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非虛構(gòu)的虛構(gòu)小說佳作
——從《遠道蒼蒼》看海外華文寫作的路徑和新的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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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外華人作家劉懷宇、劉子毅的長篇歷史小說《遠道蒼蒼》，2021年3月由重慶出版社出版。筆者多年追蹤閱讀和研究海外華人作家的華文文學寫作，比較了解海外華文文學包括美華文學、北美華文文學的發(fā)展和名家輩出的情況。不僅20世紀五六十年代有白先勇、於梨華等華文作家的寫作，更有20世紀90年代以來嚴歌苓、張翎、陳河等作家佳作迭出，劉登翰先生將90年代以后移居美國的新移民群體所推動的寫作高潮，視為第三次“美華文學新潮”。嚴歌苓雖然現(xiàn)在定居德國柏林，但也一度被國內(nèi)的學者評論家視為北美新移民文學的代表作家。正是由于對海外華文文學作家及其寫作的了解，也才更加能夠體會和發(fā)現(xiàn)《遠道蒼蒼》這部長篇小說的獨特的意義和價值。

《遠道蒼蒼》，成功重述華人移民的歷史和重構(gòu)海外華人返鄉(xiāng)創(chuàng)業(yè)的中國故事，正如小說簡介中所說：《遠道蒼蒼》打開了“一幅橫跨兩個世紀、囊括中美兩地的恢宏歷史畫卷”，作家“以清婉的筆調(diào)、悲憫的視角描繪了清末民初的華人企業(yè)家陳宜禧的傳奇人生，以及與之交匯重疊的中美近代史上各色人等際遇”。陳宜禧闖蕩西雅圖，又回歸故里，他與三個妻子尤其他惟一深愛的沐芳及其家庭的遭際、他奮盡全力為家鄉(xiāng)所創(chuàng)建的新寧鐵路的命運，陳宜禧——家人親朋鄉(xiāng)鄰——鐵路，在大半個世紀的蒼風云譎中的沉浮起落?！扒迥﹥?nèi)憂外患的動蕩歲月里,獨闖金山的新寧鄉(xiāng)村少年陳宜禧，在異鄉(xiāng)的歧視偏見中自強不息，傲然長成具有遠見卓識的工程師和建設者”，他既有華人領袖的膽識魄力，又能與西雅圖的伯克法官等人建立溝通渠道，甚至與之有著跨越族姓和文化隔閡的友情，并能在排華暴亂中力克萬難有效保護和維護了當?shù)厝A人的生命和尊嚴。花甲之年，陳宜禧能懷揣建設家鄉(xiāng)的夢想，懷揣新建鐵路帶沐芳回家鄉(xiāng)的夢想，“不收洋股、不雇洋人”，不懼清末腐朽制度、民國時期的種種陰詭障壁，建成新寧鐵路，成為中國鐵路建造者的先驅(qū)人物，也為世界鐵路史上留下了“中國智造”的歷史記錄。

《遠道蒼蒼》并不僅僅停留于此，它不僅僅是成功重述了早期華人移民的歷史，又筆鋒一轉(zhuǎn)，回溯和重構(gòu)了海外華人回鄉(xiāng)創(chuàng)業(yè)建設家鄉(xiāng)的歷史。如果僅僅用是一個傳奇人物的傳記小說、紀實類小說，來概括《遠道蒼蒼》，并不足以概括它的小說意蘊和美學價值。如果說它是歷史小說，或許沒錯，但是，它又偏偏不是將筆力集中在南帆所說的歷史敘事所注重的“記”方面，而是囑意在更偏于文化記憶的“憶”方面——如何“憶”就尤顯重要了。歷史的重現(xiàn)和再現(xiàn)，《遠道蒼蒼》做到了，但是作家的追求遠不止于此。她留意和矚目的是那些百年歷史老式花梨木書桌桌面紋理里面暗藏的歲月之美，人情之美，滌蕩在那些或惡或善，尤其是駐足在那些善良的人們心間和身上的，所有的人與人之間所能有的，所曾有或者所會擁有的溫情，人與人之間的溫暖，愛與真誠……一個作家，要以怎樣的心懷來寫作，才能讓你在愛讀的同時，還時時刻刻被打動著？小說字里行間始終流淌的溫暖、愛，是小說內(nèi)蘊的最強大的主題。讀的過程中，我不僅被《遠道蒼蒼》吸引住了，還一直在訝異，它這么特別，它為什么如此與眾不同，到底是為什么呢？掩卷遐想時，我恍然明悟：《遠道蒼蒼》是一部非虛構(gòu)的虛構(gòu)小說佳作。這再清楚不過了。

一、父女薪火傳承的寫作

《遠道蒼蒼》之所以能成為一部非虛構(gòu)的虛構(gòu)小說佳作，與這個小說特殊的創(chuàng)作過程不無關系。它是由父親劉子毅(原名劉兵)、女兒劉懷宇兩代人薪火傳承方才完成的寫作。閱讀小說，感覺分明就是一位(視角和敘述很統(tǒng)一，顯然是一位作家的寫作，看不出是兩位作者)既有歷史視閾又心浸人間愛的暖意的作家，在娓娓敘述那段歷史和故事，也能覺出故事敘述中隱隱約約透出的、掩藏不住的劉懷宇細膩和宛致的筆法。但作品署名，卻又分明是劉懷宇(女兒)與劉子毅(父親)。聯(lián)合署名，在學術研究領域或許還能時或見到，小說，為什么會聯(lián)合署名呢？而這聯(lián)合署名與作品之間，又有什么隱秘的關聯(lián)呢？

這篇文章無意于對作家進行索隱式資料提供，但是了解父女兩位作家，與這部作品何以能夠以這樣的有著非虛構(gòu)的夯實的基礎，又有著虛構(gòu)小說藝術的典型樣貌——之間，到底有什么來龍去脈，可以洞悉一些奧秘并予以部分解密。父親劉子毅，又名劉兵(1932—2015)，1990年移民美國前，曾任廣東教育學院中文系教授、《廣東教育學院學報》主編等職。移民美國后，做過舊金山文學雜志《美華文學》創(chuàng)刊主編、舊金山美國華文文藝界協(xié)會理事等職，劉子毅本身就是作家。兼又祖籍廣東臺山——由此可見，作家對于家鄉(xiāng)總是能夠有著別人所不能夠具有的情懷，和對于故鄉(xiāng)物事人情、歷史人文細節(jié)等方面的了解?！案赣H對臺山的情感，滲透他那些有關家鄉(xiāng)人情風物的散文，從解饑救渴的藤酸果，到為鄉(xiāng)親避日擋風的山間涼亭?！蔽覀兒敛粦岩桑赣H對于家鄉(xiāng)臺山的物事人情的散文，為后來這部小說《遠道蒼蒼》提供了最細致可感的一些細節(jié)和情懷層面的支撐。

劉懷宇不僅在2016年7月和2019年5月兩次走訪臺山，實地在父親曾經(jīng)生活過、再往前追溯則是小說男主人公陳宜禧也曾生活過的臺山的田野山莊——這些故鄉(xiāng)重游，觸手可及的觀感，的確可以成為劉懷宇后來寫作小說面壁碼字時的依傍——情感、素材、細節(jié)和文學的想象。而且正是由于有了家鄉(xiāng)的可觸、可摸、可感，身在家鄉(xiāng)臺山的劉懷宇才會產(chǎn)生這樣的恍若隔世之感：

回頭望去，大概是在福安里，浩蕩譚江邊上的福安書室的廢墟前，我仿佛聽到了“章叔”私塾傳來的朗朗讀書聲；我憑空構(gòu)想的女主人翁“阿芳”(筆者注，沐芳)，似乎也從一團模糊的意象中現(xiàn)出秀美的身姿、清亮的眼眸。

劉子毅先生在20世紀80年代開始研究新寧鐵路歷史及陳宜禧先生生平，也在以文學的形式來記錄這段歷史。劉懷宇在后記里也對此有回憶：二十多年里父親一直沒有中斷對新寧鐵路歷史的調(diào)研和撰寫。無論她在愛荷華大學還是加大洛杉磯分校念書，父親去看她，總會讓她帶他去學校圖書館查找相關史料。即使讓女兒陪著度假，首選也是西雅圖，原因是陳宜禧在那里生活過——作家對于寫作對象和寫作對象所生活過的地方、環(huán)境，認真細致地前往實地考察?！懊看位貒?，有機會便去臺山各地走訪，到檔案館查詢資料?！备赣H所搜集的資料，對女兒后來的寫作，發(fā)生了巨大的作用，這一點已經(jīng)毋庸置疑了。而且女兒也是為了父親未竟的心愿，誓要完成父親的遺愿，才在這份宏愿的鼓勵和壓力之下，一步一步走下去，完成了小說。

由于劉懷宇在后記中一句話：“父親來洛杉磯治療期間，還堅持寫了一章。”令我產(chǎn)生了困惑，小說自有自主調(diào)控非虛構(gòu)和虛構(gòu)藝術平衡的能力，或者說在非虛構(gòu)質(zhì)素之上藝術創(chuàng)作的能力，我能夠感覺出絲絲縷縷的女性的溫婉和細致，難道還有父親專門寫作的章節(jié)？這可是不小的問題，必須考究清楚。于是，我與作家劉懷宇就這個問題展開了詢問和了解情況。

筆者問：“您的父親重病時還堅持寫完了一章。素材、史料是子毅先生最先做的……您完成了他的心愿。您是負責了絕大部分的寫作吧？能具體告訴我，您父親寫的是哪章？哪些？我需要準確了解?！眲延睿骸吧喜咳渴俏业幕顑?，包括收集素材調(diào)研史實，結(jié)構(gòu)、人物、情節(jié)創(chuàng)作”“下部史實大部分來自我父親，包括其中古詩(我只寫了一首)。人物塑造，結(jié)構(gòu)，情節(jié)開展等等小說創(chuàng)作幾乎全由我完成”“父親是散文、報告文學作家，寫過的章節(jié)沒有貫穿全書的故事性情節(jié)、人物和情緒，所以我全部重新寫過。”“在下部他寫得生動的場景，比如余灼跟余乾耀的周旋、陳宜禧申請立案過程中受的白眼、余灼與新會文人斗詩，秀宗與鐘姑斗智斗勇等，我采用了很多細節(jié)，但因父親的文字風格與我差別較大，也因為要符合我編寫的情節(jié)開展，都重寫過”。筆者：“秀宗與鐘姑的斗智斗勇，寫得非常好，有現(xiàn)場緊迫感、分寸拿捏剛剛好?！薄跋虏磕透赣H分別負責的部分，能否說得更清楚一些？后記中說他堅持寫了一章，是哪章？下部的史實，父親搜集了大部分，這大部分，包括哪些方面，能介紹再具體一些嗎？”“下部父親寫的一些，您全部重新寫過，也請介紹詳細些?！薄拔业拈喿x感受，您的父親應該是收集了很多史實史料素材，有個別章節(jié)的初稿……但是真正的寫作從頭到尾，基本上是您獨立完成的?！眲延睿骸笆沁@樣的。他生前雖然多次跟我提到這書，但我們沒有具體探討過。他把書稿給我的時候，我粗略過了一遍，按我的小說審美，感覺需要大量的時間和精力來修改完成，所以都沒敢答應他。”“是他走后托來的那個夢讓我很難過內(nèi)疚，終于決定卷起袖子大干一場，從頭寫起。”筆者：“就是我們看到的成書，主要是您寫作完成的吧？”“了解這個，可以更好、更準確地把握作品。”劉懷宇：“是的，父親的章節(jié)都成了我取舍的素材。但若不是我父親的遺愿，我大概不會想到去碰這個題材，所以是他給我的機會”“我一旦決定寫了，這部作品就是我的角度和敘述了?！惫P者：“所以我就說：我的閱讀感受，您的父親應該是收集了很多史實史料素材，有個別章節(jié)的初稿……但是真正的寫作從頭到尾，基本上是您獨立完成的?！薄耙驗榻嵌群蛿⑹鍪禽^統(tǒng)一的。不是‘合作’寫的那種?！眲延睿骸罢沁@樣”“必須這樣”“否則對不起這樣厚重的題材、和我父親的重托”。筆者：“您后記中說他病中堅持寫的那章是？您也重新寫過了吧？”劉懷宇：“好像是孫政府奪路那部分，我重寫了?！惫P者：“讀中、讀后，我覺得是女兒一個人完成的，但有父親的大量的前期工作(史料等的搜集)。女兒為了表達對父親的愛和尊敬，這樣署名(雙署名)了”。劉懷宇：“父親原稿中有大量有關孫政府的敘述，還有后來日軍轟炸、臺山人民守護鐵路的事，但故事性不強，也沒有現(xiàn)在結(jié)尾的震撼力，我都省略了”“謝謝你的理解，是這樣的”。筆者：“現(xiàn)在這稿很好。故事性很強。其中始終流淌的溫暖、愛是內(nèi)蘊的最強大的主題。而且會是很好的影視劇腳本”。

之所以如此不厭其煩地將筆者與作家劉懷宇的微信文字交流照錄在此，因為憑著對文學、作品和評論本身的敏感度，筆者心里清楚能夠了解作家與作品的詳細、翔悉情況，對于理解和把握這個小說非常重要也非常必要。如果你按慣常的合作寫作方式去理解這個小說，難免就出了偏差——無法解釋這個作品為什么在非虛構(gòu)的種種質(zhì)素之上，虛構(gòu)性、藝術性那么強大，不很好理解為什么在宏闊的歷史視閾之中兼有那么溫婉細致細膩的筆觸，以及不斷流淌筆間的溫暖和愛意，那綿綿不絕的對于父輩和家鄉(xiāng)的眷戀與回望……準確地了解了父親的材料提供、未盡的遺愿，女兒在父愛的托夢和寄望下，從頭至尾完成了這樣一部既非虛構(gòu)又虛構(gòu)，既有宏大歷史視閾和歷史敘事、又有歷史敘事所注意不到的文學細節(jié)——比如，人心里那些洞幽燭微的曲折深黯，甚至鄉(xiāng)間的巴蕉林米蘭樹、那讓秋蘭一生都覺得愧對丈夫陳宜禧的自己臉上的胎記……都如此令人印象深刻，不能忘記。

二、重述華人移民歷史和重構(gòu)中國故事

劉登翰先生在十幾年前總結(jié)美華文學時，就將其分為“唐人街寫作”和“知識分子寫作”，“唐人街寫作”的寫作者有華人、其他族裔和外裔，而華人的“唐人街寫作”就包括舊金山的一些作家，在唐人街里寫唐人街，也就是一些草根寫作者的寫作狀態(tài)。這種來自底層的書寫和聲音，這種“草根寫作”，與國內(nèi)的底層寫作也有些相類。而劉懷宇、劉子毅(下文將直接簡稱劉懷宇)的寫作，是“知識分子寫作”，他們出國前就擁有著較好的職業(yè)、生活保障和教育水平，也讓她的書寫更多淡定從容的姿態(tài)和可以更多、更純粹地作藝術上的探索和追求。這樣的知識分子寫作，與創(chuàng)作主體自身的素質(zhì)和能力是分不開的。“他們善于從自己由故國到異邦的雙重人生經(jīng)歷中進行對比和總結(jié),使自己跨域的文學書寫,具有比較開闊的視野和豐富的參照。他們或者從社會的歷史變遷和文化差異,融入個人的人生經(jīng)歷和感悟,”“他們這些以文學形式表達出來的思想成果和藝術成果,反饋于母國,往往成為母國文學現(xiàn)代性進程上新變的契機和推力”。

劉懷宇，本科畢業(yè)于北京大學英美文學系，美國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語言學碩士和電腦科學碩士。曾在硅谷任甲骨文公司軟件開發(fā)經(jīng)理，現(xiàn)為洛杉磯高科技創(chuàng)投基金合伙人。這樣的成長經(jīng)歷和受教育的背景，讓她可以在寫作上起步即是高點，她能夠重述早期中國移民的歷史和重構(gòu)清末民初華人返鄉(xiāng)創(chuàng)業(yè)的中國故事，與她自身的這些素質(zhì)和條件不無關系。美華作家劉荒田就曾經(jīng)這樣評價劉懷宇：“我們呼喚這樣的華裔作家：一要有深厚的‘中國根基’；二要在海外生活足夠的年份，擁有深厚的西方人生體驗；三要具備東西方交融的學養(yǎng)和思想。”“懷宇就是符合這些標準的一位……她獨特的悟性和敏感，對兩種文明的融會貫通；對西方社會運作的洞察，從眾多個案進入的人性宏觀關照和微觀剖析；對英語語境中的漢語言的把握，這些才是(筆者注：她作品優(yōu)秀的)決定性因素?！?/p>

用故事講述早期華人移民的歷史，前代作家也有過寫作嘗試。嚴歌苓《扶?！贰堲帷端?，芙洛，睡吧》等都是這樣的作品?！斗錾！返膬r值和意義是毋庸置疑的，這個長篇小說幾乎是留美后的嚴歌苓重新為中國內(nèi)地所矚目、甚至是引起讀者和評論界震驚的非同一般的一部作品了。1998年這個長篇小說被筆者從所讀書的大學校園里的三聯(lián)書店買到的時候，幾乎是手不釋卷讀完。連王德威的封底推薦，都稱這是一個傳奇故事，而且是夠“好看”的了。嚴歌苓在出國前的三部長篇和初到美國幾年的新移民題材中短篇小說的寫作，都為她寫出《扶?！贩e累了足夠豐贍的寫作經(jīng)驗。所以王德威也才說她：“難得的是，作者巧為運用她的素材，在展現(xiàn)新意?！薄斗錾！分v述的是百年前中國苦命女子漂洋過海、異邦賣笑的故事，圍繞這個女子部分折射出了十九世紀末的舊金山的早期華人移民的歷史。但是，歷史敘事，不是嚴歌苓著意的重點。地母性、雌性，女性敞開她的生命世界對男性和世界都無限包容、隱忍，扶桑那犧牲自己、包蘊且敞開的雌性對于雄性的寬憫，女人的雌性、地母性里所暗含的女性生命世界所能夠藏污納垢的能力……曾經(jīng)一度為評論家所關注和述說。盡管小說結(jié)尾，嚴歌苓提到自己的白人丈夫為了她寫作小說，從舊金山各個圖書館挖出來一百六十本書，以期接近扶桑和克里斯共同擁有的歷史。嚴歌苓的《扶?！芬v出移民歷史中的“你”的故事，那段移民歷史只是故事發(fā)生的背景和幕布。講一個傳奇故事，和把這個傳奇故事講得夠好看，新意迭出，是嚴歌苓了不起的地方。

《遠道蒼蒼》分上部、下部，上部重述主人公陳宜禧和族人鄉(xiāng)鄰一起去金山“淘金”的歷史，下部重構(gòu)功成名就的陳宜禧作為華人企業(yè)家回鄉(xiāng)，歷盡各種阻礙和困難建成新寧鐵路的“中國故事”。上部第一章，章目名就是“誰不想去金山撈世界”。咸豐十一年(1861)年，廣東新寧縣朗美村一派鄉(xiāng)村的寧靜，被不期而至的兩臺花轎和道叔爺帶回的5只金山箱打破了。兩臺花轎，是與陳宜禧一道出洋的明叔娶親，順便把新娘那臉上有塊青色胎記、一直嫁不出去的姐姐，也安排給了陳宜禧同時娶進門。這也導致了沐芳心碎，稍后在陳宜禧出洋后，沐芳為自保迫不得已當了“自梳女”。陳宜禧在西雅圖歷盡千難萬險再度回鄉(xiāng)時，才悄悄帶走了沐芳，沐芳父親為了了卻女兒的牽掛、逼女兒能毅然決然舍下自己隨阿禧去美，竟然“斷舍離”放下一切離家出走，還留下書信讓女兒斷了去尋他的念頭、安心隨阿禧走。

粵地民眾在清末的出洋撈金潮，是一段真實的歷史，被作家以散發(fā)著南粵特色的鄉(xiāng)間小調(diào)一樣的從容，淡定，自然流淌在筆端，形成《遠道蒼蒼》那雖久遠卻并不失一份田園鄉(xiāng)間小夜曲氣息的歷史文化記憶。歷史，要靠具體的人物，阿禧哥，沐芳，明叔，道叔爺，養(yǎng)母，含章叔(沐芳的父親陳含章)，等等——這些人物身上所負載的故事，才形成了那段歷史。而陳宜禧去西雅圖之后的所歷，有他的個人性、獨特性，也部分折射和真實反映著華人在美國的一段屈辱史、艱辛創(chuàng)業(yè)史，陳宜禧的辮子曾被惡作劇者偷偷割掉、綁在豬身上游街侮辱；小說中的人物瑪麗伙同人起草了西雅圖排華法案，稍后的巖石泉大屠殺，華人大量被殺，連對華人友好的伯克法官都講到過巖石泉和啤酒花種植園的屠殺(上部第342頁)；小說甚至真實地記入了歷史上曾經(jīng)發(fā)生的種族歧視和排華的歷史性事件、法案，比如一八八二年的排華法案(上部第344頁)……《遠道蒼蒼》擁有豐厚豐贍的歷史材料，這一點是毋庸懷疑的。但是，如果沒有生動鮮活的人物，沒有很強的故事性，再好的歷史素材，也只是一種在客觀記錄歷史的歷史敘事，是很難做到打動人以及具有豐沛的文學性藝術性的。而《遠道蒼蒼》的可貴之處，正是小說在歷史性真實的講究之外，散發(fā)著擁有著迷人光芒的藝術性和文學性。

南帆曾經(jīng)提出對于文學批評來說，須區(qū)分歷史敘事與文化記憶。“歷史敘事的注視焦點往往是各種重大的社會領域，只有真正撼動社會發(fā)展的大事件才能納入‘歷史’的范疇?！薄哆h道蒼蒼》觸及了太多有著歷史性意義的大事件，但是是否就應該變成一種被歷史牽著鼻子走的純粹的歷史敘事呢？雖然南帆也曾同時提醒過：“對于再現(xiàn)歷史的‘宏大敘事’說來，某個人物臉頰的一顆痣、桌子上的一道裂紋或者路面隨風盤旋的落葉會不會是一種累贅——文學奉獻的那些瑣碎細節(jié)會不會成為一種干擾性的遮蔽？”南帆的這份提醒和擔慮，實際上是有所意指的，相對于新歷史主義小說過度圖解歷史和偏離歷史真實的方面，是一種有益的警示。但是，對于《遠道蒼蒼》這部小說來說，需要擔慮的恰恰是相反的方面——光有大量的、如山的史料素材，沒有很好的文學匠心和文學再造的能力，如何能夠打動人和感人地再現(xiàn)移民歷史和海外華人再造家鄉(xiāng)的中國故事？講好故事和故事所纏繞與縈繞著的那些細節(jié)，有多重要？作家會不會講故事和作家文學性書寫的能力，有多重要？等你讀過《遠道蒼蒼》，自然就體會到個中深味了。

嚴歌苓在2009年接受《東方早報》專訪時，曾說：“對于小說，我相信還是要老老實實把一個故事講好，用最好的語言寫一個故事，是故事使我成為一個小說家。我在講故事的同時，如果能對中文書寫有一點貢獻，那就最好了?！眲延钜舱f：“我希望這部作品能有所建樹有所不同?！逼鋵崳齻兊南敕?，有共通之處：講好故事、用最好的語言寫一個故事。劉懷宇也在用這樣的想法，重述華人早期移民的歷史和講述他們返鄉(xiāng)創(chuàng)業(yè)建設家鄉(xiāng)的“中國故事”。

三、非虛構(gòu)的虛構(gòu)小說佳作

前面已經(jīng)提到，《遠道蒼蒼》最為別致之處，其實在于它是一部非虛構(gòu)的虛構(gòu)小說佳作。這個小說的特別，正在于此。

引入一段軼事。北京時間2020年12月21日，筆者與作家劉懷宇，就小說所該歸屬的文體類別，作過微信交流。筆者特意講道：“其實，歸入‘傳記文學’好像不很恰貼。是有很多紀實、非虛構(gòu)元素的很好的虛構(gòu)小說(虛構(gòu)藝術作品)。后記最后一段的概括，很妥帖。(《遠道蒼蒼》后記中的話是：‘本書是基于陳宜禧先生生平而創(chuàng)作的文學作品，書中除主要歷史人物和重大歷史事件謹循史實外，其人物、情節(jié)、環(huán)境描寫，均遵循小說創(chuàng)作的原則，如與現(xiàn)實雷同，純屬巧合?！?讀了，讓人感動的小說。”劉懷宇：“我跟他們(筆者注，出版社)確認一下?！惫P者：“紀實文學，也不很恰當。雖然是基于陳宜禧這個真實人物和許多史料材料。我還是覺得：是有很多紀實、非虛構(gòu)元素的很好的虛構(gòu)小說(虛構(gòu)藝術作品)?！眲延睿骸笆沁@樣的?！惫P者：“長篇小說，或許更恰當?！眲延睿骸拔覍鴥?nèi)小說出版分類不太清楚，在美國這本書應該是歷史小說，historical fiction”。筆者：“歷史小說，也對。國內(nèi)有‘長篇小說’分類。傳記文學，不太合適哈”。劉懷宇：“對”“說錯了，出版社歸類長篇紀實小說”。筆者：“給我的PDF電子版版權頁上是‘傳記文學’?！?/p>

之所以將這段關于小說題材和小說文體歸屬的討論，照錄在這里，是因為它有獨特的意義和價值。出版社在最初排版時，會將版權頁的類別歸屬貌似“粗暴直接”地歸為“傳記文學”，其實應該是情有可原，或許是暫定和未定的一個粗分。將之歸為傳記文學，其實是很不合適的，這個小說基于陳宜禧的生平，基于很多華人移民的生平，但是，絕不是一部篤意為某人寫史立傳的傳記文學。小說寫就的是早期華人移民的歷史、海外華人回家鄉(xiāng)建設第一條鐵路的那段恢宏的歷史。大歷史之下，填塞的是每一個大大小小人物的生命世界和鮮活的生命本相、生命群像。如果套用傳記文學，或者紀實小說，來涵括這個小說，是偏離這個小說的美學意蘊和創(chuàng)作主旨的。哪怕是謂之為歷史小說，都不算很恰切?！耙徊糠翘摌?gòu)的虛構(gòu)小說佳作”，可能是對這個小說最妥帖不過的概括了。

論及《遠道蒼蒼》的非虛構(gòu)因素、質(zhì)素，恐也罕有海外華文文學作品可以與之相及。不僅父親劉子毅先生收集了大量的史料——幾乎全部都是陳宜禧六十歲后回臺山創(chuàng)辦新寧鐵路的二十五年——由此也可以見出男性寫作者和報告文學作家對于自己感興趣的寫作對象，是有他自己的素材愛好和選擇角度的。光有這些，并不能創(chuàng)作出目前所見這上下兩部的《遠道蒼蒼》。劉懷宇在《遠道蒼蒼》后記里，尤其后記的“尋訪”一節(jié)，詳細介紹了她如何借助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的優(yōu)勢資源——通過美國龐大的圖書館聯(lián)網(wǎng)系統(tǒng)，調(diào)閱了那些實物已經(jīng)不能碰觸，只能以微型幻燈片形式來展示的珍貴史料原件的圖片。

劉懷宇這樣形容她面對她所調(diào)閱的史料的激動心情：“那仍然是個激動人心的時刻。在圖書館的幻燈機上，翻動一張張泛黃的幻燈片，仿佛是透過歲月的云霧，一段段辨認著那些朦朧的黑墨花體字。而同時，橫隔在我和陳老前輩之間一百多年的時光，在一分一秒地融化。那些曾經(jīng)存在過的人與事，如墨跡般暈開，滲進我所在的時空?！眲延钆e例她看到在一八九四年二月一日的信里，當時身為廣德公司老板的陳宜禧跟標準肥皂公司怎樣討價還價——這份史料，讓一個精明得力能干的華商老板的形象活脫脫躍然紙上。劉懷宇甚至注意到了有些信箋上有英語單詞的中文注解，還有賬本頁上甚至都有生詞表——華商陳宜禧做生意的同時也不忘學習英文。為了了解陳宜禧剛到美國時在加州北部小鎮(zhèn)打工的那段經(jīng)歷，劉懷宇甚至親自驅(qū)車帶著自己八十多歲的母親，經(jīng)歷過非常危險的密林探險般的實地探訪考察經(jīng)歷。在那段通往那個北花地金礦遺址的惟一的一條路，由于她只顧拍照，沒注意那座鐵架木板橋的負重標識，驅(qū)車過橋時方覺危險憧憧；愛女心切的母親，除了緊緊抓住車把手，卻始終一聲未吭，生怕驚擾女兒開車。深山老林里，劉懷宇和母親見識了開山水炮，那些山丘，松針，野花的香和清澈的山泉……

而劉懷宇和母親到訪的北花地主街上，教堂、馬廄、藥店、酒吧，理發(fā)店，等等，都還保存完好。小小博物館的一角，也陳列著百年前華工的舊物、衣衫、斗笠等，劉懷宇感從心來：“那個把主人愛吃的羅克福干酪當發(fā)霉食物扔進小河的中國男傭‘阿漢’，仿佛就在那件米白的中式褂子里，呼之欲出?！闭f實話，看到這里，筆者是非常動容的。因為我清楚記得《遠道蒼蒼》里面有這樣的情節(jié)、細節(jié)，就發(fā)生在主人公陳宜禧身上。陳宜禧和同鄉(xiāng)何其不幸，剛到美國就被同為華人的阿財哥等人拐賣，落得阿發(fā)慘死(點炮開山引發(fā)雪崩被雪埋了)的下場，阿正失去了一只手臂。阿禧也吃盡了苦頭，能有幸被信任被賞識做一名中國廚子，那是在伊麗莎白和皮特的家里，方才擁有的幸運；但除了伊麗莎白的善良與接納，皮特和孩子們對阿禧最初也是排斥和拒斥的。而錯把羅克福干酪當發(fā)霉食物扔掉的，正是在伊麗莎白和皮特家做廚子(進而當管家)時的阿禧干出的傻憨憨的事情。

《遠道蒼蒼》上部，陳宜禧領著華人，在西雅圖與白人工開展的修鐵路的競技比賽，被劉懷宇寫得妙趣橫生。即便歷史上確有類似的事情，作家如果缺失很好的小說藝術虛構(gòu)的能力，是很難寫得生動感人和引人入勝的?！哆h道蒼蒼》下部，整個都可視為是新寧鐵路的建成史。清末民初和民國時期的物事人情絲絲縷縷如在眼前，匪事、官宦的倨傲不為欺壓商人、派系勾心斗角、商人的詭譎陰毒暗設陷阱，等等，防不勝防，讓整個下部跌宕起伏，懸念不斷，大小懸念層疊相扣，讀來令人意猶未盡。黃姓族人設計以所購買的兩具被執(zhí)行死刑的匪徒尸首來佯作誣陷是陳宜禧的兒子秀宗率人開槍殺人傷人所致，黃玉堂(小說結(jié)尾揭秘此人系當年在西雅圖拐走阿禧阿發(fā)他們的黃有財)摻和其中，律師、證人、“死者的母親”(實際上是專職哭喪的雇來的人)，等等，輪番上場，戲劇化沖突相當劇烈的場景，一點也不遜于懸疑推理小說。那個敘事片段，簡直可以堪稱當代作家寫成的“拍案驚奇”之作。秀宗會匪首鐘姑，也寫得扣人心弦驚心動魄。秀宗的智慧也可謂過人、逼人，場景描寫、場景設置和人物的過招及彼此拆招的“對話”，一點也不遜色于一些“剿匪記”之類小說作品的驚悚，懸疑和如箭在弦上，讀來讓人頗有如在現(xiàn)場般喘息不得的緊張感。吳楚三與山茶，秀宗與玫瑰之間，纏繞出的是另外的愛的傳奇故事。

單靠寫史的能力、非虛構(gòu)的史料，可以領人走近、貼近歷史，一定程度上重建和重構(gòu)“真實信念”的寫作倫理，卻并不一定能夠打動人，和讓讀者產(chǎn)生猶如有著與人物同呼共吸一般的共感與共鳴……該如何虛構(gòu)讓人如覺宛若置身其中的場景？如何讓讀者被作家之手牽引著，徜徉在小說的世界里而不能自拔。不可思議的是，在百年前的阿禧沐芳等人的生活情態(tài)里，竟可以時時想到我們自己，反觀我們自己，甚至不由自主長吁短嘆，心里生出很多的感喟。關于世事，關于人心，關于人性，關于溫情，關于那剪不斷理還亂的一生至愛惟一之愛……非虛構(gòu)的、歷史的真實，與虛構(gòu)的真實和藝術性的真實，如纏綿深摯生死相依愛人的愛意一般，泯然不分、渾融交織在了一起——這是《遠道蒼蒼》這個小說有所成功有所建樹，并且永遠都不能、也不會被其他作品、其他小說掩蔽光輝的可貴價值之所在。

四、愛與真誠的寫作

當在《遠道蒼蒼》后記里，看到劉懷宇在最后專門寫了“關于愛”一節(jié)時，我既不吃驚也不訝異。甚至在內(nèi)心里說，你不這樣寫出來，我才會覺得奇怪。如果我沒有記錯，小說曾借小說人物麗茲之口說出過：

多年以后，年近90的麗茲在西雅圖對艾略特海灣中學的新生講話時，說起記憶里這一幕：“命運再不公平，人生再多苦難，只要有愛，一家人就能夠笑對，能夠傲視。”她又指指男孩女孩們的心窩：“好好保護你們心中那柔軟的地方。”

這是麗茲在回憶那溫暖感人的一幕——陳宜禧晚年終于修成了新寧鐵路，萬里迢迢接回在西雅圖時被排華的暴徒重傷致腿殘疾的沐芳回鄉(xiāng)，雖然有為她醫(yī)過腿的宗全醫(yī)師(沐芳父親離家出走后所收的行醫(yī)關門弟子)推過輪椅，禧哥還是扎穩(wěn)馬步、低頭把背躬給她——他堅持要親自背沐芳進家門。世間再丑惡，只要有愛；命運再不公平，人生再多苦難，只要有愛。這已經(jīng)根本不僅僅是一個短小的小說場景。這段文字，簡直就是《遠道蒼蒼》這部長篇巨制的主題詞。

《遠道蒼蒼》不僅沒有歷史小說慣常會讓人產(chǎn)生的距離感，沒有紀實小說報告文學常常罹患的因藝術性不夠而或輕或重顯出那種生活原生態(tài)難祛的粗礪，完全沒有顯出由于作家化生活的能力不夠或者虛構(gòu)性藝術性、文學想象力的欠缺而讓你閱讀時感覺時時被文字和敘述推開的那種閱讀拒斥感。反而是讓你覺得既分明是在閱讀一部情節(jié)動人的小說，無時無刻不被小說悠遠曲折、深深的故事性所吸引——它攫住你的目光，讓你不能不讀下去；又仿佛是在讀一本關于愛，關于真誠的書，亦或是關于愛與溫暖的生活和生命的敘事詩。艱辛的人生，或者暗黑的時事，或者不堪的人性，紛紛其實都在作家愛與真誠與暖意永在的寫作中，被擊潰，被瓦解，黑暗、丑惡如此不堪一擊，潰不成軍。暗黑、丑惡、陰詭，等等，在倒下的同時，惟有愛與真誠，愛與溫暖，永遠陪伴著我們。溫暖與愛，愛與真誠，不離不棄，不腐不朽，永遠安然，永遠慰藉，永遠滋潤著我們被現(xiàn)實現(xiàn)世傷得千瘡百孔的內(nèi)心……

陳宜禧功成回鄉(xiāng)后，拒絕阿嬌替他納妾，是因為陳宜禧對沐芳那深摯的不能更移的愛。秋蘭為了陳宜禧的新寧鐵路少受阻礙，翻出了自己出閣前長輩交給自己的自家最好的一塊地的地契，親自去交給了同父異母的弟弟秋閣，也是因為她作為陳宜禧當年不得不接受的原配妻子，一直對丈夫所懷有的愧意和深摯的愛。明知丈夫接受自己是為了長輩之命，明知丈夫心里只有沐芳，卻依然不怨不怒，在丈夫最需要幫助的時候，默默地予以自己最珍貴的地契來幫助丈夫。惟有愛，能夠解釋這一切。

山茶明知美琪的夫婿吳楚三只是在利用她，搞定山大王龍濟光，好讓鐵路無虞，山茶也愿意幫助楚三，雖然對楚三不無失望和怨艾，但恐怕也只有用山茶無法不愛著楚三來解釋，才能解釋得通。楚三在私收、私藏金元的事情曝光，美琪贈與他的定情信物定制金筆，被他贈與山茶等諸事敗露后，楚三離開了美琪，離開了陳家，卻情不自主地還是尋山茶去了。如果不是那份不得已分離、其實心中仍然有的愛，也難以道明楚三再去尋山茶的個中緣由……而作家能夠?qū)⑽淖直硎龅姆执绾统叨饶媚蟮脛倓偤茫瑢⑷宋镏g情感、心理，及愛與不愛，取舍得當，不多一分，不減一分，似明實暗，似暗也明……如果沒有對于人心足夠的體察和把握，沒有對于人性復雜性的足夠了解和洞察，沒有一個足夠溫暖和充滿著溫情與愛意的作家的內(nèi)心世界，很難想象，劉懷宇可以在宏大歷史敘述之下，在構(gòu)建深遠歷史敘事的同時，能夠筆法曲折細膩宛致地寫出一個個傳奇故事，娓娓道來一個個男人與女人的故事，講述一個個充滿愛與不舍的故事。

在《遠道蒼蒼》的后記中，劉懷宇還寫作了“等待與對話”一節(jié)。她將自己設計成可以和陳老伯(陳宜禧)直接對話的人物，記錄和寫作了她與陳老伯的兩次重要的對話。我一點也不奇怪她會有這樣的“主觀臆想”和真的將這樣的做法，從心里落實在了紙上。但其實，這與較為常見的——作家將自己(或者更準確地說，隱含作者或者敘述人)與小說人物對話，來作為一種敘事形式上的探索的敘事方式有所不同，劉懷宇不是為尋求敘事的先鋒性來這樣做的。她與人物的對話，其實是她渴望更加走近、走入人物的內(nèi)心，她渴望能更加真切地感受到人物的呼與吸。她滿心希望可以更加貼近小說中的人物，和能夠切實觸摸到他們的靈魂。劉懷宇是盡最大心力來對待她的小說和小說人物。

換句話說，劉懷宇其實是想把自己放到人物的鞋子里，用人物的頭腦思維，用人物的內(nèi)心思想——她只有領會了人物自己的角度，能夠從人物自己的角度去敘述，她才能為我們呈現(xiàn)這部各色人物皆栩栩如生的小說，這部充滿愛與真誠之意的小說。她自己何嘗不曾體會到其中的難處和不容易：“因為一百多年的時差，接近小說中的人物和他們的靈魂并不容易，每一步都耗費心力?！薄拔易冯S他們的人生，解讀他們的性靈，為他們個性與潛能的釋放歡欣，為他們的尋求、堅守與無奈妥協(xié)扼腕，他們每次短暫的獲得、抓住又失去，都讓我感同身受。當他們率領后代、帶著拓荒者的無畏果敢向時代與命運的壁壘義無反顧地撞去之時，我揪心、驚嘆?！蔽沂冀K認為，這段自白，其實正是劉懷宇能夠創(chuàng)作出這部愛與真誠滿溢的小說的秘訣。

讀《遠道蒼蒼》，會不由自主隨著小說情節(jié)和人物的喜怒哀樂悲愁愛戀一路前行，停不下來；卻又不得不靠理性的提醒，強迫自己時或停下來，做了一份密密麻麻、相當細致的閱讀筆記。面對這樣一部歷史厚重感與人心人性溫暖愛意同在、兼具和并生的作品，我不得不以最真誠的態(tài)度，來寫作和說出自己心中想說的話：世事人心的千難萬險當中，惟有真愛與人心溫暖永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