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珊珊
赫爾曼·麥爾維爾生活在新英格蘭超驗主義盛行的年代。這一由愛默生引領的文化思潮,因為其對當時簡單樂觀的美國精神的積極回應和針對美國文化的充滿自信的“獨立宣言”直接開啟了美國文學史上的第一次文藝復興。在《美國學者》一文中,愛默生呼吁美國的本土作家放棄對歐洲文學盲目的崇拜和亦步亦趨的模仿,而要真摯熱情地歌頌他們所生活的這一片沃土。這片充滿生機、活力和奇跡的美洲大陸已經為他們提供了足夠的創(chuàng)作素材,無須再執(zhí)著于歐洲那些充斥著歷史和文化積淀的破敗廢墟。這些歐洲后裔在陌生國度開疆拓土的過程中,展現(xiàn)出的勤勞樸素、銳意進取、不屈不撓、勇于冒險的氣質和精神已經形成獨屬于他們自己的值得書寫的美國文化。在愛默生的呼吁下,產生了大量展現(xiàn)早期美國民族精神的優(yōu)秀文學作品,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包括愛默生思想的忠實擁護者和踐行者——惠特曼對美國“自我之歌”熱情洋溢的贊頌。
不可否認,麥爾維爾也是在愛默生主義的影響下,萌生了書寫一部屬于美利堅自己的民族史詩的雄心壯志,并最終創(chuàng)作了《白鯨》這部宏篇巨著。但是《白鯨》更大的價值在于,它所呈現(xiàn)的諸多思想的復雜性、沖突性甚至矛盾性,是針對愛默生簡單樂觀的超驗思想的反思和批判。同他在創(chuàng)作道路上的精神導師霍桑一樣,麥爾維爾對于愛默生的哲學思想一直抱有一種懷疑和警醒的態(tài)度。因為他們都看到了真實人性中愛默生沒有觸及或者刻意忽略的黑暗甚至邪惡的一面。但是,不同于霍桑對人性中存在的含混和隱秘性部分的發(fā)掘,麥爾維爾在作品中更加直接地呈現(xiàn)了人性沖突甚至對立的一面,并以此更加激烈地抨擊了對于人性持過于樂觀態(tài)度的超驗主義。愛默生思想的核心,即個人主義成為麥爾維爾批判和揭露的最為深刻的對象。一方面,麥爾維爾認為愛默生對于人與自然和諧關系的設想過于不切實際;另一方面,麥爾維爾意識到愛默生對于所謂的“自立精神”“個人無限性”和“人的神圣性”的推崇可能會讓個人主義者喪失反思意識,走向極端個人主義,甚至導致其最后的自我毀滅。
《白鯨》中的亞哈船長是麥爾維爾所塑造的最富有性格張力的角色。他白手起家,在海上歷經四十余載的浮沉之后,終于成為捕鯨船“皮谷德”號上地位尊貴的船長。然而就在他終于名利雙收、娶妻生子,可以享受完全憑借自己的努力付出所爭取到的成就之時,在一次與白鯨莫比·迪克的遭遇中失去了一條腿。這讓他完全陷入復仇的瘋狂之中,甚至不惜以整條船上的性命為代價也要殺死那只邪惡的生靈。因為莫比·迪克失去一條腿對他來說不只是在生理上造成了他的殘疾和行動不便,更是從心理上擊垮了他所引以為傲的強大的個人主義的構建。只有殺死白鯨,他才能重新拼湊被打碎的個人主義神話。這條被奪走的腿不僅讓他在身體上,更讓他在心理上陷入徹底失衡的境地。極具諷刺性的是,亞哈船長在墜入瘋狂復仇的欲望深淵之前,幾乎是愛默生超驗思想中個人主義精神的絕佳代表。因此,亞哈一步步自毀的悲劇充分體現(xiàn)了個人主義中內在的毀滅性和顛覆性因素。
最初,超驗主義是愛默生對美國社會泛濫的物質主義和金錢崇拜開出的一劑藥方。他試圖通過對人的自我凈化和自我完善能力的強調來對抗物質對于精神的入侵和腐蝕。但這只是愛默生在烏托邦式的美國夢的影響下產生的過于簡單和不切實際的設想。如果他能夠將目光投注到現(xiàn)實世界,便會發(fā)現(xiàn)這社會腐朽本就來自過度放縱的、不加限制的個人主義傾向。人類社會的發(fā)展本身就是一個持續(xù)的發(fā)現(xiàn)、構建和強調個人自我的過程;同時也是一個不斷擴大客體范圍,持續(xù)將外在于自我的部分他者化的過程。正是主體和客體的分離和對立造成了一系列的沖突和混亂,企圖通過強調個人主義來解決由其自身所造成的問題讓超驗主義陷入了一個非?;闹嚨摹⒆云燮廴说木车?。這就是麥爾維爾要創(chuàng)造亞哈這個角色并讓他毀滅于自己手中的原因,因為這是解構愛默生的個人主義內在顛覆性邏輯的最佳方式。
首先,在愛默生的理論中,個人與自然的關系總是和諧共生、相互促進的。人們可以通過融入自然之美來感受到超靈的存在并獲得自我的凈化和提升。但是人類在個體自我中邁出的第一步就是意識到人類和自然是不同的,是相互分離的。在原始時期,人類信奉自然神祇,如太陽、海洋和森林之神,因為他們始終認為自身和自然是一體的。但是他們逐漸認識到,自己可以通過頭腦的思考發(fā)現(xiàn)自然的秘密并讓其為自己所用。通過各類工具與技術的發(fā)明,人類對自然的認識和改造不斷深入。人們發(fā)現(xiàn)自己似乎擁有無限的個體能力,這些能力可以幫助他們成為自然的主人。只有經過人類命名和改造的自然才是高貴的、文明的,而未經開墾過的土地則被貶為蠻荒之地。曾經強大的自然被降級為一個服務于人類欲望的,可以為人類社會任意索取的次級存在。因此,個人主義本就開始于人與自然作為一個整體的割裂。所謂的人與自然的融合而產生的超靈體驗便成了無法達成的空想。
對于亞哈船長這個個人主義的狂熱擁躉來說,充滿狂風巨浪的危險海洋就是自然中一片等待他去征服和占有的蠻荒領域。作為一個自幼無父無母、一無所有的孤兒,太平洋豐富的鯨魚資源滿足了他對物質和財富的需求,但是他從未對海洋的饋贈產生過感激之情。海洋上的生活對于他來說只是“四十年的缺衣少食,出生入死,風里來雨里去!四十年在這沒有半點憐惜之心的海上過!四十年來我亞哈拋棄了平平安安的鄉(xiāng)土,四十年一直在和深不可測的大洋上的兇險開戰(zhàn)”。當莫比·迪克這個自然的象征作為一種深不可測的神秘力量出現(xiàn)的時候,身邊的船員和航程中偶遇的其他船只一遍遍提醒亞哈這是大自然對人類發(fā)出的警告,是懲罰的預兆。但是亞哈以最為激烈的姿態(tài)拒絕聽從這些勸誡,因為承認大自然的不可戰(zhàn)勝性就是否認他個體自我的優(yōu)越地位。在亞哈眼中,莫比·迪克是自然向他發(fā)起的一次挑戰(zhàn),只有殺死了這只將他變成可憐的無用之人的白鯨,他才能重新從自然手中奪回被剝奪的自我主體。這種內在于個人主義中的、同自然的沖突和矛盾使得其對人與自然和諧關系的追求成了一種荒謬。因為個人主體意識越強大,同時就意味著對自然越激烈的否定和排斥。
其次,個體自我的無限性是超驗主義中另一個危險因素。事實上,無論一個人能在多大程度上實現(xiàn)自己的獨立性和自主性,他都永遠無法徹底脫離與其他個體的聯(lián)系。盡管亞哈有著豐富的海上捕鯨的經驗,但是他也需要一群船員來幫助他操縱捕鯨船和追捕莫比·迪克。在極端個人主義的世界觀里,從來沒有合作和伙伴的概念。因為這種協(xié)同互助的關系需要他們犧牲一部分傲慢的自我,來聽從別人的建議、接受別人的反駁,并承認自己一個人的力量是非常有限和不足的。對于個人主義者來說,這已經構成了對他個人選擇和意志的干涉,甚至入侵。亞哈對于任何針對他決策的意見或建議,都抱以激烈的排斥態(tài)度。例如,當大副斯達巴克試圖提醒他解決船只油桶泄露的問題、關心船員的安危,而不要一味沉溺于復仇的狂想中的時候,亞哈以自己的狂怒和侮辱性的言辭來回應這位忠實的助手。因為他憑借自己的個人主義統(tǒng)攝這條船,包括所有的船員,甚至他自己。他不關心任何人的死活,他們只是他可以玩弄于股掌之間的棋子,只是他復仇航程中不得不借助的“最容易越軌闖禍”的工具而已。為了確保自己的個體無限性和自足性,這些所謂“民主”的個人主義者對于其他個體的存在表現(xiàn)出比封建等級社會中的暴君更加漠然無視的態(tài)度。更可怕的是,亞哈非常擅長用自己極端言辭的魅力來點燃船員心中的火藥桶,因為他會不惜以自己為火種。這些無辜的船員很容易被亞哈船長充滿激情與力量的言行舉止所蠱惑,認為他是一個具有睥睨眾生的強大魄力的領導者。雖然從未遭遇過莫比·迪克,但是“皮谷德”號上的船員很快就臣服于亞哈,成為群情激憤的烏合之眾。
最后,對于個人直覺的神化是超驗主義所犯的最大的錯誤。隨著對個人主體地位的不斷強化,人類被逼入了一個死胡同,那就是迷信自身的力量可以解決世界上的一切問題。這種盲目導致了一個極具危害性的后果,那就是個人的封閉。個人主義者認為自己是丈量一切事物的尺度,由此變得極端獨斷專行和傲慢自負。結果就是,他們失去了反思自己、衡量自身的自省意識。亞哈在與莫比·迪克的對抗中失去右腿之后,將自己同世界完全隔絕開來,獨自忍受傷痛的煎熬。對于白鯨的怨恨在這個過程中不斷膨脹,最終導致了亞哈最后的瘋狂、扭曲甚至病態(tài)的復仇心理。雖然大副斯達巴克一直在試圖提醒亞哈,白鯨只是“一頭沒有靈性的畜生”,“出于頂頂盲目的本能”才吞了他一條腿,“跟一頭沒有靈性的東西發(fā)火”是一種需要被治療的瘋狂心理,但是亞哈已經無法回頭。他自己甚至已經意識到被一堵墻困在里面,而墻外什么都沒有,他將那堵墻想象成莫比·迪克。然而那堵墻其實就是他自身的極端個人主義傾向。
個人主義在形成之初是一種對抗一元論思想,比如上帝或君主的工具。因為這種思想導致了等級分層,壓抑了人的個性發(fā)展,剝奪了人自由選擇的權利。然而,在擺脫了一元論宗教思想和君主思想的束縛之后,絕對以人為中心的個人主義思想卻沒有像構想中那樣帶來一個更加平等、自由、多元的社會。因為對于個人地位的無限制的強化,使得個人與自然、他人和世界的矛盾越來越尖銳。要想找到個人主義危機的根源,并且尋求調整和解決的辦法,最關鍵的就是要對人性本身進行充分和深入的探索。人性本身是最需要時刻審視、反思和警惕的存在。
對于麥爾維爾來說,愛默生只看見了人性中“塔西提式的島嶼,洋溢著和平與歡樂”,而他自己已經厭倦了這位“美國詩人”對人性狹隘的自鳴得意式的布道。在《白鯨》中,麥爾維爾隨著“皮谷德”號捕鯨船開啟了一場對于人性探究的航程,其中展現(xiàn)的人性和人類社會都被一種“似熟悉又不熟悉的生活中的一切恐怖”所包圍著。可能一旦離開了愛默生式的安全島嶼之后,所看到的人性便會充滿了駭人的黑暗,麥爾維爾走出了這一步之后,就無法滿足于那種樂觀而無知的假象了。在經歷了對于人性的重重剖析之后,麥爾維爾最終發(fā)現(xiàn)人類如果想要從極端個人主義的泥淖中開始自我拯救,那所能倚仗的就只有人與人之間的友愛和包容。正如《白鯨》中死亡航程之后,以實瑪利成了唯一的幸存者。他浮在異族朋友季奎格生前制作的棺材上逃過了一劫。對于以實瑪利來說,季奎格不是一個讓人避之唯恐不及的蠻子,而是一個沒有被虛偽文明污染的、高貴的野蠻人。因為季奎格知道一個樸素的真理,那就是“彼此依存,合股經營的世界,到處都是如此”,所以以實瑪利尊重和信任他。相比于季奎格真摯的靈魂、誠懇的性情,他那異族人的外貌和野蠻的生活習慣對于以實瑪利來說都是可以包容和理解的。正因為能夠向彼此的心靈敞開信任的懷抱,語言甚至文化的差異產生的障礙很快被克服了,他們二人建立了“皮谷德”號上唯一的真正的朋友關系。他們如同一對“分割不開的孿生兄弟”,“一股麻繩結成的生死與共的情誼”,最終拯救了以實瑪利的性命。
如果人類無法永遠幸運地生活在愛默生所描繪的那個平安歡樂的島嶼之上,那么由友愛和包容結成的繩索是我們在人性深淵面前獲得拯救的唯一可能。在復仇之旅的最后時刻,亞哈船長終于意識到“有時候能靠上一靠真是舒服,不管靠在哪個人身上”“以往能多靠一靠別人就好了”,也終于明白了大副斯達巴克那句“亞哈要小心亞哈”的真正意義。亞哈船長得知這個真相的代價是“皮谷德”號上全體船員的性命。然而,在個人主義仍舊泛濫的現(xiàn)代社會中,到處都是迷失的“亞哈船長”,卻很少有能夠互相拯救的“以實瑪利”和“季奎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