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行西
廣袤的塔克拉瑪干沙漠吞噬了很多古城,也收藏了很多古城。環(huán)漠地帶就是一個收藏圈——樓蘭、米蘭、安迪爾、且末、精絕、于闐、圓沙、熱瓦克、疏勒、蘇巴什,都被撒上一層又一層柔軟的細(xì)沙,小心翼翼在藏到了地下。也許,這正是古人故意給我們留下的信息庫和檔案館。
我喜歡訪古探幽。這些沙埋古城,也曾到過一些。殘垣斷壁之間,與先人對話,每每收獲震撼和啟迪。
震撼最大的是探查精絕國遺址,又叫尼雅遺址,因為精絕國都城位于尼雅河尾閭。我是2018年8月25日造訪此地的,同行七八人,高底盤越野車4輛,攜帶對講機、救援工具并足夠的食品飲水。
道路十分艱難,從民豐縣城向北,沿尼雅河故道進入大漠,地上沒有道路,全憑地方向?qū)У挠洃浨靶小R粫荷仙城?,一會兒過沙坑,車輛幾次拋錨。常常是,一輛車陷入流沙,施救的另一輛車也陷入流沙,車輪飛轉(zhuǎn)就是不動地方。
這時只好找來些干樹枝甚至背包衣服塞到車輪前面,幾輛車用絞盤鋼索連在一起,所有人都下來推車,這樣一起用力,才能把車從沙坑中拽出來。天上不但沒有飛鳥,也沒有手機信號,只能靠衛(wèi)星電話和對講機。沒有這些必要的通信和救援設(shè)備,是不敢冒險的。
比道路艱難更讓人震驚的,是那一路奇形怪狀的干死胡楊。這些胡楊大呀,很多樹干兩三人抱不過來,墜落在地上的樹枝都是合抱之木。有的獨木擎天,氣宇軒昂;有的幾棵一叢,參差嵯峨。所有的胡楊樹早沒了樹皮,袒露著灰白色的光光的木質(zhì),甚至也沒有了細(xì)小的枝條,就那么幾個遒枝枯干,張牙舞爪地伸向天空,像跳神作法的巫師,又像絕望求救的溺者。
人們都說胡楊樹“生而千年不死,死而千年不倒,倒而千年不朽”,但我們看到,更多的胡楊樹倒了、朽了。上一代老樹死了,又長出一棵新樹,后來新樹也死掉了,倒在了老樹上面。就這樣一代代一茬茬,形成一堆堆樹冢,幾千年的時間壓縮在了一起。
再看看四周,高高低低的沙丘鱗次櫛比,上無飛鳥,下絕人跡,仿佛史前的太古洪荒。面對此情此景,誰能相信,一千四百年前這里還是草木繁盛的大澤!
唐初玄奘取經(jīng)東歸,路過此處,看到的是:“澤地?zé)釢?,難以履涉。蘆草荒茂,無復(fù)途徑。唯趨城路,僅得通行?!焙髞怼彩戮团潞髞怼嵫藕铀繙p少,流不到這里了。失去了水的滋養(yǎng),一切生命走向終結(jié),蘆草焦枯,胡楊萎靡,城池圮廢,人煙滅絕!尼雅古城啊,你的“五星出東方利中國”織錦,給人帶來多少繁榮昌盛的遐想,但擺在面前的,卻是幾座模模糊糊的基臺和一片東倒西歪的梁柱!
震撼之余,作句三章:
其一
沙山累累到天邊,
枯木森森滿旱灘。
誰信眼前不毛地,
文明曾駐兩千年。
其二
片羽不飛回太古,
群魔亂舞訴洪荒。
幾多慨嘆發(fā)人省,
地獄曾經(jīng)是天堂。
其三
五星神錦出此間,
東土圣僧有遺篇。
今我涉沙登臨處,
殘梁敗柱對青天。
比起尼雅古城,安迪爾古城就好走多了。因為這里離有人居住的綠洲很近,這就是民豐縣安迪爾鄉(xiāng)。安迪爾綠洲很小,距離縣城約有150多公里,周圍大漠環(huán)繞,形成獨特的干旱氣候,這里的甜瓜有名的好吃。
從安迪爾鄉(xiāng)政府到安迪爾古城遺址,大概有15公里左右,步行有點遠(yuǎn),汽車又進不去,只能乘一種獨特的交通工具——拖拉機!那種輪子有一人多高、輪胎有二尺多寬的巨型拖拉機,才能在松軟的沙丘上行走。兩輛拖拉機開進沙漠,轟轟隆隆地顛簸前進,有時爬上高高的沙梁,有時扎進深深的低谷,反正沒有路,司機全憑記憶前進。我們在后面的掛斗上或站或蹲,骨架幾乎被晃散了。
一小時左右來到古城跟前。眼前的情景好像不是一座已經(jīng)毀棄千年的古城,而是一座三年前才放棄的舊村落——遺址保存的太好了!一座座房屋不僅墻壁完整,房頂?shù)哪炯艽蠖嘣瓨哟嬖?,那梁、那檁、那椽、那柱,都保持著本來的樣子。哪是人住的房子,哪是牲口圈,哪是街道,一清二楚。
特別是那座南城門,千年之后依舊挺立,七梁八柱卯隼穿插,粗壯的門框上那厚厚的門扇似乎還能轉(zhuǎn)動。南門之外是一條河流的故道,很可能就是安迪爾河,原來這是一座河邊的城市,想必當(dāng)初風(fēng)景優(yōu)美,蘆花放,稻谷香,岸柳成行。
史料記載此城建于漢代,那么距現(xiàn)在就兩千多年了,滅于宋代,距今也已一千多年了。毀滅的原因是生命之水——安迪爾河斷流,使這里從綠洲變成沙漠。有人考證,玄奘也曾來過這里,這就是他筆下的吐火羅城。
最好走的是熱瓦克佛寺遺址,位于和田市以北50多公里的沙漠之中,下阿和沙漠公路行駛半小時即到。佛寺院落基本上是一個邊長50米許的正方形,大多建筑毀損沙埋,看得清楚的,只有一座佛塔。
此塔為典型的印度復(fù)缽式樣,上圓下方,形同京城北海的白塔。雖然年代久遠(yuǎn),斑駁脫落,但佛塔依舊彰顯雄偉之姿。塔基為四級正方形臺座,邊長15米,高5.3米。塔身為上面略粗下面略細(xì)的圓柱形,平均直徑近10米,現(xiàn)殘高3.6米,估計塔身高度怎么也得15米以上。
據(jù)考證,熱瓦克佛寺存在于公元二世紀(jì)到十世紀(jì)之間,這是佛教在西域的盛期。這么宏偉的寺院十世紀(jì)后為什么毀滅?很可能是宗教戰(zhàn)爭,因為十世紀(jì)后伊斯蘭教入侵西域,給當(dāng)?shù)氐姆鸾處頊珥斨疄?zāi)。遺址埋藏豐富,近代以來,每次發(fā)掘都出土很多東西。
我所去過的沙漠遺址中,值得一提的還有麻扎塔格戍堡,也就是紅白山遺址。浩瀚的塔克拉瑪干沙漠地勢低平,腹地只有一條山脈橫亙東西,這就是麻扎塔格山脈。
此山雖然不高,由于四周沒有遮攔,倒也十分顯眼。綿延幾百公里的山脈止步于和田河西岸,好像被縱貫?zāi)媳钡暮吞锖咏財嗔艘粯?。和田河岸邊是貫穿沙漠的南北通道,是古代絲綢之路的組成部分。因其地勢要沖,唐朝在此山的東端頂上筑堡守衛(wèi),即為麻扎塔格戍堡。南坡山勢陡峭,難以攀登,北坡稍緩,可拾級而上。
堡壘年久坍塌,近年做了適當(dāng)維修,其顏色和山體一樣,都是赭紅色。從遠(yuǎn)處看,山體好像是石頭,近處端詳,用手摸摸,原來是泥土,準(zhǔn)確地說是一種黏土。這種黏土見日則硬,猶如頑石;遇水則溶,成為泥湯。幸虧這里降雨量小,否則早就沒有麻扎塔格了。
神奇的是,這座山嶺是紅色的,而與其相距百十米的平行山嶺則是白色的,一紅一白對比鮮明,此紅白山所以名也。其實那所謂的白也不是山體白色,而是上面落了白色的沙子,好像敷了一層粉。站在舊堡處遠(yuǎn)眺,只見大漠茫茫,長河淼淼,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
這些沙漠深處的古跡,同中原地區(qū)那些人來人往的遺址不同,很少有人問津。并不是人們不感興趣,而是艱難的道路阻卻了來訪的腳步。上面提到的這幾處遺址,我十分榮幸到此一游。十分湊巧,100年前它們都被同一個知名人物拜訪過,那就是奧利爾·斯坦因,那個在中亞考古界鼎鼎大名的人。
1901年年初,斯坦因作第一次中亞考察之旅,從喀什出發(fā)經(jīng)于闐到達尼雅遺址。此行被描述為“發(fā)現(xiàn)”尼雅遺址,因為在此之前沒有現(xiàn)代學(xué)者到這里來過。他這次來一口氣呆了半個多月,挖掘文物660件,運至英國研究,成果就是《沙埋和田廢墟記》,又名《古代和田》。此行此書使之一舉成名,成為中亞考古的翹楚。本來出生奧地利的他被授予英國國籍,從此以英國人行世。1913年,他第二次來這兒,又得到一批佉盧文簡牘。
1901年4月11日至18日,應(yīng)是發(fā)現(xiàn)尼雅遺址返回途中,斯坦因順訪安迪爾古城和熱瓦克佛寺遺址。安迪爾古城,向達教授將其譯為“安得悅”,實際上是同一個地方。斯坦因在這里逗留數(shù)日,挖掘到一些木質(zhì)古物。在熱瓦克佛寺,斯坦因發(fā)掘八天,得到一些佛像和壁畫,能帶的都帶走了,91尊較大佛像無法搬走,拍照留檔。1906年9月,斯坦因又來熱瓦克,發(fā)現(xiàn)泥佛多被本地尋寶者破壞。他又挖掘了不少文物,并核對了1901年的繪圖。
1907年3月,斯坦因到達麻扎塔格戍堡,這是他完成第二次中亞考察歸國途中的一站,攜帶著從樓蘭、敦煌獲得的93箱寶貴文物,其中一些就是從王道士那里得來的敦煌文書。歸國之后寫成《西域考古記》,此書圖文并茂,內(nèi)容詳盡,已被商務(wù)印書館作為“漢譯世界學(xué)術(shù)名著”的一種介紹東國,譯者為造詣精深的考古學(xué)者向達先生,文風(fēng)精雅。1913年到1916年,斯坦因第三次西域考古,歸國時再次經(jīng)過麻扎塔格。這次他不但重訪尼雅、樓蘭和敦煌,而且重點考察了吐魯番,剝離了木頭溝石窟壁畫,挖掘了阿斯塔那古墓,所得文物共裝182個木箱,另有28皮箱攝影膠卷。這次所獲巨豐,回國后作《亞洲腹地》一書。
我們今天怎么評價斯坦因的探險發(fā)掘行為?他是文物大盜還是文化大使?這是一個比較復(fù)雜的問題。斯坦因本人當(dāng)然認(rèn)為他從事的是一種高尚事業(yè),所以一生出入大漠,風(fēng)餐露宿,皓首窮經(jīng),苦心著述,以至于無暇婚姻,終身不娶,最后死也死在了中亞考古途中。
但是其志愿也罷,榮譽也罷,都是他自己的事情,毫無疑問,斯坦因以及同時代的斯文·赫定、伯希和等人在中國的土地上肆無忌憚地挖掘古跡、掠奪文物,深深地侵害了中國的文化主權(quán),傷害了中國人民的感情。
但如超越國別局限,從對人類文化的保護來說,似乎又可做別樣評價,他使文物擺脫了險惡低劣的環(huán)境,得到了更好的保護和研究。斯坦因發(fā)掘運走的文物車載斗量,但未私有一物,悉數(shù)捐給公共博物館,供大眾參觀及學(xué)者研究,“斯坦因敦煌文書”至今仍是大英博物館的珍藏?!岸鼗驮谥袊?,敦煌學(xué)在歐洲”,就是這么來的。
當(dāng)然這是一種遺憾,也是一種無奈。100多年前的中國,社會落后,官員愚腐,并沒有把這些文物古跡當(dāng)成什么大事。即便那位今天廣受嘲諷批判的敦煌王道士,也并非是一個天生的賣國賊,他發(fā)現(xiàn)秘密藏經(jīng)洞的大量文書之后,首先向甘肅省政府作了報告,請求運回省府官庫或撥款保護,但官府以路遠(yuǎn)錢緊為由未加理會。王道士只得以一個民間志愿者的身份來看護這些文物,連自己的生計都成問題。當(dāng)斯坦因他們來到這里出資購買經(jīng)卷的時候,王道士以古物換柴米的行為,就不值得大驚小怪了。
其實斯坦因身邊還有一個更可惡的“幫兇”——蔣師爺,作為他掠奪文物的參謀和助手。斯坦因認(rèn)識漢字不多,也不會講漢語,對古城遺址出土的版本文牒的鑒別和鱗選,包括跟王道士的交易談判,都是由蔣師爺完成的。這位師爺“工作十分勤勉”,獲得斯坦因的高度認(rèn)可和充分依賴。他的忠誠只是獻給了作為雇主的斯坦因個人,而不是這些文物典籍以及他的祖國。
還有,斯坦因每到一處遺址發(fā)掘,不僅得到了地方官員的同意,而且都為其雇用三五十名民工。這些受雇的土人也都踏踏實實地為這位“洋大人”工作,有的甚至因多次受雇而成了發(fā)掘老手。他們不厭其煩地刨開一處又一處遺址,并把挑選的文物妥妥帖帖裝上馱隊,再小心翼翼運出大漠。這些,《西域考古記》中都有詳細(xì)記載。這就是當(dāng)時中國社會的現(xiàn)狀,民智未開呀!
正是這些西方探險家一次又一次的考察發(fā)掘造成的中華文物的流失,引起了中國知識分子的警覺,上書政府吁請制止。斯坦因的第四次西域考察之所以流產(chǎn),其他外國學(xué)者的西域探險也逐漸止步,就是緣于這種背景。也正是這些西方探險家一次又一次對這些沙漠古跡的光顧,才喚醒了國人的重視并進而催發(fā)了自己的考古事業(yè),才產(chǎn)生了以王國維、羅振玉、黃文弼等人為代表的中國第一代考古學(xué)家。否則,對國人來說,這些沙埋古城還不知違和多久呢,當(dāng)然文物的外流也會持續(xù)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