悲壯的地方。在我的白原,熟透了的歲月與孕育著的生命已經(jīng)融合?!敝禅櫍骸栋自?,第4頁,西安,陜西人民教育出版社,1993。
除此之外,在朱鴻大學時期的創(chuàng)作中,已經(jīng)融入了他本人對西方文藝思想的過濾與接受——思想家盧梭和音樂家貝多芬就是其二。朱鴻寫道:“那時候,我像離開巴黎的盧梭,在孤獨地散步之中尋求靈魂的寧靜,從而放置了對必然的抗爭?!雹堍?朱鴻:《西樓紅葉》,第7、5、5頁,西安,陜西人民教育出版社,2006。在如同盧梭“孤獨漫步者”般的遐思中,朱鴻又把貝多芬那種“沒有快樂而創(chuàng)造了快樂”式的英雄氣概吸納于心。他說:“當年在大學,我有一度極其苦悶和孤獨,幸而遇到這位音樂大師,他成了我的陪伴者和扶持者。他凄慘的命運及其與之抗爭的經(jīng)歷常常使我熱淚盈眶,也使我解脫和升華?!?/p>
④由此來看,音樂這種藝術形式在朱鴻創(chuàng)作早期給予了他精神和心靈上的滋養(yǎng),發(fā)揮了“音樂治療”作用。音樂上的這種“治療”作用后來又通過富有“真心、真情、真理”的朱鴻系列散文著作轉化為對他者的“文學治療”功能。
除了歐洲古典樂派大師貝多芬對朱鴻的創(chuàng)作心理產(chǎn)生過影響外,還有泰戈爾、契訶夫、茨威格、屠格涅夫等人的文學作品也令朱鴻神往入迷。對此,朱鴻在《西樓紅葉》中的《住宿記鬧》一文中著意做了記述。與此同時,《西樓紅葉》的壓卷之作《大學時代》以“高爾基”開篇,又給朱鴻希冀“大學與作家”互促共生的良愿增添了注腳。
二
朱鴻中期散文創(chuàng)作聚焦于他懷疑之思中的革故鼎新意識。關于這一點,其實在他早期的創(chuàng)作中已經(jīng)留下了思想火苗。從表面上看,《西樓紅葉》是朱鴻大學生活個人化敘事風格的早期代表作,實際上從另一個角度看,它無疑又是今之大學生借以進行自我反思、教育、設計的教科書,尤其是其在一顯一隱中所傳遞出的“懷疑精神”十分寶貴。正如朱鴻在該作三版之際的箴言中寫道:“我的學生,我盼你們多一點懷疑之品質,獨立之見解。”
⑤對于創(chuàng)作者個人而言,朱鴻把一個學者當有的“批判質疑”能力充分體現(xiàn)在了他中期一系列的散文創(chuàng)作中。朱鴻無疑是一個熱愛思考的創(chuàng)作者。他如同康德一樣,常常仰望星空。他推崇“康德尤其敬畏星空”,因為“對星空越是思索,它就越是給心靈灌注一種日日翻新的贊嘆”。朱鴻:《歷史的星空》,第1頁,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7。其代表作《夾縫中的歷史》正是在“歷史的星空”中熠熠生輝,歷久彌新。若要追溯這種“懷疑精神”的西方來源,從朱鴻在散文創(chuàng)作的相關訪談中得知是蒙田使然。蒙田作為法國文藝復興后期的懷疑論者,用精妙的筆法和批評的眼光對人類生活的諸種面相做了另類深刻的揭示。這種思想和做法持續(xù)影響著朱鴻的思考維度和筆端走向?!秺A縫中的歷史》《人生的愛與智》是明顯的例證,尤其是《夾縫中的歷史》出版20年來,印刷逾38次,值得細細品味,深度考察。
以比較文學專業(yè)領域中的“平行研究”之法探析《夾縫中的歷史》的文本敘述機理,不難發(fā)現(xiàn)朱鴻在其背后深描物象的眼光是不同尋常的。它與??略凇吨R考古學》中所提出的探究研究對象需要新視角的主張不謀而合。因為“歷史是上千年的和集體的記憶的明證,這種記憶依賴于物質的文獻以重新獲得對自己的過去事情的新鮮感。歷史乃是對文獻的物質性的研究和使用(書籍、本文、敘述、記載、條例、建筑、機構、規(guī)則、技術、物品、習俗等等),這種物質性無時無地不在整個社會中以某些自發(fā)的形式或是由記憶暫留構成的形式表現(xiàn)出來”,② 〔法〕福柯:《知識考古學》,第7頁,謝強、馬月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8。所以,??轮鲝垰v史考古要探尋研究對象的“斷裂性”和“間隔性”而非“連續(xù)性”,并且“應當使歷史脫離它那種長期自鳴得意的形象,以此證明自己是一門人類學”。
②《夾縫中的歷史》所蘊含的獨特眼光正是對歷史間斷性進行聚焦和探照。這是因為歷史目的論往往是以美好的結果掩蓋了血腥的過程,而文學的觸角需要把人們的眼光引向被歷史遮蔽的部分。
在??隆吨R考古學》的觀照下,朱鴻散文中的人文歷史考古與麥爾維爾小說《白鯨》中的自然生物考古有異曲同工之妙,這就是文學與科學的親密融合與對話。因此,人們看待歷史時,要想真正提升認知水平,需要把眼光聚焦到歷史的間斷性和跨學科性上。當然,這也是人健全發(fā)展的自然欲求。如果將閱讀目光再次投向西方,那么隨即發(fā)現(xiàn)費洛姆在《健全的社會》中所言明的“人本主義精神”正是對“歷史目的論”抵制之聲。“人本主義精神”依賴文化的交流與傳播而得以逞揚,而“歷史目的論”主導下的時代更迭是權力角逐的結果。從這個角度上看,朱鴻的散文當然也是在表達自己對“文化”與“權力”關系的理解。不過,朱鴻散文中傳達出對“文化”與“權力”關系的見解與??碌南嚓P見解不同。
??抡f過,話語即權力。由此推論,書面文字就是一種話語,它的背后是權力對決的角斗場。在這一共識的基礎上,朱鴻在《夾縫中的歷史》中的《灰堆》一文中提出了另一種見解:“焚書只是文化與權力的沖突在前沿的表現(xiàn),焚書所反映的深層沖突,顯然是文化與文化的沖突?!敝禅櫍骸秺A縫中的歷史》,第81頁,上海,中國出版集團、東方出版中心,2014。由此可見,朱鴻的散文創(chuàng)作不僅留有對西方文藝思想的借鑒痕跡,而且常有批評性的更新與發(fā)展意識。
三
朱鴻近期的散文創(chuàng)作充溢著他懷疑之思中的人文考古興味。阿根廷著名作家博爾赫斯被譽為“作家中的考古學家”,朱鴻為了寫出有血有肉的歷史文化散文,在《關中踏步》,仰望《歷史的星空》,求索《夾縫中的歷史》,深描《關中是中國的院子》,喚醒《長安是中國的心》,點染《長安:絲綢之路的起點》,開啟《英雄在線:絲綢之路的開辟者和捍衛(wèi)者》,用“田野調查法”完成了文學人類學“大傳統(tǒng)”視域下的“小傳統(tǒng)”書寫,同樣被譽為“作家中的考古學家”。
顯而易見,“朱鴻固然帶著對故土和家園的熱愛寫長安,但對長安文化的清醒思考始終貫穿于他的敘述之中,眼見現(xiàn)代化進程對古老文明的摧毀,作家的筆端常常蘊藉著憂憤和批判,也不時發(fā)出質問和吶喊的聲音”。周燕芬:《勾勒個性化的長安形象——讀散文集〈長安是中國的心〉》,《光明日報》2014年6月9日。從根本上講,朱鴻的“質問”和“吶喊”源自后現(xiàn)代社會中人類信仰的失落。
西方后工業(yè)文明所興起的電子信息技術把整個人類推進到一個“微時代”。人的生活完全被自己創(chuàng)造發(fā)明的“物品”和“技術”所割裂。人們之間的關系紐帶也因此成為純粹性的“物敘述”。這導致了人的“主體性”失落和靈魂被販賣。此種“奇異之美”在文學、音樂和美術等領域俯拾即是。沉浸于斯特林堡的《鬼魂奏鳴曲》、畢加索的《格林尼卡》、杜尚的《走下樓梯的裸女》、勛伯格的“十二音”音樂,人們已經(jīng)無法用一種固定視角和常規(guī)思維去理解“多元共生”的世界。
對此,朱鴻以“地方性知識”考古路徑深入中國歷史地理腹地,孜孜以求當下人文知識分子應有的精神依托:
從半坡讀陶,到碑林嚼字,還有周原訪古,甘泉宮讀瓦,悠悠渭水,滾滾帝陵,下輞川,登華山,到馬嵬坡體會唐明皇與楊貴妃的離愁別恨,在鴻門宴故地揣測劉邦項羽的性格,北上尋蕭關,南下覓武關,去樓觀臺想見老君智慧,到興教寺體悟玄奘圓寂……這些都是他真切希望在八百里秦川黃土地中找回信仰的不倦努力。葉舒憲:《在信仰迷失的時代尋覓“鷹熊”——文學人類學視野中的朱鴻及其散文》,《西北大學學報》2015年第4期。
實際上,在朱鴻近期的散文世界中,《關中踏步》《關中是中國的院子》《關中:長安文化的沉積》《長安是中國的心》《長安新考》《長安:絲綢之路的起點》等作品猶如串聯(lián)在一起的夜明珠,為“長安學”的興盛提供了新的研究對象,也為絲綢之路上的中外文明交往與互鑒提供了新資源??梢哉f,對于這些著作,只有聚而析之,才能窺其全貌,知其神韻?!秺A縫中的歷史》是一本極具思想性的著作,它之所以能一版再版、一印再印,除了該散文集本身有著歷久彌新、引人入勝的敘述魅力外,當然也與接受者總是持有“理解的歷史性”智慧密不可分。
伽達默爾除了提出“理解的歷史性”或“歷史性的理解”的概念外,還有一句名言叫“一切理解都是理解自我”。因此,以伽達默爾為代表的現(xiàn)代闡釋學所言的“理解”給人的生存和發(fā)展提供了啟發(fā):向世界講述自己很有必要,這是自己理解自己的有效途徑。
當然,在如何對待歷史的問題上,朱鴻是強調宏觀歷史的。他認為:“人類也已經(jīng)發(fā)展到了能夠全方位多角度研究歷史事件的階段。今天的地球顯然在凝聚為村子了。西方與東方似乎不再那么隔阻,不再那么陌生。那些過去各在各的領域默默流淌的文明之河不但可以相比,而且可以互滲。人類顯然在走向一體化和大同化?!雹邰?朱鴻:《夾縫中的歷史》,第41、37、300頁,上海,中國出版集團、東方出版中心,2014。也許,“文明之河的匯合,會各有所失,但任何一條文明之河卻也由于匯合將各有所得,而且匯合必然將使人類出現(xiàn)大境界,出現(xiàn)一個你中有我與我中有你的大境界”。
③
無疑,朱鴻的散文創(chuàng)作思維是開闊的,支撐這種思維的知識體系是跨民族、跨文化的。這一點在《夾縫中的歷史》中最為突出,例如《一個皇帝的成全之路》中寫道:
(1644年)這一年所發(fā)生的一些事情還是需要認真注意的:笛卡爾出版了一部重要的哲學著作,其流傳下來的一個著名觀點是我思故我在。盡管彌爾頓雙目失明了,但他卻憑著一個作家對真理的熱愛之情,為出版的自由奔走吶喊。在斯德哥爾摩,鋼鐵生產(chǎn)突飛猛進。在曼徹斯特,由蒸汽機生產(chǎn)了棉織品。在巴黎,從美洲漂洋過海而來的咖啡忽然成了上流社會的時髦飲料。我以為,這些事情在表面上似乎是沒有聯(lián)系的,但實際上卻有內在聯(lián)系,它標志著人類出現(xiàn)了一種開放的生活,標志著經(jīng)濟全球化和全球一體化的發(fā)生。這一年發(fā)生在東方的重大變故,當然是明政府的解體與明思宗的自縊。
④
這些話語呈現(xiàn)出了朱鴻散文創(chuàng)作思想中沉潛著的“全球史觀”。朱鴻以“1644年”這樣一個年份貫連起笛卡爾、彌爾頓、斯德哥爾摩、曼徹斯特、巴黎等世界范圍內的歷史人物、事件、地點、風物,爾后完成《一個皇帝的成全之路》的敘述,無疑表明了他創(chuàng)作思想資源的豐厚性。
四
以中國文化脈絡對照審視朱鴻的散文創(chuàng)作思想,顯而易見朱鴻的散文創(chuàng)作思想的生發(fā)與圓熟受到過司馬遷、陶淵明、韓愈、桐城文派、張岱等人及學派的影響。
首先,朱鴻常在《二十四史》中遨游,尤其對《史記》熟稔于心。朱鴻曾在2012年《西安晚報》的“長安悅讀”欄目中,以《當經(jīng)典遭遇禁毀》為題目談到“司馬遷的偉大絲毫不遜于孔子,其對自然、對人性、對歷史的解讀,都堪稱是真知灼見”。朱鴻:《當經(jīng)典遭遇禁毀》,《西安晚報》2012年9月3日。朱鴻在言談中給予司馬遷如此高的評價,足見司馬遷對其散文創(chuàng)作思想影響之深。
其次,朱鴻通過《詩人多難》一篇的敘述表達了他對唐代諸多詩人身世、才情、意志和境遇的歷史性和共時性觀照。比如王績質樸豐厚的詩風、駱賓王的災難、王勃和楊炯的極高天賦、陳子昂的耿直性格、張九齡的宰相之位、孟浩然的凄楚傷悲、王維故居的“輞川尚靜”、李白的曠達豪放、杜甫的沉郁頓挫等,無一不在朱鴻的筆下猶如一幅幅歷史畫卷徐徐展開,即時引發(fā)讀者們內心世界的激蕩。
再次,受明末清初的“絕代散文家”張岱影響,朱鴻散文創(chuàng)作思想中也閃現(xiàn)著“居心高曠”“事必求真”的人生追求。這一泓創(chuàng)作思想清泉促使朱鴻的作品沾有“空靈之氣”和“小品理趣”,它們在其作品的接受與傳播過程中顯得格外明亮。
由此可見,朱鴻的散文創(chuàng)作思想根系是極其發(fā)達的,它與中國文學史上的諸多名家都有關聯(lián)。除此之外,朱鴻還接受了中國文學批評史上一些學派的理論主張。比如明代公安派“獨抒性靈,不拘格套”的主張就與朱鴻散文的整體創(chuàng)作風格相吻合。從這一點上看,《夾縫中的歷史》依然存留著朱鴻對人的性靈和精神世界進行剖析的一貫主張,正所謂他的“人文知識考古”式的創(chuàng)作旅程中一直蘊含著對人性的探究與批判。另外,朱鴻的散文格調呈現(xiàn)出“雅潔”之狀。在這一點上留有清代桐城文派對其影響的痕跡?!巴┏俏乃匾匝艥嵵Q,惟雅故能通于古,惟潔故能適于今”,“這是桐城文所以能為清代古文中堅的理由”,郭紹虞:《中國文學批評史》下冊,第370頁,北京,商務印書館,2010。也是朱鴻散文筆法借以“雅潔”之態(tài)常在博古通今、鑒往知來的歷史敘述中游走的原因。當然,桐城之學重義理、考據(jù)、辭章的主張也融入了朱鴻的散文創(chuàng)作機理。
總體而言,從中國文學的思想性上觀照朱鴻的散文創(chuàng)作,不可否認儒家文化的滋養(yǎng),當然這也時常反促他對其進行發(fā)展性批判。比如,儒家文化中關于人的利益訴求與道德律令就在《夾縫中的歷史》中被加載到信仰的天平上得以澄明?!秺A縫中的歷史》中有《追究吳三桂》一篇,其中談及“儒家文化有一些燦爛的光芒,光芒之源在于道德的世界。不過那個道德的世界是虛構出來的,脆弱得很,一經(jīng)碰撞,便會破碎”,④⑤ 朱鴻:《夾縫中的歷史》,第329、330、330頁,上海,中國出版集團、東方出版中心,2014。原因在于“利益顯然處于生活的中心,人顯然都是圍繞著利益而生活的,但儒家文化卻總是要扶道德坐主席臺,并讓利益靠邊站,甚至要人忘了它,舍了它”。
④如此一來,人在面對諸多利益訴求和道德律令之間的沖突時,如何求得本我、自我和超我之間的動態(tài)平衡與身心和諧呢?朱鴻給出了“信仰”的光束,他說:“實際上儒家文化所建立的道德的世界還是有其價值的,只是道德的世界缺乏一根頂天立地的支柱,我指的當然是信仰的支柱。一個人有了自己的信仰,他便有了任何力量也摧不毀且推不倒的支柱?!?/p>
⑤可見,信仰是化解利益訴求與道德律令之間沖突的一劑良藥。
與此同時,值得注意的是:朱鴻在時間的推移中不斷更新和豐富著自己的創(chuàng)作思想。朱鴻既然是一個“人文知識考古”型的作家,那么他肯定不會把創(chuàng)作思想局囿于“純文學”形式所承載的審美意識形態(tài)上?,F(xiàn)實中的朱鴻收集瓦當、珍藏玉石、細察繪畫。瓦當、玉石、繪畫這些物品充當著朱鴻散文創(chuàng)作中歷史敘述者的角色。例如在《夾縫中的歷史》中,朱鴻以《李仙蕙墓壁畫記》一文呈現(xiàn)出了圖像歷史所承載的“視覺文化”形態(tài)。這種視覺文化形態(tài)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審美形態(tài)的一次更新,它也是人類思想范式升級換代的標識。對于朱鴻而言,他的這種思維范式的轉換意味著文學人類學的理念融入了他的創(chuàng)作思想。
五
綜上所述,當下朱鴻的散文寫作走向以文學為根脈,集繪畫、歷史、考古、神話等為一體的創(chuàng)作理路。朱鴻的一系列歷史散文著作在無形中發(fā)揮出了兩方面的功用:一是朱鴻作為中國歷史和長安文化的講述者之一,以其獨到的眼光、精美的敘述給飄揚在國際舞臺上的“中國文化自信”旗幟添加了色彩;二是朱鴻以文化學者當有的批判意識和質疑精神呈現(xiàn)出了中國歷史傳統(tǒng)中的“間裂性”知識,給熱愛知識之人更新了認知、擴充了眼界,促使國人對自我所處國家的人文歷史地理等情況做了新的“歷史性的理解”?!堕L安:絲綢之路的起點》就是朱鴻對“長安與絲綢之路”的關系給出的新的“歷史性的理解”。他在該書的序言中說:“長安還是絲綢之路的根據(jù)地,凡其開辟及捍衛(wèi)的智力、財力和軍力,皆在長安整合,并由此送達浩茫的西域,發(fā)揮中國的作用。”
①與此同時,“異域的音樂、舞蹈、繪畫、雕刻和體育運動,也由絲綢之路翩然降臨而融于長安。長安的格調原是黃土,不過絲綢之路賦予了它新風、異俗、生氣、活力和浪漫色彩”。
②
毫無疑問,文學作品絕不僅僅只有一種理解方式,也不可能只有一種所謂的意義。巴赫金言明任何一種理解都是對話,他認為“對話思想強調的都是主體性、對話性、未完成性”,
③真正的“對話”都是開放的和未完成的。其根本原因在于“對話”雙方的“理解”是具有歷史性的。周燕芬曾經(jīng)以《勾勒個性化的長安形象》一文對話朱鴻散文集《長安是中國的心》,其中寫道:“《長安是中國的心》是一本歷史文化信息豐富、具有闡釋性與學術性的散文作品,更重要的是,作家立足當下、對接古今,在回返歷史情境和追慕古代先賢時,更擁有一份知識分子的現(xiàn)實情懷,以及弘揚傳統(tǒng)文化精華以再造民族精神的深切渴望,這正是朱鴻長安書寫的現(xiàn)實價值和未來意義。”
④除此之外,在傳播朱鴻散文的另一現(xiàn)實維度中,《夾縫中的歷史》出版20年,印刷38次,受眾廣范。對于創(chuàng)作者而言,這是新一輪創(chuàng)作的強力引擎,比如《享受峽谷中的陽光》已經(jīng)呼之欲出;對于接受者而言,這無疑為理解和闡釋朱鴻散文創(chuàng)作中的思想譜系提供了新的歷史契機。
〔本文系“中央高?;究蒲袠I(yè)務費專項資金資助”(Supported by the Fundamental Research Funds For the Central Universities)、陜西師范大學博士研究生自由探索項目(2018TS033)階段性成果〕
【作者簡介】李澤濤,陜西師范大學文學院博士生。
(責任編輯 王 寧)
①② 朱鴻:《長安:絲綢之路的起點》,第1、2頁,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7。
③ 程正民:《跨文化研究與巴赫金詩學》,第6頁,北京,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2016。
④ 周燕芬:《勾勒個性化的長安形象——讀散文集〈長安是中國的心〉》,《光明日報》2014年6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