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辛酉
立冬就要吃餃子,曲名利在早市買了韭菜、青蝦、豬肉、餃子皮,準(zhǔn)備給父親包一頓老人家最愛吃的三鮮餡餃子。
來到大哥家時,已經(jīng)八點半了,比平時晚了差不多半個鐘頭。
“怎么今天來這么晚?”大哥有點不高興,擰著眉頭問道。他已穿戴整齊,就等著曲名利來了馬上走。
“去了趟早市。”曲名利揚了揚手里的東西。
大哥瞟了一眼,眉頭擰得更緊了。
“韭菜通便,你嫌咱爸拉得少是咋的?”
“不礙事兒,拉了我收拾?!鼻┬χ貞?yīng)。
大哥從鼻孔里哼了一聲:“這可沒準(zhǔn)兒,咱爸一貫心疼你,專等你走了再拉?!?/p>
說話間,大哥出了門。曲名利放下東西,脫了外套,直奔里屋。像往常一樣,先去望一眼父親,再干別的。
老人蓋著被子仰面躺在床上,只露出小小的腦袋,無數(shù)道皺紋縱橫交錯在瘦得皮包骨頭的臉上,一個細(xì)細(xì)的肉色的膠皮管像一條小蛇一樣從老人的一側(cè)鼻孔里探出小半截身子,一對呆滯無神的眼睛總是處于靜止?fàn)顟B(tài),好半天才眨一下。
老人今年89歲了,自從八年前突發(fā)腦出血,就一直癱瘓在床,吃東西靠鼻,大小便不能控制,沒有任何意識,等同于植物人。曲名利一直不認(rèn)同這一點,覺得父親其實什么都懂,只是表達(dá)不出來罷了。他清楚地記得,那次大哥和三弟在這里吵架,父親躺在床上,兩滴渾濁的淚水從兩個眼角溢出,再緩緩從兩側(cè)太陽穴分流。
當(dāng)時,曲名利興奮地喊道:“快看,咱爸流眼淚了,他傷心了,你們別吵了?!?/p>
可大哥和三弟已經(jīng)吵紅了眼,誰也沒有理會曲名利。那次的爭執(zhí)很激烈,直接導(dǎo)致了兄弟間的決裂。但凡家里有生活不能自理的老人,就難免會有類似的紛爭。大哥覺得,贍養(yǎng)老人應(yīng)該是兄弟三人共同的義務(wù)。三弟則認(rèn)為,大哥得了父親的房子,就應(yīng)該負(fù)責(zé)到底。大哥不服氣,自己對家里的貢獻(xiàn)最大,得房子是應(yīng)該的。贍養(yǎng)老人不出力可以,錢必須得出。三弟則直接放話,要錢沒有,要命倒是有一條。
曲名利自始至終沒參與爭吵,一直靜靜地坐在父親身邊嘆氣,聽著自己的兩個兄弟你來我往,惡語相向中,不斷翻那些陳年舊賬。
雙方到最后也沒能談攏。三弟摔門而去,臨走前直言,從此以后斷絕關(guān)系。大哥也說了狠話,揚言要到法院告三弟。
三弟走后,大哥瞥了一眼一直默不作聲的曲名利,滿腔怒火找到了發(fā)泄口,劈頭蓋臉地沖曲名利罵道:“你他媽的天天在醫(yī)院里給別人盡孝,現(xiàn)在自己老爹癱了,你管不管?”
那會兒曲名利還在醫(yī)院里當(dāng)護(hù)工,大哥的詰問對他的刺激挺大。在醫(yī)院里干了十幾年護(hù)工,成天給人端屎接尿忙得腳不沾地,卻沒伺候過父親一天。
于是,曲名利辭了護(hù)工工作,又托人找了一份晚上看車的活兒,白天專門到大哥家?guī)椭疹櫢赣H。再后來,大嫂借口幫女兒帶孩子,跑到女兒家躲起了清閑,至今未歸。大哥則以退休金少為由,白天到外面打零工,晚上才回來接曲名利的班。就這樣,兄弟二人每天黑白交替,各自照顧父親半天。
包餃子雖說不麻煩,但也得費些工夫。曲名利差不多忙活了一上午,臨近中午十一點的時候,熱氣騰騰的餃子才出了鍋。曲名利耐心地等餃子稍微涼一些了,用攪拌器加水把餃子打成糊狀的流食,再用針管注射的方式送到父親的肚子里。
推管時要掌握好力道和速度,推慢了容易嗆到,推快了又容易打嗝。曲名利做過護(hù)工,干這個自然是輕車熟路。可今天推到一半就無論如何也推不動了。曲名利知道壞了,針頭八成是被堵住了。果不其然,卸掉里面的流食后,清楚地看到一個小碎骨渣不偏不倚,正好卡在針頭里。曲名利暗暗責(zé)怪自己粗心,豬肉沒處理干凈,好在有針頭過濾阻擋了一下。
吃完午飯閑下來之后,曲名利習(xí)慣坐在父親身邊和父親說話。這種得不到任何回應(yīng)的自說自話,每天都要進(jìn)行一遍,每次的內(nèi)容都不盡相同,表面看起來更像是例行公事,曲名利卻樂此不疲。
“爸,你給我起了個好名字,可惜你二小子沒本事,混了大半輩子既沒有名,也沒得利……”
說起來父親一輩子沒得志,總抱怨自己運氣不好。想想也是,早年和哥哥一起從山東老家闖關(guān)東來到東北,原計劃一路北上去哈爾濱。沒承想,半路上走散了,哥哥陰差陽錯跨過鴨綠江一直走到朝鮮半島南邊的釜山。20世紀(jì)50年代,哥哥跟著志愿軍回國后,多了一個歸國華僑的身份,不僅安排了好工作,后來還落了個離休待遇,一個月光離休金就一萬多。父親以前沒少為這個懊惱,總念叨著:“我當(dāng)時要是也去朝鮮就好了。”
曲名利對此卻看得很淡,各人有各人的命,強求不得。不過,曲名利也曾設(shè)想過,父親要是有大伯的待遇,眼下的境遇會不會好一些呢?三弟自從那次爭吵之后,不僅再沒來看過父親,連帶著和大哥、曲名利也不再聯(lián)系。
小時候親密無間的三兄弟,如今涇渭分明地分成了兩個陣營,曲名利覺得不是那么回事,一直想從中調(diào)和一下,卻苦于無從下手。一方面沒有時間,另一方面也不知道該怎么說。他從小嘴就拙,有時候明明知道是這么個理兒,落實到嘴上就別別扭扭地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一想到這些鬧心的事,曲名利就嘆氣。
眼瞅著四點半了,大哥還沒回來。停車場要求下午五點前必須到崗,大哥家距離停車場坐公交車有五站地,兄弟二人每天下午的交接班時間約定俗成在四點半。
大哥會木匠活兒,白天有沒有活兒沒個準(zhǔn)兒,有活兒就干,沒活兒就去棋牌室打麻將,運氣好的話贏的錢比干活兒掙得還多。天冷了,活兒少,基本上天天泡泡在棋牌室。
曲名利給大哥打了個電話,問他什么時候回來。在電話里能聽見嘩啦嘩啦的洗牌聲,大哥的語氣不太耐煩,只說了一句:“知道了,這就回?!本桶央娫拻炝?。
曲名利心里明白,大哥今天又輸錢了。
快五點時候,大哥鐵青著臉回來了,曲名利已經(jīng)提前做好了晚飯,也沒敢多說什么就走了。哥倆兒從小就是這樣,只有大哥埋怨曲名利的份兒,曲名利從沒說過大哥一個“不”字。父親癱了之后更是如此,曲名利凡事盡量順著大哥,給父親洗澡、刮胡子、剪指甲這類的活兒基本包在自己身上,為的就是讓大哥心理平衡一點。曲名利總想著,大哥也不容易,雖說照顧父親不如自己,可也不能說差,遇到父親便秘幾天不拉屎,也能毫不含糊,直接上手去摳。
趕上了下班晚高峰,公交車上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曲名利擠在人堆里隨波逐流。后來到了一個大站,下去了一些人,曲名利才挪到一個有扶手把靠的位置站著,又上來更多的人,車廂里仍然擁擠不堪。這樣的場景曲名利每天都要經(jīng)歷兩次,早上下班的時候正好是別人的上班早高峰,盡管人挨著人不怎么舒服,但曲名利心里頭踏實。畢竟自己是有工作的人,能工作就說明自己是有用的人??蓛鹤訁s不這么想,一直嫌棄曲名利的看車人身份給他丟人了。
兒子第一次要求曲名利辭掉看車的工作,是在他升任總經(jīng)理那天。
“我現(xiàn)在大小也是個老總,你在這兒看車算怎么回事兒?讓人知道了我臉往哪兒擱……”
那天晚上,曲名利在看車亭外被訓(xùn)斥了許久。路燈將父子二人的影子斜著投射到地上,長一點的影子一直處于動態(tài),對矮一點的影子指指點點、比比畫畫。曲名利像個犯錯誤的孩子,始終低著頭悶著聲。那情形,倒像是兒子才是老子。最后,望著兒子悻悻離去的背影,曲名利發(fā)出一聲無奈的嘆息。
下了公交車,曲名利一路小跑著往停車場奔去。停車場位于一個老舊居民區(qū)的一條小巷子里,是個馬路停車場,就是在道邊立個小房、在地上畫上線就收費的那種??傆腥苏f,這種夜間停車場雖然有收費許可證,卻并不合法。曲名利也鬧不清楚到底合不合法,只知道這幾年,這種停車場越來越多,幾乎占據(jù)了大連的每一條大街小巷;只知道在這里看車,一個月能有兩千元的收入;只知道到了晚上,這條不長的小巷就是獨屬于他一個人的小天地。
曲名利遲到了半個多鐘頭,來到巷口時,天已經(jīng)擦黑了,放眼望去,頓覺情況不妙。數(shù)了數(shù),有八臺陌生車輛占據(jù)了收費車位。根據(jù)停車場的規(guī)定,下午五點到次日凌晨五點是收費停車時間,在此期間,要保證交費車輛有位置停車。
曲名利顧不上去看車亭換工作服,立即到那八臺陌生車輛前尋找聯(lián)系電話。有六臺車的車窗上留了電話,一一打過去,五個打通了,均表示馬上挪車或者很快就開走。另外一個死活不接電話,曲名利也沒轍,只能干等著。
其實老板交代過,有不留電話的或是不挪車的,直接把車牌號報給他,由他來處置。曲名利知道老板自有他的各種手段,不愿意生事端,尋思著可能停一會兒就走了,等著就是了,絕不輕易向老板報車牌號。
這處停車場是七年前設(shè)立的。在這兒之前,一直處于群雄割據(jù)狀態(tài),有自畫車位安地鎖的,有用大石頭、舊輪胎、破桌椅等各種障礙物占位置的,還有人肉占位置的??傊磺心芟胂蟮玫胶拖胂蟛坏降恼嘉还ぞ吆驼嘉恍问蕉荚谶@里出現(xiàn)過。自然的,為此產(chǎn)生的各種矛盾和糾紛屢見不鮮。
停車場進(jìn)駐之后,一刀切,只有交費才能停車,一個月租金一百五,按年交的話一千五。原先占不上車位的車主夾道歡迎,帶頭交錢。巷子兩邊一共畫了四十七個停車位,不到一上午的工夫全都租了出去。后來,架不住“狼多肉少”,又把一側(cè)人行道也畫上了停車位,小巷的另一側(cè)是面大墻,無法拓展空間。至此,小巷能畫停車位的地方全畫上了車位,但仍然不夠用,那些沒租到或者說根本不打算花錢停車的車主自然不甘心,有四處告狀說停車場違法經(jīng)營的,有暗中搞破壞劃車的,也有的就是死扛,我就在這兒停車,就不交錢你能把我怎么樣?最后全被老板給擺平了,停車場的運營才算進(jìn)入正軌。
周邊的住戶大多是工薪階層,這也直接體現(xiàn)在了車上,停車場里鮮有超過五十萬以上的高檔車,多是一二十萬的普通車。有的車每天來回進(jìn)出無數(shù)趟,有的車十天半個月也不挪一次窩。盡管都是普通車、普通人,但形形色色的車主,性格迥異、作息時間不一樣、處事方式不同,曲名利周旋在中間受了不少夾板氣。剛開始實行固定車位,一號一位,表面看起來很有秩序,但弊端也是顯而易見的。只要一兩臺車沒停在自己的位置上,整個停車場就會像多米諾骨牌一樣亂了套。有的車主好說話,只要有個地方停就行;有的愛計較,曲名利賠著笑臉安撫幾句也就過去了;有的認(rèn)死理兒,必須停在寫有自己車牌號的位置上,這時候就得反復(fù)溝通聯(lián)系,少不了要受氣看臉色。
后來,上頭說固定車位不合法,就給取消了。這個上頭具體是誰,曲名利不清楚,反正比老板權(quán)限大,這里面的道道挺多、挺復(fù)雜,他從不多問,一門心思就想端好自己的飯碗。
在所有的車?yán)?,那臺紅色的江淮瑞風(fēng)S3每天回來得最晚,也最讓曲名利操心。車主是兩個年輕姑娘,一個染了一頭黃毛,另一個焗了一頭雪白的華發(fā),車子兩人輪流開。黃毛和白毛長得有些像,都是那種整容臉,白得瘆人,一對夸張的大眼睛下,配著一個突兀的挺鼻梁,尖尖的下巴像個錐子一樣,仿佛一不留神就能扎破自己的喉嚨。二人的穿著更是非主流,概括起來就是一個字——露,夏天露肚臍,冬天露大腿。在曲名利看來,這就是不著調(diào)。
倆姑娘看起來不太著調(diào),實際接觸起來,倒讓曲名利刮目相看。不僅待人和和氣氣,還特別通情達(dá)理。趕上沒地方停車的時候,從不讓曲名利為難,一句多余的話都沒有,直接把車開到附近主路的道邊停放。那個地方早上經(jīng)常會有交警貼條,倆姑娘即使被貼條了也從沒向曲名利抱怨過一句。這讓曲名利心里很不得勁兒,畢竟人家是交了停車費的,所以每到半夜臨近十二點的時候,只要有空車位,曲名利都會站在車位上,等著江淮瑞風(fēng)S3。
倆姑娘也領(lǐng)情,經(jīng)常給曲名利一些沒吃過一口的盒飯,是她們的工作餐。接觸時間長了,曲名利和她倆也就熟了。她倆在一家酒吧工作,黃毛負(fù)責(zé)唱歌,白毛是個DJ,至于“DJ”具體是做什么的,曲名利不清楚,人家沒細(xì)說,他也不便多問。
到晚上九點的時候,只剩一臺沒留聯(lián)系電話的豐田卡羅拉還占著收費停車位。已交費的車?yán)?,除江淮瑞風(fēng)S3外,其他車都已經(jīng)回來了,停車場已無空余位置。這意味著江淮瑞風(fēng)S3可能又沒地方停了。
供曲名利棲身的看車亭是那種簡易的小彩鋼板房,里面的陳設(shè)非常簡單,一張桌子,一把椅子,一個衣架,一張比嬰兒床大不了多少的小折疊床,一水兒的舊物,扔到大街上都沒人撿的那種。頂棚上的小燈泡發(fā)出昏黃的幽光,映得曲名利那頭原本灰白相間的頭發(fā)也成了土黃色,仿佛一叢秋日的枯草雜亂無章地堆在頭頂上。
一年四季,前三季倒沒什么感覺,冬天就不好過了。小彩鋼板房不保溫,大北風(fēng)一刮,整個房體都跟著顫悠,里面就別提有多冷了。房子里搭的是臨時電,用不了電暖器一類的大功率電器,曲名利只能穿著大棉襖干挺著。
前年冬天,隔壁老于那個停車場,由老板出錢給看車亭外邊安了保溫板,曲名利特意過去感受了一下,確實暖和多了。老于的老板和曲名利的老板不是一個人,別看兩個看車亭離得很近,卻各有各的營業(yè)執(zhí)照。不同老板的停車場之間,也存在競爭和各種矛盾。剛開始的時候,老于那個停車場老板不怎么講究,明明只有三十幾個停車位,愣是收了五十多個車主的錢。車主們交了費卻沒地方停車,就跑到曲名利這邊停,不僅停了,還停得理所當(dāng)然。這必然要起沖突,曲名利解決不了,只能老板出面。后來,曲名利也不知道老板具體是怎么運作的,反正老于那邊的車再沒在曲名利這邊停過。
曲名利和老于也成了朋友,老于常說曲名利老實得像個傻帽兒,遇到臨時停車的,收他個三五塊錢揣進(jìn)自己腰包里,每個月積少成多,也是一筆不少的額外收入。老于就是這么干的,而且干得名正言順。周圍幾個停車場的管理員也都這么干,只有曲名利是個另類。
老于總想給曲名利同化了,有一次專門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地開導(dǎo)曲名利。曲名利沒等他把話說完就打斷說:“老板沒說收。”
老于眨巴了兩下那對小三角眼后,說:“老板也沒說不收?!?/p>
曲名利直接回懟道:“這是不義之財?!睉煌炅?,他一轉(zhuǎn)身,背著手走開了。
老于氣得一邊跺腳,一邊沖曲名利的背影大罵:“這個死心眼兒,腦子被驢踢了?!?/p>
曲名利的老板是個四十多歲的壯漢,身高接近一米九,長得濃眉大眼、虎背熊腰的,承包了五個停車場。曲名利跟著他干了八年了,剛開始在太原街那邊,七年前這里設(shè)立停車場,就到這兒來了。
曲名利挺羨慕老于的,也想和自己的老板申請安保溫板,卻一直沒好意思說,也沒機會說。原先管理員代收停車費的時候,每個月還能見到老板一次?,F(xiàn)在都是直接掃碼交費,錢不用過管理員這一手,一年難得見老板一回。
后來,曲名利終于抓住了一次機會。去年夏天有天晚上,老板心血來潮,晚上九點多,開著車到承包的五個停車場分別轉(zhuǎn)了一圈,順便查查崗。這一查就查出了不少問題,有的管理員不在崗,有的在崗卻在看車亭里呼呼大睡。只有曲名利一個人盡職守責(zé),在停車場里巡視。老板見狀挺高興,就問曲名利工作中有什么困難。曲名利趁機說:“冬天看車亭里太冷?!崩习逵謫栍袥]有辦法解決。曲名利回答:“隔壁安了保溫板?!崩习迓犃T,豪爽地一揮手說:“咱也安?!?/p>
曲名利心里樂開了花,可左等右等,卻一直沒能等到下文,去年冬天又挨了一冬天的凍。曲名利尋思老板可能是太忙,給忘了。今年開春的時候,曲名利又見了老板一次,委婉地提了一嘴安保溫板的事。老板表示,一直惦記著這個事,沒給安的原因是,上面有消息說看車亭屬于違章建筑,近期可能要全部拆除。曲名利心里明白,安保溫板的事就算是黃了,說看車亭是違章建筑不是一天兩天了,吵吵了這么多年,也沒見哪個看車亭真被拆了。
曲名利是去年正式退的休,每個月有了三千多的退休金以后,經(jīng)濟(jì)上寬裕了不少,聽老于說安保溫板也用不了幾個錢,就琢磨著今年天冷之前,自己掏錢買保溫板安上。
大連的天氣總是比節(jié)氣慢上半拍,雖是立冬的夜晚,卻并不怎么冷。在曲名利的潛意識里,不下場雪怎么稱得上是冬天呢!
望著周圍的萬家燈火,曲名利偶爾也會感慨,要是有一盞燈屬于自己該多好!不過,曲名利還是挺喜歡這份看車的工作,它不僅充實了曲名利單調(diào)枯燥的生活,也給了他無數(shù)個寧靜的夜晚。每到夜深人靜的時候,總會有一種錯覺,好像世上的一切都靜止不動了,只有他一個人是清醒的,那種感覺太美妙了。
曲名利一般晚上六點到七點這個時間段最忙,忙過了這一陣,基本上就閑下來了。晚上長時間一個人待在看車亭里,難免會有無聊的感覺。曲名利倒是很珍惜這種感覺,以前在醫(yī)院干護(hù)工那十幾年,沒一刻閑著的時候,每天精神都處在高度緊張狀態(tài)。
曲名利手機沒流量,也不會上網(wǎng),晚上在看車亭里就喜歡胡思亂想。他想得最多的一個問題是:自己的人生是如何一步一步走到這個小小的看車亭里的呢?
初中畢業(yè)那年,趕上了上山下鄉(xiāng),跟著一群小伙伴去莊河步云山做了四年知青。抽掉回城時,曲名利21歲,被分配到一家國有工廠當(dāng)工人。那年月,國有工廠的正式工很吃香。曲名利也是意氣風(fēng)發(fā),總想著以后的好日子長著呢,再干二十年自己也才41歲,哪想到時間一晃就過去了,自己都61歲了。
剛進(jìn)廠的時候,學(xué)徒工可以自己選工種。曲名利選的是最沒技術(shù)含量的裝卸工,也就是俗稱的力工,不為別的,就為裝卸工每個月比其他工種多掙四塊五。兒子后來說曲名利目光短淺,這一點曲名利自己也承認(rèn),一九九八年下崗大潮來臨時,第一批下崗名單里就有曲名利。20世紀(jì)80年代中后期有那么幾年,廠里和電大聯(lián)合辦學(xué)成立“工大大專班”,曲名利考上了,卻沒去念。因為要脫產(chǎn)學(xué)習(xí)兩年,每個月廠里只給開基本工資。曲名利的兩個師兄弟去念了,畢業(yè)拿到文憑后走上了領(lǐng)導(dǎo)崗位。為這個,兒子又說曲名利沒遠(yuǎn)見??汕睦镆参?,兒子從小就愛吃扒雞,曲名利每個月都要給兒子買一只吃。兒子當(dāng)年手舉著雞腿大快朵頤時,怎么不說曲名利目光短淺、沒遠(yuǎn)見?
這些委屈曲名利從沒對兒子說過,從心底里,他還是覺得對不起兒子。曲名利的愛人也是一九九八年下的崗,那時候兒子上初三,正是往高中升學(xué)的關(guān)鍵階段。家里不能沒有收入,無奈之下,沒有技術(shù)傍身的曲名利兩口子只能去干別人不愿意干的活兒。曲名利在醫(yī)院里當(dāng)了一名護(hù)工,愛人身體不好,干不了體力活兒,在醫(yī)院里做起了保潔員。
有時候偏偏怕什么來什么,家里的變故也間接影響到了兒子。兒子原本成績不錯,屬于穩(wěn)上重點線的水平。結(jié)果初升高考試的時候,沒能發(fā)揮好,差了5分,想上重點只能自費,一年八千五,三年加起來一共兩萬五千五。
那段時間,曲名利兩口子成天唉聲嘆氣、愁眉不展,兒子也是總調(diào)著個臉子,沒個笑容。
后來,愛人用商量的口氣跟兒子說:“不行咱就念個普高吧?!币宦犨@話,兒子臉黑得像塊木炭,頭也不回地摔門而去。
曲名利見狀,咬了咬牙,向親戚們借錢給兒子湊夠了學(xué)費。就這樣兒子還是不滿意,因為他是班里最后一個報到的,同學(xué)們私底下都議論說他是走后門上的學(xué)。
兒子上了高中,越來越愛慕虛榮,吃的穿的都不能將就。曲名利不怪兒子,人家孩子能有的,咱也盡量滿足孩子。唯一讓曲名利心里不舒服的是,兒子從不讓他去開家長會,每次愛人臨去開家長會之前,兒子都要求其喬裝打扮一番。每每看著愛人“盛裝”出門,曲名利都在心里默默嘆息,愛人起碼還有可以捯飭的余地,自己呢?是不是在兒子眼里已經(jīng)一無是處了呢?
讓曲名利比較寬心的是,兒子虛榮歸虛榮,學(xué)習(xí)成績依然不錯,高中畢業(yè)后考上了一所名牌大學(xué)。曲名利兩口子拼死累活地一直供到兒子大學(xué)畢業(yè),本以為可以稍稍松口氣了。不想,更大的難題很快就來了。兒子在大學(xué)期間就和一個女同學(xué)處上了,二人商量好了一畢業(yè)就結(jié)婚。女同學(xué)家也是大連的,家里有個賣醫(yī)療器械的公司,挺有錢的。
準(zhǔn)兒媳是個急性子,脾氣不怎么好,即便當(dāng)著曲名利兩口子的面兒也常朝兒子耍性子。曲名利對這個女孩不太滿意,他了解自己的兒子,知道她并不是兒子喜歡的類型,兒子要與她結(jié)婚,更多的是看中了她家里的條件。曲名利專門找兒子談了一次,但沒用,兒子鐵了心要吃這碗軟飯。對此,曲名利一直十分自責(zé),總覺得歸根結(jié)底還是自己沒能耐,要不是家里的日子一直挺緊巴的,兒子也不會這么看重物質(zhì)條件。
結(jié)婚首先得買房子,兩家人坐在一起商量的時候,曲名利的親家母,也就是那位醫(yī)療器械公司的總經(jīng)理,直接發(fā)號施令:婚房必須是新房、不能小于120平方米、必須在市內(nèi)的中山區(qū)或者西崗區(qū),必須全款購買??紤]到曲名利家的情況,總經(jīng)理表示,自己家可以出八成,曲名利家出兩成就行。曲名利本想說:“我家是娶兒媳婦,不是嫁兒子,房款必須兩家平攤?!笨稍挼阶爝?,想想之前的那些限制條款,本已張開的嘴巴又重新閉合,把話硬生生地咽回肚子里。
房子很快就選好了,可那兩成房款卻難倒了曲名利兩口子。拿出全部積蓄又四處借了一大圈,還是沒湊夠。兒子一回家就黑著一張臉,嫌曲名利兩口子太不給力,有一天,也是著急上火昏了頭,兒子說了一句不中聽的氣話:“人家把條件都降得這么低了,咱家還滿足不了,我這輩子投生在咱家算是倒了八輩子血霉了。”
這句話直接把曲名利的愛人氣得當(dāng)場昏了過去,到醫(yī)院一檢查不要緊,竟然查出得了胰腺癌。這下更沒錢買房子了,愛人在胰腺癌確診后,不到一年人就沒了。兒子又等了一年才和那個女孩結(jié)婚,女孩家出錢操辦的一切。
在兒子的婚禮上,曲名利更像是一個多余的人,他真真切切地體驗了一回嫁兒子的感覺,忍不住又在心里嘆息起來。
到了晚上九點半,曲名利像平時一樣,到附近的一家24小時營業(yè)的拉面館吃拉面。選擇這個時間吃晚飯是有學(xué)問的,吃得太早半夜會餓,吃得太晚又抗不住。人生在世,免不了吃喝拉撒。曲名利不像老于那樣,小便隨意找個墻根兒就地解決,他覺得那樣和小貓小狗沒什么區(qū)別。他在看車亭里備了個大飲料瓶,有尿就尿在飲料瓶里,再拿出去倒掉。
拉面吃完了,曲名利踩著一地白亮亮的月光往回走,空空蕩蕩的街道只有曲名利一個獨行客,路燈把他的影子拉抻成片狀,看起來仿佛皮影戲里的人物。每次走這段路,曲名利都會想起愛人。愛人在世時,每天晚上都來送飯。飯后,愛人總要陪著曲名利在停車場里散一會兒步,再一個人坐公交車回家。二人常常什么也不說,就那么慢慢地走著。
有一次散步時,曲名利突然對愛人說:“找個時間咱們?nèi)ヒ惶吮本┌桑俊?/p>
去首都北京看一看,一直是愛人的心愿。愛人頓了頓說:“等你退休了吧?!?/p>
類似的對話之前也有過好多次,愛人每次的回答都是等:等兒子上了大學(xué)吧、等兒子大學(xué)畢業(yè)了吧、等兒子結(jié)婚以后吧……等到最后也沒能去成。每每想到這里,曲名利心里就有一種鉆心的痛。
拐了一個彎,步入屬于自己“管轄”的停車場,曲名利遠(yuǎn)遠(yuǎn)地看到那臺豐田卡羅拉仍然靜靜地停在那里。他失望了??諝庵校懫鹆艘宦曒p輕的嘆息。
這時,一個體態(tài)肥碩的胖男人從大墻一側(cè)的樓梯上慢慢走下來,肚皮上晃晃悠悠的贅肉,肆意地甩來甩去,極富節(jié)奏感。他羅圈著雙腿踱到一輛黑色的比亞迪唐旁邊,打開車子后,從后備廂里取出一個攝影支架,又鎖上了車。
胖男人一回身看到曲名利,連忙熱情地打招呼:“吃飯去了呀大叔。”
曲名利點了點頭,說:“小魏啊,你這可是又胖了一圈哈,真該減減肥了?!?/p>
小魏嘿嘿笑了兩聲,有些不好意思,諾諾連聲后就又挪上了樓梯。曲名利望著小魏略顯蹣跚的背影,不住地?fù)u頭嘆息。
曲名利在這個停車場看了七年車,和車主們自然也早就熟悉了,雖說大多只是點頭之交,但也有幾個處得不錯的,和這個小魏最對撇子。
二人的相熟十分偶然。有一年冬天的一個晚上,快十一點了,曲名利看到小魏穿著睡衣氣沖沖地鉆進(jìn)自己的車?yán)铮瑔恿塑囎雍笠恢贝诶锩?。那時小魏還不像現(xiàn)在這么胖,那時他開的還是一輛二手的尼桑。
過了很長時間,也不見小魏從車?yán)锍鰜?。曲名利不禁?dān)心起來,這大冷的天,車?yán)镆欢ㄩ_了空調(diào),這么長時間不出來,一旦睡著了很容易出意外。于是,曲名利來到那輛尼桑車旁。車窗上貼了一層膜,看不清楚里面的情況,曲名利圍著車轉(zhuǎn)悠了好幾圈后,又來到駕駛一側(cè)的車窗旁。
手剛抬起來,還沒敲到車窗上,車窗就搖了下來。
“大叔,上來坐會兒吧。”
其實,剛才曲名利的一系列動作,小魏在車?yán)锟吹靡磺宥?,也明白曲名利的心思?/p>
曲名利上車后和小魏聊得挺投機,小魏和曲名利的兒子年紀(jì)相仿,老家河北農(nóng)村的,媳婦也是農(nóng)村的,兩口子是干裝修的。他腦子活絡(luò),起初和媳婦只會刷漆,后來一點一點拓展,組建了自己的裝修隊,賺到了錢,在大連買了房,安了家。
曲名利很欣賞小魏這一點,覺得他比自己兒子有骨氣。那晚小魏在家里和媳婦吵完架后,一個人跑到車?yán)锷鷲灇?。曲名利的出現(xiàn),讓他有了傾訴對象,和曲名利說了許多心里話。曲名利從長輩的角度說了一些開導(dǎo)小魏的話,二人就此熟絡(luò)起來。
大概兩年前吧,小魏裝修的活兒不干了,搞起了直播,而且還拉著曲名利一起搞。
一天晚上,小魏來到看車亭神秘兮兮地對曲名利說:“大叔,咱們拍視頻直播吧,我想好了,名字就叫《看車人的日常生活》,肯定有錢賺的。”
“咋拍?”曲名利懵懂地問道。
“我錄你說?!?/p>
“說什么?”
“就說說看車的事兒?!?/p>
“完后呢?”
“完后就播唄。”
……
小魏好一通解釋,曲名利也沒弄明白直播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這跟要飯的有什么區(qū)別?”曲名利最后不以為然地問道。
小魏樂了,知道多說無益,但還是以幫個忙為由軟磨硬泡了一番,曲名利最終勉強答應(yīng)試著錄一次。
然而,在鏡頭前,曲名利忽然不會說話了。大腦一片空白不說,連手和腳都像是別人的,不知該往哪里放。
小魏無奈,只好寫了一段詞讓曲名利背著說??汕偸强目陌桶?,背不全乎,聽著也不怎么自然。小魏最終只好放棄了同期錄音,由他替曲名利后期配音。但在平臺播出來后效果依然很好,一個晚上光點贊數(shù)量就達(dá)到了幾十萬。
第二天晚上,小魏再接再厲,又錄了一段播出,依然大火。當(dāng)天凌晨一點,正在看車亭里睡覺的曲名利被手機聲吵醒。電話一接通,傳來兒子氣急敗壞的聲音:“你還嫌不丟人是不是?還搞到網(wǎng)上去了!馬上刪掉,明天就給我辭了這個破活兒?!?/p>
曲名利一時有些恍惚,片刻后才明白兒子的意思,剛要給兒子解釋一下,那頭已經(jīng)掛斷了電話。
等小魏再來看車亭時,曲名利說什么也不肯再錄了。后來,小魏送來了500元錢,說是直播的報酬,曲名利沒要。
小魏最后確定的直播方向是吃播,而且干得有聲有色,不僅換了新車,還不用像干裝修時那么奔忙了。曲名利看著體重直線上升的小魏,隱隱有些擔(dān)憂,總覺得他是不務(wù)正業(yè),也始終無法理解,吃吃喝喝就能賺錢?天底下哪有這樣的道理!
凌晨一點,天已經(jīng)涼了許多,曲名利站在車位里遠(yuǎn)遠(yuǎn)地看到江淮瑞風(fēng)S3回來了,臉上浮現(xiàn)出欣慰的笑容。車子在車位旁停下后,白毛的腦袋從駕駛一側(cè)的車窗里探了出來。
“大爺,和您說過多少回了,別等我們。這大冷的天兒,您等了多長時間???”
“不礙事兒,人老了覺也少了,閑著也是閑著?!?/p>
白毛停好車子下車后,徑直拉開后排車門鉆了進(jìn)去,旋即又出來了,對正欲離開的曲名利懇求道:“大爺,能不能幫忙扶一下我姐妹兒?”
曲名利這才意識到一直沒見著黃毛,來到后排車門前,看到不省人事的黃毛披頭散發(fā)穿著鞋四仰八叉地躺在后排車座上,明顯處于醉酒狀態(tài)。
曲名利和白毛合力將黃毛抬出車外,黃毛的身體軟得像一攤爛泥,根本拿不成個兒。曲名利只得背上黃毛,在白毛的引領(lǐng)下,往她們的出租屋走去。黃毛的腦袋歪在曲名利后脖頸上,嘴上不時哼唧著一句半句不知所以的胡話,同時噴出陣陣濃重的酒氣。
雖然只走了三兩分鐘就來到她們出租屋所在的那棟樓外,但曲名利已有些吃力了,不禁在心里暗暗感嘆,不服老是真不行了,年輕時身上一把子力氣,哪會在乎背個女人走這幾步道!
曲名利駐足原地調(diào)整了一下呼吸后才重新起步,白毛在前面引領(lǐng)曲名利進(jìn)到樓洞里,她輕聲說:“真是麻煩您了大爺?!?/p>
“不礙事兒。”曲名利嘴上說得輕描淡寫,可呼哧帶喘的語氣已經(jīng)出賣了他。
好不容易上到五樓倆丫頭的出租屋門前,曲名利稍稍直了直身子,算是放松一下??删驮诎酌丸€匙的當(dāng)口兒,黃毛忽然劇烈地嘔吐起來,曲名利頓覺腦后及脖子后面一熱,旋即,一陣強烈的酸臭味直沖兩個鼻孔,同時,一股股稀溜溜的液體,擦過耳朵源源不斷地流淌到兩側(cè)臉頰,再溜滴到地上。
“要了命了我的姑奶奶,早不吐晚不吐,偏偏這個時候吐!”白毛喊了一句,有些手足無措。
曲名利不敢亂動,只能強忍著。好在黃毛很快就吐完了,曲名利趕緊讓愣住了的白毛快點開門。
進(jìn)屋后卸下黃毛,曲名利立即跳進(jìn)衛(wèi)生間,對向馬桶干嘔了兩下,什么也沒吐出來。他后腦勺的頭發(fā)上黏著不少污穢物,后脖梗子上也有,工作服大衣后面更是附著了一層厚厚的污穢物。衣服肯定沒法穿了,頭發(fā)也得馬上洗一下。
白毛安頓好黃毛后,迅速來到衛(wèi)生間給曲名利打開了熱水器。曲名利人老了,頭發(fā)也少了,雖沒禿頂,卻只有一層薄薄的頭發(fā)勉強覆蓋頭皮,用了沒多久就洗完了。
等曲名利頂著一頭濕漉漉的頭發(fā)走出衛(wèi)生間時,白毛已經(jīng)拿著電吹風(fēng)等在衛(wèi)生間門口了。
“我得回了,車場不能離人?!?/p>
曲名利把大衣胡亂團(tuán)在手里,身上只穿著件舊毛衣,說著就要往外面走。被白毛給攔了下來。
“大爺,您把頭發(fā)吹干了再走,別凍感冒了。衣服也留下來,等我洗干凈了還您?!?/p>
“不用了,就幾步道的事兒?!?/p>
白毛不由分說,上來一把抓過曲名利的手腕就往里面走,曲名利不知道她要搞什么名堂,只能亦步亦趨地跟在她身后,也順便簡單環(huán)顧了一下整個出租屋。屋子不大,一室一廳,多說能有30個平方米,卻凌亂不堪,女人的胸罩、內(nèi)褲、絲襪等衣物雜亂無章地散落在客廳的地板上、茶幾上、沙發(fā)上。黃毛仰面躺在臥室的床上鼾聲如雷。
穿過臥室就是一個小陽臺,透過陽臺的窗戶可以看到曲名利的看車亭。
“大爺,您就在這里吹頭發(fā),還能看到車場。”
白毛邊說邊把電吹風(fēng)的插頭插在電源上,又試了一下,電吹風(fēng)的“嗚嗚”聲頓時響了起來。
曲名利還是第一次從這個角度俯視看車亭,此時的看車亭伴著昏黃的燈光孤獨地佇立在那里,仿佛在靜靜地傾訴著什么。
曲名利看得出了神,一時忘了接白毛遞過來的電吹風(fēng)。等他回過神來的時候,白毛已經(jīng)主動替他吹起了頭發(fā),一邊吹還一邊用手輕輕撥拉著曲名利的頭發(fā)。
曲名利很不好意思,作勢要去拿白毛手里的電吹風(fēng)。
“您就別沾手了,我來吧,快好了?!卑酌S口說道,繼續(xù)幫曲名利吹頭發(fā)。
“大爺,您今年多大年紀(jì)了?”
“61了?!?/p>
“噢,比俺爸整整大十歲呢?!?/p>
……
二人一問一答的閑聊讓曲名利大致了解了白毛以及黃毛的概況。白毛今年27歲,老家丹東的,家里有個餛飩館,職高畢業(yè)后就出來闖世界,原本答應(yīng)過家里,25歲還未闖出名堂就回家繼承餛飩館,可因為舍不得和好姐妹黃毛分開,一直沒兌現(xiàn)諾言。黃毛比白毛小一歲,老家也是丹東的,唯一的夢想就是有一天能成為歌星。兩姐妹五年前通過合租相識,進(jìn)而成為死黨,相約一個當(dāng)歌星另一個做經(jīng)紀(jì)人,永遠(yuǎn)不分開。
白毛一直留給曲名利的印象是盡管造型前衛(wèi)了點,但人還算文靜。可白毛今晚不知為何話特別多,手上吹頭發(fā)的動作更是認(rèn)真到極致,每一根發(fā)梢都不放過,速度極慢。偏偏曲名利急著趕緊吹完頭發(fā)好返回看車亭,再說深更半夜待在人家小姑娘家里也不是那么回事,可白毛話匣子打開后就一直沒有停下的意思。曲名利只得硬著頭皮一邊聽著,嘴上還得不時應(yīng)付一兩句。
末了,白毛手上的動作總算停了下來,卻冷不丁冒出一句話來:“大爺,您說我倆能永遠(yuǎn)在一起嗎?”
曲名利探頭望著窗外的看車亭,心不在焉地回答:“傻孩子,怎么可能呢?你們總得找婆家,組建自己的家庭呀?!?/p>
“是啊,怎么可能呢?天底下哪有不散的宴席!”白毛若有所思地沉吟道。
曲名利沒注意到白毛眼神里有一抹淡淡的哀怨,見她終于停了下來,趕緊逃似的離開了。
回到看車亭,曲名利終于可以安心睡覺了。說是睡覺,其實就是和衣蜷在那個小床上閉著眼睛時斷時續(xù)地瞇一會兒。沒辦法,不敢睡太實,有個風(fēng)吹草動就得馬上起來。天氣冷了以后也不可能睡得太實,尤其到了后半夜,氣溫又降了一個臺階,就更沒法睡了。
每到凌晨四五點鐘的時候,曲名利就走出看車亭,在停車場里來回溜達(dá),讓身體產(chǎn)生一點熱量,權(quán)當(dāng)鍛煉了。
又一個薄霧彌漫的清晨來臨,所有的車身上都掛了一層霜。天徹底放亮的時候,兒子開著車來到看車亭前停下,這幾天曲名利的手機出了點問題,無法外放音樂,讓兒子過來給看看。見曲名利從看車亭里出來后,兒子沒下車也沒熄火,坐在車?yán)锎叽倏禳c把手機拿給他。
曲名利忙不迭地掏出手機遞給兒子,兒子接過去低著頭搗鼓了幾下就好用了。
“爸,就這點兒小問題,也值得你大老遠(yuǎn)地專門讓我過來一趟啊,你隨便找個人弄一下不就完了嗎?”
“這不挺長時間沒看著你了嗎?”曲名利囁嚅道。
曲名利知道兒子待不了多久,抓緊時間詢問兩歲的小孫子新新的近況,兒子簡單應(yīng)付了幾句后,雙手搭上方向盤,作勢要離開,卻又把腦袋探了出來。
“這破活兒咱能不能不干了?你要是閑不住,給我看店得了,總雇外面的人看店我也不放心。”
兒子反對曲名利看車不是一天兩天了,曲名利也不是沒想過遂了兒子的意,可他就是舍不得這份工作?;盍舜蟀胼呑?,從來都是被人指揮,沒人聽他的,只有在停場里指揮各種車輛入位的時候,才能得到一種他自己也說不清的成就感??窜囘@些年,雖說遇到過不少鬧心的事,可也有很多溫馨的回憶。就拿去年大年三十那天晚上來說吧,鞭炮聲此起彼伏,夜空被各種禮花映照得五彩斑斕,曲名利一個人窩在看車亭里,心里特別不是滋味。一次巡視后回來,意外發(fā)現(xiàn)桌子上多了一個塑料飯盒。打開后發(fā)現(xiàn)是滿滿的一飯盒餃子。
曲名利把那盒餃子捧在手心里,裊裊上升的熱浪直往臉上撲,從飯盒底傳來的熱量也源源不斷地通過手一路飛馳到心里。愛人去世后,曲名利大年三十就沒吃過一次餃子。
會是誰送的呢?曲名利在腦子里翻騰起了人物簿。
兒子?曲名利搖了搖頭。
大哥?曲名利又搖了搖頭
老板?曲名利還是搖頭。
慢慢地,一個六十歲左右、鵝蛋臉、大眼睛、一頭卷發(fā)的老太太浮現(xiàn)在曲名利的腦海里。會是她嗎?曲名利有些不確定,又隱隱約約覺得一定是她。
那是一個雨夜,曲名利在看車亭里看到她一只手舉著傘,另一只手抱著一個五六歲的小女孩,在道邊左顧右盼,顯得十分焦急。都快十二點了,很少會有出租車從這里經(jīng)過,曲名利心想。
曲名利披上雨衣從看車亭里出來,快步跑到她身旁詢問情況。她急得哭訴起來,懷里的孩子是她孫女,正在發(fā)高燒,已經(jīng)昏厥過去。
曲名利讓她抱著孩子去看車亭里等著,他留在雨幕里攔車。等了很久也沒看到一輛出租車,就在心急如焚的曲名利準(zhǔn)備到主路上攔車的時候,江淮瑞風(fēng)S3那倆丫頭回來了,一聽說是這種情況,立即驅(qū)車載著她和小孫女去醫(yī)院,曲名利這才長舒了一口氣。
事后,她專門到看車亭里向曲名利道謝,二人也就算是認(rèn)識了。她不太健談,每次見到曲名利大多只是微笑著點一下頭,曲名利以同樣的方式回應(yīng)。曲名利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也不知道她家具體的門牌號,只要人家沒主動說,他從來不會主動探問。
那頓餃子曲名利吃得特別香,那個精致的塑料飯盒曲名利拿回家刷干凈后再帶回看車亭,靜靜地等待主人的現(xiàn)身。
大年初五晚上,曲名利正弓著身子往大飲料瓶里撒尿的時候,她來了。她輕輕的敲門聲,驚得曲名利把自己的尿液噴濺到手上。他手忙腳亂的,十分狼狽,像個犯錯誤的學(xué)生迎接家訪的老師一樣,把她迎進(jìn)看車亭里。
“過年好?!彼p聲說。
“過年好,過年好?!?/p>
“我來拿飯盒。”
曲名利有些激動,本想說聲“謝謝”,嘴巴張開了,嗓子眼卻不知道被什么東西給哽住了,沒發(fā)出聲音。
“餃子好吃嗎?”她又問。
這回曲名利終于勉強又能發(fā)聲了:“哦,好吃,好吃。”
但是,直到她離開看車亭,曲名利本該說的那聲“謝謝”也沒能說出來。
曲名利覺得自己很丟人,低頭看見地上立著的那個大飲料瓶,蓋子還沒來得及蓋上,抬腳就給踢翻了。頓時,淡黃色的液體順著瓶口傾瀉出去,像畫地圖一樣在地上快速洇開。
見曲名利又低著頭默不作聲了,兒子面露慍色,縮回腦袋開動了車子。
曲名利見狀連忙又追了一句:“亮子,有空去看看你爺吧?!?/p>
說話間,車已經(jīng)竄出去幾丈遠(yuǎn)的距離,從車窗里拋出一個縹緲且不耐煩的聲音:“知道了?!?/p>
等車在曲名利眼里徹底消失的時候,他不由得嘆了一聲,他心里明白,兒子嘴上說知道了,也僅僅只是知道了。
下了班后,曲名利回了趟家,從里到外換了身衣服才去的大哥家。平日里,白天在大哥家,晚上在停車場,一個星期難得回自己家一次。這次回家發(fā)現(xiàn),這個家真的不能再稱之為家了,稱為“窩”更合適。兒子一直在丈母娘的公司干,盡管官至總經(jīng)理,可還是屬于給別人打工的性質(zhì),這兩年背地里自己開了個店,為省錢就用曲名利的房子當(dāng)倉庫。家里一共就兩間屋,剛開始東西只占據(jù)半間屋的空間,一點點的,一整間屋子都被各種醫(yī)療器械填滿了,再后來,只剩下半間屋子可供曲名利活動?,F(xiàn)在,幾乎就剩下一張床的空間了,這不是窩是什么?
曲名利心里不大贊同兒子的做法,這屬于有異心,住家過日子心不在一處,肯定過不好,要是被親家一家發(fā)現(xiàn)了更是不得了??傁胫鴦駝駜鹤樱梢环矫娌恢涝撛趺凑f,另一方面說了兒子也肯定聽不進(jìn)去。
來到大哥家之后,曲名利用手機給父親播放京劇《定軍山》,父親是京戲迷,最愛聽的就是《定軍山》。好幾天沒聽了,肯定心里早就癢癢了,曲名利是這樣想的。
……
天助黃忠成功勞。
站立在營門傳營號,
大小兒郎聽根苗:
頭通鼓,戰(zhàn)飯造,
二通鼓,緊戰(zhàn)袍,
三通鼓,刀出鞘,
四通鼓,把兵交。
上前個個俱有賞,
退后難免吃一刀。
眾將與爺歸營號,
……
曲名利不懂京劇,因為陪父親一起聽的次數(shù)太多了,時間長了,也能跟著哼唱幾句。今天該是給父親洗澡的日子,曲名利打了一大盆熱水端到床上,坐在父親身邊用毛巾蘸著熱水給老人家擦拭身體。父親天天吃流食,早就瘦得沒了人形,只剩下一副骨頭架子。曲名利的動作十分輕柔,生怕一不小心擦破了父親身上那層薄薄的皮,直接露出骨頭來。
每次給父親洗澡,曲名利心里頭就難受,想當(dāng)年父親可是個膀大腰圓、一身英武之氣的漢子。漸漸地,曲名利的喘息聲越來越重,額頭上沁出一層細(xì)密的汗珠,給老人洗澡是個體力活兒,給沒有自主意識的老人洗澡,需要花費的氣力就更多了。等全洗完了,曲名利也快虛脫了,嚴(yán)格意義上說,61歲的曲名利也是老人了,無論體力還是精力和年輕時相比肯定天差地別。
歇口氣兒的工夫,還沒來得及給父親屁股上墊上尿不濕,父親就拉了,弄得滿床單都是。曲名利嘆息著苦笑了一下后,只得埋頭收拾。他慶幸父親不是在大哥面前“犯錯誤”,不然大哥又該責(zé)怪父親了。
有時候,看著父親,曲名利也會瞎琢磨,自己以后若是像父親一樣倒下了,有人能照顧自己嗎?每到這個時候,他都會強行中斷思緒。準(zhǔn)確地說,他是不敢想這個問題。
洗床單的時候,曲名利接到了親家公的電話,說家里的水龍頭壞了,讓他下午抽空過去修一下。
親家公退休前是高中語文老師,正宗的知識分子,對修水龍頭、通下水道一類的“男人活兒”不太在行,家里一有類似的活兒就找曲名利。這個家指的是曲名利的兒子家,不,應(yīng)該說是曲名利的兒媳婦家,畢竟買房子的錢全是人家掏的。
兩年前,孫子新新出生后,親家公和親家母就搬到曲名利兒媳婦家?guī)兔φ疹櫤⒆?,兒子徹底成了上門女婿?,F(xiàn)在兒子、孫子和親家一家三口是一家人,曲名利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外人,至少曲名利是這么覺得的。不過,他并不反感親家公拿自己當(dāng)下人使喚,每次接到“派活兒通知”,馬上應(yīng)承下來,樂顛顛兒地就去了。
曲名利知道親家公是好意,給自己一個看孫子的機會。連兒子都不待見自己,兒媳婦就更不拿他這個老公公當(dāng)回事了。孫子出生后,曲名利每次去看孫子,兒媳婦都沒好臉色。曲名利逗孩子兒媳婦嫌他說話有口音,會影響到孩子以后的說話發(fā)音,曲名利抱孩子兒媳婦嫌他身上不干凈會把細(xì)菌傳染給孩子。親家母的態(tài)度也是如此,母女倆一個鼻孔出氣,都屬于那種強勢的女人。
慢慢地,曲名利就很少主動去看孫子了。沒人愿意給自己找不自在,曲名利也不例外,但孫子是老曲家的骨血,兒媳婦家即便是龍?zhí)痘⒀?,只要有機會,硬著頭皮也要去,能看孫子一眼也值了。親家公與親家母不一樣,有修養(yǎng),人也厚道,雖然看不慣自己老婆、女兒的做法,但在家里沒多少話語權(quán),只能通過其他途徑給曲名利創(chuàng)造機會。
吃過午飯后沒多久,大哥就回來了。曲名利已經(jīng)提前打電話向大哥請好了假,下午去看孫子。但也沒想到大哥會回來得這么早,一時高興得不知道說什么好,大哥漫不經(jīng)心地沖曲名利擺了擺手:“快去吧。”
大哥家在市郊,兒媳婦家在市中心,坐公交車需要倒兩遍車還得步行將近十五分鐘,沒有一個小時根本到不了。曲名利等不了那么久,在道邊打了一輛出租車,用了二十多分鐘就來到兒媳婦家樓下。
親家公開門后,興奮地說道:“來了呀老曲,孩子睡了,她們娘倆去超市采購了,一時半會兒回不來?!?/p>
曲名利心里一陣竊喜。
兒媳婦家三室二廳,140多平方米,單一個吃飯的餐廳就比曲名利那個“窩”大。曲名利換好拖鞋后跟著親家公穿過長長的客廳,來到孫子的房間。小家伙兒正躺在自己的小床上,嘟嘟著小嘴做著美夢。曲名利站在床前,一直咧著嘴巴,口水都要流出來了。他貪婪地盯著孫子身上的每一寸肌膚,不放過任何一個小細(xì)節(jié)。曲名利忘情地看著,心都要化了,一時忘了自己到這里來是修水龍頭的。
水龍頭修好了以后,曲名利和親家公在客廳一邊喝茶一邊聊天,想等著一會兒孫子睡醒了再和孫子玩一會兒。
不覺間,一個小時過去了,新新還沒醒,曲名利在新新房間和客廳之間來回進(jìn)出了好幾趟,急迫之情,溢于言表。
當(dāng)他又一次在客廳的沙發(fā)上落座之后,向親家公問道:“新新一般下午睡幾個點兒?”
“沒個準(zhǔn)兒,貓一天狗一天的,有時半個點兒就醒了,有時三四個點兒也沒醒?!?/p>
“今天睡多久了?”
“有兩點兒了吧。要不,我把新新叫醒吧。”
親家公說著就起身要去新新的房間,曲名利趕忙站起來阻攔。
“別了,親家,還是讓孩子好好睡吧?!?/p>
曲名利這邊和親家公推讓著,門口那邊響起了轉(zhuǎn)門的聲音。少頃,兒媳婦和親家母手里拎著大包小包進(jìn)來了。曲名利頓時局促起來,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兒媳婦和親家母卻像沒看見他一樣,連個招呼都沒打。
“傻站著干什么?還不快過來把東西接過去?!庇H家母蹙眉說道。
曲名利下意識地和親家公一起碎步上前,走了一半又停住了,他不確定親家母是不是在叫自己。這時,從新新房間里傳來了哭聲。兒媳婦和親家母聞聲直奔新新的房間,曲名利緊隨其后。
新新躺在床上閉著眼睛扭動著身子,嘴上哼哼唧唧的,像是沒睡醒。兒媳婦上前一把抱起孩子,虎著臉扯開嗓子就吼起來。
“哭什么哭!缺你吃還是缺你穿了,天天在這兒礙眼……”
新新的哭聲更大了,曲名利的臉上火辣辣的,不禁又開始手足無措起來。最后,在兒媳婦的咒罵聲中,和前夜在黃毛和白毛的出租屋一樣,曲名利又一次逃似的離開了。
只要一回到那個小小的看車亭,曲名利就自由了,再不用看任何人的臉色行事了。這個晚上的停車場也難得地讓他省心了一回,沒有外來車輛占據(jù)收費車位,交費的車輛都井然有序地停在車場里。
看車時間長了,曲名利也悟出點道道來。就像每個人活在世上,必然要有個位置一樣,停車也是同樣的道理,車子只要熄了火,就必然得有個地方停。關(guān)鍵得找準(zhǔn)自己的位置,找到位置后還要擺正位置。車與車之間一定要保持適合的距離,不然出車麻煩不說,還容易出事故。
六點的時候,她領(lǐng)著小孫女路過車場,和正巡視的曲名利迎面相遇。每晚差不多同樣的時間,她都會帶著小孫女從看車亭外經(jīng)過。
“妞妞上完課了呀。”曲名利像往常一樣,和藹地對她的小孫女說道。
妞妞有點害羞地咧了咧小嘴笑了一下,她微笑著點點頭,說道:“巡查呢?”
“是呀?!鼻€想說些什么,卻一時想不到合適的內(nèi)容。差不多每次和她不長的對話都是如此,起了話頭之后,彼此又無話可說。每到這時,曲名利就有一種莫名的尷尬,他自己也說不清是為什么。
短暫的冷場后,她對小孫女說:“和爺爺再見。”
她和曲名利似乎已經(jīng)達(dá)成了默契,每次對話開頭和結(jié)束都以小妞妞為媒介。
晚上閑下來的時候,曲名利有時也會想到她,想她的老伴從未現(xiàn)過身,不知是何狀況,是離婚還是喪偶?兩者貌似都與他沒有任何關(guān)系,他卻時常做著猜測。還有她的其他家人是工作太忙,還是身在外地?總是看她一個人帶著小妞妞,那該有多辛苦!想著想著,映在腦海里的那張臉就慢慢變成了愛人的臉。其實她倆長得一點都不像,卻又有許多相似的地方。難道不是嗎?那個年代的人,甭管男女,都差不多,正值花季趕上了上山下鄉(xiāng),人生壯年遇到了下崗大潮,老了老了又要為兒女們帶孩子,一輩子都在奔忙,一輩子都在為別人活著。
記得有天晚上,夜已經(jīng)深了。曲名利在停車場巡視的時候,不經(jīng)意間抬頭望了一眼大墻上面,看到她一個人站在樓門口啜泣。她拼命壓抑著自己,一只手捂著嘴巴盡量不讓聲音從指縫間漏出來,但肩膀的劇烈起伏還是出賣了她。
曲名利默默地仰望著她,有那么一瞬間,他很想走到她面前,哪怕什么都不說,只是靜靜地陪在她身旁。他不會安慰人,即使會安慰也沒什么用,活到這把年紀(jì),誰不是一肚子苦水。曲名利終究還是呆立在原地,讓回憶定格住這樣的畫面:她在上面,他在下面;她在哭泣,他在嘆息。
還不到九點半,江淮瑞風(fēng)S3就回來了。這次是黃毛開的車,她和白毛下車后,一前一后大步流星地來到看車亭前。
“大爺,謝謝您。”黃毛說。
曲名利咧嘴笑著說:“以后可別喝那么多了。”
“不,我還要喝,而且現(xiàn)在就喝,走吧大爺,我請您吃飯。”
曲名利一看時間,差不多該去吃拉面了,就順勢同意了黃毛的邀請,但他堅持要吃只能吃拉面。黃毛和白毛無奈,只好和曲名利一起來到拉面館。
平時曲名利都是一碗光面解決問題,這次情況不同。黃毛和白毛不僅點了面,要了三個大份的醬脊骨,還要了一打啤酒。這個時間點兒,拉面館客人不多,一個衣著樸素的老頭子和兩位穿戴新潮時髦的年輕姑娘同桌吃飯,視覺效果有些違和。曲名利也意識到了這一點,稍顯不自在。
黃毛和白毛倒是落落大方,尤其是黃毛,跟服務(wù)員要來起子和兩個杯子后,豪爽地直接開了一瓶啤酒,拿過杯子就倒了滿滿一杯送到曲名利面前。
曲名利上班時間不能喝酒,推辭了一番后黃毛也沒再勉強。她伸手想把那杯啤酒拿到自己跟前,卻被白毛搶了先。
“啥情況?你要破戒啊?”黃毛一臉疑惑,睜圓了雙眼問白毛。
白毛抿嘴一笑,俏皮地晃了兩下腦袋,沒吭聲,故意賣起了關(guān)子。
黃毛見曲名利也是一臉的茫然,遂解釋說:“這家伙平時可是滴酒不沾的?!?/p>
“噢,我說嘛,昨天你醉得不成樣子,她卻像沒事兒似的,原來是這樣啊。”曲名利附和著說。
“今天和大爺一塊吃飯,我高興,怎么?不行啊?”白毛說。
“還是大爺面子大,我跟她認(rèn)識這么多年了,她可從來沒和我喝過一次酒呢?!秉S毛故意裝作賭氣的樣子,一直用余光斜睨著白毛。
說話間,面和醬脊骨都端上了桌,三人正式開吃。白毛興致頗高,不僅主動引領(lǐng)話題,還頻頻舉杯,完全不像是頭一次喝酒。到后來她嫌用杯喝不過癮,直接對瓶吹。在白毛一連喝下三瓶啤酒后,黃毛察覺到不對勁兒,不住地勸白毛別喝了。
“還是喝吧,是頭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卑酌朴频卣f道,她眼神已經(jīng)有些渙散了。
“什么意思?”黃毛立即警覺地反問。
白毛苦笑了一下,說:“我要回家當(dāng)我的餛飩館老板了,你去北京找你的夢想吧?!?/p>
黃毛愣了一下,雙眉微蹙,面色逐漸凝重起來。
隨后,二人爭論了幾句,一頭霧水的曲名利才大致理出了點頭緒。似乎是有家北京的唱片公司要簽黃毛,卻不能一同簽下白毛,類似的情況以前也有過兩次,都因黃毛堅持要和白毛共進(jìn)退而放棄。這次白毛堅決不同意黃毛再放棄了。二人最后僵持在那里,彼此對視著誰也不說話,場面沉寂得令人窒息。曲名利知道自己該走了,悄然離席把賬結(jié)完后離開了拉面館。
返回停車場時,看到一輛120急救車停在大墻一側(cè)的樓梯口,旁邊圍了一群人,四個全副武裝的醫(yī)務(wù)人員正抬著擔(dān)架從樓梯上緩緩走下來。樓梯本身不寬,空間有限,單架上的人太胖,四人抬得頗為費勁。小魏媳婦緊跟在后頭,哭天抹淚的。曲名利心下一緊,不由得快步上前。等到了跟前,小魏已被抬進(jìn)急救車。旋即,急救車閃爍著藍(lán)燈呼嘯而去。
眾人漸漸散去,空氣中,響起了一聲重重的嘆息。
黃毛去了北京;小魏被搶救了過來,卻留下了嚴(yán)重的后遺癥,再也不能開車了。對于這兩個消息,曲名利不知該高興還是嘆息。攢了一個多月的臟衣服在家里摞成了堆,曲名利不得不專門抽時間清洗它們。
兒媳婦就是在曲名利洗衣服那天早上,生平第二次來到曲名利家。當(dāng)她踩著高筒靴出現(xiàn)在曲名利面前時,曲名利怔住了。兒媳婦柳眉倒立,黑著臉環(huán)顧了一圈房間里的情況,似乎明白了什么,二話沒說,轉(zhuǎn)身就走。
直到兒媳婦靴子的噠噠聲徹底消失,曲名利才意識到大事不妙,趕緊給兒子打電話匯報。此后一整天,曲名利都是在惴惴不安中度過的,也不敢再給兒子打電話問問情況。晚上在停車場里巡視時,也有些心神不寧,連她領(lǐng)著小妞妞路過時,都能看出他的異樣。
“沒事兒吧?”她問。
“哦,沒事兒,沒事兒?!鼻陲椀?。
隨后,二人并肩走了起來。
“凡事放寬心吧,人這輩子就是那么回事兒。”她淡淡地說道。
曲名利“嗯”了一聲,此時此刻,他突然想起了愛人,甚至有一種正和愛人一起散步的錯覺。可惜,這段路走到樓梯口時,就必須要結(jié)束了。二人幾乎同時站定后,曲名利轉(zhuǎn)身正欲和她道別時,發(fā)現(xiàn)兒子的車子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停在身后了。
兒子從車上下來后,臉色相當(dāng)難看。這也難怪,此時的他已被丈母娘解除了總經(jīng)理職務(wù)。
“原以為你是看車上了癮,鬧了半天是想有夕陽紅??!”兒子陰陽怪氣地說。
她馬上紅了臉,一偏身,領(lǐng)著小妞妞快步躍上了樓梯,走了。
曲名利又急又氣,窘在那兒抬起一條不停顫抖的胳膊,手指著兒子:“你……你……”
曲名利“你”了半天,再無下文。父子二人怒目相向,對峙著,道路被兒子的車堵住,后面已經(jīng)壓了一串車,不耐煩的喇叭聲此起彼伏,更加劇了曲名利的窘迫,他的臉漲得通紅。半晌,終于從嘴里蹦出兩個字:“你滾?!?/p>
曲明利趕在天氣徹底變冷之前買來了保溫板。安裝的那天晚上,月朗星稀,既無風(fēng)也不太冷。老于那個看車亭安裝保溫板的時候,曲名利特意過去看過,知道整個操作流程??窜囃け旧砻娣e就不大,用不了幾塊板子,安起來并不費事。
安裝的過程中,她領(lǐng)著小妞妞路過,看到曲名利正忙活著,不由得加快腳步,快速“逃離”了。自從那天晚上開始,她就開始繞著曲名利走了。曲名利側(cè)頭看到這一幕,又是一聲無可奈何的嘆氣。
曲名利安裝完最后一塊保溫板后,站起身來,后退了幾步,反復(fù)端詳著升級改造后的看車亭。在不住的點頭中,露出了心滿意足的笑容。
這時江淮瑞風(fēng)S3回來了,白毛下車后來到曲名利身旁。曲名利一臉欣喜地指著看車亭說:“我自己安的,你看怎么樣?”
“這玩意兒挺好的,這下就不冷了?!?/p>
曲名利微微頷首,更得意了。
白毛落寞地說了一聲:“大爺,明天我就走了?!?/p>
曲名利猜到什么,問道:“回老家嗎?”
白毛重重地點了點頭:“嗯?!?/p>
曲名利若有所思地說:“這樣也好。”
“再見了,大爺?!卑酌詈笳f道。
曲名利望著白毛漸行漸遠(yuǎn)的身影,沒有再次嘆息,卻還是在心里暗暗感慨生命中的又一個過客就此遠(yuǎn)去。
那天夜里的看車亭比平時暖和了許多,但不知道為什么,曲名利弓在小床上久久未能入眠。后半夜,外面起風(fēng)了,寒風(fēng)虛張聲勢地透過窗戶間的縫隙竄進(jìn)屋子里,在呼呼作響的同時,也讓曲名利恍然想起,忘給窗縫封膠條了,不然屋子還是透寒。
翌日早上下班后,曲名利和大哥請了兩個小時的假,去了一趟五金商場。一番貨比三家,討價還價之后,終于買到了心儀的膠條。只要再把膠條封上,就齊活兒了,這個冬天終于不用再挨凍了。曲名利心里美滋滋的。
來到五金商場門口的時候,手機響了,是大哥來的電話。曲名利以為是大哥著急出去打麻將,誰知電話接通后,大哥直接說:“咱爸不行了。”
趕到大哥家時,父親已經(jīng)咽了氣,除了眼睛是閉著外,看起來和往常沒什么不同。父親剛癱瘓的時候,大夫就曾說過,老人家說不準(zhǔn)什么時候就走了。這些年來,曲名利早有精神準(zhǔn)備。不過,他自己也沒想到,這一天真正來臨的時候,自己的心里會出奇的平靜。他并沒有覺得多么悲傷,相反,他覺得父親終于解脫了。
給父親銷完戶口后,死亡證明很快就開出來了,久未露面的大嫂這時候也現(xiàn)身了。大哥一手拿著父親的死亡證明,一手掏出手機準(zhǔn)備通知殯儀館派車過來把父親的遺體拉走,曲名利卻認(rèn)為應(yīng)該先通知三弟過來見父親最后一面。大哥白了曲名利一眼,脫口說道:“沒這個必要?!?/p>
曲名利覺得不妥,反復(fù)堅持自己的意見,但大哥和大嫂根本聽不進(jìn)去。這其間,大嫂還打電話催促殯儀館的車快點到。曲名利勸說無果,只好自己打電話通知。豈料,三弟的電話始終無人接聽。最后,在曲名利的長吁短嘆中,父親的遺體被殯儀館的車?yán)摺?/p>
之后就是給父親準(zhǔn)備葬禮的一系列瑣事。曲名利始終認(rèn)為,父親去世這么大的事,應(yīng)該告訴三弟。在他的努力下,終于輾轉(zhuǎn)聯(lián)系到三弟。多年未聚在一起的三兄弟,終于在父親的葬禮上湊齊了。望著那張熟悉而又陌生的面龐,曲名利心里有一種說不出的酸楚。
遺體告別的時候,三弟哭天搶地,不能自持。大哥一臉憤懣不屑,努力克制著不去發(fā)作。曲名利則面無表情地佇立在一旁。
父親的遺體被送去火化后,眾人到休息室去等待。途中,兒子悄悄附到曲名利耳邊低聲問道:“我還有點急事兒,能不能先走?”
曲名利緊繃著臉,難得硬氣了一回,從嘴里吐出擲地有聲的兩個字:“不行!”
在休息室里,三弟還在不停地抽泣,并且非常有節(jié)奏,屬于那種“說唱”的形式,哭一段,“唱”一段,間或夾槍帶棒,指桑罵槐。大哥終于還是沒忍住,與三弟暴發(fā)了激烈的爭吵。曲名利全程默然坐在那里,仿佛周圍發(fā)生的一切都跟他沒有一絲一毫關(guān)系。
父親的骨灰送來的時候,爭吵還在繼續(xù),各自的家屬也都沒閑著,紛紛加入戰(zhàn)團(tuán),已經(jīng)演變成了一場家庭之間的“戰(zhàn)爭”。兒子也趁亂不知道什么時候偷偷溜走了。在愈演愈烈的“炮火聲中”,曲名利緩緩起身,走上前,一個人默默地往骨灰盒里撿父親的骨灰。
曲名利將父親的骨灰盒送到臨時寄存處之后,就一個人離開了殯儀館,坐上了一輛公交車。車上的人不多,他在前面隨便找了一個位置坐下。
坐定后,曲名利掏出手機看了一眼時間,顯示上午十點過五分。往常這個時候,曲名利正在大哥家陪著父親聽《定軍山》。想到這兒,他不由自主地隨手點開了手機里一直保存的《定軍山》。伴隨著公交車無盡的搖晃,熟悉的旋律在車廂里蔓延開來。
……
天助黃忠成功勞。
站立在營門傳營號,
大小兒郎聽根苗:
頭通鼓,戰(zhàn)飯造,
二通鼓,緊戰(zhàn)袍,
三通鼓,刀出鞘,
四通鼓,把兵交。
上前個個俱有賞,
退后難免吃一刀。
眾將與爺歸營號,
……
聽著聽著,兩行溫?zé)岬臏I水從曲名利的眼窩里洶涌而出,父親去世后,他一直沒掉眼淚,卻在這個時候淚眼婆娑。他單手擎著手機,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心緒中。由于手機外放音量過大,引來了其他乘客的不滿,坐在后面幾排座位上的幾個人開始議論起來。
“真沒素質(zhì),愿聽自己回家聽去。”
“他這是把公交車當(dāng)成自己家了。”
“看來那話說得一點兒不假:不是壞人變老了,而是老人變壞了?!?/p>
……
曲名利對此渾然不覺。
又過了一會兒,最后一排座位上的一個中年婦女實在忍不住了,站起來氣勢洶洶地走到曲名利身旁,大聲呵斥道:“吵死了?!辈⑶乙惶职亚氖謾C打落到地上,《定軍山》戛然而止,車廂里一下子安靜下來。
曲名利霍地一下從座位上彈起,條件反射般地?fù)]起拳頭,舉到空中。他的眼睛紅紅的,已經(jīng)瞪大到了極限,里面像是包裹著兩團(tuán)火焰。那個中年婦女被曲名利涕淚橫流的樣子嚇了一跳,像個被扎破的氣球,極速癟了下去,又快步“逃”回自己原來的座位上坐下來。
曲名利那緊握著的拳手在空中顫抖了幾下后,緩緩地展開,再一點一點地垂下,最后伸到地上,撿起了那個屏幕已經(jīng)碎成渣的手機。
曲名利回家后,在床上躺了大半天,不吃不喝也不睡,就那么躺著,直到下午四點多才起來,洗了把臉后帶上先前買的膠條出門去上班。
天空中刮起了朔風(fēng),吹在臉上像針扎一樣難受。曲名利頂著寒風(fēng)踽踽獨行,腳步落在那條熟悉的小巷上,每一步都是那么輕,又是那么重。不知不覺間,竟然直接走過了頭。當(dāng)曲名利意識到這一點時,有些恍惚,回過頭來茫然四顧,覺得哪里不對勁兒。想了好半天才發(fā)現(xiàn),看車亭不見了。
曲名利尋到原來看車亭所在的位置,看到那個地方除了還留有一個正方形的底座外,已經(jīng)看不出曾經(jīng)立過一個小房子。
這時,大片大片的雪花紛紛揚揚地從天空中落下來。
冬天,真的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