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傅恒
寫這樣的文字,心緒很復雜。
有句名言:隨著年齡的增加,訃告上熟悉的名字會越來越多。這句話的版權(quán)屬于著名評論家劉中橋。很不幸地又一次引用。這一次訃告上熟悉的名字是李一清,一位四川作家朋友。
李一清寫小說多年,他的名字讓更多的人知道,是電影《被告山杠爺》上演。那電影沒有生死相依的愛情,沒有刻意煽情的橋段和臺詞,卻戳中許多人的淚點,影片結(jié)束電影院亮起燈那一刻,我看見好多人在擦眼睛和搓臉,流過淚的痕跡既明顯也無法掩飾。這部如此打動人的電影就是改編自李一清發(fā)表在《紅巖》雜志上的中篇小說《山杠爺》。李一清在小說中塑造了一個稱得上典型的人物,一個可以說是某個時代的某類有代表性的人物,特點鮮明且能刺激得許多人內(nèi)心五味雜陳。如此的人物自然就引來好導演、好編劇、好演員和樂意投資的峨眉電影制片廠。這部電影包括后來改編的川劇獲得多項大獎幾乎是水到渠成的事,更水到渠成的是山杠爺成為李一清的另一個稱呼,就像舊時人們說姓甚名誰字什么一樣融洽順口。我曾多次聽到南充的作家朋友直呼李一清為山杠爺,幾乎每次李一清都是以一副既不想張揚又很樂意的表情接受這稱呼。寫到這兒忍不住想,如果李一清在那邊又遇到這類情況,相信他會繼續(xù)為這個稱呼感到欣慰。
也值得他欣慰。
我與李一清直接打交道是1993年,之所以過去了28年依舊能記得如此準確,是因為與他的另一部中篇小說及這部小說的編輯有關(guān)。那年我很榮幸地去了《青年作家》雜志社工作,當時德高望重的老編輯蕭青老師正病重住院,我去醫(yī)院探望,蕭青老師慎重給我交代,她的抽屜里還有一篇只編了一半的稿子。蕭青老師遠去后,我們在她辦公桌的抽屜里找出那篇沒有編輯完的中篇小說《紅沙鄉(xiāng)官》,小說的作者便是李一清。
由其他編輯接力編完后,此稿在《青年作家》雜志上發(fā)表,當年即獲得四川省幾家文學期刊聯(lián)合舉辦的農(nóng)村題材小說“沃野文學征文大賽”獎。李一清來領(lǐng)獎,他給人的感覺是樸實、低調(diào),不矯揉造作。無論討論還是發(fā)言,都沒有談他自己的作品,沒有提扯眼球的口號,也沒有寫作宣言,講的全是他眼中的農(nóng)村現(xiàn)狀,講他的家鄉(xiāng)。話不多,甚至可以說是很少,內(nèi)容都很實在。
1993年的李一清還很年輕,模樣清秀,滿臉淳樸。這種淳樸低調(diào)幾乎成了李一清的識別模式。
曾經(jīng)多次和李一清一起喝茶,尤其是2000年以后每年的人大、政協(xié)會期間,他都會借來成都開會的機會,約上幾個有話可聊的朋友,像很多四川人那樣坐在茶館隨意閑談。那時候他的話已比過去多了一些,但我能夠準確記得,他一如既往地不談自己旳作品,仿佛寫成或發(fā)表一篇小說已是很自然的事,那種見慣不驚的淡定,令我感覺到他的從容,也看出他的見識積累。只有一次和幾個朋友喝茶時,他主動對我們很認真講過一點點他的作品。那次是他新寫的長篇小說《木鐸》剛剛在作家出版社出版,厚厚的一本書,他講得很簡短,就是解釋了一下什么是木鐸,他為何要用這個東西來標志他這部小說的寓意。僅此而已,再無其他。
有交道這么多年來,李一清真正和我比較詳細聊他的寫作只有一次,是我和他同在號稱“天下第一村”的華西村開會。應該是2006年,中國作協(xié)召開農(nóng)村題材創(chuàng)作會,參會人也是中國作協(xié)直接通知的,到了開會地點我才知道有他。也許是我倆來自同一地方,也可能是互相太熟悉,每天晚飯后,我和他會一起沿著華西村平直的道路散步。那條路上除了我和他,極少其他人,說話也隨意得多。估計他正好處在某個寫作后的熱度期,那些天他數(shù)次和我細聊他的電影劇本《抬頭是天》,講他如何想、如何寫、如何修改。講得最多的是創(chuàng)作的思考和修改過程中的領(lǐng)悟,沒有嘚瑟,沒有自夸,即使談到作品中他感到滿意的地方,也依舊淡定、低調(diào)。也就是那幾天的交談,我對李一清的寫作生涯有了更具體的認識。
淳樸低調(diào)不是所有寫作人的樣板,每個人的個性和習慣不一樣,每一種方式都是因人而異的選擇,都符合存在即合理的理論。側(cè)重講他的某個特點,只是想介紹一下我眼中的李一清。
自2001年李一清當選省作協(xié)副主席,以后的10余年間,我去過南充幾次,每次都有他陪伴。那一次我們來到一條鄉(xiāng)村公路上,不是傳統(tǒng)印象中的鄉(xiāng)間小道,是寬敞的水泥路,路肩寬松大氣。那天車很少,10來只鴿子般大小的斑鳩大大方方地在路邊尋食,野禽如此不客氣,令我有些驚訝。李一清告訴我,是村里人少了的原因,農(nóng)村進入城市打工為主的經(jīng)濟模式,能干活的人大多去了外面。他老家山坡上的小道已被樹叢和野草覆蓋,不僅斑鳩,甚至野雞也能經(jīng)常見到。李一清講村里的事,眼里流露出的真誠絕非作秀,那是一種從心底里泛起的摯愛。他指著山灣深處的兩座房子對我說,他老家也有這樣的房子,還很完好,是樓房,空著,一年到頭很難回去一次。他還說寫下一個作品時,打算回去住在那兒寫,到時候邀約幾個朋友去看看他的老家。說這話是在2008年3月,我在一個舊的記事本上查到當時記錄的其他內(nèi)容。那時候他給我的印象是身體健康,沒有疲倦感,說是很精神也算準確,就是感覺他抽煙多一點,但也是他多年的習慣。那個場景才過去十二三年,許多細節(jié)都還沒忘記,人卻已經(jīng)永遠地離開了。
人的生命很脆弱,且掌控權(quán)主要不在自己手中。
記得2001年我去南充時,李一清領(lǐng)我去過陳壽紀念館,紀念館大門正對的小公園邊坐了一個算命看相的男子,那男子拉著李一清非要給他看一看。他說李一清命中有貴人相助。這類話人們常說,說過也就過了,極少放在心上。如今到了翻揀李一清往事的時候,我突然又想起這句話。
我想,對于李一清來說,他命中最重要的“貴人”,應該是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