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金指尖
二十年前愛過它們
今年我五十五歲。故事其實就是
先讓它們成為錦江
最亮眼的標(biāo)點,再成為
我的一些抬頭紋。讓釣者不再在里面
尋找流向和白銀。我不會
把流水沖不走的白,渲染成廢墟上的鮮貨
我在頭頂找到了天空上翅膀的摩擦
和與白相同的時間印記
我更愿意劃歸為被愛著的那一半
順著翅膀放棄的風(fēng)向
挖下去,流水便是時間的無垠
白鷺和錦江,終將贏在歸于默契
——兩種不同宿命的白
在我命中低飛——
再次看到尸骨無存的母親
已經(jīng)是四十七年以后
一陣風(fēng)穿過雨墻的縫隙,帶著我的痛
清理墳地時,高大的皂角樹
把雨水接住,又潑下來
它不是要遮擋什么,而是幫我們回憶
父親一遍一遍講的
母親身前的勤勞和樸實——好吧
把花粉都集中起來
標(biāo)上范家灣的標(biāo)簽,這樣才夠得上
我一邊想象
化為濕泥的母親的形象,一邊把她的舊墳
從石鐘對石鼓半山坡
遷至老屋基菜園地,她在新墳下
安息的形象
故人在河套上拉舟
紅柿子在樹上將死未死
一層一層薄霜閃著紋銀退市前的絕望
落葉以響聲能代替眼睛活著
秋嵐從禿頂?shù)纳l上走過
腳印從陌上消失
埋在坡地的紅薯慢慢變黑,變苦
腐蝕著沙子的肉身
牧羊的羊倌和放牛的牛娃來到野地
為一叢草傷透腦筋
他們盯著失去生氣的草坪破口大罵
朝,草又快沒了
溝里的河水像回奶的羊乳
半天滴不出幾滴
池塘把空口袋一樣的乳房朝向我
我們相視一笑
新添的瓦礫
掩蓋了四十年前的舊事。假設(shè)
鏡子掏空的時間
不是假設(shè)。假設(shè)一覺醒來,夢見的路
已歸零,且不用重復(fù)—
喜鵲的經(jīng)驗
報喜不報憂。只有烏鴉嘴
從來沒有良言,它的叫聲讓我想起
悲觀經(jīng)濟學(xué)家的預(yù)言
土地撂荒,工廠銹蝕。鎖孔里
留守眼匣子的水,與不發(fā)芽的玉米一樣
濁黃。見山不見人
路,活在模樣完整的山堰塘盡頭
里面的水只夠哭一場
無數(shù)水草搖動的臉,被山路
拐到另一片世界。這需要我們睜大眼睛
才能刨出姓氏所在
和鏡子背面的美德與高貴
是魔術(shù)師,石頭上的露水
把神佛的臉刻畫在避光的一面
雜草在上山的岔路口,布置八卦陣
收起了魏家老院子
務(wù)虛的腳印,人丁稀,農(nóng)事萎
一棵大樹遮蔽一些事物
也好,添一棺新墳,少一段往事
白頭翁坐在枝頭上
偷看瞎眼表爺手上的老皇歷,他的表情如枯葉,越翻越厚
離散的人,從上面走過
已不識鷹嘴巖舊墳
尹家灣雜草新敗,幾棵白花桃,已瘦成一本舊書上的頭皮屑
走過老屋基,一些舊事
像完好無損用破布衫壓著回水沱
一塊大青石。向流水鞠躬,叫天子叫得比月亮還假。巖鷹換了巢穴
替浮云把住風(fēng)口,卻不能代替后山坡
選一塊干凈之地上吊的
一棵樹
時間之火,毀了時間
所有水被打濕。落水的魚
與上岸的星星,被長夜晾在燈罩上
8月29日,紅廟子長堤
細(xì)小爬蟲與游人并行,它們并沒有迷路我發(fā)現(xiàn)圓月丟失了影子上的聲音
在水中喂養(yǎng)水城
戰(zhàn)栗之后,香樟用陰影補充
我的水分。岔道多于解說,航閘流出的水是一道反復(fù)運算的算術(shù)題
有身體等待剪除生長已久的枯枝
有細(xì)浪保存完好被反鎖
從內(nèi)部套牢外部。芭茅風(fēng)被胡家梁割棄
整形之后,濱江公園五蘊皆空
撤離一切偶然。我閉上眼睛
觸摸光線覆蓋的斑馬線。秋風(fēng)的軟肋
長出一只解惑的手
往回走時,我們說到蛇,不說破
那蛇就是我們。你信不信
拿掉梵高手上向日葵多余的頭顱
他就成不了畫家。你信不信
從身體力學(xué)出發(fā),不用取下胸前的佩飾向你的雨低頭。你信不信
在八月的嘉陵江放生野生鱖魚的雨水
把喧嘩留給下游。你信不信
不讀呂氏春秋,從一頁詩經(jīng)也看得見
你的倩影。你信不信
我們穿過的棧道藏著八百年前的線索和時間偷走的白。你信不信
你說,大表嫂看見兩條蛇纏在一起
倒霉摔壞了腿。問我信不信
我說,月亮是熟人懷舊時一片葉子
他們也在往回走。你信不信
在茅草地生養(yǎng)。一對大白鴿
飛了一輩子,沒有飛出自編的籠子
就像一輩子種菜,沒有遠(yuǎn)離過
自家的菜園地
乳過三個毛孩子的白
養(yǎng)過三個大男人的白
洗過三次堰塘澡的白
從雪白到蒼白
陡峭下垂,像掛在村邊那只毛月亮
手感越來越弱,翅膀
越來越乏力
坡上,安靜的茅草屋
暫時,還無法為它,找到另一種
代替之物
白發(fā)一染,便成了秘密
回憶是一只舊紙簍
裝著擠在一小堆柴火上的少年
從土地到舊物,顏色的過渡
比不過那年父親挎包上夕陽退市的光暈
或快或慢,螞蟻馱著斷炊的故鄉(xiāng)
每天用十二個時辰趕路
慢一步,秘密深埋
快一步,故土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