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野》：野性、血性和人性

陳 潔

（東北師范大學 吉林 長春 130024）

《原野》是曹禺在《雷雨》《日出》后的又一經(jīng)典力作，也是中國戲劇史上的一次大膽嘗試。它靈活運用戲劇舞臺上掌控節(jié)奏、渲染氣氛、展現(xiàn)人物的鑼鼓經(jīng)，把“活見鬼”式的戲劇場面巧妙地移植到了現(xiàn)代話劇當中，并由此揭開了仇虎、花金子與焦氏一家的矛盾沖突和心靈抗爭，展現(xiàn)了人物在封建社會的大熔爐中對自身命運的思考和抗爭。

而這種抗爭也源于他們所遭受的苦難和不平。曹禺提到《原野》“不是一部以復仇為主題的作品，它是要表現(xiàn)受盡封建壓迫的農(nóng)民的一生和逐漸覺醒?！币蚨?，若是將其看作為一部慘烈的復仇史詩或是愛情悲劇就沒有真正讀懂《原野》的深厚意蘊。它是極有血性的作品，一方面延續(xù)著《雷雨》當中的人性批判和道德審視的創(chuàng)作路線，另一方面也將《雷雨》中沒有展現(xiàn)出的野性激情、原始蠻力和宗教神力都通過仇虎和花金子的原始性欲和血腥復仇激烈而又充分地展現(xiàn)在讀者和觀眾面前。

八年前的慘案在人物的對話中逐漸被挖掘，仇虎、花金子、焦母等人的真實面目也如同剝洋蔥般一一暴露于人前：看似因仇恨所瘋魔的仇虎內(nèi)在精神空虛，他的人性終究在野性和血性的牽扯下全線崩塌，走向滅亡之路；表面熱衷野性情愛，向往靈魂自由的花金子，依舊難逃舊式思想的禁錮，血性不足，意志薄弱；以鐵血手段保家護子的焦母實則人性扭曲，不僅是焦閻王留在人世的傀儡，更是封建頑固思想的具象化，極大地顯示出人心之惡……他們身上的野性、血性和人性也在事態(tài)的演進中不斷交織纏繞，顯示出人物思想性格發(fā)展的階段性和復雜性。

一、野性的恣肆和蔓延

如果說蘩漪有著最“雷雨”的性格，那么在《原野》中，仇虎就是最“野性”的人物形象了。他骨子里流淌著的是粗獷野蠻的基因，曹禺對他的刻畫也很生動：越獄后自殘式地去除枷鎖，恐嚇威脅路過的白傻子，并趁機搶奪他手中的斧頭，這些行為無一例外都透露出一股子“匪氣”。配合著他瘸了腿，衣衫狼狽的模樣，由內(nèi)而外地顯示出仇虎在遭受了現(xiàn)實生活多重打擊后的異化狀態(tài)——誓死要擺脫一切外在束縛與這殘酷的社會反抗到底！

而隨著故事的推進，仇虎身上的野性也在不斷深化，由單純的生理層面展現(xiàn)出的面貌過渡到更深層次的心理狀態(tài)——勢必要討回“公道”，要給慘死的父親和妹妹一個交代。由此他就在“中國傳統(tǒng)宗教神道”的驅(qū)使下成為了一股原始復仇的力量，一種荒誕而又野蠻的內(nèi)在力量?！案競舆€，天經(jīng)地義”的迷信思想在壯大其野性力量的同時，也增添了麻木愚昧的成分，使得他的野性逐漸向野蠻靠攏。

仇虎并非空有一腔野性，在他激烈的思想沖突中包含著生命的原始動力，也包含著難得的鐵漢柔情——他對白傻子有憐憫，對焦大星有不忍，對花金子有憐愛。但封建迷信的思想早已深入仇虎的骨髓中，使其心靈飽受摧殘，終而喪失理性，化為對無辜者絕地反擊和孤注一擲的慘痛決定和暴力行徑。

從這點來看，仇虎身上的終極“野性”狀態(tài)是可悲的，他實現(xiàn)了肉體的自由，卻把自己的精神永遠地束縛在了那里，在蒙昧的野性中盛開了一朵惡之花。而從全劇來看，仇虎身上的野性在親眼見證焦母誤殺黑子后達到了一波高潮，之后逐漸下降，但始終伴隨著他，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同時他的野性也在無意之中喚起了花金子身上的“野”，這個“野地里生野地里長”的小婦人。她是一個比蘩漪還要勇敢和果斷的女人，內(nèi)心更是時時保持著純粹和熾熱，因此即便自身的野性在焦母的雷霆手段下被暫時壓制，但是一經(jīng)仇虎的點撥，就如同星星之火迅速“燎原”，所以她才會說“現(xiàn)在我才知道我是活著，你怎么能不要我，我的活冤家”。而在之后的亡命之旅中更是進一步證明了這朵嬌花對仇虎的肉體欲望也逐漸上升到一種靈性的層面。從這方面來看，她也具有激烈的斗爭精神，在其女性柔嫩的身軀當中孕育的是極端的思想，懷揣著的是反抗現(xiàn)實生活的精神訴求。

二、血性的激發(fā)與消退

曹禺刻畫人物形象的功底很是深厚，他筆下的人物性格往往會隨著場景劇目的變化自然而然地呈現(xiàn)出一定的動態(tài)發(fā)展，并能夠借助一定的肢體動作和語言提示將人物的內(nèi)心沖突和心靈交鋒呈現(xiàn)在觀眾面前。仇虎、花金子和焦母、焦大星這些主要人物更是如此。

以仇虎為例，能夠看到他的血性在與焦母的語言交鋒中徹底被激發(fā)出來，原本還在友情和親情中苦苦掙扎的男人，終究無法忍受焦母偽善狡猾的嘴臉，在聽到她對焦閻王一系列惡行的慷慨申辯后，滿腔熱血徹底沸騰起來，那是對父妹二人慘死的憤懣難平、苦痛難消的熱血。因此，在內(nèi)心的極致傷痛下他選擇將復仇目標由已死的焦閻王轉(zhuǎn)變?yōu)楝F(xiàn)存的子孫兩代人。

激發(fā)血性的是苦難本身，同時苦難也使得這一血性帶上了濃厚的悲劇色彩——他要親手對兩個無辜的人下手，這是違背道德倫理卻又合乎“人倫綱常”的事情。這意味著他若是想要成功復仇，就得把自己變得和焦母一樣冷血。所以，血性固然在體內(nèi)奔騰并和野性一起沖刷著自己，但是冷熱交替的過程卻讓其走進了另一個家族苦難的深淵，暴露出仇虎實則內(nèi)心軟弱可欺的“孱弱本相”。

在《原野》中，每個人都有著自己的血性，也都在不同程度地被點燃，而唯獨一個人——焦大星以一種自欺欺人的方式，始終無法真正向別人展示他的血性。這是一個連施暴者仇虎都覺得“命苦”的男人，他被焦母扼殺了正常的家庭生活乃至性欲，無法像一個正常的男人那樣去全身心地疼愛自己的妻子。過強的干預和保護，讓他對于家族間的血腥仇殺一無所知，野性在其身上沉眠，他至死都無法鼓起勇氣去和仇虎、花金子真刀真槍地進行反抗。從這點來看，他的血性不僅沒有被真正釋放出來，甚至還在他接受復雜真相的過程中不斷退溫，連同那么一點人性的光輝都在悄然間消退——他甚至提出粉飾太平，讓花金子繼續(xù)在家中和仇虎歡好的“冷血”的意見，展現(xiàn)了麻木而沒有一絲生氣的靈魂。

三、人性的覺醒與沒落

對于人性進行深度的挖掘和展示也是曹禺戲劇創(chuàng)作的一大特色，他善于把人物置于復雜的社會場域中來表現(xiàn)他們內(nèi)心的激烈沖突，進而挖掘人性中的善與惡。在《原野》中，曹禺就提出了自己對于仇虎一角的主要看法：

“在黑的原野里，我們尋不出他一絲的‘丑’……他代表一種被重重壓迫的真人，在林中重演他所遭受的不公。在序幕中那種狡惡、機詐的性質(zhì)逐漸消失，正如花氏在這半夜的磨折里由對仇虎肉體的愛戀而升華為靈性的?！?/p>

從曹禺的筆觸中可以看出他對于仇虎這一人物的深切同情，同情于他所遭受的不公，同情于他狡惡、機詐的面具下所藏匿著的那顆赤子真心。即使經(jīng)歷了八年多殘酷的監(jiān)獄生活，但仇虎依舊能夠?qū)勾笮潜в幸唤z真情，對他心有不忍，他知道對方在這場血腥復仇中是何其的無辜，可偏偏他就是“焦閻王的種”，是焦母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里怕摔了的心肝，這樣的身份就注定了兩人勢必要對立的命運態(tài)勢。

劇本中，仇虎再三猶豫，先是吟唱小調(diào)《妓女告狀》，后是使出他的殺手锏——向慘死的父親仇榮尋求精神支持，隨著一聲“爹啊，你要幫我”的低啞呼喚，最終仇虎向醉夢中的焦大星伸出了手。但這樣的精神支柱終究無法幫他洗刷內(nèi)心深處的譴責，他的“大仇”在無辜者、弱小者的身上得報，也為此陷入了無盡的悔恨、自責當中，黑森林對于仇虎來說何嘗不是一次更加深重的心靈歷練呢？身旁人花金子的反應更是證明了那魑魅魍魎的迷離身影，多數(shù)是仇虎心中幻象世界的虛擬再現(xiàn)。

仇虎雖然具有強大的魄力和旺盛的生命力去殊死反抗不公的現(xiàn)實和黑暗的社會，但在思想上依舊飽受傳統(tǒng)宗教神道的折磨，依舊具有一定的蒙昧麻木性，最終暴露出他在本質(zhì)上和焦大星一樣，意志脆弱、不堪一擊。劇本在最后也接二連三地戳破了“金子天堂”和“兄弟接應”的謊言，對于仇、花二人而言，世界上是不存在這樣美好而又神圣的地方的，但是這依舊是二人心之所向。

總之，仇虎逃出了焦家，卻沒有逃出自己心靈的譴責與叩問，這也就凸顯了封建迷信、封建統(tǒng)治勢力對人民精神的極大摧殘。仇虎的復仇終究是拘泥于暴力鎮(zhèn)壓的肉體層面，卻沒有意識到階級對立和沖突背后的真正根源，反而自欺欺人地用傳統(tǒng)的宗教神道思想來蒙騙自己的“靈魂”，背離人性的呼喚，顯得更加悲壯，揭示了個人力量的不足和農(nóng)民階級自身的局限性，最后的自殺舉動不免帶上了阿Q 聊以自慰的色彩，可悲可嘆。

四、結語

正如曹禺所說，“最后一幕是寫實的，也是象征的，沒有出路?！笔チ巳诵缘娜?，也就不再是完整的個體，而人性漸滅的人也終究難逃悲劇的結局。沒了仇虎的花金子究竟奔赴的是“金子天堂”還是另一個吃人的“焦家”，或許也就有了答案。

每一個人都有著自己不同的人性，也都有著與生俱來的野性和血性，三者之間如何平衡是很多人所面臨的困境。這個社會需要一定的血性、野性和真性情，但被血性背后的暴力思維所包裹，采取暴力行徑去解決問題，往往是另一種情境下的退縮。這就意味著不管有沒有面臨被欺辱的處境，人都要遵循一定的道德準則：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它的背后隱藏著的是一種平等的信念——通過犧牲他人的性命來實現(xiàn)自己的理想和目標都是無人性、不正當?shù)摹?/p>

仇虎個人的悲劇既是封建統(tǒng)治勢力長期施壓灌輸?shù)慕Y果，也是其未能把人性放在適當位置的苦果。但從其奮斗與抗爭的經(jīng)過來看，他面對殘酷現(xiàn)實、丑陋人心、鬼神信念的打壓和折磨，終是用生命還之以重重一擊，給人以強烈的震撼！

注釋：

①曹禺.曹禺自述[M].北京：京華出版社，2005.110.

②田本相，劉一軍.曹禺全集[M].河北：花山文藝出版社，1996.28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