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無邊絲雨細如愁”到“杜鵑聲里斜陽暮”
——淺探秦觀前后期詞風之變化

岳陽春

安徽大學文學院

一、清淺的閑愁

首先以秦觀早期的詞《浣溪沙》為例：

漠漠輕寒上小樓。曉陰無賴似窮秋。淡煙流水畫屏幽。自在飛花輕似夢，無邊絲雨細如愁。寶簾閑掛小銀鉤。

葉嘉瑩認為蘇東坡以詞為詩，到了秦少游這里，詞又變回了詞。秦少游很擅長寫一些秦樓楚館、兒女之思的花間詞。在這些詞中，他更多的只是表現(xiàn)一種輕柔幽婉的愁思，而究竟愁什么，卻沒有明確的對象，寄托什么理想、言什么志，亦未言明。這種愁便是“閑愁”。中國詩歌理論批評界一直以來雖有“悲憤出詩人”的觀點，但是隨著詞的發(fā)展，一些家道殷實、志得意滿的幸運者，他們憑借自己作為詩人特有的對萬事萬物的敏銳觸覺，以及優(yōu)渥環(huán)境下養(yǎng)成的多愁善感的情感慣性，仍然可以寫出具有生命力、經(jīng)得起時間洗禮的好詩詞。如馮延巳的《踏鵲枝》：“誰道閑情拋擲久，每到春來，惆悵還依舊?！币踩缋钋逭盏摹兑患裘贰罚骸耙环N相思，兩處閑愁”?！伴e愁”是一種妙不可言狀態(tài)。曹丕的《善哉行》中有幾句說道：“高山有崖，林木有枝。憂來無方，人莫之知?！敝v的就是這種狀態(tài)。

首先從情感來源上看，這種“閑愁”是沒有來由的。相對于李煜的《虞美人》中：“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這個愁是來自于國破家亡之愁。而柳永的《雨霖鈴》中：“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jié)?！敝?，是傷別離。而秦觀的《浣溪沙》：“自在飛花輕似夢，無邊絲雨細如愁?！边@個愁是來自于何方呢？詞中顯然沒有明確的感傷對象，他并沒有在講什么事情，也沒有什么明顯的寄托。詞人向你展示的好像只是他敏銳的觸覺和細膩的心靈?！澳p寒上小樓，曉陰無賴似窮秋?！痹~人借女子之身，在一片清寒之中登上小樓。感嘆著春日的陰沉沉的天氣，如秋天一樣蕭索。她看見一副屏風，屏風上描畫著氤氳的淡煙，籠罩著流水，景色是如此清幽。這一闕詞起調(diào)很輕很淡，于一片清淡中，帶著作者極為纖細敏銳的心靈感受。上闕之景，好似沒來由的勾起了詞人之春愁，這愁又是如此的飄忽迷離?！白栽陲w花輕似夢，無邊絲雨細如愁。”作者將他的愁緒比作無邊的細雨，是如此的細膩，又如此難以捉摸。他不是“變作春江都是淚，流不盡，許多愁”中如滔滔江水的愁；更不似“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中，感時憂國、痛徹心扉的愁。這種“閑愁”，因為它來的無甚原因，可能只是詩人多愁善感的情感特質(zhì)的日常具象化顯現(xiàn)，因而他表達出來也是如此迷離飄渺，不可言說。

春愁雖難以言說，但實際上，當我們結(jié)合這首詞的寫作背景思考時，也可以大致揣測出詞人作詞時的心境。《浣溪沙》這首詞作于詩人經(jīng)歷政治挫折之后，被貶至處州之前。這并不是人生的絕境。但人心總是不滿足的，人在衣不蔽體、食不果腹之時，會期望溫飽的生活。而當一個詩人擺脫了饑寒之苦，坎坷不遇等等現(xiàn)實的煩惱，開始有時間和心情來仔細端詳自己的內(nèi)心世界，捕捉自己內(nèi)心中纖細幽微，難以言喻的心緒之時，就會發(fā)現(xiàn)，無論擁有怎樣的物質(zhì)富足，人生都會有無窮無盡的企羨。就像獲得成功之后，內(nèi)心卻會感到陣陣空虛一樣。除此之外，還有對生命短暫的感嘆以及對死亡的恐懼。在總會降臨并且正慢慢逼近的死亡面前，一時難以實現(xiàn)的政治志向，更能夠激發(fā)出敏銳多思的詞人的愁緒。因此從根本上說，閑愁之詞其永恒的藝術(shù)價值，主要在于它反映了人性心理結(jié)構(gòu)的深層意識。正是秦觀這種既有優(yōu)越的生活條件，又不乏敏感多思的詞人，才能撇開現(xiàn)實的瑣碎困擾，把自我的獨特情感觸角伸到心靈意識深處，把人類心中長存的一份感傷—無可避免的人生的缺憾，表現(xiàn)出來。

從情感濃度上來看，“閑愁”的情感濃度是十分“輕淡”的。看“漠漠輕寒上小樓”一句，“漠漠”是廣漠無邊的意思。詞人自感被廣漠的寒冷包圍，以景言情，他實際上從這一句就開始渲染春愁。但不論是寒冷還是愁緒，都如此之輕，像夢境一般輕，像無邊絲雨一般纏纏綿綿又容易令人忽略。對比如東流春水般無窮盡的愁，令花鳥凄絕泣血的苦，試想這一方春愁，若不是似“淡煙流水”的清幽寧靜讓詞人得以觸摸自己的內(nèi)心深處，可能就被世俗的紛擾打散了。在這要散未散之中，只余寶簾閑閑掛在小銀鉤上。這一具象事物的最終顯現(xiàn)好像宣告了之前的小樓、輕寒、淡煙流水、飛花、細雨都如一簾幽夢般輕柔、飄渺而不真實。這樣的愁緒是情調(diào)的渲染，而不是情感的沖擊。仿佛是流水上氤氳潮濕的霧氣，彌漫在周身，浸潤著靈魂，使人不知不覺沉溺于一種恬淡的感傷之中。

二、凄苦的哀愁

由于政治斗爭中的失利，敵對的黨人對秦觀、蘇軾、黃庭堅等人進行了嚴厲的打擊。在被貶至處州之后，秦觀又因謁告寫佛經(jīng)，遭到了第二次貶謫。這次，他被貶到了更為荒涼偏遠的湖南郴州。這可能是秦觀為官一生中最為痛苦的經(jīng)歷。他在去郴州路上寫了幾首極為悲傷的詩，其中一首《題郴陽道中—古寺壁》，便描寫了他在貶謫途中的困苦：

哀歌巫女隔祠叢，饑淑相追壞壁中。北客思家渾不寐，荒山一夜雨吹風。

這個時候的他，脫離了優(yōu)渥的生活環(huán)境，終于開始感受到真正的人生艱難與險惡。他已經(jīng)沒有閑情去品鑒內(nèi)心深處無來由的春愁，而不得不直面離別、饑餓、老鼠、荒涼破敗的古寺，他開始直面人生中真正的凄風苦雨。這使他對自己的未來產(chǎn)生一種強烈的憂傷和恐懼。于是他寫了一首非常悲傷的詞：

霧失樓臺，月迷津渡，桃源望斷無尋處?？煽肮吗^閉春寒，杜鵑聲里斜陽暮。

驛寄梅花，魚傳尺素，砌成此恨無重數(shù)。郴江幸自繞郴山，為誰流下瀟湘去。（《踏莎行·郴州旅館》）

葉嘉瑩認為“霧失樓臺，月迷津渡，桃源望斷無尋處”一句，并不是現(xiàn)實的形象，而是有一種象征的意味。細讀這一句，煙霧朦朧，不辨前路，詞人苦苦追尋的世外桃源在何處呢？至此，詞人已經(jīng)完全迷失人生的方向了，也沒有對往昔的追憶帶來的短暫慰藉。在《千秋歲》中，哪怕詞人最后說“春去也，飛紅萬點愁如?！?，但仍有鶯啼花影，仍有對西池會的記憶。但在《踏莎行》中，詞人向我們呈現(xiàn)的是一個沒有過去，更沒有未來，只有無盡悲苦的現(xiàn)在。“失”與“迷”痛訴了詞人當下的絕望，以象征的方式表現(xiàn)了一種頹廢、破滅的意境。

詞人表現(xiàn)的悲苦是有來由的，“霧失樓臺，月迷津渡”講的是人生迷惘也是政治失意，“驛寄梅花，魚傳尺素”講的是離別之苦，早已不再是無邊絲雨般的春愁了。詞人之悲苦其情感濃度是極為強烈的，是杜鵑啼血的悲苦。中國古詩詞中寫杜鵑的很多,“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其間旦暮聞何物，杜鵑啼血猿哀鳴”；“子規(guī)夜半猶啼血，不信東風喚不回”等。杜鵑啼血是個很凄慘的典故，相傳杜鵑晝夜悲鳴，啼至出血乃止。詩人用此典故，便是形容情感哀痛到了極點。而《踏莎行》中，杜鵑啼于日暮沉沉之時，更是將天涯斷腸人凄楚的境遇渲染得無比沉痛。南唐后主李煜的遭遇也可稱悲苦之至，本是一國之君卻一朝淪為他國的階下囚徒。他的悲憤與屈辱在筆下化成了“一江春水向東流”。每個人都渴望表達，詩人更有自己獨特的表達方式。在創(chuàng)作中詩人將自己的情感寄于表現(xiàn)對象，同時也將郁結(jié)于心的情感釋放出來，從而使其得以凈化。《虞美人》中，東流的春水浩浩蕩蕩，帶走時間的同時也使李煜的悲愁如春水般傾瀉而出。但是，秦觀的悲愁如何釋放呢？“驛寄梅花，魚傳尺素，砌成此恨無重數(shù)。”詞人的失意之悲、離別之苦如無數(shù)的磚塊一樣，一層層的“砌成此恨”。一個“砌”字，簡直要把詞人一生的悲苦都寫盡了，它如此之沉重，又如此難以排解。詞人心內(nèi)郁結(jié)無盡悲苦難以排解，只得向郴江發(fā)出詰問：你既繞郴山而流，又為何要流到瀟湘去呢？應知天地自然，本該如此，詞人此問實在無理。但是，天地之間，又有什么是有理的呢？為何人要經(jīng)受生死別離之苦？為何朝堂之爭要趕盡殺絕？為何“人生長恨水長東”？蘇軾最為欣賞“郴江幸自繞郴山，為誰流下瀟湘去”一句，實是沒有經(jīng)歷過深切的痛苦，便體會不到詞中所蘊含的面向宇宙人生的哲思。

三、秦觀前后期詞風變化原因

從秦觀前后期的詞風變化中，我們可以明顯感受到其性格原因?qū)υ~作的影響。同樂觀曠達的蘇軾相比，秦觀是一個對感傷和愁苦最為敏感，體驗也最深刻的人，他的內(nèi)心似乎過于纖細了。在尚且朝堂為官，人生平順之際，便能敏銳接收到并傳達出人生微妙卻普遍的無名憂傷，及至遭逢人生風雨，不若蘇軾“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的瀟灑自若，他的敏感多思卻將他驚惶的內(nèi)心徹底打亂，從而砌愁堆恨，迷失津渡。

古人云：“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但秦觀卻相反。他在前途充滿希望，人生得意時，會喜不自勝。如詩《輦下春晴》：“平康何處是，十里帶垂楊”這樣輕快昂揚的詩句。此詩寫于詩人應舉之前，秦觀性格中恃才傲物的一面使他對此次的科考有非常大的信心，覺得自己完全可以平步青云，在官場有所作為。在第一次科考之前秦觀也曾作《錢秀才序》：“不顧忌諱，如平生故人”，“笑語終日去”、“遨游飲食而歸”，“縱酒狂醉，各馳驢去”、“異日復然，率以為?！?。幾句序言，一個豪情率真、放浪形骸的人物形象便躍然紙上。然而，當秦觀遭受打擊時，又很容易陷入悲苦難以自拔。神宗熙寧四年二月，科舉改制，將取仕重點從詩文改為經(jīng)義、策論，這造成了秦觀首次科考落榜，他也因此備受打擊。落第回鄉(xiāng)之后，秦觀生了一場大病，閉門不出，作《掩關(guān)銘》。銘文“植芳樹美兮亦既蕃，執(zhí)耰搏虎兮更眾難。自核不迷兮邈《考槃》，蹇民多艱兮戒求全?！币郧⑻諟Y明來標榜自己不慕榮華，忘懷得失，傳達出避世歸隱的意圖。但實際上秦觀并非真的有退隱之心，接下去作者便對變法帶來的政治昏暗，民生艱難表達了強烈的不滿?？梢?，科考失意的秦少游依然如之前那般醉心政治，《掩關(guān)銘》不過是他承受不了的名落孫山的打擊而發(fā)的喪氣之語。不得不說這是秦觀的性格缺陷，他無法做到于逆境中“悠然見南山”、“一蓑煙雨任平生”，反而很容易使自己迷陷其中。及至后期遭貶謫，寫下“霧失樓臺，月迷津渡，桃源望斷無尋處”這樣的詞句，他自覺自己的人生已經(jīng)毫無出路了。

另一方面，秦觀為官時期陷入黨政之爭，黨爭的失敗也是他詞風變化的一個重要原因。秦觀年少時也是個胸懷大志，豪情慷慨的人?！端问贰分杏杏涊d：“少豪雋，慷慨溢于文詞，舉進士不中。強志盛氣，好大而見奇，讀兵家書與己意合”。然而秦觀入朝為官之后，并沒有很快達成自己的政治理想。北宋黨爭異常激烈，王安石變法引起了朝野一部分人的強烈反對，這一部分人相對于王安石領(lǐng)導的新黨而言被稱為舊黨，其中就包括了時為詞壇領(lǐng)軍人物、“蜀黨”首領(lǐng)（蜀黨為舊黨分裂出的三黨的其中一黨）蘇軾。而秦觀是蘇軾的學生，自然被視為蘇軾同黨。蘇軾反對變法失敗，“烏臺詩案”的爆發(fā)給秦觀帶來了很大的打擊，接連兩次的貶謫也使秦觀陷入了人生低谷。他這一時期的詩詞傳達出了深重的憂愁，如《霅上感懷》：“舊事欲尋無處問，雨荷風蓼不勝秋！”又如《千秋歲》：“春去也，飛紅萬點愁如海?！鼻赜^早期的昂揚與慷慨早已被消磨殆盡，此時的他正是人生多風雨，失意滿愁腸。秦觀有著較為強烈的功名之心，使得不得不時時忍受政治失意帶給他的折磨，如果他能夠像他的老師蘇軾一樣樂觀豁達，便不會任由自己在痛苦之中沉淪難以自拔直至英年早逝。

秦觀詞的前后期變化正照應了他的人生起落。有詩云：“國家不幸詩家幸，賦到滄桑句始工”，對于詩人也是如此。正是秦觀將自己的人生悲劇寫入詞中，詞壇才收獲了如此悲愴深沉，哀怨動人的經(jīng)典之作。當然，不論是秦觀前期輕淺的閑愁還是后期遍嘗人生苦難后深切的悲痛，實際上都觸及到了最為普遍、最令人動容的人生的缺憾。因而對于千百年后的讀者，仍然可以引起感發(fā)與共鳴，獲得永恒的藝術(shù)生命力。

注釋：

1.葉嘉瑩.古詩詞課[M].上海：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8年.

2.《宋史》卷四百四十四，《文苑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