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案推理、精神分析與社會關懷

在以2019年的文學創(chuàng)作為關注對象的一篇題名為《茅獎、罪案小說、人道主義以及“鐵西區(qū)”》的年度文學綜述文章中，筆者曾經(jīng)寫下過這樣的一段文字：“第十屆茅盾文學獎的評選之外，我們注意到，在這一自然年度內(nèi)的中篇小說領域，竟然有一些作家不約而同地把自己的關注點，投射向了罪案的關切與書寫上，形成了一種約略可以稱之為‘罪案小說的寫作現(xiàn)象?！?/p>

王春林：《茅獎、罪案小說、人道主義以及“鐵西區(qū)”》，《北京日報》2019年12月27日。

一方面，這些作家不約而同地把目光聚焦到各種罪案上，說明當下時代生活的錯綜復雜。誠如南帆先生所言：“作為一種人工產(chǎn)品，文學誕生于某一個歷史時期，種種文體的定型及其規(guī)范無不來自那個時期的文化塑造。沒有哪一種文體一鑄而定，隨物賦形是歷史對于各種文體的不懈要求?！蹦戏骸渡⑽模何捏w、視角與重組世界的內(nèi)在邏輯》，《小說評論》2021年第1期。由此可見，罪案小說的被關注，也是有一定的社會歷史淵源的。其二，這些作家雖然看起來是在關注罪案，但他的根本意圖很多時候卻并不在罪案本身，而是要借助于罪案，或者是對歷史反思，或者是對現(xiàn)實批判，或者是對人性挖掘。單只是從題材的角度說，東西這部最早動筆于2017年初春的長篇小說《回響》，東西：《回響》，《人民文學》2021年第3期。本文所引《回響》原文皆出自此版本，不另注。也可以被歸入到所謂“罪案小說”的行列之中。

或許與小說文體的差異有關，雖然同樣都是以具體的罪案為切入點的罪案小說，但與只是借助罪案因素展開敘事的中短篇小說相比較，東西《回響》很明顯有著“推理小說”的感覺。所謂“推理小說”，是一種類型小說的名稱。很可能與邏輯學的相對發(fā)達有關，這種小說最早出現(xiàn)于歐美國家（這個時候尚被稱為偵探小說），在20世紀的二三十年代得到長足的發(fā)展。大約到六七十年代的時候，其大本營東移至日本，而且達到了相對鼎盛的一個階段?！巴评硇≌f”的名稱，就是在日本被命名的。作為一種類型小說，與偵探小說相比較，其基本藝術程式的主要特點在于，推理小說尤其注重進行科學的邏輯推理，往往會充分地利用各種推理手段，以撥云見霧，精準揭示罪案和偵破過程。一般來說，推理小說都會以其一波三折和跌宕起伏的故事情節(jié)而令人著迷。但請注意，在為東西的《回響》下斷語時，我只是說有推理小說的感覺，而沒有說它就是一部推理小說。強調(diào)這一點，并不是說我們對一般會被歸類于所謂通俗文學的推理小說存在文類歧視，其意只在于，對于東西這樣一向有著強烈社會關懷的純文學作家來說，他充其量也只是會在藝術上借助于推理小說的形式而最終實現(xiàn)自己的社會關懷意圖。也因此，與其說《回響》是一部推理小說，莫不如說是一部明顯借用了推理小說形式的、帶有突出精神分析意味的優(yōu)秀社會小說。

應該注意到，對推理小說形式的借鑒，在東西這里，是一種自覺行為。對于這一點，他在“后記”里有著明確的自述：“下筆如此之難，原因是多方面的。首先是對小說涉及的兩個領域（推理和心理）比較陌生。之前，我從來沒碰過推理，也從來沒有把心理學知識用于小說創(chuàng)作，但這次我想同時使用。顯然，這兩方面的經(jīng)驗和知識儲備都不夠，必須抓緊惡補?！币勒找话愕某ＷR，小說這一文學文體的本質(zhì)性規(guī)定之一，就是對想象虛構(gòu)的特別強調(diào)。這里所強調(diào)的想象虛構(gòu)，并非是沒有任何依據(jù)的、完全出于空想的向壁虛構(gòu)，而是建立在現(xiàn)實社會與真實人性基礎上的一種合乎藝術邏輯的想象虛構(gòu)。一種理想的效果就是，在讀者讀完小說之后，明明知道這是一種子虛烏有的想象虛構(gòu)，但卻能夠心服口服地信以為真。倘若東西沒有在以上兩個方面下足功夫，那《回響》肯定也就難以獲得思想與藝術上的成功。

既然可以被歸類于“罪案小說”，那罪案自然也就成為推進故事情節(jié)發(fā)展的一個核心要素。小說一開始，就開門見山寫到了一具無名女尸在西江中的被發(fā)現(xiàn)：“冉咚咚接到報警電話后趕到西江大坑段，看見她漂在離岸邊三米遠的水面，像做俯臥撐做累了再也起不來似的。但冉咚咚馬上發(fā)現(xiàn)這個比喻欠妥，因為死者已經(jīng)做不了這項運動。她的右手掌不見了，手腕處被利器切斷。冉咚咚的頭皮一麻，想誰這么暴虐？”雖然說罪案是小說中一個不可或缺的核心要素，但與這個被謀殺者相比較，小說真正意義上的主人公，其實是負責勘破這一案件的優(yōu)秀女警察冉咚咚。大約也正因為如此，所以，小說開頭處，劈面而來的三個字，才會是“冉咚咚”。由于這具女尸被發(fā)現(xiàn)的具體地點是西江的大坑段，所以，在將這一案件命名為“大坑案”的同時，冉咚咚他們馬上就投入到了案件偵破的過程之中。從“大坑案”此后一波三折的復雜偵破過程來看，這個案件也的確稱得上是冉咚咚工作生涯中罕見的一個“大坑”。更進一步地，與這一案件的曲折偵破歷程緊密相關的一點是，它也象征暗示隱喻著冉咚咚自己的人生將會面臨一個“大坑”式的重大轉(zhuǎn)折。

首先，根據(jù)半山小區(qū)房東提供的一位年輕女性房客突然間沒有按期繳納房租的信息，冉咚咚他們把死者鎖定在了一個名叫夏冰清的28歲女性身上。與此同時，緊鑼密鼓的各種調(diào)查詢問活動，也迅速有序地展開。雖然說經(jīng)過與夏冰清父母、她的雇主兼情夫徐山川，以及徐山川的妻子沈小迎和徐山川的另一位情婦小劉的一番接觸和詢問之后，冉咚咚憑借自己多年辦案的直覺，把犯罪嫌疑人鎖定為徐山川，但卻苦于找不到相關的有力證據(jù)，案件陷入停頓。萬般無奈之際，從居民那里了解到夏冰清生前經(jīng)常到“噢文化創(chuàng)意公司”喝咖啡，所以，冉咚咚他們便找到該公司的法人吳文超了解相關情況。正是通過對吳文超的詢問，冉咚咚他們了解到，身為“第三者”的夏冰清，不僅曾經(jīng)被徐山川強奸過，而且也還和他簽訂過一個類似“合理賣身”的合同。因為夏冰清迫切地想要蹬開沈小迎，以達到自己上位和徐山川結(jié)婚的目的，她甚至出資要求吳文超給出相關的策劃案：“她說要么策劃一個讓她跟徐山川結(jié)婚的方案，要么策劃一個除掉徐山川的方案。”也正是在吳文超這里了解到相關情況之后，冉咚咚才敢于“弄虛作假”，以一條上面沾著血跡的白色女性蕾絲內(nèi)褲使出“訛詐”手段，迫使徐山川承認自己確實強奸過夏冰清。

但就在“大坑案”由此而看似透露出一點曙光的時候，曾經(jīng)承認過強奸的徐山川卻突然翻供。導致徐山川翻供的原因，就是那條被用來“訛詐”的假內(nèi)褲。因是之故，王副局長決定，冉咚咚暫時停止負責此案的偵破工作，接替者是她的同事凌芳。但也正是在此受挫時期，始終心有不甘的冉咚咚在反復聆聽徐山川被監(jiān)控的通話過程中，發(fā)現(xiàn)了兩個明顯的反常情況。那就是，在案發(fā)之后，有兩個人與徐山川的通話次數(shù)較之從前銳減。一個是他的妻子沈小迎，另一個是既是他的專職司機，同時也是他親侄兒的徐海濤。一貫心細如發(fā)的冉咚咚，由此懷疑他們或許試圖在掩蓋什么。這樣一來，看似與此案無關的徐海濤，也就浮出了水面。正是通過徐海濤的自述，冉咚咚他們又把目標鎖定為吳文超。而吳文超因此也就變成了所謂的“兩面人”，既接受夏冰清的委托，替她策劃如何才能早日上位，取代沈小迎成為徐山川的正式夫人，又接受徐海濤的委托，要想方設法讓夏冰清從此遠離徐山川。

在詢問吳文超的過程中，通過他的所謂“策劃”，又牽扯出了他的大學同學，一個名叫劉青的人。這個時候的劉青，正供職于“A移民”中介公司。如果夏冰清能夠如吳文超所愿地被劉青策動移民到異國他鄉(xiāng)，那她自然也就遠離了徐山川，更不可能糾纏著要結(jié)婚了。但正所謂“螳螂捕蟬，黃雀在后”，即使吳文超自己，也沒有能夠想象得到，到最后，自己的委托人劉青，竟然瞞天過海地又將此事委托給了一個名叫易春陽的民工。盡管易春陽沒有透露自己將會采取何種方式幫劉青解決夏冰清的問題，但在劉青實際支付給易春陽1萬元之后，夏冰清糾纏徐山川的問題，也就隨著她生命的結(jié)束而被徹底解決。一直到這個時候，殘忍殺害了夏冰清的兇手易春陽，才真正地浮出水面。在了解到整個過程之后，冉咚咚倍覺感慨：“冉咚咚想他們都把做這件事當成做生意，徐海濤是這么說的，吳文超也是這么說的，每個人都說得輕描淡寫，好像夏冰清的命是一件商品。”很大程度上，與其說這種感受是屬于冉咚咚的，莫如說更是屬于作家東西的。借助于如此一種真切感受，作家把犀利的批判矛頭對準帶有一定邪惡性質(zhì)的資本邏輯的同時，也對準了現(xiàn)代社會普遍的人性冷漠。只要我們回顧一下錯綜復雜的夏冰清被害案，就可以對金錢在其中所發(fā)揮的巨大力量有一種清醒的認識。徐海濤之所以愿意幫著自家叔叔徐山川解決夏冰清的死命糾纏，是因為徐山川“借給了”他200萬元。而徐海濤找吳文超想方設法策劃讓夏冰清遠離徐山川，事先承諾的支付資金是50萬元（盡管他所實際支付的金額只有25萬元）。到了吳文超這里，他試圖借助于劉青的力量而促使夏冰清離開徐山川，先后兩次一共支付的資金是10萬元。到了此案的最后一個環(huán)節(jié)，也即劉青委托民工易春陽解決問題的時候，所支付的酬金，就剩下了1萬元。而這實際上也就意味著，夏冰清這個靚麗的青春生命，在幾經(jīng)周折、層層剝離之后，其價值竟然只是區(qū)區(qū)的1萬元。我們一向所奉行的一個信條，就是“生命無價”，夏冰清的遭遇所構(gòu)成的，恰恰是這一信條的反命題，不僅“生命有價”，而且最終還只是區(qū)區(qū)的1萬元。一邊是一條活色生香的青春生命，另一邊是冷冰冰的數(shù)額，面對這樣一個極不平衡的天平，我們無論如何也都不能不感慨于人性的極端冷漠了。如果說一個人的生命都可以用這種“層層轉(zhuǎn)包”的方式來量化價值，那現(xiàn)實人性的冷漠與沉淪程度，也就可想而知了。但在另一方面，誠所謂“有錢能使鬼推磨”，在強大的經(jīng)濟利益面前，幾乎所有人都是自覺順從的卑躬屈膝者。為了獲得相應的金錢回報，幾乎所有人都會想方設法，甚至可以出賣自身的人格尊嚴。從徐海濤到吳文超，到劉青，再到易春陽，這些與“大坑案”緊密相關的人物，全都被經(jīng)濟利益的某種隱秘但卻巨大的力量驅(qū)使著。更進一步說，此案的被害人夏冰清，也同樣是金錢的頂禮膜拜者。倘若徐山川不是一位擁有巨額財富的資本家，那我們無論如何都無法想象，夏冰清在被強奸后不僅忍氣吞聲，而且還屈尊成了徐山川的情婦。

按照一般的邏輯，既然冉咚咚他們歷盡千辛萬苦，幾經(jīng)周折幾次峰回路轉(zhuǎn)后，終于找到了真正的殺人兇手易春陽，而且還把他捉拿歸案，整個小說也就應該告一段落。但冉咚咚卻仍然有著極大的不滿足，因為從案件鏈條初始的徐山川，一直到終端的易春陽，全都能夠在不同程度上找到脫罪的理由。這樣一來，冉咚咚他們所破獲的這一案件，就如同“竹籃打水一場空”。正因為有著一種強烈的受挫感，所以生性要強的冉咚咚，無論如何都心有不甘：“這嚴重挑戰(zhàn)了她的道德以及她所理解的正義。”事實上，作家一開始就已經(jīng)做出明確交代，根據(jù)冉咚咚建立在豐富偵破經(jīng)驗基礎上的敏銳直感，此案的犯罪嫌疑人，最大的可能就是徐山川。因為冉咚咚心有不甘，所以才借助于先期發(fā)現(xiàn)的沈小迎與自己的健身教練偷情，以及她的女兒與丈夫徐山川血型不匹配這樣一些關鍵信息，最終迫使沈小迎交出了一個用來錄音的U盤。正是憑借這一個U盤，才終于找到了徐山川的犯罪證據(jù)。當徐海濤詢問徐山川那件事到底還做不做的時候，徐山川給出的回答是：“做，不做會很麻煩，她一直在告我強奸，而且還留有我的證據(jù)。”面對著沈小迎的“背叛”，面對著確鑿無疑的證據(jù)，徐山川一時惱羞成怒，口出狠言：“他恨得咬牙切齒，說早知道沈小迎監(jiān)聽我，出賣我，那我做掉的就是她而不是夏冰清。我想過跟她離婚，娶夏冰清為妻，但看在孩子的分上我沒有離，我當初怎么會愛上這么一個狠人？冉咚咚說禍福無門，唯人自召。善惡之報，如影隨形?！闭\如冉咚咚所言，徐山川的如此一種結(jié)局，可以說是人生因果中的惡有惡報，符合中國人所謂的善惡各有其報的人生與文化理念。但如果從小說藝術的角度來考慮，我對于東西的如此一種情節(jié)設計，卻還是多少有一點保留意見。在我的理解中，與其一定要讓整個案件水落石出，讓徐山川的罪惡借助于沈小迎的“出賣”而以一種貌似“大團圓”的方式浮出水面，反倒不如干脆讓徐山川的罪惡一直處于不被冉咚咚他們察覺的狀態(tài)，這樣不僅更合理一些，而且會強化悲劇性的審美效果，而悲劇效應似乎是文學作品思想深度的測量儀。丁帆就曾做過這樣的論斷，“作為‘史詩，其構(gòu)成的重要元素就是其悲劇效應，它是文學作品進入深度模式的一種審美形態(tài)”。丁帆：《如詩如歌如泣如訴的浪漫史詩——余華長篇小說〈文城〉讀札》，《小說評論》2021年第2期。在《回響》中，一種悲劇的質(zhì)點在于，冉咚咚他們雖然經(jīng)過百般周折后終于使得案件告破，但因為位于鏈條終端的易春陽被診斷為間歇性精神疾病患者，而使得他們的所有努力都變得毫無意義。原因在于，如此一種類似于西西弗斯推石上山看似“了無意義”的“無用功”，在強化《回響》悲劇效果的同時，也更是把表達的方向直指人生的某種虛無本質(zhì)。

然而，盡管《回響》有著對推理小說元素的明顯借用，但作品卻終究不是一部推理小說。從藝術結(jié)構(gòu)設計的角度來說，帶有鮮明推理色彩的這一部分，也只不過是整部長篇小說的半壁江山而已。推理之外，更重要的恐怕還是另外一端的心理勘探部分。對此，東西自己在“后記”中說道：“本次寫作的難度是心理推理，即對案犯、主人公以及愛情的推理，而這樣的題材又如何與現(xiàn)實與閱讀者產(chǎn)生共鳴？既不能寫成獵奇劇，又不能寫成簡單的感情戲。為了找到平衡點以及有機的結(jié)合方式，我制定了十一字訣——‘像偵破案件一樣偵破愛情。有了這個口訣，我就著手解決‘怎么寫的問題。在猶猶豫豫地寫第一章的時候，我忽然得到靈感：奇數(shù)章專寫案件，偶數(shù)章專寫感情，最后一章兩線合并，一條線的情節(jié)跌宕起伏，另一條線的情節(jié)近乎靜止，但兩條線上的人物都內(nèi)心翻滾，相互形成‘回響。這么一路寫下來，我找到了有意思的對應關系：現(xiàn)實與回聲、案件與情感、行為與心靈、幻覺與真相、罪與罰、疚與愛等等。李叔同先生說：‘念念不忘必有回響。由此引申，小說的奇數(shù)章便是主人公的‘念念不忘，偶數(shù)章就是她的‘必有回響。心靈是現(xiàn)實的回音，善惡愛憎都有呼應。當以上靈感漸漸浮現(xiàn)后，我的寫作自信心才得以確立?！睙o論如何，我們都得承認東西以上創(chuàng)作談的有效性。在以上的這番話語中，東西從一個寫作者的角度出發(fā)，在強調(diào)《回響》由案件的推理和偵破、感情心理的挖掘和勘探兩條不同的結(jié)構(gòu)線索有機組構(gòu)而成的同時，也給出了“回響”這一小說標題的由來及意義含蘊。盡管時下有一種論調(diào)，認為作家的創(chuàng)作談或因其“欺騙性”而不可輕信，研究者需得對其做深入的辨析，但結(jié)合整個《回響》文本，我覺得，東西如此一番“夫子自道”的可信度還是相當高的。在我的理解中，《回響》盡管有著足夠充分的推理小說元素，但卻仍然不能被歸類于推理小說的一個重要原因，就在于文本中那些以冉咚咚的情感世界為主要關注對象的偶數(shù)章的存在。更進一步說，整部小說藝術成功的一個重要方面，就是對包括冉咚咚在內(nèi)的若干人物形象的心理世界進行了相當深入的精神分析。

僅就文學領域而言，大凡稱得上優(yōu)秀的文學作品，都少不了會有精神分析元素的強有力支撐?！熬穹治鍪?0世紀最強勁的冒險，一種新的彌賽亞?！薄俺鞘谢F(xiàn)象日漸興盛之際，精神分析是內(nèi)心的革命，沒有國籍，沒有邊界，建立在重現(xiàn)希臘羅馬重要神話基礎上，繼承了德國和法國的啟蒙運動和浪漫主義?！薄卜ā骋聋惿住けR迪內(nèi)斯庫：《〈精神分析私人詞典〉引言》，第2頁，羅琛岑譯，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21。從精神分析的角度考察，進入我們分析視野的人物形象，首先是女主人公冉咚咚。如果說面對著“大坑案”，冉咚咚的偵破對象是真正的殺人兇手，那么，面對著冉咚咚這一人物形象，作家東西試圖堪破的，就是她那同樣復雜的精神世界。具體來說，冉咚咚的精神焦慮集中體現(xiàn)在兩個方面。其一，與偵破過程的受挫感緊密相關。比如，冉咚咚的丈夫

慕達夫在發(fā)現(xiàn)戒煙很久的妻子不僅偷著抽煙，而且還偷偷地服用“百憂解”的時候，迅即就判斷出她的偵破工作遭遇了障礙，強烈要求冉咚咚一定要去看精神科醫(yī)生。雖然冉咚咚申明自己的情況沒有那么嚴重，甚至明確表示，如果慕達夫能夠替她保密，她甚至可以做出讓步：“甚至可以原諒你的出軌，甚至可以不離婚。”然而，同樣格外敏感的慕達夫，卻因此而認定她的心理問題已經(jīng)嚴重到了“竟然拿自己的婚姻跟案件捆綁的地步”，也因此，他給出的態(tài)度就是：“寧可你離婚，我也要讓你先把病治好?！痹诮邮茚t(yī)生心理測試時，盡管因為冉咚咚知道怎么樣回答才能得高分，而沒有出現(xiàn)問題，但這個過程中他們夫妻倆圍繞冉咚咚是否就醫(yī)問題的較量本身，就充分說明著冉咚咚因偵破受阻而導致的精神焦慮現(xiàn)象的存在。因為已經(jīng)明確意識到“大坑案”偵破的艱難已經(jīng)對冉咚咚的心理造成了嚴重的困擾，所以慕達夫才會對自己了如指掌的妻子一再提出去看心理醫(yī)生的建議。細細考察小說中夫妻兩人的對話和心理活動描寫，倘就其中與“大坑案”的偵破緊密相關的那些內(nèi)容來說，斷言冉咚咚由于案件偵破的艱難而導致相當嚴重的精神焦慮，應該是一種確鑿無疑的事實。

但敏感的讀者已經(jīng)能夠意識到，令冉咚咚精神焦慮的原因，并不僅僅是她所承擔的案件偵破工作?！按罂影浮钡膫善乒ぷ髦?，更令冉咚咚焦慮不已的，其實是日常生活中，她和已經(jīng)成婚多年的丈夫慕達夫之間的情感問題。問題出現(xiàn)的時間，應該與“大坑案”的發(fā)生同步。那天晚上，本想向妻子求歡的慕達夫意外遭拒，原來，致使冉咚咚煩躁不已的原因在于，她在偵破案件的過程中，竟然出乎意料地發(fā)現(xiàn)了慕達夫在藍湖大酒店的兩次開房記錄。因為慕達夫關于開房和朋友一起打牌的幾次“招供”都被冉咚咚以確鑿的事實證明是在撒謊，所以，慕達夫就開始失去冉咚咚的信任，被冉咚咚懷疑出軌。他們夫妻間一場與“大坑案”的偵破幾乎同步的情感危機，就這樣拉開了帷幕。其嚴重程度，甚至達到了連被詢問的沈小迎都可以敏銳發(fā)現(xiàn)的地步。正所謂“旁觀者清”，盡管沈小迎的身份是涉案人物的家屬，但她所犀利發(fā)現(xiàn)并指出的，正是如同冉咚咚這樣一類由于特別醉心于本職工作，以至于其正常人性都被扭曲異化了的某種精神狀態(tài)。不信任別人，敏感多疑，自我估價過高或者說自以為是，如此一種“偏執(zhí)性人格障礙”，正是冉咚咚此類優(yōu)秀警察的職業(yè)病?？膳轮幵谟冢竭诉怂麄冊诤芏鄷r候甚至會將這些職業(yè)病帶入日常生活中而不自知。她因為意外發(fā)現(xiàn)丈夫在藍湖大酒店的開房記錄而一口咬定慕達夫出軌，就可以被看作此種職業(yè)病發(fā)生作用的結(jié)果。

與冉咚咚由感情危機所導致的精神焦慮緊密相關的，有兩個精彩細節(jié)不容忽視。其一，是所謂的情感三階段理論。在思考自身所面臨的情感危機的過程中，冉咚咚創(chuàng)造性地把自己和慕達夫的情感過程劃分為三個不同的階段。第一個階段，是“口香糖期”：“第一階段為什么叫‘口香糖期？靈感來自于徐山川家保姆的形容，即‘他們就像一坨嚼爛了的口香糖，撕都撕不開?！薄暗诙A段，她稱之為‘雞尾酒期，指她懷孕到喚雨三歲這段時間，她對他的感情被喚雨分享了。”“這一時期他們的愛就像雞尾酒，即母愛父愛以及愛情親情全攪在一起搖晃，傻傻地分不清?！薄暗谌A段她命名為‘飛行模式期，時間從喚雨六歲至今，她似乎把愛情給忘了，就像手機調(diào)至飛行模式，雖然開著機卻沒有信號。”正因為冉咚咚明確意識到自己和慕達夫的情感狀態(tài)已經(jīng)處于第三階段，也即所謂的“飛行模式期”，所以她在斷定自己已經(jīng)不再愛慕達夫的情況下，才公開提出了離婚的要求。此后，他們之間的情感雖然也還幾經(jīng)反復，但最終的分手卻成為一種無可逃避的必然結(jié)果。另外一個精彩細節(jié)就是，一直等到“大坑案”被徹底偵破，冉咚咚才在慕達夫相關話語的強烈刺激下意識到，所謂的出軌不只是慕達夫的問題，而且也與自己緊密相關。當慕達夫振振有詞地指出冉咚咚其實早就喜歡邵天偉，只是因道德約束把感情壓住，進而懷疑自己出軌時，冉咚咚方才恍然大悟，意識到問題的真正癥結(jié)所在。在此前的敘事過程中，由于作家把探究慕達夫是否真正出軌的權(quán)力完全賦予冉咚咚，我們的關注點一直在慕達夫身上。當然，連同冉咚咚自己在內(nèi)，此前也根本也沒有意識到，她很多時候其實是在“賊喊捉賊”。是她自己，在甚至不為自己所知的潛意識深處，早就“精神出軌”邵天偉了。不管怎么說，如此一種出人意料的情感或意識翻轉(zhuǎn)，都應該被看作作家的精神分析功夫充分發(fā)揮作用的結(jié)果。尤其值得肯定的一點是，從冉咚咚的這種真切體驗出發(fā)，東西總結(jié)并提出了“疚愛”這樣一個語詞。借助于這樣一個由東西自己創(chuàng)造的語詞，表達出一種普遍意義上與愧疚心理緊密相關的情感關切。所謂的“疚愛”，其有效性不僅僅是針對冉咚咚一個人的：“她（指冉咚咚）沒想到由內(nèi)疚產(chǎn)生的‘疚愛會這么強大，就像吳文超的父母因內(nèi)疚而想安排他逃跑，卜之蘭因內(nèi)疚而重新聯(lián)系劉青，劉青因內(nèi)疚而投案自首，易春陽因內(nèi)疚而想要給夏冰清的父母磕頭?！币舱窃谶@個意義層面上，我們甚至可以說，東西這部《回響》的主要價值之一，就是借由這一場一直在“層層轉(zhuǎn)包”的“大坑案”的偵破過程，而最終獨辟蹊徑地提出了“疚愛”這一重要命題。

即使面對著由撲朔迷離的案件和家庭情感的纏繞所造成的雙重精神焦慮，冉咚咚卻也能夠憑借自身強大的職業(yè)意志，排除并戰(zhàn)勝一切障礙，不屈不撓地層層剝繭，最終使得這一復雜的案件水落石出，不僅找到了真正的殺人兇手易春陽，而且還挖出了徐山川這位隱藏在幕后的主要策劃者，充分地張揚了社會正義，稱得上是一位優(yōu)秀的人民警察。

其實，冉咚咚之外，其他一些人物形象，比如慕達夫、卜之蘭、劉青，以及吳文超等，也都可以展開相應的深度精神分析。惜乎篇幅有限，此處不贅。當然，與此緊密相關的另外一點是，在閱讀小說的過程中，我們可以直觀地感覺到，其中遍布著若干杰出心理學家的名字，以及相關的各種心理學名詞。單只是這一點，就可以判斷出東西在小說寫作過程中到底在心理學方面下了多大的功夫。

在充分肯定小說在精神分析方面所取得的突出成績的同時，我們也應該注意到，東西也還有著同樣深切的社會關懷。更進一步說，我們這里的所謂社會關懷，就是指東西通過相關人物的事跡書寫所折射出的社會問題。比如，“大坑案”的直接受害者夏冰清。夏冰清從本市的醫(yī)科大護理系畢業(yè)后，原本在二醫(yī)院婦產(chǎn)科做護理工作。一方面因為和母親在一個科室，另一方面更因為她不喜歡這個工作，所以，便在三年前辭職北漂。然而，令人大跌眼鏡的實際情況卻是：“事實是他們的女兒就住在離他們不到五公里的半山小區(qū)，卻假裝人在北京?！比欢撕蟮氖聦嵆浞肿C明，夏冰清父母對女兒的境況并非不知情。借助于最后一個不無離奇色彩的“假北漂”細節(jié)，東西在折射表現(xiàn)大學生就業(yè)困難這一社會問題的同時，更是集中思考、表現(xiàn)了當下時代普遍的子女叛逆的問題。毫無疑問，夏冰清之所以一定要辭去現(xiàn)成的工作一個人去闖蕩天下，正與父母對她人生的過度干預緊密相關。若非如此，那她后來應聘邁克連鎖酒店北京分店的管理員無果、被徐山川強奸、簽訂屈辱合同，以及后來的被殺身亡等一系列事件，就都不會發(fā)生。

再比如，那位真正的殺人兇手易春陽。易春陽的老家易村是一個地處偏遠的小山村，由于生存條件惡劣，村里如同易春陽這樣的年輕人，基本上都到外面去打工了。從易父口中了解到，易春陽其實是一個孝子。除了最近的兩年多沒有任何消息，以前的他其實一直牽掛著家中的父母，他寄往家里的幾百元錢，都令父母感到十分自豪。這一細節(jié)所說明的，正是易村的極端貧困。這也反過來強有力地證明，易春陽為什么會為了區(qū)區(qū)的1萬元便行兇殺人。在張貼通緝令時，易父竟然強烈要求在自家門口也貼一張：“從通緝令貼上的那一刻起，易父和易母便抬頭久久地凝視，仿佛看久了他們的兒子會開口說話。”如此一種“淳樸”（其實是愚昧）的思子心切觀念之生成，與易村的地處偏僻之間有著不容忽略的內(nèi)在關聯(lián)。同樣值得予以關注的，還有易春陽接受委托后的一種心理狀態(tài)：“沒有付出，哪會有結(jié)果，明知道沒結(jié)果還在傻等，原因是我想退出，想把錢還給老板，也曾想到卷款潛逃?？墒俏也桓遗?，我是個講信用的人，從來沒騙過誰，更何況他那么尊重我。他給我借火，幫我點煙，夸我詩歌寫得好，付我一大筆錢，長這么大誰對我這么好過。有些事情不經(jīng)想，一想我就被他感動了……”毋庸諱言，正是在如此一種心理動因的驅(qū)動下，民工易春陽最終走向了行兇殺人的犯罪深淵。令人頗感詫異的一個重要問題是，接受委托后的易春陽，能夠想到不管怎么樣都應該信守承諾，但卻偏偏就想不到殺人是重罪，自己將會因此而付出慘重代價（如此一種推論的基本前提是，易春陽無論如何都不可能清楚，自己其實是一個無法履行法律責任的間歇性精神疾病患者）。究其根本，易春陽法律意識的淡薄，也與易村的偏僻和貧困脫不開干系。在這里，我們所真切感受到的，是東西尖銳的批判鋒芒。

與以上這些社會批判相比較，《回響》這一方面的價值更突出地體現(xiàn)在“層層轉(zhuǎn)包”過程中的人性冷漠，以及對由徐山川所代表的帶有一定邪惡性質(zhì)的資本力量的批判與反思上。因為這一點在前面的分析過程中已有所涉及，此處不贅?！拔覀冋J定，小說的深刻度往往依賴于小說所展現(xiàn)的社會生活和這種生活的繁復，它應當涉及政治和政治寓言，涉及權(quán)力紛爭和在紛爭之下的個體命運，涉及‘人性的復雜和它在社會重壓下的種種變形……”

①無論如何，在一部明顯借鑒了推理小說藝術元素的長篇小說中，既能夠?qū)θ宋镄蜗笳归_深度的精神分析，也能夠相對充分地表達作家的社會關懷，東西長篇小說《回響》的突出思想藝術價值，理當?shù)玫轿覀兊目隙ㄅc認可。

【作者簡介】王春林，西安外國語大學中國語言文學學院特聘教授。

（責任編輯 薛 冰）

① 李浩：《作為“憂傷的造物”：卡夫卡〈煤桶騎士〉解讀》，《小說評論》2021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