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立新
內容提要:關于文學的跨學科研究引發(fā)了學界的熱議,無論在理論觀念還是在研究實踐中都體現出學者們多樣化的思考。本文認為,文學的跨學科研究需要立足文學學科本身的立場,在吸收其他學科研究方法和知識材料的同時,將其納入文學自身的研究場域和批評話語體系中。這是由文學研究中存在著“闡釋的雙重循環(huán)”的邏輯所決定的。為此,論文以古希伯來歷史文學的文本為例,從文學與歷史學兩個維度對關于掃羅王與大衛(wèi)王形象塑造的敘事進行了分析。
文學的跨學科研究與新文科語境中的文學研究是學界討論的熱點問題,但這兩個問題并不能混為一談。在當前高校學科改革的討論中,新文科建設的前提是不同學科,尤其是人文社會學科與自然科學學科之間的融合,甚至是在原有傳統(tǒng)文科的基礎上重新建立的“新的文科”。因此,在這一涵義下的文學研究帶來的必然是對原有學科從觀念到研究方法的革命。文學被看待的方式從作者的身份、文本的建構到作品的傳播與接受和對作品的價值評價均會發(fā)生改變。相應地,從文學批評的角度看,原有的文學研究方法,例如強調內部研究與外部研究相結合、主張文本細讀、注重藝術修辭的考察、對影響與接受模式的分析等,均遭到顛覆。而文學的跨學科研究則是在肯定既有學科差異的前提下,堅持文學學科自身的立場,認為非文學學科領域內容應用于文學研究需要納入文學理解自身的邏輯和路徑之中。
關于新文科建設以及如何在這一理念下進行文學研究的思考還處于在路上的階段,而文學的跨學科研究顯然是當下更容易被接受的一個命題。2015 年外國語言文學一級學科下增設“比較文學與跨文化研究”二級學科,這不但與中國語言文學一級學科下的“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二級學科的研究理念和研究方法交叉、融通起來,而且也在肯定既有學科建制的前提下為文學的跨學科研究提供了廣闊的空間。文學的跨學科研究呼應了學界從過去畫地為牢的狹窄學科視野走向人類精神創(chuàng)造原本在知識結構上相統(tǒng)一的根本事實,但我們同時也應該承認,學科的建立畢竟有其深厚的基礎和邏輯。文學研究通過建構屬于自己的批評話語系統(tǒng),不但使得對應納入其考察疆界的研究對象的探討得以深入,更重要的是,學科的存在合理地預置了在跨學科研究的理念下,本學科要素與其他學科要素的關系。這一認識包含了兩重考慮在內:文學的跨學科研究既應以自己的批評方式展現其學科特征,也會在面對具體的研究對象時宣示其跨學科研究的合理場域。換言之,文學的跨學科研究不是文學學科知識與其他學科知識的機械疊加,也不是簡單地用其他學科的研究方法處理文學現象和問題的行為。
從西方學科史傳統(tǒng)的角度看,學科意識的出現和初步奠定是在古希臘時期,而近代學科分類的產生,則起源于文藝復興時期。自17、18 世紀開始,各種學科進一步分化,直至今日,隨著人類對世界和自身探索的愈益深入、知識結構的日益拓展,新的學科仍在不斷涌現。因此,所謂學科,也就意味著相對獨立的研究對象、知識體系和相對獨立的研究方法。這就給我們提出了一個問題:文學的跨學科研究其出發(fā)點應該系于何處?我們知道文學作品所呈現的內容關涉不同學科所探索的人類物質與精神生活的方方面面,或者說,人類對自然世界和自我世界的探索過程構成了一部大寫的以人為中心的文化史,那么文學的跨學科研究是否就可以走向兩個方向——一是讓文學史在從屬于歷史文化傳統(tǒng)的過程中,將文學研究淹沒于泛文化研究之中,二是以非文學學科的方法作為主導范式去分析和解讀文學文本,模糊文學研究自身的邊界和特質。我們認為這兩種做法都將導致文學研究被邊緣化,走入文學跨學科研究的誤區(qū)。
如果借鑒哲學上“實然性”和“應然性”這一對范疇,文學的跨學科研究應該首先承認文學自身學科特質的實然性,然后才是根據這一實然性展開吸納其他知識領域和學科的方法論思想,進一步進行跨學科應然性的探求過程。
何為“實然性”和“應然性”?實然性就是指事物在實際上是怎樣一種存在狀況,應然性就是指事物應當是怎樣一種存在狀況。從哲學上說,實然性不等同于現實性。現實性要兼具合理性和客觀性,而實然性則是說某一事物具有客觀性,但并不一定存在絕對的合理性。例如我們說外國文學學科的存在是一個客觀的事實,具有現實性,但是在主張文學研究中的跨學科研究,甚至新文科建設過程中的文學研究趨勢下,基于傳統(tǒng)理念下的學科內涵和研究方法與觀念,其固守的本質主義的合理性就會遭到質疑。而應然性則與可能性相聯(lián)系,重在說明事物發(fā)展應該遵循的可能邏輯而達致的應該的結果。因此,應然性通常也是一種可能性,當一個事物的發(fā)展有多種可能性時,就會呈現出一個由多種可能性構成的空間;而應然性則意味著我們能夠在這個空間中選擇出最符合我們的價值理念或價值標準的可能性,進而創(chuàng)造條件使這種可能性變成現實。換言之,實然性屬于事實判斷,而應然性屬于價值判斷。
文學學科屬于人文學科,文學研究是人文研究,在廣義上說,也是藝術研究。這一基本的認識使得我們在思考文學的跨學科研究時,必須面對這一研究的有效性問題。一項完整的人文學科的研究不但要涉及研究的理論、方法和具體的路徑,更涉及研究者賦予研究結論的意義或價值評判。當今世界,科學技術特別是人工智能技術的發(fā)展,深刻改變著我們的生活方式甚至精神產品的生產方式,“文學”的內涵和外延、存在形態(tài)都在發(fā)生著改變。如同文學史上曾經發(fā)生過的那樣,人們似乎需要再次重新定義文學為何,思考“文學”這個術語到底意味著什么。然而,從西方文學史的角度看,經歷過從古典時代、中世紀、近代以來直至20 世紀關于文學觀念嬗變的歷程后,我們仍然認為,無論圍繞著文學的一切經歷著怎樣的變化,文學是借助于語言文字這一符號系統(tǒng),以其特有的審美形式對人類經驗所做的闡釋性表現這一根本命題并沒有改變。文學的世界不是現實的世界,而是被作家的“經驗”(Experience)所建構的世界,只是在審美的意義上,其風格上的“現實主義”“浪漫主義”“現代主義”“后現代主義”等概括才是成立的。而對人的經驗的“闡釋性表現”,則意味著文學要通過豐富的藝術修辭手段或詩學表達策略對其所建構的世界予以價值評判。承認這一前提,實際上是在承認文學以及文學研究的獨立地位,以及基于這一獨立地位所展開的跨學科研究的有效性。在今天,文學研究的領域已經極為廣闊,但其真正的對象不是別的,仍然是符合上述諸條件的文學文本;或者說,文學研究的整個過程事實上是圍繞文本進行的。艾伯拉姆斯曾提出文學藝術活動過程與作品相關的四個基本要素——作品、作家、世界、讀者,我們看到,無論20 世紀以來以哪一種要素為中心發(fā)展出多少文學批評的理論,但說到底,都離不開對文學文本的考察,最終仍要落實到對文學文本的理解和評價上去。作家心理與創(chuàng)作過程的研究如此,作品本體的研究如此,讀者接受研究如此,社會歷史文化批評也如此。原因顯而易見,文學史是圍繞一個個作家的創(chuàng)作而形成的,而一個作家在文學史上的地位,歸根結底是由其留下的作品所決定的。
文學研究實際上就是一個文學闡釋的過程,眾所周知的是,任何闡釋都處于廣義闡釋的洪流之中,當下的研究只是其中的一部分。如前所言,文學作為人文學科的特點、文本世界的建構性、文學闡釋的傳統(tǒng)的存在,一方面顯示了其自身有別于其他學科及其研究的獨立性,另一方面也顯明了其存在狀態(tài)所具有的實然性。而文學的跨學科研究在我們看來,就是打開了由其“實然性”向“應然性”演進的一個闡釋的過程。那么這二者的關系應該如何看待?我們不妨引入一個闡釋學的重要概念——“闡釋的循環(huán)”。
海德格爾談到對藝術的理解時曾說:“什么是藝術?這應當從作品那里獲得答案。什么是作品?我們只能從藝術的本質那里經驗到。任何人都能覺察到,我們這是在繞圈子。”何謂“闡釋的循環(huán)”?艾伯拉姆斯說:“狄爾泰將施萊爾馬赫以前描述的闡釋過程命名為闡釋循環(huán)。也就是說,要想弄明白任何語言單位整體中各文字部分的確切含義,就必須先領悟該語言單位的總體含義;然而只有理解了各組成部分的含義,我們才能了解作品的整體含義。這種釋義過程的循環(huán)適用于任何語句中的字詞與全句之間的關聯(lián),也適用于一部作品中所有的獨立句子與作品總體之間的聯(lián)系。”這一定義是就文學文本本身的闡釋而言的,但是,文學史不過是人類歷史文化的一部分,任何一部文學作品都是在具體的、一定的歷史文化語境中被創(chuàng)作出來的。正如不同學科對應著人類探索的不同領域、任一學科相對于由各個學科組成的整個學科譜系而言是局部與整體的關系一樣,文學學科所內蘊的一切相對于與其相關的其他學科所具有的內容、文學研究對于與其相關的整個學科知識譜系,同樣是局部與整體的關系。那么其對文學的跨學科研究的啟示是什么?
如果說文學研究以文本為中心,就具體的文學文本研究而言,意味著存在雙重的闡釋循環(huán)——第一重循環(huán)發(fā)生在文本語境的內部,第二重循環(huán)發(fā)生在文本語境與其相關的文化語境之間。相應地,如果文學學科內部諸要素關系的研究可被視作遵循第一重循環(huán)邏輯的話,文學的跨學科研究則發(fā)生在其與其他相關學科關系的第二重循環(huán)過程中,也即由實然性向應然性演進的過程中。這一演進不應是任意的,而是由這二者之間所建立的“可能性”所決定的。這涉及在具體的研究對象確定后,應該或能夠跨入到什么學科視角,可以吸收何種其他學科的理論話語資源以及能夠關聯(lián)的知識領域的基本范圍。由此,我們就面對了“語境”的問題。
眾所周知,語境包括狹義的“語言語境”和廣義的“文化語境”。我們仍以文學文本為例?!罢Z言語境”是由書寫語言的上下文構成的文本環(huán)境,一方面,它幫助我們對文本的詞匯、語句、語義以及在語言層面基礎上構成的更高層級的具體意象、情節(jié)單元、人物形象等細節(jié)的理解;另一方面,上述以文本細讀為前提的“局部”理解,反過來又奠定了我們對整部作品主題意蘊和審美風格認識的基礎。而廣義的“文化語境”則指的是與文本指涉相關聯(lián)的社會、歷史、文化傳統(tǒng)。文本內的“語言語境”和文本外的“文化語境”的互相作用,涉及的就是文學跨學科研究中的第二重闡釋循環(huán)的問題。而無論是一部具體的文學作品的文本世界,還是一個具體文學研究對象本身的特殊性內涵,又指示著跨學科研究所可能拓展的學科維度。因為,闡釋的全過程不是在拆解和分析文本的結構要素中尋求部分與整體的循環(huán)統(tǒng)一,而是必然實現如伽達默爾所提出的“視域融合”,是在文本與歷史性理解的互動中獲得一種增值效應。
因而,文學的跨學科研究是從文學本身出發(fā)的研究,而非從其他學科跨到文學來的研究,其目的是揭示相對單一的、傳統(tǒng)的文學批評方法、研究路徑下被遮蔽的層面和空間,進而產生文學闡釋增值目的的研究。就此而言,無論文學跨學科研究所“跨”或關聯(lián)的是其他什么學科,它仍然屬于文學研究的范疇。將文學文本作為材料,運用非文學學科的視角、方法進行的研究,的確可以對文學研究產生助益,擴大乃至深化對文學問題的認識,但是這需要一個基本的前提——只有通過將由此獲得的新認識納入到以文本為中心的文學世界的詩學結構、參與到我們對文學經驗建構過程的總體理解中時,屬于非文學學科研究所關注的問題才能轉化為一個文學研究領域內的問題,諸如對文學的社會學研究、政治學研究、倫理學研究、心理學研究或人類學研究等,才成為文學社會學、文學政治學、文學倫理學、文學心理學或文學人類學研究等的文學跨學科研究,由跨學科研究產生的“增值效應”,才能真正得以實現。
文學研究的出發(fā)點必然是首先對作為文學文本的對象的研究,而且這一研究也理應首先是以文學研究自身的批評話語對研究對象所做的本學科意義上的考察。例如,我們對《詩篇》第23 篇的研究,這首古希伯來的著名詩歌由一個申明作者的題注和六節(jié)詩句構成:
詩篇第23 篇
大衛(wèi)的詩
1.耶和華是我的牧者;我必不至缺乏。(綜合平行體)
2.他使我躺臥在青草地上;(他)領我在可安歇的水邊。(同義平行體)
3.他使我的靈魂蘇醒;為(他的)[自己的]名他)引導我走義路。(同義平行體)
4.我雖然行過死蔭的[幽]谷,也不怕遭害,因為你與我同在;你的杖,你的竿,(它們)都安慰我。(綜合平行體)
5.在我敵人面前,你為我擺設筵席;你用油膏了我的頭,[使]我的[福]杯滿溢。(綜合平行體)
6.我一生一世必有恩惠慈愛隨著我;我且要住在耶和華的殿中,直到永遠。(綜合平行體)
從不同的學科視域出發(fā),對這首詩歌自然有其不同的解讀路徑和解讀方法。研究古代以色列民族史的學者,感興趣的是詩歌背后的“本事”為何,于是關于大衛(wèi)王登基前作為一個牧羊少年的生平身世、此詩應該是“影射”大衛(wèi)王當政時期王子押沙龍或亞多尼雅叛亂的“史實”探討等結論也就出現了。其研究路徑與方法,是先從如《撒母耳記》《列王記》和《歷代志》一類具有歷史文獻性質的書卷中關于大衛(wèi)生平的記載中尋找與詩歌信息的對應關系,然后展開相關的分析。而猶太教或基督教內部的學者,當然是從各自神學體系出發(fā)去看待這首詩歌的,分別聚焦的重心在于基于民族信仰的“圣約與信靠”和基于普世信仰的“恩典與救贖”。其研究路徑與方法,是基于不同經卷中相關書寫的互文聯(lián)系和寓意解經法。這兩種研究的結論,分別具有歷史學和宗教學研究的特點。
然而,從文本形態(tài)來看,這畢竟是一個詩歌文本。對其進行的一切意義的詮釋,首先應該理解這一文本是作者如何以詩歌創(chuàng)作的方式“建構”而成的。當我們從文學研究的方法和路徑對其展開考察時,依據此詩最顯著的特征,首先看到其詩體采用的是古希伯來詩歌諸種詩體中的“平行體”,而根據平行體主要的三種體式及其敘事、抒情的功能,此詩主要使用了“綜合平行體”和“同義平行體”,這決定了其長于敘事基礎上的抒情性特質。其次是基于我們對其中所有動詞時態(tài)的觀察,發(fā)現其主要使用未完成時的各種時態(tài),其間夾雜了個別完成時的一般過去時態(tài),這不但使全詩在時間邏輯上包含了基于詩人創(chuàng)作時“當下”時間坐標的回顧,更顯示為一個面向未來的開放式空間的總體結構。在這一前提下,《詩篇》第23 篇又可以從五個層面加以分析:其一是隱喻與意象,其二是語詞功能,其三是空間場景的轉化,其四是抒情主人公與抒情對象之間人稱對應關系的轉換,其五是抒情主人公與抒情對象形象特征的變化。美國新批評派學者柯林斯·布魯克斯說:“文學批評主要關注的是整體,即文學作品是否成功地形成了一個和諧的整體,組成這個整體的各個部分又具有怎樣的相互關系。”在文本環(huán)境的內部,對作品的理解,的確是在其各個部分與整體之間相互關系的循環(huán)觀照中得以實現的。
上述的分析,屬于基于語言語境內部的考察。通過這樣的分析,我們可以看到這篇詩歌具有“田園牧歌”般的審美風貌,也可以看到詩人通過隱喻意象和象征的手法,表達對耶和華的堅定信仰。如果我們止步于此,對這首名詩的詮釋也基本就停留在了這個層面。我們當然可以進一步“挖掘”其修辭效果上的“微言大義”,但是“挖掘”這個詞本身,在某種意義上,其實就是在宣示一種單一研究路徑的局限,因為這同時意味著這一路徑將無力拓展我們的研究視野,生成新的詮釋意義。這就仿佛我們在同樣的地質結構上鉆洞,不斷鉆下去,但取出的土樣雖然在不斷增加,但卻是同質的土樣。
可是,這首詩給予我們的理解真的就言盡于此了嗎?
在希伯來文學或圣經文學研究界,針對某一文本,存在著許多觀點和認識,它們常常是被一部分人所接受,但被另一部分人所質疑。例如,有人在《約伯記》中讀出了約伯作為人類的代表激烈反抗上帝的神權,因而這部作品閃耀著可貴的人本主義思想,但卻不思考為什么約伯反抗的結局及其最終的生存狀態(tài)是“馴服”“平靜”而一改其起初激烈叛逆、反傳統(tǒng)觀念的立場。再如有學者說《雅歌》以人間之愛象征了神圣之愛,書拉密女對牧羊少年堅如磐石的愛情乃是古代以色列民族對耶和華無限忠誠的表現,但這種基于寓意解經法的結論又完全遮蔽了作品中流淌的鮮活、強勁和如“沙侖的玫瑰”葉瓣上晶瑩的露珠般純真的人性生命力。我們應該承認,類似的見解的確程度不同地“突破”了僅僅從文學視角對文本的觀察,帶來了某種新的詮釋意義。不過,盡管“一千個讀者有一千個哈姆雷特”,但是這種闡釋的有效性如何認定,在什么范疇內認定,均需進一步做出界定。
讓我們回到《詩篇》第23 篇。如果我們循著希伯來自身的文化傳統(tǒng)進入文本與文化語境關系的第二重闡釋之中,這種跨學科研究會讓我們進入古代迦南的自然與社會空間,涉及與這一民族生活方式、歷史際遇、信仰特點、神權觀念等多學科領域的聯(lián)系,詮釋出希伯來民族意識和精神的豐富內涵。同時,循著詮釋空間的拓展,我們也會對這首詩歌作者的身份產生不同于“題記”的認識——這位詩人并不一定就是那位聲名赫赫的大衛(wèi)王,而可能是以色列民族國家存在于古代迦南時期的某位沒有留下姓名的作者,他可能是大衛(wèi)王的同時代人,也不能排除是大衛(wèi)王身后的一位詩人。這種新的理解不但讓我們認識到簡單生硬地探求其歷史本事的方法并不足取,也回答了為什么《詩篇》第23 篇在全卷150 篇詩歌中被譽為“詩中之詩”的原因——因為它不但集中深刻地表達了古代以色列民族的民族意識和精神特質,而且與我們前面談到的詩歌的時空結構相一致,其獨特的魅力可以跨越時空,在以色列的子孫們心中因著情勢,不斷喚起祖先們苦難與歡欣相交織的體驗。
對于上述認識,我們以古希伯來文學中掃羅王和大衛(wèi)王的形象分析為例稍加說明。掃羅和大衛(wèi)分別是古代以色列民族在迦南立國后統(tǒng)一王國時期掃羅王朝和大衛(wèi)王朝的開創(chuàng)者。關于他們的事跡,主要見于《撒母耳記》《列王紀》和《歷代志》。在希伯來民族經典《塔納赫》中,這三卷書通常被歸在“歷史書卷”名下,但是從文學敘事的角度看,它們則屬于希伯來文學中的“歷史文學”類別,具有典型的文學敘事與歷史敘事的雙重品質。這一基本認識,決定了對掃羅王和大衛(wèi)王形象的分析可以是一個文學與歷史學跨學科研究的問題。
在文學研究的視閾中,我們通過人物的行為、話語、不同人物間的關系和以人物為中心的情節(jié)關注的是這兩位古代以色列民族君王的性格特征和形象內涵,以及掃羅王和大衛(wèi)王事跡書寫的主題是什么。從這些方面來看,掃羅的性格特征是魯莽沖動、有勇少謀、優(yōu)柔多疑,還患得患失;而大衛(wèi)的性格特征則是智勇雙全、文武兼?zhèn)洌瑢嵙θ跣r能忍辱負重,力量強大后具有長期的戰(zhàn)略發(fā)展眼光。掃羅在位只有十五年,戰(zhàn)死后王朝也未能延續(xù)下去,不久即被大衛(wèi)王朝所取代,他是一個悲劇性的人物形象。大衛(wèi)在位則長達四十年,充分顯示了一個成熟的政治家和軍事家的品質,不但開創(chuàng)了此后大衛(wèi)王朝數百年的基業(yè),而且成為后世以色列—猶太子孫心中作為民族英雄的不可磨滅的記憶。在從掃羅王朝走向大衛(wèi)王朝的過程中,掃羅、大衛(wèi)與外敵的浴血奮戰(zhàn),兩人之間的個人恩怨,掃羅處理各種重要問題時的進退失據,大衛(wèi)與民族內部各種勢力之間錯綜復雜的關系,一一呈現在讀者眼前,情節(jié)曲折激蕩,彰顯了文學敘事的特殊魅力。顯然,文學性書寫在對比性敘事中塑造了兩位國王不同的英雄形象,反映了以色列民族國家初立時期內憂外患的形勢下,王權確立的艱難與復雜性,也凸顯了以色列民族王權產生必然性的主題。支撐上述結論的,當然是敘事文本中大量的相關敘事細節(jié),限于篇幅筆者無法一一列舉,只能在給出分析結論時約略提及。
所謂“時勢造英雄”,當我們引入歷史學的分析視角時,重心就從更多關注作為個體的人物性格、行為轉移到了歷史人物生活的時代特征、社會形態(tài)和歷史文化語境對其命運的影響。
以色列人進入迦南后,曾經歷過各個支派(部落)各自為政的一個半世紀左右的“士師時期”。盡管生產和生活方式由游牧、半游牧轉為定居與農耕,但松散的部落聯(lián)盟制度無力抵御迦南和周邊異族邦國的進攻。大小戰(zhàn)事連年不斷,以色列人常常被異族壓制,生命、財產時時受到威脅。以色列王權和國家的建立,就是為了使各個支派更緊密地團結起來,以改變這種極為被動、危急的局面。盡管掃羅和大衛(wèi)都是以色列民族國家早期的國王,但他們登上王位的過程并不相同。作為第一位國王的掃羅是在代表宗教勢力的撒母耳主持下,通過掣簽儀式由各個支派擁立上位的。因而,其王權的合法性既來自撒母耳以神的名義“膏立”為王的“君權神授”,也來自以色列部落聯(lián)盟的協(xié)商與認可,其權力受到各方面的鉗制,難有大的作為。而大衛(wèi)稱王卻完全是憑借自己的勇氣和智慧,經過艱苦卓絕的奮斗奪取了政權。盡管也有“君權神授”的加持,但實際上他是靠一次次的浴血奮戰(zhàn)打下了自己的天下。他曾被掃羅王追殺,帶領自己的武裝嘯聚于山林,周旋于支派部族勢力之間,一次次擊敗內外敵人。大衛(wèi)從最初的牧羊少年成長為以色列民族史上一位品格堅毅、謀略過人的國王絕非偶然。正像他先在屬于本支派的猶大地希伯倫稱王,七年半后又得到北方諸支派的擁護在耶路撒冷做整個以色列民族國家的王所顯明的,大衛(wèi)是個能夠審時度勢的強者。而掃羅原本占盡了先機,但缺乏一個王者應有的政治謀略和手段。實際上,掃羅的悲劇命運和大衛(wèi)的輝煌歷程之所以形成如此鮮明的對照,在于他們面對幾乎相同的內外部局勢時是否成功地處理了自己與幾組勢力的關系。它們包括內部與外部兩方面,外部關系對象主要是非利士人、摩押人、亞捫人、亞馬力人、亞蘭人等異族敵人;內部關系對象則包括掣肘王權的宗教勢力、部族勢力、對王位構成威脅的挑戰(zhàn)者勢力等。這幾組關系對掃羅來說成為了一張將其纏住的羅網。宗教領袖撒母耳由他的支持者轉為激烈的反對者;他做出的決定,部族長老可以輕易推翻;大衛(wèi)本是他的女婿和麾下戰(zhàn)將,卻成為其王權的最大威脅者;他的兒女們成為他要除去的大衛(wèi)的助力者。即便他英勇善戰(zhàn),最終卻死在了與非利士人戰(zhàn)斗的沙場上。與掃羅的處處被動不同,大衛(wèi)在這幾組關系中是主導者的角色。他既注重宗教信仰對民眾的影響,又巧妙控制了祭司貴族的權力;有效壓制了各支派長老的力量;先后挫敗了兩個王子陰謀奪權的叛亂,將王位順利傳給了自己認定的王子所羅門。
我們說作為文學形象的掃羅是悲劇性的,大衛(wèi)則表現為一個雄才大略的民族英雄的形象,而歷史學視角的分析則不但深化了我們對人物形象內涵的認識,而且提供了兩個不同人物形象的依據——掃羅也好,大衛(wèi)也罷,他們都是古代以色列國家王權初立時期本民族內部政治結構、經濟水平、文化特征以及迦南地區(qū)社會整體狀況的產物。然而,對掃羅與大衛(wèi)兩位國王形象的文學跨學科研究的價值和意義并不僅僅止于此。作為兼具文學敘事與歷史敘事特征的文本,文學敘事涉及敘事者對人物形象的建構性問題,歷史敘事則還牽涉史家的歷史觀問題。當我們將早期的民族歷史文本《撒母耳記》《列王紀》與晚期的歷史文本《歷代志》中關于掃羅與大衛(wèi)的記敘相對照時,會發(fā)現《歷代志》敘事的兩個突出的特點。其一,《歷代志》存在著明顯的貶掃羅而褒大衛(wèi)的意圖。其二,在對歷史事件的編纂和歷史發(fā)展的敘事上,《撒母耳記》和《列王紀》體現了“秉筆直書”的敘述原則,而《歷代志》則有意識地采取了“選擇性書寫”的敘事策略。在《撒母耳記》和《列王紀》中,無論是掃羅還是大衛(wèi),其性格和行為的優(yōu)劣均得到了相對充分的體現,而在《歷代志》中,諸如早年大衛(wèi)為得到美貌的拔士巴而設計殺死其夫赫人烏利亞、晚年大衛(wèi)因疏于國政致使押沙龍和亞多尼雅兩位王子叛亂等負面敘述被一筆勾銷,不但只對大衛(wèi)的功績大書特書,而且增加了大衛(wèi)預備建立圣殿的諸多細節(jié)描述以凸顯其對耶和華的虔敬。相反,《撒母耳記》中掃羅的諸多戰(zhàn)績在《歷代志》中則完全被刪除,除了掃羅的一個家譜外,唯一一處寫到掃羅的戰(zhàn)事,竟是其如何被非利士人打敗及死亡的簡短過程,并且認為掃羅如此結局是因為他干犯了耶和華,因而耶和華使王權歸于了大衛(wèi)。掃羅的負面特征和大衛(wèi)的完美無瑕,對比是如此強烈,那么為什么會出現這種情況?
從《撒母耳記》《列王紀》到《歷代志》,文本敘事的權力由“申命派史家”轉移到了祭司或“虔敬的文士”手中,甚至有學者認為《歷代志》的作者有“神學家”的特征。
其所以如此,是因為作為晚期出現的歷史書卷,《歷代志》的作者需要圣化本民族的歷史。《歷代志》成書于亡國后被擄的原猶大國民從兩河流域回歸耶路撒冷為中心的猶地亞約兩代人之后,這一民族關于歷史發(fā)展的神意決定論和神意目的論相統(tǒng)一的歷史觀已經成熟,而美化歷史上的大衛(wèi)王就是這一神權歷史觀的體現之一。當我們將上述所有因素,納入到從《撒母耳記》《列王紀》到《歷代志》的整體敘事中考察時,我們就會知道,掃羅王和大衛(wèi)王的形象是被以文學敘事的方式所建構的。關于文學跨學科研究的理念,其實原本就存在于從古至今的文學研究之中,但在今天跨學科研究成為討論的焦點時,其所呈現的豐富內涵成為學者們的一種更為明確的追求和話語建構。文學的跨學科研究是從文學跨到其他學科的研究而不是相反,而且,鑒于文學世界的豐富性和復雜性,所跨的學科也并不一定是單數,而完全有可能是復數。在這一過程中,文學研究對象本身提供了跨學科研究的內在根據,無論我們吸納的是其他學科的研究方法或方法論思想,還是相關的知識素材與結論性成果,但最終仍需要有機統(tǒng)一于文學學科自身的價值立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