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 越
安徽省合肥市安徽農業(yè)大學
修辭格也稱“辭格”、“修辭方式”,是為提高語言表達效果而形成的各種修辭,加工語言的特定格式。比喻就是打比方,是用本質不同又有相似點的甲事物來描繪乙事物或用甲道理說明乙道理的修辭,也叫“譬喻”。目前的文章研究了余華在比喻方面的小說轉型,作品的多角度比喻特色,比喻手法的多角度運用等方面,但關于余華作品中的多維度比喻修辭格運用的研究較少。余華在《活著》中運用多維度的比喻修辭格,足以顯示其作為先鋒小說家的態(tài)度。通過大量多維度的比喻視角,余華的筆觸也使其筆下的主人公福貴及其他角色的形象在不同時間背景得到多元化的呈現(xiàn),形象愈加豐滿立體,在引起讀者強烈的共鳴,提供廣闊想象空間的同時也起到了提示主旨的作用。
通過靈動多變的喻體賦予本體生命力和動感,增強文體的感染力是余華注重內心寫作,將文本思想內核直達讀者心靈深處的重要表現(xiàn)形式。例如余華在對本文的敘述者在鄉(xiāng)間采風時的情態(tài)描摹中運用了比喻,很巧妙地勾勒了一幅閑適恬淡的鄉(xiāng)村畫卷。文中寫道“那一年的整個夏天,我如同一只亂飛的麻雀,游蕩在知了和陽光充斥的村舍田野”。這一句以“我”為本體,以“麻雀”為喻體,通過對麻雀與村舍田野的體量對比,充分體現(xiàn)了時間的延長感和空間的廣袤,暗示了小說敘述的時間之長空間的跨度之大。作者將“亂飛”的情感賦予“麻雀”,使“麻雀”躍然于紙上,頗富動感,“亂”字更是暗示了敘述者內心的迷茫,在遇見福貴,聆聽他的故事前的漫無目的感,也暗示了對活著的無奈和空虛感。同時也體現(xiàn)了敘述者對采風地既陌生又好奇的復雜情感體驗,在深層次上也折射了余華在面對緊張現(xiàn)實狀態(tài)下,為后文訴說蜂擁而至的真實苦難的矛盾心理,極富感染力。又如“一條毛巾掛在身后的皮帶上,讓它像尾巴似的拍打著我的屁股。”以及“我的拖鞋吧噠吧噠,把那些小道弄得塵土飛揚,仿佛是車輪滾滾而過的情景”。又是對敘述者采風狀態(tài)的有力補充。余華用“拍打的尾巴”賦予“皮帶”輕盈的跳動感,又符合鄉(xiāng)村氣息,貼近日常生話;用“車輪滾滾”賦予“小道”動感,暗示時間的跨度之大,都于無形之中將原本一維的文字形式轉化為立體的一幀幀動畫,極盡靈動活潑之美,與現(xiàn)實貼合之緊密無不體現(xiàn)余華對細節(jié)處理的細膩之處。其中,特別的一處:“這個嫖和賭,就像是胳膊和肩膀連在一起,怎么也分不開”。這里,余華將略微鄙俗的嫖賭比喻成人的生理機制,暗示了嫖和賭在當?shù)厝丝磥硎翘旖?jīng)地義的平常事,極富真實與反諷的味道。亞里士多德在《修辭學》中提到:“大凡比喻,都生成于兩種不同事物的相似性,當星星和眼睛,女人和鮮花,時間和流水,老人和黃昏被如此這般分門別類,它也就不足掛齒了?!庇嗳A的匠心之處也在于他善用新奇與真實的比喻,將抽象的感情轉化為具體可感的事物,使“嫖和賭“的聯(lián)系上升到生理和心理的緊密,讓讀者產(chǎn)生共鳴,于細節(jié)之處現(xiàn)真實。
程德培在《敘述的沖突》一文中有以下敘述:“新時期小說的藝術表現(xiàn)越來越多地從人的外部行為退縮到內心思想,從情節(jié)轉移到感受與情緒,從外在的生活現(xiàn)實拓展到內心的心理現(xiàn)實?!庇嗳A的小說可以說是絕對面向內心的寫作。他敘述中比喻的應用是讓自己的敘述更靠近直覺,靠近作者的感受,讓讀者感受到余華對重現(xiàn)社會現(xiàn)實的非凡創(chuàng)造力。例如:“那聲音響得就跟人跳進池塘似的,一巴掌全打在我的心上”。通過描寫巴掌打在心上這一比喻,仿佛也給讀者的心靈以重重一擊,切身地體會到疼痛感的真實性,巧妙直觀地提供了與作者及主人公的心靈對話。又如“我聽到老人粗啞的令人感動的嗓音在遠處傳來,他的歌聲在空曠的傍晚像風一樣飄揚”。通過將老人的歌聲比作回蕩的風,在這里有三個不同層次的作用。一是突出了老人歌聲的傳播性廣,余音不絕,綿長悠遠。二是顯示了老人在歷經(jīng)層層考驗與苦難和生離死別后,仍然淡然處世,以笑對生活的令人感動的態(tài)度。三是意在表達老人對苦難回應的深度,直抵人的心靈深處,帶來久久不可平息的激蕩,仿佛也能泛起讀者共鳴的回音,給人以深深的震撼之感。記憶的內容,從物理時間來說確有過去現(xiàn)在之分,但就感覺經(jīng)驗來說,一切過去卻恰恰是一種永恒的現(xiàn)在,而失去了其獨立性。因此,余華利用直擊心靈感受的比喻在創(chuàng)作中讓心理時間與物理時間交匯,讓人產(chǎn)生如臨現(xiàn)場的真實震撼感受,而《活著》中存在的大量令平常人難以接受甚至啟齒的真實也就更純粹地展現(xiàn)出來。
比喻的應用使得余華的敘述語言多姿多彩,也為他提倡的虛構的小說現(xiàn)實多了更多可以觸摸的感受。例如:“聽完他說的話,我眼睛里酸溜溜的,我知道他不會和我拼命,可他說的話就像一把鈍刀子在割我的脖子,腦袋掉不下來,倒疼得死去活來”。這句話余華把他對敘述者說的話比作一把鈍刀子,真實地表現(xiàn)了語言的鋒利性,而余華沒有僅僅將喻體停留在靜態(tài)的刀子上,而是描述其在脖子上持續(xù)分離腦袋的持續(xù)狀態(tài),渲染了疼痛的持久性,充分揭示了折磨比短暫痛快地死亡更加可怕的折磨,使表達更貼近實際,甚至多了一份藝術的真實性,突出了語言的傷害性持久且深,讓讀者在閱讀中不禁皺眉蹙額,并且直捂著自己的腦袋,這是直擊感官的體驗,也是語言的傳遞性在起作用,可以貼近感受語言暴力的真實性。再入福貴因賭博而家道中衰時換上了粗布衣服之后一段時間已經(jīng)漸漸習慣和接受自己的落魄。這時福貴家從前的佃戶王喜送給福貴綢衣,余華運用比喻生動地描寫福貴穿上綢衣時的感受:那個難受啊,滑溜溜的像是穿上了鼻涕做的衣服。將華美質地光滑的絲綢竟然比作鼻涕,寫盡雅俗的反差,刺激了讀者的感官,增加了真實性,也從側面突出了物是人非,今非昔比的心酸。
通過探究余華在動感方面,心靈感受性及直指肉體感官的比喻運用,足以見得余華對比喻修辭格多方面的嫻熟把握,頗具個人特色以及技巧性,并且注重與讀者溝通交流,讓讀者充分體會比喻背后隱藏的深意。
《活著》是余華由先鋒轉向平和理性的創(chuàng)作時期的代表作,其多維度地運用比喻修辭格的風格也由最初的傾向于血腥暴力到注重書寫人間溫情,在對人生苦難和死亡的闡述中無不透露著悲天憫人的人道主義情懷。
先鋒派起源于19世紀初的法國,而在中國當代文學的發(fā)展中,20世紀80年代中期,以余華、洪峰為代表的當代作家自發(fā)掀起了對傳統(tǒng)小說的反叛運動。這里選取一些典型的例子。如在《世事如煙》中,“那時候,有一群女孩子從這里經(jīng)過,她們像一群麻雀一樣喳喳叫著,她們的聲音在雨天里顯得鮮艷無比”。這里余華將女孩的聲音比做麻雀本來不足為奇,但是竟然賦予她們聲音以色彩,這是并不常見的。突出清麗甜美的同時富有先鋒精神。在《難逃劫數(shù)》中,“所有朋友都來了,他們像一堆垃圾一樣聚集在東山的婚禮上”。一句余華把朋友比作垃圾,將朋友丑陋,極盡戲謔嘲諷之意,也富有黑色幽默的色彩,同時是先鋒精神的寫照。另外,在《古典愛情》中,余華創(chuàng)造性地將柳生眼中小姐的死態(tài)比作盛開的桃花。這本是血腥的一幕,余華卻以冷靜的筆觸描寫,甚至將其比作鮮花,這違反了人的生理心理常態(tài),讓讀者難免難以容忍,而這也是余華一以貫之的先鋒精神。
前期:聯(lián)想式比喻修辭格運用。1987年到1989年是余華創(chuàng)作的前期,受到西方現(xiàn)實主義作家的影響,喻體多呈現(xiàn)獵奇、怪異的特點,并且常常具有想象的虛幻性。比如,在《世事如煙》中余華將男子的聲音比作堅硬粗糙的石頭,聲音在形態(tài)上本與石頭無關,但是作者通過聯(lián)想,賦予聲音的可視性,打破了聽覺與視覺不同維度的界限,具有突破性。再如《難逃劫數(shù)》中將東山走路的模樣比作一條風中的褲子。將東山走路的姿態(tài)聯(lián)想到風中的褲子,將注意力由腿部運動特點轉移到褲子隨風飄動的紋路,具有抽象藝術美感。
后期:實體化比喻修辭格運用。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后是余華創(chuàng)作的后期,余華轉向現(xiàn)實主義,喻體逐步去掉陌生化,變得具體可感,也相對便于理解。例如《活著》中“我看著那條彎曲著通向城里的小路,聽不到我兒子赤腳跑來的聲音,月光照在路上像是撒滿了鹽”。鹽作為農家常用佐料之一顯得親切可感,富有生活氣息,也蘊含了親情的美好。如《許三觀賣血記》中的“上面吊著很多圓滾滾金黃色的瓜,像手掌那么大?!睂⒐媳茸魇终?,突出了瓜的飽滿,形象可感,極富生活氣息,讓讀者更加有畫面感。
中國當代先鋒文學是在外部影響的刺激下所產(chǎn)生的新文學流派。余華作為先鋒作家中較為典型的一位,他的創(chuàng)作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堪稱先鋒文學的典范,這與他所處的時代背景,在魯迅文學院時“結識”的一批優(yōu)秀的西方作家例如卡夫卡,福克納等以及受到音樂的治愈式陪伴有很大的關系。余華在九十年代后轉變了寫作風格,由先鋒文學為現(xiàn)實主義,寫于1992年的《活著》便是典型,仔細解讀其中的比喻修辭格的特色也不難探尋現(xiàn)實主義色彩與先鋒文學余韻的交相輝映。
余華出生于1960年,正處于文革的前夜,動蕩的社會讓他看盡了苦難與死亡的輪回,而九十年代初,由于經(jīng)歷了改革開放,中國迎來了社會主義新時期,因此在《活著》中,余華構建的世界也在苦難悲劇中透著一種溫情,顯得格外的真實?;钪性S多的喻體都來自于鄉(xiāng)村生活,如將農民粗糙的雙手比作鄉(xiāng)間泥路,將農民的眼淚比作身上的稻草,把十萬人國軍被包圍的場景比作趕廟會等等,富有生活氣息。也是由于余華的個人經(jīng)歷使他迫切地想運用修辭去向讀者展現(xiàn)那個更加真實的世界,真實得近乎殘忍但仍然透著親情余溫的世界,因此余華的比喻修辭才顯示出多維度的復雜性和可讀性。
二十世紀九十年代,音樂的陪伴讓以“冷漠殺手”著稱的余華創(chuàng)作出了在苦難中開出溫情之花的《活著》,文章前后對多維度比喻修辭格的運用充滿了起伏變化的音樂性,也折射出了他在先鋒文學和現(xiàn)實主義中過渡的跡象。美國民歌《老黑奴》直接激發(fā)了余華創(chuàng)作福貴這一角色的欲望,在層出不窮的苦難中仍然以樂觀平和的心態(tài)面對。由于受到音樂的影響,《活著》中出現(xiàn)了許多富有動感的喻體。正如“我聽到爹在那邊像是吹嗩吶般的哭上了”。一句中,將哭聲比作嗩吶,直接賦予了哭聲尖利,有節(jié)奏的音樂性。又如“我看到老人的脊背和牛背一樣黝黑,兩個進入垂暮的生命將那塊古板的田地耕得花花翻動,猶如水面上掀起的波浪”。一句,運用大自然的聲音,動靜結合,體現(xiàn)了富有抑揚頓挫的音樂性。此外,文中多次出現(xiàn)的動態(tài)比喻多體現(xiàn)了靈動輕快,富有節(jié)奏的音樂性。而文章前后情節(jié)悲喜轉換帶來的情緒變化使得喻體的感情色彩發(fā)生變化,也體現(xiàn)了音樂漸強漸弱的特點。
卡夫卡使得中國的先鋒文學帶上了強烈的荒誕色彩,余華在閱讀了《變形記》時曾說:“卡夫卡解放了我,使我三年多建立起來的一套寫作手法一夜間成了一堆破爛?!笨ǚ蚩ㄋ季S跳動大,象征手法的純熟運用也給余華的比喻修辭格運用帶來了啟發(fā),形成了帶有夸張、荒誕色彩的比喻。正如“我向爹的房間走去時一點力氣都沒有,身體軟綿綿,兩條腿像是假的”。極大地夸張地放大了身體的疲軟,通過質疑腿的真實存在,營造了似真似幻的夢境,使人感受到疲憊外更是一種撕心裂肺的疼痛。余華把??思{稱為師父,??思{的小說大量地使用了隱喻的藝術手法,成為他獨特的寫作風格,充分傳達了他的創(chuàng)作態(tài)度和情感。例如在短篇小說《獻給艾米麗的一朵玫瑰花》中,艾米麗就是一種隱喻,代表著南方的傳統(tǒng)守舊的思想風氣,而她的戀人赫默則是北方新興工業(yè)的蓬勃發(fā)展的縮影。在《活著》中,貫穿全篇文章的“苦難”與“死亡”已經(jīng)不再是純粹的心理狀態(tài)和生理狀態(tài)的停止,而是抽象成了一個藝術符號,是整體性隱喻的體現(xiàn),文中大量的比喻句都脫離不了苦難與死亡,都有對苦難狀態(tài)的修飾。而反復出現(xiàn)的牛的意象實際上也隱喻了在平淡夾雜著苦難的生活中仍然勤勤懇懇,毫無怨言,樂觀地活著的農民群像。而這種平實的隱喻寫法也體現(xiàn)了余華風格向現(xiàn)實主義轉型。
余華在《活著》中通過對多個維度的比喻修辭格運用向讀者展現(xiàn)了真實的世界,《活著》正處于其創(chuàng)作后期的現(xiàn)實主義,但比喻的運用卻始終不乏余華作為先鋒作家代表的先鋒精神,兩股力量形成獨特的藝術特色,在中國小說史上也是抹不掉的一道風景。值得仔細做進一步探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