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修齊
黑龍江大學研究生院
范進是吳敬梓小說《儒林外史》中的人物形象,是底層文人的樣板,吳敬梓通過圓熟的諷刺筆法描述了范進一系列令人發(fā)笑的場景,這背后折射是一代底層文人最深沉的凄涼,范進既是喜劇的丑角,又是悲劇人生的直接承受者。
相同點:終日受人嘲笑,胡屠夫?qū)Ψ哆M的折辱無所不用其極,范屢屢因沒有生計而無力反駁;陳最良考居后等而停廩,被后生稱為陳絕糧,通曉各類知識又被戲稱為“百雜碎”。生活困頓,范“面黃肌瘦”,科考多年“花白胡須”五十四歲且考了二十多次;陳年近六旬,疾病纏身,功名未就,引以為傲的事卻屢屢受挫,“科場苦禁,蹉跎直恁”,12歲進學,觀場15次“自幼學儒,燈窗苦吟,寒酸撒吞。”
不同點:范進除了讀書別無長處(參看魯迅筆下的孔乙己除了科舉考試,百無一用),陳最良卻擁有其他技能,他精通醫(yī)、卜、地理,雖地位低被人看不起,但不至于挨餓。范進沉浸在科舉的迷夢中不能自拔,而陳已經(jīng)動了放棄之念“也不想甚的了”;范考上了進士,跨越了身份和等級的界限,人格依舊是卑瑣的,為母丁憂,筷子使用小心謹慎,卻到燕窩里面揀大蝦元子吃。像王安憶《叔叔的故事》那個知識精英叔叔的故事,即使他成了一個文化名人,但在精神上還是那么的不堪一擊。陳最良從始至終是布衣。
賈雨村是曹雪芹小說《紅樓夢》中的形象,不是主角卻著墨頗多,他既不是徹底的底層,詹光、單聘仁等“篾片相公”;又非四大家族的宗親、絕對的權(quán)勢之流。換言之,擺脫底層文人的困窘而躋身于上層社會是賈雨村畢生的追求,為此可以拋卻一切,到頭來發(fā)現(xiàn)上層社會是不允許這類人與自己比肩的。
相同點:都曾做家庭教師,特別是女學生的老師,賈雨村被革職后曾經(jīng)有兩次做家庭教師的經(jīng)歷,一次是甄寶玉,因祖母溺愛,每每辱師責子,賈雨村不堪其苦便辭館離去;一次是林黛玉,身體弱,功課少,十分省力;陳最良給杜麗娘當老師也是麻煩不斷。都想走仕途,無論是開篇的詩“蟾光如有意,先上玉人樓”,還是復(fù)官后的小心謹慎都能看出賈雨村對仕途的執(zhí)著;陳用六十載光陰證明走此路的決心。都不是純粹的腐儒形象,賈深諳官場之道,門子的“趨利避害是君子”之言未嘗不是自己內(nèi)心的一種寫照,也是利與義之間的博弈;陳深諳官場現(xiàn)狀,分析那些追逐名利的人頭頭是道,與門子合說“但凡出府游,則捻著衫兒袖”
不同點:賈雨村出場比較年輕,大志未酬,雄心勃勃,突出了他的成長與蛻變過程;而陳最良出場已年近六旬。賈是幾經(jīng)官場浮沉,陳是窮其一生也沒謀得一官半職。賈被社會腐蝕逐漸喪失人性:從葫蘆僧亂判葫蘆案中的惺惺作態(tài)到從石呆子手中巧取豪奪的得心應(yīng)手;陳雖能力有限卻能保有善良的天性。
(1)自恃清高,缺乏社會認同感。對比范進中舉前后,前胡屠夫?qū)Ψ哆M的傷害包括“現(xiàn)世寶”言語刺激,“啐在臉上”人身攻擊,罵娘等人格侮辱,范只得唯唯諾諾“岳父見教的是”;后則極盡巴結(jié)之能事,“帶酒來賀”,認為范進是打不得的星宿,頻替“賢婿老爺”扯后襟。同鄉(xiāng)看法也間接造成了范進悲劇人生,張鄉(xiāng)紳“至親骨肉”的恭維,也足以使范忘乎所以。
賈雨村也是一樣,以讀書人自居,面對甄士隱堪比及時雨的五十兩銀子和冬衣,不過“略謝一語,沒有放在心上”??闯龃藭r的賈還胸懷坦蕩,以及“讀書人不在黃道黑道,以事理為要”為人爽朗,不刻板。孤高自許的性格是根植于骨髓中的,就像于連做家庭教師的唯一要求就是同主人同桌吃飯一樣。饒是這樣努力依舊得不到上流社會的認可,已是京官的賈雨村還會被平兒罵為餓不死的野雜種,生事精。
從大家對陳最良的稱呼中就可以看出,陳是極度缺乏社會認同感的,幾十年的科場生涯已經(jīng)把那份自信清高消磨殆盡,殘酷的社會生活逼迫他做妥協(xié),不僅后輩給他取外號,就連春香也戲弄他;甚至自己也在調(diào)笑自己,儒變醫(yī),菜變虀。
(2)生計艱難,卻又放不下面子。范進家住草屋,十幾年豬油沒吃過兩三回,瞞著老丈人出去鄉(xiāng)試家里已經(jīng)餓兩三天,沒有做早飯的米,只得把家里的母雞賣了換米吃。中舉后范母一喜而死,可見之前是何等的清貧。范進的妻子沒有一雙鞋,只能靸個蒲窩子,歪腿爛腳。
賈雨村出場便是寄居在葫蘆廟的窮儒,家道中落,人口衰微,靠寫字作文為生,在甄府丫頭嬌杏眼中,衣衫襤褸像貧窮親友。沒有應(yīng)試的盤纏,靠甄士隱接濟。為了生計給甄寶玉做家庭教師,卻屢次受辱;給黛玉當老師之前貧病交加,身體勞倦,盤費不繼。
陳最良兩年失館,衣食單薄,聽說杜太守給小姐請先生,別人奔競鉆去,他卻表現(xiàn)出淡定從容,一是虛榮心作祟,不愿與鉆營者為伍;二是發(fā)現(xiàn)當小姐老師有諸多困境。個中原因夾雜在一起使他陷入進退兩難的處境。
(3)追求功名,成其畢生的追求。范進應(yīng)試多年終在周進的賞識下,應(yīng)試成功,得此消息范情緒激動到瘋狂,只會念叨“噫,好了,我中了”,這是一種種極致的快樂,五十四歲高齡還是個童生,大半輩子都搭在這上了。
與其說官場對賈雨村的誘惑大,不如說他更享受權(quán)力的樂趣。革職的經(jīng)歷,使他認識到權(quán)力的轉(zhuǎn)瞬即逝性,緊握住權(quán)力才是生存之道。也就是那個時候曾經(jīng)孤高耿介的賈時飛逐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為了利益不擇手段的賈大司馬。
陳最良雖然迫于生存壓力,從事他業(yè),但內(nèi)心對科舉還心存幻想。多數(shù)時候陳是沒有主動選擇的權(quán)利:科場掙扎四十余載儒變醫(yī)、杜小姐老師這個燙手的山芋不接也得接,甚至連講課的內(nèi)容和方式都是被預(yù)先設(shè)定的。
(1)走了太久的路,忘了為什么出發(fā)。正如《高老頭》中拉斯蒂涅一樣,賈雨村有一個逐漸的蛻變的過程:發(fā)跡→革職→教書→復(fù)職。
發(fā)跡時,聽到甄士隱的境遇時感傷嘆息、探訪甄英蓮的下落、送甄家娘子銀錢錦緞、并把自認為是人生知己的嬌杏娶為二房,也算是不忘恩,求仁得仁。
革職對賈雨村來說有著非比尋常的意義。賈考取進士、升任知府春風得意,他的問題在于“貪酷之弊,恃才侮上”;而被參本上則寫“擅篡禮儀,暗結(jié)虎狼之屬”。行事高調(diào),招人側(cè)目,不善結(jié)交才是被參的核心原因。官場的門道他此刻才略通一二,這課上的不所謂不深刻,所以他全無怨色,喜笑自若。
教書的經(jīng)歷使他渴望回歸官場,甄家的不尊重,傷了他維持太久的自尊;女學生的病嬌,自感英雄無用武之處,自我消耗的無奈情緒勃然愈發(fā)。在與冷子興交談的過程中,表達對官場的見解獨到,但就人生而言,竟不若一個古董商通透。
復(fù)職是個天大的喜訊,面對林如海修書一封為他籌劃,其態(tài)度與之前對甄士隱截然迥異,不僅謝不釋口還追問現(xiàn)居何職。當聽到自己想要的答案時,更是又謝,唯唯聽命,十分得意。,從葫蘆案中與王子騰搭上線,到五十二回升任大司馬,他的行動軌跡在一步步印證“身后有余忘縮手,眼前無路想回頭”。
(2)缺乏理智清醒的認識,一條路跑到黑。范進一生都在為功名而奮斗,幾十年的科場生涯磨礪了他的意志,沒有一技之長來維持基本的生計,終將淪為科舉的工具。
易碎的科舉泡沫夢為什么范進不愿醒?首先,是社會地位的轉(zhuǎn)變,獲得人們的尊重,為了這一刻,甘愿忍受幾十年的白眼、嘲諷、謾罵,“衣錦還家”“前倨后恭”的故事洗腦了一代代的底層文人,可除了科舉還能有什么途徑呢。其次,便是是榮華富貴的誘惑,范進身邊也不乏這樣的例子:湯惠“一年清知縣,八千雪花銀”,這對常年生活在貧困線以下的范進來說是莫大的誘惑。從他后來與各色人打交道嫻熟得體,別人送來的東西也照單全收,他已不再是胡屠夫口中“爛忠厚沒用的人”。
既無雄厚經(jīng)濟實力和強勁的人脈,又無賺錢能力,僅有一個不現(xiàn)實的美夢,如果沒有周進的憐惜,范進的進階之路恐怕會走得更久些。
(3)碌碌無為,籍籍無名。陳最良最像普通的大多數(shù),有自己的堅持卻也會有選擇的放棄,被生活逐漸磨平了棱角。既有文人的迂腐習氣,又不乏小市民的圓滑世故。
年近六旬,疾病纏身,功名未就,聽說杜太守要為女兒延師,一針見血的指出大家爭破頭要去的七點原因,不脫名利二字,且指出這項工作的諸多艱難之處,口中是拒絕的,頗有閑云野鶴看世俗人爭名逐利之感。
善于變通,當知道太守女兒的家庭教師可能是自己的時候,又會給自己找臺階下,“人之患在好為人師”“人之飯,有的你吃”,一個是情感需要,一個是生理需要。合情合理,不是十足的迂腐頑固,為了吃飯亦可以放下所謂的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