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歌行

美人痣（外四首）

○趙玲

這是她消失的第十個年頭

這是他第十次畫她的肖像

細眉、長目。上翹的嘴角

似乎還差點什么。他老了

墻上的鐘不緊不慢地擺動。無始無終

他燃起煙。裊裊。是煙還是她？

推門而入

他習慣性張開雙臂。煙蒂在她嘴角

留下一個極小的黑洞。滾燙。但她不能

為他擦拭，眼中黑夜般的霧

低處

我習慣在密林深處的，一塊石頭上坐下來

時不時，會有比空氣都輕的松針

穿透時間的黃斑，飄落在腳下

陰影被明亮的光線分割，像繁華落盡后

零散的記憶

而松木滴落的清香讓人沉靜

偶爾，我也會和石縫中的幾棵野草一起

耐心等陽光，等它從那些沒有墓碑的先人身上

挪移過來。把我縮短，再拉長

野渡已無人

只剩一大片蘆葦蕩，寫下一波又一波潦草的愛

槳聲寂寞在月光中

木棧道。老碼頭。鸕鶿踮腳路過

漁船睡在沙灘，據說已有千年

一葉帆。把海浪、礁石卷起，打包

多年前，捕魚人收網。提著漁燈上岸，再也沒有回頭

桃花開時

陽光喜歡在四月打盹

古鎮(zhèn)，小木屋安靜。青石板搖響撥浪鼓

羊角辮手里握著一毛錢買來的三塊薄荷糖

天空，從母親織機上走下來。一匹素白色的布

我們，從一個光陰的門洞奔向另一個

小翠鳥叫聲清亮，沒有憂傷

梨花落了桃花開

飛檐下的縫隙，長滿綠時光

一些高懸的事物

山路清涼。又有一些側柏枯枝

像莫名消失在巷道的腳步。悄無聲息落入大山深處

一個人走在山中。山嶺靜謐

仿佛只剩下青苔上打坐的陽光

松林散發(fā)初春的清香

風送來遠處

寺廟超度先人的鐘聲。似有似無

密林中的墳墓依稀可見

新墳、舊墳，相安在稀疏的陽光中

沒有憂郁，也沒有秩序等級

高大的喬木在它們四周彼此沉默

像訂下某種人類不可預知的契約

不時有泥土般黑褐色松果、一小截枯枝

“啪”，輕微一聲

掉到它們中間。一些墳頭已被湮沒

在這里，語言已無存在的必要

沉寂中，時間的堆積又加厚了一微米但并沒有誰

能給它舉行一場小型葬禮

短詩三首

○邱俊賢

路過

多么近，她們就在半山腰，幸福地分娩

雨霧緩慢地圍成屏障

我聞著香，喜悅，嘆息

不知名的隱痛，迎合了四季，如我前世之旅

這個世界，從來沒有承認

那些高傲的輕嘆，卻一聲聲

在兩葉一尖中，暴露得，一覽無余

離歌

以后，雨滴就不再敲打我窗

以后，城市落難的櫥窗里

擺放著心情。以后，街角的快餐店和風口的梧桐

會看到月亮慘白的臉

以后，火車在三千里的鐵軌上

會讓耳鳴沙啞

那天的閃電，踏著雷聲

那天的人，再不回頭

掏空

我取舊衣服，

從大大的衣柜里不斷地往外掏

春夏秋冬

一輪明月，光如洗。

光，仿佛就掏空了父親的內臟

父親啊，你不知道，我將怎樣燒毀這些

遺物——笑聲——

余溫——我將怎樣把

裝點了四十多年的柜子，一點點掏空

玉生煙（外三首）

○丘曉蘭

低到塵埃，把所有張開

等待，烈日的暴曬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

枯萎的烈焰，就這樣生出了裊裊的煙

開關

把這個、那個，那個、這個

都埋起來，埋起來，留著，等待……

其實也可以不用

等到一個特別的時候

科研證明，人的大腦有一個隱藏的開關

可以控制人的穿越和冷藏

我想，我也許，已經找到了那個開關

打開，有一塊手工的豆腐

關上，就是禿瓢的老中醫(yī)

轉角

轉角，沒看到那牽著手的老夫妻

可能天還太早，也可能曾經的看到

是正好翻頁的一本啟示

迎面一個高大的男人

斜背著帆布包，一臉祥和

拎著裝有豬肉、青菜

雞蛋、西紅柿的塑料袋

挺著高大的肚子走來

再轉角，朝陽已是明媚地閃光

而校園里的孩子

正排著列隊，在升旗

風吹過

風吹過，葉婆娑，光怪，陸離，苦

漆黑的夜里，迷霧蒸騰，冷

風吹過，葉婆娑，要信，天的那頭

會飄來暗里的火

魚刺（外二首）

○黃嘯

喉嚨，總感覺被什么卡住

我不擔心魚刺和其他細小的骨頭

卡得再深，總有辦法——

有一次，醫(yī)生從我的鼻孔取出來

我不是素食主義者，但

昨天是。所以，不存在替罪魚

醫(yī)生擺動鼠標，另一只手指著

顯示屏：看，也沒有炎癥

我不感到腫痛，卻總感到

被什么卡住。醫(yī)生攤開雙手

在他精巧的措辭中，我懷疑自己

患了一種新的未發(fā)明的絕癥

在另一家醫(yī)院，在來過兩次

之后，醫(yī)生近乎羞愧地問我

是否曾有輕微的癔病史，并起身

遞我水杯，仿佛他才是患者

近來，我確實愛想荒唐之事

比如，有生之年，我會不會兩次

出生在同一個時代。醫(yī)生笑著

問我年齡：這，確乎一根魚刺

橡皮樹

鑰匙驚動鎖孔，才猛然記起

書桌上那盆橡皮樹死了

放假前一天，還提醒自己

將它搬到樓下的樹林里

但我忘了，以致整個暑假

都將它忘在了辦公室

這干透的標本，沒有人相信

它曾是充盈的橡皮樹

食指粗的樹干細如草莖；

我數(shù)過的那十六片肥厚的葉子

像小火烘烤過的書頁——

卷縮而無痛苦的形狀

但我找不到那粒紫血嫩芽：

沙——在沙土中總是難以辨認

我不打算扔掉，我將它留著

像養(yǎng)了一種新的不會死去的植物

病句

我改從左邊算起，把時間

算為加法：這樣，仿佛

能贏得更多蛋糕、奶油。

吹滅的蠟燭留待明年。

你不能從右邊算過來：

減法，像剃刀溜過頭皮。

五十，說中年太輕，說晚年

太重——皆如人世晦澀。

盡管無法預知，卻終為

確數(shù)?！霸谖掖_數(shù)的右邊——”

你不是孩子，如此追問

近似于病句中追問真理。

如果執(zhí)著以求，兩眼

卻有如月的持靜之火；

我是否應該當著自己的學生，

向每一個被誤診的病句道歉？

生命的色彩

○何苾

生命的色彩

由靈魂漿洗和印染

用汗珠背誦太陽

用腳印朗誦大地

用影子講述天空

坦途或者坎坷

陽光或者泥濘

往前走

不東張西望

靜不一定止

動不一定進

不拽著時間

也不被時間拽著

即使壓彎了腰

吐出來的言語也筆直

血從血管流

不從口中噴

倘若命運讓你做個分子

你是無窮大

倘若命運讓你做個分母

你是無窮小

隆冬的一堆火

盛夏的一片蔭

并非你去選擇世界

是讓世界選擇你

滴自己的血

點燃他人的燈盞

活著姓名在地下

死后姓名在地上

生命的最高追求

不是墓志銘

是燃燒后不留灰燼

鳥語（外一首）

○周啟平

從玉蘭的花瓣滾落，這晶瑩的鳥語

恰似瓜熟蒂落

風已不是吹，是跑

它帶著濕潤的鳥語，跑進春天

它要把這靚麗的花環(huán)，懸掛在一片陽光之上

二月的喬木、灌木扯住幾片風

試著用細小的綠色編織著

浩蕩的江山

淺草取下撩人的鳥語

蓬松的泥土，破譯出大地的密碼

看，春天翻身坐起

萬物隨之，喊出自己的聲音

一些新的事物正在悄悄趕來

仿佛從遙遠的地方，帶來不尋常的訊息

它們已經不是從前的雨點

穿過臘月寒冬的萎靡

播撒下來，就不是雨，是切開沉默的

閃電。一些新的事物正在悄悄趕來

它們的光芒與喧響

或掛在枝頭，或晾在風中

春天這個集散地，騰出那么多空間

用來堆集新鮮的事物

一朵花敞開姹紫嫣紅的心胸，迎接

那個向春天奔赴的人

他要恢復往日的榮耀

懷揣嶄新的喜悅，他拿下銹跡斑斑的時間

油菜花（外三首）

○劉德路

每次來看你，你總是頻頻點頭

像是致謝，如同我面對自己的父母

微笑，心懷感恩

其實，每一次，我都在

替你和自己重復著同樣的話

——感謝上蒼，讓我們成長

經歷風塵、日出與日落

感謝第一聲春雷

把我們送進春天的懷抱

享受無盡的溫暖

感謝寬厚的大地

賜予我們安身之地，自由呼吸

感謝陽光、雨水和風的陪伴……

面對愛我們的人間

你沒忘記飽滿生長的使命

至于一身是否驚艷，任由評說

這一點，我和你很相似

祭

清明的雨水像一粒粒思念的種子

源源不斷歸于塵土

僅僅兩年的光景，岳母、父親

給清明的上空相繼添了一縷縷青煙

我內心猶如一座搖搖欲墜的橋

承載不起一片落葉

百合、康乃馨、天堂鳥……開滿哀思

刻在墓碑上的名字像針扎進雙眼

淚水，抹不去思念的痛

——苦難的人間繞不開生死

光陰彌足珍貴，仿佛一份試卷

等待每一位生者精心作答

墓碑，如同離別的火車

活在塵世的人終究難以釋懷

空巢

一個令人間生銹的詞

叩開記憶的大門，有多少

步入日暮的人五味雜陳

年輕時，他們

把兒女舉過頭頂

看得高也飛得遠，喜出望外

年老時，他們

把孫子輩也舉過頭頂，如同舉起

心中依然燃燒的夙愿，他們

被光陰一步步蠶食，空巢

成了內心一座荒涼的后院

一片孤寂的湖水

光，在凹陷的眼窩依然閃著

笑，在皺紋的臉頰依然堆著

期待某一時刻，那一串串

熟悉的腳步與歡笑

會潮水一樣向他們涌來

孫女的小腳印

孫女比預產期提前了幾天

親人們始料未及

出生時正好聆聽到布谷鳥鳴唱

仿佛那些含苞待放的花朵，競相盛開

不愿錯過三月撩人的景象

孫女誕生，像一滴水匯入大海

從此暢游無限

一雙小腳，如一枚印章蓋在紙上

開啟自由行走之路

體驗世間百態(tài)、萬物盛衰

歲月仿如漫漫長河

我們都經歷過呵護、成長

飽經人間煙火，又何嘗不是

靠一雙腳行走天下，風雨兼程

只是方向各異，各自

走出的結局也會大相徑庭

態(tài)度，無疑是丈量

自己一雙腳的良師益友

鬧春（外二首）

○語冰

能量守恒，昨夜，輸入你體內

五十焦耳。今天，我要

進補一頭乳豬

早春時一株桃花。地下

默默。枝頭。你。

躬身邀來茶馬古道的響馬

一聲長嘯，便是春風駘蕩。

池塘養(yǎng)荷花，江邊搭戲臺

水墨如嬌娃。筍，隱忍而挺拔

緊皺眉頭。

麥田開始刷牙，驚蟄到來時

我將成為新郎，在春意盈盈的大地

上

尋找我的新娘

倒春寒

早春街道，兩位古稀老人相擁

一個掐著另一個的腰

一個捏著另一個的臉

我看到，歲月發(fā)酵，而奇跡

在這個世界不斷發(fā)生

去中心化，靈長動物抱團取暖

睡在雪地的棕熊與春水里的老鴨

竹筍開始狂妄，在鸕鶿眼里

蚯蚓和螞蟻都是啞巴

取下嘴里的魚，澎湃青草露天情懷

廣場，麥田，厭倦，新生，

眺望，好斗的公牛，倒春寒。

等待測溫。我們，所有的一切，

九號動物與七號植物，正在經歷同一場春雨

以及泡沫

食物鏈

擁抱刀鋒，向天逆行

物理學意義上，我與你

可分離。但在上帝眼里，我們不可分割

并且互為一體

血肉淋漓，當美人魚

變成海鮮。海哭了，每一滴淚都飽含鹽分。

從腔腸動物到靈長動物。殺戮。獵食。

繁衍。被捕獲，食物鏈。人，站在山頂

波濤洶涌處，海水淡化

光伏發(fā)電。風電。核電

已無法彌補，藍色星球傷心

第九維度，上帝老爺們，沙盤推演，藐視地球上

螻蟻無數(shù)。夜宵？正餐？

他們喜歡刺身！

白玉蘭花吸飽了雪（外一首）

○苗菁

白玉蘭花吸飽了雪，像一盞盞哈達

做成的燈籠，掛在三月蜜糖般的枝頭

我曾在一朵白玉蘭花里打坐、療傷

黑暗如膠的煎熬中，任星光和雨點落在身上

白玉蘭花，有被風霜掠過的陰影

經歷了季節(jié)的輪回與生死

帶著生命饋贈的愛

不同于往年，白玉蘭花，又一次開了

風迫使著我

隨心而動，是風迫使著我

從一條路走到另一條路

從喧囂走向靜謐，我鼓蕩的身體

在黃昏中穿過命運的變幻與窄門

路，來來往往，承載了已經消失和

正在消失的一切，執(zhí)念如懸崖

它有看不見的寂寞

和不被風化的時間

四野漆黑，陷在回憶里的人

鼓足勇氣逃出回憶，火車頭的車燈

以明亮和呼嘯的閃爍安慰著她

再次與大地上的遠方

簽下一份靈魂里愛的契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