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美]歐內斯特·海明威 □ 譯/劉榮躍
他等待著月亮升起,撫摸基博讓它安靜,這時他感到它的毛發(fā)豎起來。他和狗觀察著、傾聽著,這時月亮出現了,映照出他們的身影。此刻他用一只胳膊摟住狗的脖子,感到它在抖動。整個晚上沒有了任何聲音。他們沒有聽見大象的響動,大衛(wèi)沒看見它,直到狗掉過頭,似乎依偎著大衛(wèi)然后大象的身影將他們遮住,他悄無聲息地移過去,從大山里吹來微風,他們從風中嗅到大象的氣味。它的氣味很大,不過有些陳腐酸臭,它過去時大衛(wèi)看見它左邊的象牙長長的,似乎要觸到地上。
他們等待著,但再沒有別的大象走過,然后大衛(wèi)和狗在月光下跑開了。狗緊緊跟在他后面,大衛(wèi)停下時它用鼻子緊貼著他膝蓋后面。
大衛(wèi)必須再次看見那頭大象,他們在森林邊上遇到了它。它正向著大山走去,在持續(xù)不斷的夜風中慢慢移動。大衛(wèi)離它近在咫尺,看見它又把月亮擋住了,聞到那陳腐酸臭的氣味,但是他看不到它右邊的象牙。他帶著狗擔心靠得更近,順著風把它帶回來,并推到一棵樹的底部,極力讓它明白自己的意圖。他心想狗會待在那里,它確實這樣做了,可是大衛(wèi)又朝大象的身子靠近時,他感到狗濕濕的鼻子碰著自己膝蓋后面的凹處。
他和狗跟隨著大象,一直來到樹林中一片空曠地。它站在那兒擺動著大耳朵,身子籠罩在陰影里,不過月光照著它的頭。大衛(wèi)移到它后面,用手輕輕捏住狗的嘴,然后屏住呼吸,順著夜風輕輕移向右邊。他感到風吹到臉上,與狗一起緩緩移動著,一定不讓它擋在自己和大象之間,直到他能看見大象緩緩移動的頭和大大的耳朵。大象右邊的長牙像它的大腿一樣粗壯,彎曲著幾乎觸到地上。
他和基博移到后面,這時風吹著他的脖子,他們原路返回離開森林,進入開闊的區(qū)域。狗此刻在大衛(wèi)前面,他先前同它跟蹤大象時,把兩只獵矛留在了大象留下的蹤跡旁,狗在那兒停下。那些獵矛裝在皮套里,他把它們甩到肩頭上,隨時把最好的一只握在手里,然后他們沿著那個蹤跡往啤酒店走去。這會兒月亮高掛,他奇怪為什么啤酒店那兒沒有任何鼓聲。假如他父親在那兒,而又沒有任何鼓聲,情況就有些奇怪。
他們一旦再次跟蹤到大象的蹤跡后,大衛(wèi)就感到了疲倦。
在很長時間里他都比那兩個男人更有精神,狀況更好,他們緩慢地跟蹤著大象,每小時都要定時停下來,這讓他不耐煩。他本來會更快地追到朱馬和父親前面,但是等他開始疲倦了,他們仍然沒有慢下來,中午時他們像通常一樣只休息5分鐘。他看見朱馬加快了一點步伐。也許沒有。也許只是顯得更快,不過大象的糞這時比先前新鮮了,雖然摸著并不熱。在他們遇到一堆象糞后,朱馬就把步槍拿給他扛,但是1小時后朱馬看著大衛(wèi),把槍拿了回去。他們不斷爬上一個山坡,不過這時象的蹤跡向下面延伸,他從林中的一個山口看見前面崎嶇不平的地方?!皬倪@兒開始路很難走了,戴維?!彼赣H說。
此時他才知道,一旦帶他們跟蹤到象的足跡就應該讓他返回啤酒店。朱馬早就知道,他父親現在知道了,但又沒任何辦法。這是父親的又一個錯誤,只有孤注一擲了。
大衛(wèi)低頭看著一大圈大象平整的腳印,看見歐洲蕨被踩下去的地方,以及正變得干枯的斷裂草莖。朱馬把它拾起來,看看太陽。他把斷裂的草莖遞給大衛(wèi)的父親,后者把它在手指上轉動著。大衛(wèi)注意到白色的花耷拉下去,快要死了,不過在陽光下還沒干枯,花瓣也沒脫落。
“這將是一件棘手的事?!彼赣H說,“咱們走吧?!?/p>
傍晚他們仍然穿行在崎嶇不平的地方。他早就疲乏想睡了,他看著兩個男人,明白疲乏是自己的真正敵人。他跟隨他們的步伐,努力穿行著,極力擺脫讓自己麻木的瞌睡。兩個男人每走一小時就按時休息一下,走在后面的每隔一會兒便掉過頭,看他是否跟上。天黑后他們在森林里沒水的地方露營,他一坐下去就睡著了,醒來時朱馬正拿著他的鹿皮鞋,摸著他那雙光腳上的水泡。父親已把自己的大衣蓋在他身上,拿著一塊熟的冷肉和兩塊餅干坐在旁邊。他把一瓶冷茶遞給大衛(wèi)。
“朱馬得吃點東西,戴維?!备赣H說,“你的腳還不錯,像朱馬的一樣好。慢慢吃,喝點茶,再睡一會兒。我們沒啥問題?!?/p>
“對不起,我太疲乏了?!?/p>
“你和基博整個晚上都在追蹤、行走,為啥不疲乏呢?如果你想就再吃點肉吧?!?/p>
“我不餓?!?/p>
“好。三天來我們還不錯。明天我們又會找到水。山里有許多小溪流下來?!?/p>
“他要去哪里?”
“朱馬認為自己知道?!?/p>
“這樣不好吧?”
“也不是很不好,戴維?!?/p>
“我又想睡了?!贝笮l(wèi)說,“我不需要你的大衣?!?/p>
“我和朱馬都好?!彼赣H說,“你知道我總是睡得安穩(wěn)?!?/p>
甚至沒等到父親說晚安大衛(wèi)就睡著了。然后他有一次醒來,月光照著他的臉,他想到大象站在森林里,擺動著大大的耳朵,長著長牙,腦袋低垂。然后大衛(wèi)夜里想到肚子空空的那種感覺,他記起自己餓著肚子醒來時的情景。但情況并非那樣,這是他在隨后三天里發(fā)現的。
次日情況很糟糕,因為遠沒到中午他就明白,一個男孩與男人的差別不只是需要睡覺的問題。他在最初三小時里比他們更有活力,他還讓朱馬把303式步槍給自己扛呢,但朱馬搖搖頭。他沒有笑,他一直是大衛(wèi)最好的朋友,教大衛(wèi)打獵。大衛(wèi)心想,昨天他還主動把槍給我扛,我今天的狀況比那時更好。他也一樣,但到了十點他明白情況會像前一天一樣糟糕,或者更加糟糕。
認為自己能夠與父親一道跟蹤是愚蠢的,正如認為能夠與父親展開拳擊一樣。他也明白不只因為他們是男人。他們還是專業(yè)獵人,他現在知道為何朱馬甚至不隨便笑他。他們懂得大象做的一切,彼此指著它留下的蹤跡,什么也不說,在追蹤變得困難時他父親總是聽朱馬的。待他們在一條溪邊停下給瓶子灌水的時候,他父親說:“只要把今天堅持下去就好啦,戴維?!比缓螅麄兇┻^崎嶇的地方向那片森林攀登時,大象的足跡轉向右邊,與一只老象的足跡匯合。他看見父親和朱馬談著話,他趕到他們那兒時朱馬正回頭看著走過的路,然后,看著很遠處那片干燥地區(qū)的一座座多石的小山,猶如小島似的。朱馬似乎在辨別那兒的方位,拿它與地平線上遠處三座青山的山峰相比較。
“朱馬知道他現在要去哪里。”父親解釋說。“他心想自己先前就知道,不過后來他順著蹤跡向下移動,進入這里?!彼仡^看著他們一整天穿過的地方?!八F在前往的地點很好走,不過咱們得往上爬。”
他們往上爬去,直到天黑,然后又在無水的地方露營。就在日落前有一小群雞鶉穿過大象的蹤跡,大衛(wèi)用彈弓打到兩只。小鳥飛到老象留下的足跡那兒,進行“洗沙浴”,它們靈巧地走動著,個個長得豐滿。忽然彈弓的石子打斷一只鳥的后背,它開始翻滾,用翅膀撲打著。另一只鳥飛上前去啄它,大衛(wèi)又裝上一塊石子,把彈弓拉長彈出石子,打到第二只鳥的肋骨。他跑上去拾起鳥時,其他的鳥呼呼地飛走了。朱馬回過頭,這次他笑了。大衛(wèi)拾起兩只鳥,在獵刀的刀柄上敲擊它們的頭——它們熱乎乎的,長得豐滿,羽毛光滑。
在他們露營過夜的地方,父親這時說道:“我從沒見過那種鳥飛得這么高。你打到兩只真是不錯?!?/p>
朱馬把打到的鳥叉在烤肉叉上,在很小的木炭火上烤著。他們躺在那兒看朱馬烤肉時,大衛(wèi)的父親從酒瓶上喝著威士忌。后來朱馬給他們父子各一塊連心的胸脯肉,把兩只脖子、背部和腿留給自己吃。
“現在大不一樣了,戴維?!彼赣H說,“咱們有吃的啦?!?/p>
“我們離大象有多遠?”大衛(wèi)問。
“很近。”他父親說,“要看月亮升起后它是否還往前走。今夜已經晚了一小時,比你發(fā)現它時晚了兩小時?!?/p>
“為啥朱馬認為他知道自己要去哪里?”
“在離這兒不遠處他打傷過它,還要了它那只做‘保鏢’的命?!?/p>
“什么時候?”
“五年前,他說。就是說那陣子的某個時候。他說那時你還是個很小的孩子?!?/p>
“那以后它就獨自生活嗎?”
“他說是這樣。他沒見到過它,只是聽說?!?/p>
“他說它有多大?”
“差不多好幾噸。比我見過的任何動物都大。他說只有一只更大的象,它也來自附近。”
“我最好去睡了?!贝笮l(wèi)說,“希望明天我會更好些?!?/p>
“你今天就很不錯?!备赣H說,“我為你驕傲。朱馬也一樣?!?/p>
晚上月亮升起后他醒來時,確信他們并不為他驕傲——或許除了他敏捷地打到兩只鳥。他夜里發(fā)現了大象,跟蹤上去,看見它長著兩只長牙,然后他回去找到兩個男人,帶他們去追蹤大象。大衛(wèi)知道他們?yōu)檫@事驕傲??梢坏╅_始致命的追蹤后,他對他們就沒用了,還危害到他們取得成功,正如他夜里靠近大象時基博對他一樣。他知道,他們兩個都遺憾在來得及時沒讓他回去。象牙每只重200磅,在它們長到超過正常的大小后,人們就會為獲得象牙獵取大象,為了得到象牙,現在他們三人會殺死它。
大衛(wèi)肯定他們現在要殺死它了,因為他,大衛(wèi),已堅持追蹤了一整天,中午時疲乏得不行了。所以他們大概為他做到這樣驕傲??墒撬]在追獵中給他們帶來任何幫助,沒有了他,他們會好得多。白天時,有許多次他真希望沒泄露大象的蹤跡,他記起下午還希望自己從未看見它。晚上在月光下醒來,他知道那不是真的。
次日早上他們沿著一條老象的蹤跡——那是穿過森林、踩得十分板結的老路——跟蹤著那頭象。似乎自從大山里的巖漿冷卻,樹木當初長得高大茂密以后,大象們就開始在上面行走了。
朱馬非常自信,他們行走得很快。父親和他似乎對自己都頗有信心,現在跟蹤大象也很容易,因此他們穿過光線時隱時現的森林時,朱馬就把303式步槍給大衛(wèi)扛。然后他們跟丟了象的蹤跡,那是在大象冒著熱氣的一堆堆新糞處,以及一群象留下的又平又圓的腳印那兒——它們從那頭象的足跡左邊的濃密森林里出來,走到那條路上。朱馬氣憤地從大衛(wèi)那兒拿走303式步槍。時值下午,接著他們極力走過去繞開象群,看見大象灰色的身軀穿過樹林,一只只大耳朵移動著,探索著的象鼻卷起來或者伸開。他們聽見樹枝斷裂、樹木被推倒的巨大聲音,象的肚子咕咕作響,象糞啪嗒啪嗒落到地上。
他們終于發(fā)現那只老象的蹤跡,它轉到一只更小的象的足跡上時,朱馬看著大衛(wèi)的父親,他咧嘴一笑,露出磨光的牙齒,大衛(wèi)的父親點點頭。他們好像有一個骯臟的秘密,正如他那晚在啤酒店見到他倆時,他們所表現出的樣子。
沒多久他們就發(fā)現了那個秘密。是在森林的右邊,是老象的蹤跡引到那兒的。那是一只頭蓋骨有大衛(wèi)的胸口那么高,因日曬雨淋發(fā)白了。額頭上有個深深的凹痕,在裸露的白眼窩之間隆起,并在空空的破洞里張開——象牙就是從那兒被砍掉的。
朱馬低頭看著頭蓋骨,指著他們追蹤的大象曾經站過的地點,以及它的鼻子從哪里把頭蓋骨從地上移動了一下,象牙的尖端又在哪里觸到旁邊的地面。他讓大衛(wèi)看額頭上面唯一的洞孔——就在白骨的大凹痕上——然后看耳孔周圍的骨頭里緊靠一起的四個洞孔。他朝大衛(wèi)及其父親咧嘴而笑,從自己衣袋里取出一顆303式步槍彈子,正好把彈頭放入額骨上的洞孔里。
“這就是朱馬曾經打傷那只大家伙的地點。”大衛(wèi)的父親說,“這是被追蹤大象的‘保鏢’,也的確是它的朋友,因為它也是個大塊頭。它當時向朱馬沖去,他將它打倒,把子彈射進耳朵結果了它?!?/p>
朱馬指著那些散落的骨頭,并指出那頭大象如何曾在它們中間走動。朱馬和大衛(wèi)的父親對自己的發(fā)現都很高興。
“你認為它和它的朋友生活了多長時間?”大衛(wèi)問父親。
“我一點不了解?!彼赣H說,“你去問朱馬吧。”
“你問他吧,求你?!?/p>
他的父親和朱馬說著什么,朱馬看著大衛(wèi)笑了。
“他說大概是你年齡的四五倍。”大衛(wèi)的父親說道,“他不清楚,或者真的不在乎?!?/p>
我在乎,大衛(wèi)想。我看見它在月亮里,獨自在那兒,不過我有基博?;┮灿形?。大象并沒有任何傷害,可現在,我們卻追蹤到它前去看望死去的朋友的地方,還要殺了它。這是我的錯,我出賣了它。
這時朱馬已探查出了大象的蹤跡,向大衛(wèi)的父親示意,然后他們繼續(xù)前進。
父親用不著為了生活殺死大象,大衛(wèi)想。如果我沒看見它,朱馬是不會發(fā)現的。它有機會躲過他,他所做的一切就是傷害它,殺死它的朋友。我和基博發(fā)現了它,我根本不該告訴他們,而應該為它保密,一直擁有它,讓他們待在啤酒店喝醉酒去。朱馬喝得很醉,無法讓他醒來。我以后總是要對所有的事保密了,再也不告訴他們什么了。如果他們殺了大象,朱馬就會為自己分得一份象牙喝酒慶祝,或者又買一個該死的老婆。你能夠做到時為啥不幫助大象呢?你只需要次日不再出去就是了。不,那也阻止不了他們。朱馬會繼續(xù)去追蹤。你根本不應該告訴他們。永遠、永遠不要告訴他們,好好記住這個。永遠不要告訴任何人任何事。再也不要告訴任何人任何事了。
“狩獵大象該死!”大衛(wèi)輕輕說道。
“什么?”他父親問。
“狩獵大象該死?!贝笮l(wèi)又輕輕地說。
“小心點,你別把事情搞砸了?!备赣H對他說,冷冷地看著他。
那也沒有兩樣,大衛(wèi)心想。他不傻,現在都知道了,再也不會相信我了。那好。我不需要他,因為我再也不會告訴他或任何人任何事,再也不會。永遠永遠不會。
早上大象又到了大山遠遠的斜坡那面。它不再像先前那樣行進了,而是漫無目的地走著,時而吃點東西,大衛(wèi)知道他們離它越來越近。
他努力回想著自己有過的感覺。朱馬對大象沒有愛,他必須記住這個。他只是為自己疲乏感到遺憾,而這種疲乏讓他對于年齡有了理解。正是由于太年幼,他已懂得太老了會是怎么個情況。
他想念著基博,想到朱馬如何因為殺了那頭大象的朋友,讓自己不喜歡他,而讓大象成了自己的兄弟。然后他在月光下看見大象,跟隨著它,在空曠的地方靠近它,他因此看到它那大大的長牙——他知道這對于自己多么富有意味??墒撬恢溃磺卸疾粫倌敲疵篮昧恕,F在他知道他們會殺了大象,他毫無辦法。他回啤酒店去告訴他們時,就把大象出賣了。假如他們得到了象牙,他們就會殺了我,殺了基博,他想,但知道那不是真的。
或許大象要去找到自己出生的地方,他們會在那兒把它殺死。他們只需要這樣把事情做得完美。他們喜歡在殺死它朋友的地方殺死它。這將是一個天大的笑話。這會讓他們開心。這些殺死大象朋友的混蛋。
他們已移動到密林邊上,大象就在前面不遠處。大衛(wèi)能聞到它的氣息,他們聽見它把樹枝拉下來的聲音,以及樹枝斷裂發(fā)出的噼啪聲。父親把一只手擱在大衛(wèi)肩上,讓他退后,在外邊等著。然后父親從衣兜里的袋子中取出一大把煙灰,拋撒在空中。煙灰落下時剛好向他們斜飄過去,他父親向朱馬點頭,俯身跟著朱馬鉆進密林。大衛(wèi)看著他們的背部和屁股進去,消失了。他聽不見他們移動的聲音。
大衛(wèi)靜靜站著,傾聽大象吃東西。他聞到它的氣味,就像那晚在月光下他靠近大象,看見它那奇妙的長牙時一樣強烈。他靜靜站在那兒,周圍一片寂靜,他聞不到大象的氣味。接著發(fā)出一聲劇烈的尖叫和猛烈的撞擊聲,以及303式步槍的槍擊聲,然后是他父親450式步槍令人震驚的射擊聲。隨后猛烈的巨響漸漸消失,這時大衛(wèi)已進入密林,發(fā)現朱馬哆嗦著,血從額頭上一直流下臉頰,他的父親臉色蒼白,十分惱火。
“它向朱馬撲去,把他撞倒了?!彼赣H說,“朱馬射擊中它頭部?!?/p>
“你打到它哪里了?”
“打到我能打到的該死地方?!彼赣H說,“跟蹤上血跡?!?/p>
有很多的血。有一些血在大衛(wèi)的頭部那么高處,是先前亮閃閃地噴到樹干、樹葉和藤蔓上去的,另一些血低得多,又黑又臭,帶著腸胃里的東西。
“打到肺和腸子了?!彼赣H說?!拔覀儠l(fā)現它倒下,或者走不動了——我真希望這樣?!彼a充說。
他們發(fā)現它停留在那兒,非常痛苦絕望,再也無法動彈。它先前在密林里吃東西,穿過開闊森林里的一條小徑,這時轟然倒下,大衛(wèi)和父親沿著濺了很多血的蹤跡跑去。然后大象鉆進密林深處,大衛(wèi)看見它在前面站著,灰色的龐大身軀靠著樹干。他只能看到它的屁股,然后他父親向前移去,他跟在后面,他們來到大象旁邊——它就像一只船,大衛(wèi)看見血從它側面流下去。然后他父親舉起步槍射擊,大象掉過頭,大大的長牙在笨重緩慢地擺動。它看著他們,他父親再次向大象射擊時,它像一棵被伐倒的樹那樣搖晃著身子,隨即朝他們栽倒在地??伤€沒有死,只是倒在那里無法動彈,肩頭受了傷。它一動不動,可眼里有生氣,它看著大衛(wèi)。它長著長長的眼睫毛,那目光是大衛(wèi)見過的最有生氣的。
“朝它的耳孔連射三槍?!彼赣H說,“快。”
“你打吧?!贝笮l(wèi)說。
朱馬一身血跡跛著腳走過來,他額頭上的肉皮耷拉在左眼上,鼻子的骨頭露出來,一只耳朵被撕裂。他什么也沒說,從大衛(wèi)手里拿過步槍,幾乎把槍口推進大象的耳孔,連射了兩次,又憤怒地把槍機猛然向前推去。第一次射擊時象的眼睛大大張開了,然后變得呆滯,血從耳朵里涌出,閃亮著形成兩股,流下皺巴巴的灰色皮膚。血的顏色已經不同,大衛(wèi)想到我必須記住這個,他真希望這對自己毫無用處?,F在大象的所有尊嚴、威武和美麗都沒有了,它成了一大堆皺巴巴的東西。
“瞧,我們打到它啦,戴維,謝謝你?!彼赣H說,“現在咱們最好生一堆火,這樣我能讓朱馬恢復過來。來吧,你這個滿身是血的漢普蒂·鄧普蒂。那些象牙會讓你生活下去的?!?/p>
朱馬咧嘴笑著向他父親走去,同時拿著大象已完全沒毛的尾巴。他們開了一個下流玩笑,他父親開始用斯瓦希里語說得很快。離水邊有多遠?得走多遠能找到人把象牙從這兒弄走?你怎么樣,你這個可鄙的老壞蛋?你把哪兒弄傷了?
他父親本來就知道這些答案,說道:“你和我回去拿先前擱下的背包吧。朱馬可以拿木柴把火生起來。醫(yī)藥箱在我背包里,咱們得在天黑前拿到它。他不會感染的。不像是爪傷。咱們走吧。”
那天傍晚大衛(wèi)坐在火堆旁時,他看著朱馬——朱馬的臉已縫過,肋骨受傷——他不知道朱馬極力要殺死大象時,它是否認出了朱馬。他希望它認出來了。大象現在成了他的英雄,就像他父親很久以來一樣,他想到:我不相信父親在年老疲乏時能夠像大象那樣。它本來也會弄死朱馬的。但它并沒用那種想要弄死我的樣子看著我。它只是顯得憂傷,就像我感到的一樣。它在自己死亡的這天見到了老朋友。
大衛(wèi)記得,大象的目光一旦沒有了生氣就失去了所有尊嚴,父親同他拿著背包回去時,它已開始腫脹,即使在涼爽的傍晚。那只真正的大象沒有了,只有灰色腫脹、變得皺巴巴的尸體,以及斑駁的褐黃色大象牙——他們殺了大象就是為了得到它們。象牙上面粘著已干結的血,他用拇指指甲刮掉一些,就像刮掉干了的封蠟一樣,然后把它裝進自己襯衣的口袋里。這是他從大象身上弄到的唯一東西,此外他開始意識到了孤獨。
把大象屠宰之后,那晚在火堆旁,他父親試著同他說話。
“你明白它是個兇手,戴維?!备赣H說,“朱馬說誰也不知道它害死了多少人?!?/p>
“他們都極力要殺死它,不是嗎?”
“自然,”他父親說,“因為它有一對象牙?!?/p>
“那它怎么會是兇手呢?”
“隨你怎么去想。”他父親說,“我很遺憾你為它感到這么困惑?!?/p>
“要是它弄死朱馬就好了。”大衛(wèi)說。
“我想這話說得太過分了點。”他父親說,“朱馬是你的朋友,你知道?!?/p>
“不再是了?!?/p>
“用不著這樣告訴他?!?/p>
“他知道的?!贝笮l(wèi)說。
“我想你錯看他了。”父親說,之后他倆不再說什么。
然后,在發(fā)生了這一切事后他們都安然返回,象牙被支撐在用枝條和泥土筑成的房子的墻上,它們靠在那兒,尖端碰在一起——象牙又高又粗,誰也不相信它們真的在那兒,即使他們用手去摸到;誰也夠不著它們那彎彎的頂部,甚至包括他父親——他們讓那兒變得彎曲,以便讓象的尖端合攏——在那兒,朱馬、父親和他成了英雄,基博也成了一只英雄的狗,那些把象牙搬回來的男人也成了英雄,他們是些已經微醉的英雄,他父親也要成為醉漢了,問他:“你想要和好嗎,戴維?”
“好吧?!彼f,因為他知道,這是永遠不把自己決定的事告訴別人的開始。
“我很高興?!彼赣H說,“這樣簡單多了,也好多了。”
然后他們坐在無花果樹的樹蔭下老人們的凳子上,象牙支撐在棚屋的墻上面,他們用葫蘆做的杯子喝啤酒——是一個小姑娘和她弟弟拿去的,他倆侍候著英雄們,坐在一位英雄英勇的狗旁的泥地上。那位英雄抱著一只老公雞,它最近被英雄們提升為最受歡迎的公雞。他們坐在那兒喝著啤酒,同時大鼓響起來,人們在恩戈麥鼓的伴奏下跳起了舞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