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遺址

南道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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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遠處的秋天

秋天總是板著一副中年人的面孔，舉著一把鉛灰色的雨傘，站在我的窗外。透過霧氣迷蒙的玻璃窗，我看見它清瘦的身段和即將步入暮年的步態(tài)。無論晴日還是雨天，我都躲在自己的書房里讀書，這是我認為對得起秋天里一片寧靜的唯一方式。當(dāng)然可以伴隨著一些思考，但不可太多，因為秋天已經(jīng)夠深邃了。不出門，才能碰見十九或者二十世紀(jì)的文人們，他們坐在門可羅雀的小酒館、落葉滿地的莊園或墓地旁的鑄鐵長椅上，沉浸在獨自思索的世界里。

有時候，我會從書架上隨意抽出一本線裝書。那是我專業(yè)研究領(lǐng)域里的一冊古籍。封面泛黃，但這并不說明它年歲已久。它可能僅僅是十年前上海古籍出版社臨時整理的一套影印版中的一冊。它曾經(jīng)被我翻來覆去嚼得稀爛，其中用紅筆與藍筆勾畫和標(biāo)注的痕跡還影影倬倬。

落葉會從我打開的半扇窗子閃身進來，像一位不約而至的舊友。不是一片，而是三五片。我的居所距離那些香樟樹、懸鈴木樹和梧桐樹太近了。我每天的起居生活都被它們一覽無余。樹葉落進我的書房，躺在木質(zhì)地板、凌亂的書桌和累累印痕的沙發(fā)上。我給它們騰出位置，讓它們在此更加蒼老，失去水份，最終成為我夾在書頁與書頁之間的書簽。其實它們剛來的時候尚有綠意，即使算不上年輕，但也并非遲暮。它們是被一陣陣秋風(fēng)生拉硬拽提前告別枝頭和人間的。

圖1 梧桐樹（來源網(wǎng)頁）

一年一度，如果我再仔細一些，就會發(fā)現(xiàn)兩鬢的華發(fā)，在逐漸往頭頂侵蝕，像門前的那口水缸，但凡雨天，石缸壁上的苔蘚就會擴大蒼綠的面積。有時候，我覺得我就是那口沉默的水缸，停在秋天經(jīng)過的驛站，注視著它打馬而去，一年以后，又注視著它緩步而來。

秋夜止步于此

我們抵達1994年的甘洛火車站已是深夜。群山在黝黑的暮色中緊緊包裹著這座大涼山中的小站。這里的秋天給我的第一印象是干凈中滲透的寒冷。這樣的時令即使在北方，也不過是微涼的風(fēng)攜帶的少許寒意罷了。山區(qū)的夜永遠是黑不盡的。瓦藍色的夜空由于星辰滿天的緣故，看上去壓得很低。冒著白煙的火車離開之后留下的鐵銹般的氣味滯于空氣中久久不散。

夜的遼闊使車站的幾盞白熾燈顯得昏暗。幾根鐵軌冰冷地伸向遠方。它們令我想起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在《白癡》中描繪的華沙鐵路線上一節(jié)三等車廂中的兩個旅人。

站臺上有幾個彝人席地而坐，他們身上的羊毛披氈——查爾瓦——看上去厚實暖和，下端的長穗流蘇在玻璃門的反光中很是搶眼。他們一動不動，似乎睡著了，有人還輕微地呼出了鼾聲。

圖2 身披羊毛披氈的彝人（來源網(wǎng)頁）

灌木叢和森林就在不遠的地方，蟲鳴聲現(xiàn)在顯得特別響亮。一陣風(fēng)從山谷里吹過來，帶來了湖水中的水草長期浸泡后的氣息。前來迎接我們的當(dāng)?shù)厝艘驗樯襟w滑坡被耽擱在了路上。我和同事們坐在候車室空蕩蕩的長木椅上打著瞌睡。小賣部在火車離去之后閉了門，停止了營業(yè)。

我來到室外，枕木和煤屑混雜的氣味仍舊彌漫在山區(qū)清冷的空氣中。東方的天空開始發(fā)白，山巒的輪廓清晰可辨，已經(jīng)可以聽見越來越多的鳥鳴了，還可以瞧見它們倏忽飛過的輕盈的身影。

我們的秋天一晃而過

我們走了很遠一段路，才想起忘掉拿走了那頂草帽。是重新返回去取，還是就此不要它了。這令我們猶豫不決。草帽是我們今年夏天在云南旅游時，你一時興起，在一個膚色黛黑的當(dāng)?shù)厝耸掷镔徺I的。它的確是一件精致小巧的藝術(shù)品。你傾向于返回去取，我傾向于繼續(xù)往前。于是分歧產(chǎn)生了。

這個秋天我們產(chǎn)生了太多的分歧和矛盾。似乎每一個白晝和黑夜都充滿了爭吵、辯解和有氣無力。一次晚餐地點的選擇，散步的方向和出發(fā)的時間，衣服顏色的搭配，針對某某時尚人士的評價，幾句言詞的深淺表達，周末是登山還是看海，甚至炒雞蛋是否放蔥花，刷牙的方向是先豎還是后橫，襪子該不該和內(nèi)衣一起洗，屋子里擺放的綠植是不是該更換了……瑣碎的生活細節(jié)淹沒了我們。我們像被一根正在生長的藤蔓緊緊纏身喘不過氣。當(dāng)我們靜下心來，又都發(fā)覺自己錯了，但不知道錯在哪里。于是我們又開始爭吵不休辯解不止，然后向?qū)Ψ降狼刚J錯和好如初。我們仿佛步入了一個困陣，周圍密布著迷幻的物象。我們不知所以、不明就理。我們被紛繁蕪雜的生活帶向了悵惘、迷惑和疲憊。

這是我二十年前的一段經(jīng)歷。無可否認，那個秋天在我的記憶中相當(dāng)漫長，我知道這是懊惱和沮喪的緣故。后來我重新成為一個單獨的個體，在秋天即將消失的時候，她也消失了。這是一次徹底的消失。我們從此再也沒有任何聯(lián)系。就像我曾經(jīng)遇見的一棵千年古柏樹，它的闊大和蓊郁令我咂舌和震驚。我發(fā)誓每年都會去看望它至少一次?？墒?，我和它的相遇原來也就僅此而已。我再也沒能去看它。即使它離我常住的地方也不過三五百公里的距離。

麻雀在深秋里忙碌

這時候的鄉(xiāng)下，收獲的場面經(jīng)過熱鬧的洗禮，田地逐漸閑置起來。麻雀，是這個季節(jié)里最忙綠的勞動者。祖父告訴我們，不要去拾撿田間地頭和谷倉旁遺落的糧食。他給麻雀們留下的念想成為它們接下來整整一冬的希望。

麻雀是距離我們最近的鄰居。它們棲居在祖屋后頭的竹林和各種樹林的高處。清晨，天未亮，嘰嘰喳喳的吵鬧聲就爬上了半開的木窗。有時候會有一只愣頭愣腦的灰色的身影短暫地停留在窗臺，留下灰白色的糞便；有時候它們會前來勘察我家的屋檐是否適合筑巢，兩次三次，晴天和雨天。可惜大多數(shù)時候它們選擇了放棄。有一年，我坐在門檻上吃晚飯，聽見頭頂有喳喳的叫聲。一只麻雀落在我的面前，它的眼珠盯住我碗里的飯粒。我這才發(fā)現(xiàn)不知何時，一個深褐色的鳥巢已經(jīng)緊緊地貼在屋檐的角落里。一對夫婦和它們的兩個孩子。整個秋天，它們飛進飛出。我故意留在檐坎上的米、肉、蟲子和一些餅干屑，都被它們統(tǒng)統(tǒng)啄走。

圖3 在樹枝上吵鬧的麻雀（來源網(wǎng)頁）

居住在樹林或竹林里的麻雀是大家族。它們成群結(jié)隊地早出晚歸。它們可以去很遠的地方覓食，暮色四合的時候才吵鬧著歸來。通常有一只年邁的麻雀會堅守在巢中。我和我的小伙伴們不止一次在洋槐樹的幾個相鄰的巢穴中發(fā)現(xiàn)過一只動作遲緩的麻雀。它緊張的神情和渾濁的眼珠令我們詫異。我們從未碰過它。我們對它的好奇不亞于它對我們的好奇。也許它認識我們，畢竟我們是多年的鄰居。我很慶幸當(dāng)年的我們從未做過掏鳥蛋、捕麻雀、捅鳥窩之類的惡行。

現(xiàn)在，我所居住的小區(qū)濃蔭密布，大量的麻雀又象小時候一樣生活在我的周圍。它們經(jīng)常從我的窗前飛過，但再也沒有一只愣頭愣腦的灰色的身影短暫地停留在窗臺。

秋天的斧頭

那時候，我還年輕，秋天總給我一把斧頭的印象。它揮動木柄砍掉了從春天到夏天積累的大部分事物。豐滿的季節(jié)從此蕭條，像病中的書生一樣瘦削、孱弱。秋天里突然出現(xiàn)了許多慢性病復(fù)發(fā)的人。他們從我身邊走過時，我能嗅到一股消毒水或中草藥的氣味。我不知道這是不是一種錯覺。它令我想到死亡，想到一個生命可能會難以度過這彌漫著衰敗、空洞、錯誤、逃遁等一系列哀矜的季節(jié)。

我不愿在秋天里停留。我總是希望冬天盡快從北方穿過層層山巒而來。有沒有雪都無所謂。寒冷徹骨的感受畢竟要深刻得多。守著一堆炭火看書或?qū)懽?，比立于窗前閱讀樹葉從枝頭成片地變黃、落下，心境自然要更加清凈平和。秋天里，從城外傳來寺廟的晨鐘暮鼓，聽上去仿佛在為凋敝的萬物祭奠。有一個周末的上午，我獨自漫步去了東林寺。蒼郁的楠木林蒙上了一帶暮秋的薄霧。寺門的石階上，一位身著僧衣的老者正在慢條斯理地打掃地面的落葉。落葉堆成了梯形的小山?？吹贸鰜碜蛲淼纳介g定有一場不小的夜雨和冷風(fēng)。

我跨進寺門，簡陋的藥師殿前的空地上冷清地橫放著一座銅制的香爐。陳舊的香爐上不見一根燃香。這是秋天的結(jié)果。秋天讓這座昔日香火不斷的寺廟變得如此荒涼?？盏厣弦廊挥泻芏嗦淙~和積水，掃地僧還來不及清掃。陰沉的天空壓向這座千年古剎，它還在聚集更多的烏云。

圖4 落葉滿地的寺廟（來源網(wǎng)頁）

川南邊陲的縣城，難以遇見秋高氣爽、秋陽高照的日子。大多數(shù)走在天空下的人們，都無緣無故地露出凝重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