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應該是一個春風沉醉的傍晚,萬物尚未蘇醒,依然能感受到殘存在肌膚的海風侵入毛孔的微寒。瞿麥收攏了衣襟,聳了聳肩,沿著弧形的海岸線,一直走到岬角突出的礁石上。白日里躁動的海浪下,像是有妖魔在作怪,翻滾著,怒吼著,前赴后繼。腳下的波浪一次又一次地沖擊著岸邊的防護,涌上來的海水落到石板上后終于停歇了,泄了氣一般又溜進了海里。海霧很大,瞿麥看不到遠處藍色的燈塔,只有一道昏黃的光柱模糊可現(xiàn)。黑漆漆的礁石上泛起了白色的泡沫,而后又消失不見了。瞿麥這才想起來是要去漁港看望爺爺?shù)模@樣想著,不覺加快了步伐,雙手插在外套的口袋里,低沉著頭向漁港走去。
瞿麥對這個港口小鎮(zhèn)太熟悉不過了,閉著眼睛都知道汽車到達了哪一站。兩天前的他就是以這樣的方式,在汽車還未熄滅發(fā)動機之前,扶起剛從睡夢中醒來的身體下了車,拉扯著行李,無可奈何地行走在回家的路上。
很久以前,他確實知道這個海濱小城中,哪里的海貨最新鮮,哪里的游戲機永遠不卡頓。不過,當他再一次回到這個熟悉的地方時,那個賣新鮮海貨的地方已經(jīng)改頭換面了,一排排的小商鋪門前擺滿了用貝殼串起來的裝飾品,現(xiàn)場演示著從海蚌中怎樣取出珍珠,制作項鏈的過程。游戲廳搖身變成了霓虹閃爍,裝潢奢華的享樂之地。那個腰間纏著擴音機的男子,還在兜售著從軟體動物體內(nèi)取出的碳酸鈣礦物。一個蹬著松糕鞋的女子,露著蔥白的大腿,甩著臂膀,享受著穿著緊身褲,拖著豆豆鞋青年的心理折磨。如果有紅地毯,想必女子應該是以這樣的心情踏進了那往日的游戲廳。瞿麥這才發(fā)覺自己已經(jīng)站在原地觀察了許久,苦笑著搖了搖頭,走回家去。
“爺爺,凼口的那棵海棠為什么還沒有開花?”瞿麥走進了那間昏暗的石頭房,一盞孤零零的電燈吊在梁上,艱難地維持著房間里的光亮。那臺呲呲響的電視機,還在播放著雪花節(jié)目。瞿麥問候著把身體鑲嵌在破舊沙發(fā)里的爺爺。
“老了吧,想是年齡大了些,開不出花來了?!睜敔敻煽攘藘陕?,接過瞿麥的遞過來的海鮮,那幾只螃蟹還在袋子里掙扎,一只蟹的大鰲已經(jīng)頂破了紅色的塑料袋?!胞溩右即髮W了,走出去好呀,好男兒志在四方?!睜敔旛晾夹铰倪t緩地走進了廚房,把螃蟹倒進了水池里。幾只螃蟹便立刻四散開來,揮舞著武器,橫斜到池角等待著敵人的進攻。爺爺在水池前忙碌著,巨大的陰影交替投射在水池里,那幾只螃蟹始終摸不清楚敵人準確的位置。
“爺爺,我都畢業(yè)了?!宾柠溣行┰尞?,走向爺爺?shù)纳砗螅胍偬嵝阉?。“嗯,走出去好,走出去就知道自己有多渺小了?!睜敔敍]有回頭。還在忙活著把碗筷收拾干凈,瞿麥注意到爺爺又一次把收拾好的餐具放在水池里,重新洗了一遍。
海風有些歇息了,海底里張牙舞爪的妖魔也不見了蹤影,海霧也有些消散。遠處的海邊停泊著幾艘白色的帆船,隱約可見的燈塔還是看不到藍色的弧頂。爺爺?shù)氖^房面朝著海岸,海風吹上來的時候,杉木窗欞哐哐作響,風便呼呼地灌了進來。只是這時沒有風,十分清靜。
瞿麥沿著海岸,在返回家里的路上,想起了爺爺帶著他去海上尋找奇奇摩拉的往事。爺爺說,奇奇摩拉是一只小海怪,生活在海底,長著和人一樣的身子,鱷魚一樣的腦袋,體型瘦小,有一雙碩大的手。如果有人在岸邊濕了鞋,它就會把人拉進海里吃掉。要是有人在奇奇摩拉抓住自己腳踝的時候,叫出奇奇摩拉的名字,小海怪就會放過他。瞿麥看著幽深的海底,有海草漂浮在水中,隨著海波一起一伏地簇擁在帆船的周圍,幻想起長著鱷魚腦袋的奇奇摩拉抓住自己的腳踝?;厝サ穆飞?,爺爺說,要是有人喊叫你的名字,就是美艷的塞壬在招募水手,千萬不要回答他。
瞿麥望著深邃的海水,遲到的海浪掀起了一個浪花,海水打濕了瞿麥的鞋子,瞿麥感受到海水慢慢滲進襪子里浸到腳面上,卻沒有奇奇摩拉來抓自己的腳踝,也沒有塞壬喊自己的名字。
二
等待著窗外的夜色慢慢黑降下來,夜色中似有迷霧繚繞。屋內(nèi)那盞有著翡翠綠燈罩的臺燈,是瞿麥十七歲時從老城區(qū)的舊貨市場淘到的。瞿麥說,那眼綠色讓他想到了民國時期的歲月崢嶸。瞿麥對小他十歲的妹妹米梅說,要是我生在那個時期,想必早成為著名的作家,米梅捧著手機敷衍地點了點頭。瞿麥在窗臺上點了支蠟燭,火苗有律動地跳動著,一下,兩下,又恢復了正常。繼而重復著之前的動作。瞿麥喜歡點上蠟燭,盡管屋里的電燈比蠟燭明亮上百倍。他說,看著留在窗臺上的蠟液,就可以感受到時間在流逝,知道自己還剩下多少時間。合上那本《百年孤獨》后,瞿麥嘆了口氣,反復回想著書中的那句話。馬爾克斯說,人的一生不在于你遭遇了多少事,而是你記住了哪些事,又是如何銘記的。他有些倦了,眼睛干澀,翻了翻身側躺著睡著了。臨睡之前,瞿麥關掉了那盞臺燈,蠟燭還在燃燒,火苗也在重復跳動著。
幾個小時后,瞿麥面對西裝革履的鎮(zhèn)長應該不曾想到自己所幻想的未來終究還是實現(xiàn)不了。出門之前,昨晚醉酒晚歸的父親還在呼呼大睡,米梅已經(jīng)去上早課了,母親還在廚房里忙活著,有米粥的香味穿過門縫,飄進了瞿麥的鼻腔里,瞿麥有些厭惡,仿佛除了吃飯,這個世界上沒有別的事情可以做了。他在母親的抱怨聲中出了門,有些脫離煩擾的快感。他要去做一件除了吃飯之外的事情。身形有些臃腫的鎮(zhèn)長把整個身體都塞進了那把座椅上,他頭頂上的頭發(fā)有些稀疏,像割了一半的麥茬,零散地歪倒在田地里。紅木辦公桌上有一只金色的蟾蜍,被放大了幾倍的身形碩大渾圓。裂開的嘴巴里叼著一枚硬幣,正對著門口。鎮(zhèn)長的身后是幾幅水墨畫,畫上的竹子莖葉分明,竹節(jié)清晰可辨,意蘊明了,畫工可見一斑。瞿麥努力地辨識著上面的一行詩詞:春夏四時著翠衫,翩然君子德謙謙。莫嗟纖弱隨風動,其情其性彌足堅。
鎮(zhèn)長快速翻動著手中的文稿,沒有想要閱讀的欲望,像是例行公事般讓別人相信是看過了,也讓自己相信。
瞿麥還想要看向下一幅畫時,鎮(zhèn)長開始問話了?!澳憬惺裁疵??”鎮(zhèn)長的十指相互交叉著疊在合起的手稿上。“瞿麥?!宾柠溈粗卮??!澳闶菨O民瞿加威的兒子?”鎮(zhèn)長接著問道?!安皇牵覀冎皇切帐舷嗤?。”瞿麥反駁?!澳悄愀赣H是做什么的?”鎮(zhèn)長向后欠了欠身?!八且幻處??!宾柠溣行┲??!拔铱戳四愕臅?,里面寫到了海棠花,不是每一個人都知道海棠花的。鎮(zhèn)上正要搞環(huán)境建設,這很有利于漁港旅游業(yè)的發(fā)展?!辨?zhèn)長說。
瞿麥有些無奈,他急于想要找到出版書稿的資助。
“我想我給您討論的應該不是旅游業(yè)的事,我的書稿出版需要贊助,不要把它當作旅游指南或者紀實的書,它是我個人的創(chuàng)作,用文學手法的虛構,都是我內(nèi)心的坦白?!?/p>
“你是說個人視角的自由風格?不受任何的約束?”
“差不多,可以這么說。它應該不受任何意識形態(tài),任何權威的約束,完全屬于文學。出版這本書對我來說非常重要?!?/p>
“嗯,那很好。祝福你?!?/p>
“謝謝?!?/p>
“你知道有個撿垃圾詩人嗎?他上周剛來過這,說要出版詩集。后來他騙了我們,他有一本《草木集》還在我這,如果你有興趣,我可以拿給你。”
“非常唐突了,我來的時候沒有什么準備。請您見諒。”
“不要這么說,真的。你看到身后的那扇門了嗎?一開始有兩層的,我每次來都會從那里經(jīng)過,我現(xiàn)在把它推開了,每一個人都可以隨時進來,我歡迎每一個人,躲在厚墻里面不對民眾負責是不道德的。你知道吧,我們始終會幫助群眾,幫助弱勢群體?!?/p>
瞿麥點了點頭,對鎮(zhèn)長的說辭表示贊同。
“不過,要是你的書稿是學術研究或者促進海港旅游業(yè)發(fā)展什么的,我是可以申報的。你也知道撥款的手續(xù)是很麻煩的,需要漫長的審核。我很欣賞你,年輕人,真的。你會有很大的成就,在文學上?!?/p>
“嗯,謝謝你,鎮(zhèn)長。”
三
直到遇見夏秋,瞿麥還在想著問題出在哪里。他很羨慕那個撿垃圾的詩人,至少他有過自己的詩集。成群的海鷗聚集在海港的碼頭,盤旋在漁船的上方,尋找些殘留的魚蝦延續(xù)后代。不斷有歸來的漁船鳴著響笛向港口靠近。瞿麥低沉著頭,背后的夕陽把身影拉得很長。他驅(qū)著步子向前走著,細長的身影也向前移動著。不久,那影子停在幾株海棠樹下不動了。在翠綠色樹葉的襯托下,海棠花深紅的花苞開始綻放,露出了黃色的花蕊和白色的花瓣。大部分的花朵仍然含苞待放。夏秋穿著一條深紅色的綢裙,藍色繡花頭巾,站在一棵海棠樹下向瞿麥招手。瞿麥穿過一座拱形的吊橋,踏著被風吹落的海棠花瓣走向了夏秋。這時,他的思緒也從書稿的事情轉(zhuǎn)移到了夏秋身上,不過一開始,瞿麥并沒有很快認出她來。時間是可以忘掉一個人的。
夏秋笑著對瞿麥說,“你還是那樣,雙手插在口袋里,低沉著頭,像我剛認識你的時候一樣。”夏秋歪著頭等著回答,見瞿麥沒有動靜,她又補充說,“不認識我了嗎?我是夏秋。”夏秋單手插在腰間,她的身形比之前大了一圈。“是頭巾,差點沒認出你來?!宾柠溄忉屨f?!澳氵€是沒變,跟過去一樣,雖然不戴眼鏡了?!宾柠湹碾p手還插在外套口袋里,夏秋的左手撥動著垂在肩頭的絲巾,送到嘴邊,右手撐在左手臂下,露出一排皓齒?!昂冒?,你也長大了不少。”瞿麥說?!笆抢狭藛??我這個年紀?!毕那镄χ鴨枺瓜铝穗p手?!拔沂钦f,你成熟了。也不老?!宾柠溍忉尩?。
夏秋示意瞿麥坐在一棵海棠樹下的藤椅上,有白色的花瓣落在上面。兩人互相謙讓著坐了下來。
“所以,你現(xiàn)在是畢業(yè)了嗎?”
“對的,剛回來沒幾天?!?/p>
“真好,你應該要去當老師了吧?”
“我不知道,還沒確定下來。還有很多考試,看情況吧。”
“你呢?你也該畢業(yè)了吧?!?/p>
“哦,讀完高中就沒再上了?!?/p>
“我想我聽說過,是為什么呢?家里的壓力,還是什么?”
“不,是我自己不想的。你知道的,就是不想上了而已。我厭倦了學習,你為什么驚訝?你很奇怪嗎?”夏秋有些嗔怒,盯著地上的花瓣,不再言語。
“不,我不驚訝,這樣很好。”
“那你有什么打算嗎?”
“應該要考試吧,考教師什么的,然后找工作或者去當兵。反正要離開這里,我不喜歡待在這,都是些目光短淺的人,就像豆莢里的豌豆一樣頑固。我不想待在這里把自己腐化掉。這是一個沒有希望的地方。”
“嗯,對呀。離開我們這些目光短淺的人?!毕那镱D了頓,“我想好了我以后的生活就是待在這樣的地方,坐在這里結婚生子,終老余生?!毕那锟嘈Φ馈?/p>
“心安理得嗎?”
“對,心安理得。很奇怪,人總是喜歡離他最近的生活,那樣才能安心?!?/p>
“人可以追求他想要的生活,要跟隨你的心。”
“我想要的生活是什么樣的呢?繁華的街道,高聳的樓層,海上的陽光。對了,還有被閃電擊中,那樣才更好?!?/p>
夏秋笑著取下了頭巾,用手撥散開烏黑的秀發(fā),垂落在肩頭的發(fā)絲映出金色的輪廓。夏秋擺弄著手中的繡花頭巾,余暉落在她的臉上,眼眶里有些亮晶晶的東西在閃動。頭頂?shù)暮L幕ò昵臒o聲息地往下掉落,飄落到很遠的角落,有些落在了夏秋的頭發(fā)上,有風卷雜著花瓣吹散了夏秋的頭發(fā),那金色的輪廓也變得有些模糊。瞿麥看著夏秋重新梳理著頭發(fā),他覺得這一幕很熟悉,好像很多年前出現(xiàn)過。
“你知道有一個叫做婚姻宮的地方嗎?我就要去那里了。你讀書多,能告訴我金子下面會有蝎子嗎?”
“哪里都會有蝎子,不只是金子下面?!?/p>
瞿麥是在一個月后,看到夏秋坐在珠寶商的汽車里去了婚姻宮。但是他仍然記得在海棠樹下的那一幕,風吹散了夏秋的頭發(fā),似曾相識的一幕。他有些懊惱,無數(shù)個晚間的傍晚,他獨自一人在岬角上來回走動。因為在來到岬角之前,父親又一次醉酒回來,口袋里的錢也被揮霍一空,母親還在煮著米粥,煲著電視劇,沉浸在幻想的世界里,米梅沒有寫作業(yè),還在捧著手機,癡笑著回復消息。瞿麥突然感覺到自己是不存在的,如果不是多了那一雙碗筷。他再也忍受不了這種氣氛,吃過晚飯后,就在岬角上枯坐著,直到等來麻黑的夜色,燈塔上的光柱像鬼怪的眼睛一樣四處張望著。每晚在蠟燭跳動的火苗下,沉浸在那片精神的想象中,幻想著那個不存在的世界,而后昏昏睡去。
當側壁轉(zhuǎn)動某一個角度時,取種盤也隨之轉(zhuǎn)動到某一個角度,調(diào)節(jié)軸的位置,用軸套固定。由于要使兩個取種盤同時轉(zhuǎn)動取種,所以兩個取種盤的傳動軸用萬向節(jié)聯(lián)軸器連接,根據(jù)萬向聯(lián)軸器的特點,取種盤的轉(zhuǎn)動角度θmax =20°。
四
星期一的下午,瞿麥在鎮(zhèn)上的書店遇到那位他賞識的作家之前,剛剛參加了教師資格的考試。他未曾對結果抱有太大的希望,他本來是不想留在這里的。他在買過一本書后,倒是沒有很在意,書名是什么,里面講了些什么,或許就是無名作家的譫妄,誰知道呢。瞿麥覺得應該買一本書,就這樣進來了。他無意間瞥見了坐在二樓的那位作家,像是見到了新大陸一般欣喜,他想要從作家身上獲取幾個困擾自己良久的答案,至少在和他交談之前,是這樣認為的。
瞿麥從樓梯的入口拾級而上,看到了那位兩鬢頭發(fā)銀白,戴著玳??蜓坨R的男子伏案摘錄著文字。他的旁邊堆積著有不規(guī)則幾何圖形的數(shù)目眾多的待沽書籍。身后是一幅畫,上面是卡夫卡的半身像,卡夫卡的右邊是海明威的畫像,再往右則是滿墻的電影海報,中間矚目的一張是王家衛(wèi)電影《花樣年華》的劇照,前景中的張曼玉一襲古銅色的旗袍,雙臂端在腰間,若有所思。模糊的后景中,是穿著正裝的梁朝偉,翹首觀望著蘇麗珍的背影。在結束了一圈的觀察之后,瞿麥的目光又再次回到了那位作家的身上,男子還在認真地摘錄書中的文字,毫無察覺到遠處的一雙眼睛正在觀察自己。
瞿麥走向前去,試圖不那么冒昧?!敖鹣壬愫谩!宾柠溣X得先應該這樣打招呼,“我們見過面的,就在那次文學研討會上,您在臺上,我是觀眾。我們有對視過一次,您可能不記得了?!蹦俏唤凶鹘鹣壬淖骷液茉尞?,但還是很禮貌地回復了,“是嘛,你好。”金先生并不想回憶那次無關痛癢的對視,在他看來或許就沒有這檔子事。覺得簽完名之后可以打發(fā)他走?!拔夷苷埥棠鷰讉€問題嗎?”瞿麥在作家的對面坐了下來?!翱梢?,我還有些時間?!弊骷一厣砜戳艘谎鄞巴獾奶焐?,回答說。
“那次在研討會上還有幾位作家,我想知道那些作家的傳記是他們自己寫的還是組委會寫的呢?”
“我想應該是每個人寫他們自己的吧。有什么問題嗎?”
“嗯,我是這樣想的。因為每一個人在描述自己時所做出的選擇都是他們認為最重要的事情,他們的用詞,就像是在刻意雕琢一塊美玉,讓人看起來完美無瑕,要知道這個世界上沒有十全十美的存在。那很有趣,如同對自己形象的考驗。人們根本不會去讀那些傳記,認為它們很美好,就像在等待交易的奴隸?!?/p>
“好吧,你能這樣想。我要告訴你的是,不要以一個作家的形象來評判他的作品,這樣很不明智?!?/p>
“如果一個作家不能看到真實的自我。那么他的作品,我想……”
“聽著,年輕人。我覺得你的思想有些偏激。如果你對我有什么意見,可以拿出其他的理由來挑釁我。這樣的我見多了?!弊骷矣行┎粷M,像是聽到了羞辱。
“不不,我沒有想要挑釁你,只是在說明問題?!?/p>
“哦,你一直這樣在喋喋不休,你的對面坐的不是白癡?!?/p>
“好吧。事實上我在寫這本書的時候,遇到了很多困難,有些地方不知道該如何處理。您是用怎樣的信心堅持寫到最后的呢?”
“重要的不是你寫什么,而是怎樣寫。”
“我們又回到了老生常談。”瞿麥無奈地笑了笑。
“是,都是些陳詞濫調(diào),但也包含有基本事實。有時候,我用自己的人生收獲來豐富生活和平淡,比方說,我會寫到自己在廚房里是怎樣做紅燒肉的,割肉、切塊、下料、燉煮,到處都有主題,只要你留心發(fā)現(xiàn)。”
“那要是些看不到的東西該怎樣寫呢?”
“那就需要你努力學習,有時,還需要天賦。寫作是一個長久的事,一個優(yōu)秀的作家不會抱怨,他坐下,寫作,就是這樣?!?/p>
“需要犧牲與家人相處,以忽視家人和朋友為代價?”
“為什么不呢?只要你的良心能承受得了,有時候需要拋棄一些東西,承擔一定的風險?!?/p>
“我還有一個問題,需要請教您。您知道上次參加研討會的部分不知名的作家都認為文學應該以語言為中心,您是怎樣認為的呢?”
“哦,這個主題太宏大了,我一時也解釋不明白?!?/p>
“您知道,他們收到了一封自稱是一名末流作家的信,要點都是譴責和表達他的蔑視給參加活動的那些人。在我看來,那些坐在臺上的演講者們就像是文化的布道者,到處宣稱自己如果不寫作就去死?!?/p>
五
書店的不遠處有座銅像,是一座人面魚身的美人魚。它恬靜優(yōu)雅,怡然自得,欠身坐在一塊巨大的花崗巖上。瞿麥走近后發(fā)現(xiàn)美人魚的神情黯然,抑郁冥想。美人魚的身上布滿了一層氧化過的銅綠,那是銅和海潮作用的結果。一只手臂已有些脫落,搖搖晃晃地不知什么時候就被人摘了去,就像它那顆已數(shù)次被人砍過的頭顱,脖頸間還殘留被重新裝飾過的痕跡。周遭有三兩游人在和美人魚合照,交替著更換手中的相機,尋找最佳拍攝角度。瞿麥是被作家婉言拒絕問答他的問題后,逐出了書店。他沿著海岸往回走,路過坐在海岸邊的美人魚,有海水撲打在她的尾巴上,混合著白色海鹽的銅綠像密密麻麻的海螺一樣占據(jù)了她的下身。那支可憐的手臂落入海面的時候,激起了些許無關痛癢的浪花,它是直直地墜落在海里,綠色的手指先接觸到海面。瞿麥四處張望著,拍了拍手上綠色的殘留,若無其事地拎著那本從書店購來的書,離開了那座斷臂的美人魚。
五個小時后,那場家庭的口角也最終成了瞿麥去當兵的正當借口。
“去投注店看看,都是怎么回事,有當教師的樣子嗎?還能這樣為人師表?”瞿麥丟下了碗筷,重復了債主的話。父親也放下了碗筷,目送著瞿麥走進了房間,摔門的響動使米梅放下了手機。房間里的氣氛很沉重,父親拿起了一份報紙,帶上了老花鏡,擠進了沙發(fā)里。
“考試怎樣了?”瞿麥翻找著皮箱里的舊文件,聽到了母親的問話?!安辉趺礃?,我沒有學過。”瞿麥沒有停止手上的動作,把一摞摞文件從皮箱里取出來整齊地碼放在地板上?!皼]關系,至少剛畢業(yè),路還很長?!蹦赣H坐在那盞翡翠綠的臺燈旁,看著瞿麥整理著文件?!翱梢园涯潜居凹媒o我嗎?我想看看?!蹦赣H指著皮箱旁的綠色封皮的影集,而后接過來緩緩打開,翻閱著那標記有時間的相冊,仿佛在看著一本歷史書。
“看這個,當我看著這樣一個陪你從小玩到大的大人物時,很難想象,時間真是個神奇的家伙呀,稍縱即逝?!?/p>
“誰是大人物?鎮(zhèn)長嗎?還是那是開礦場的表哥?”
母親抬頭盯著瞿麥,以一種陌生人的眼光。瞿麥停止了翻找那本日記,低著頭反復擺弄著落在地板上的一張照片,照片的正面是身形壯實,滿頭烏發(fā)的父親牽著五歲的瞿麥在海邊沙灘上的合影。
“有人曾說時間是一把無聲的鋸,看看它對我們做了什么?!宾柠湴颜掌D(zhuǎn)過來,讀著上面的一行鉛字。“我沿著那條路,不知道它通往哪里??纯此挠迷~,不知道的還以為他是海子。好像他有膽量一走了之?!宾柠溹托χ?/p>
“不要這么說,他確實跑過一次?!?/p>
“怎么說,兩天后又狼狽地跑回來了?!?/p>
母親站了起來,無奈地搖了搖頭,把相冊放在了桌面上,起身離開了瞿麥,在門口站定,倚靠在門框上,背對著瞿麥?!拔颐靼啄銊偛耪f的話,時間不會等我們做什么。難道我們沒有為你們做什么嗎?”瞿麥抬起了頭,母親仍然沒有回頭?!拔覜]有那樣說?!宾柠溄忉屨f?!八跒槟銈兣ぷ?,雖然是名不起眼的教師。他把你供到了大學,不是嗎?”母親有些激動,眼眶紅紅的。“然后怎樣?依然去博彩店,依然去喝酒。還在為他辯護?!宾柠渷G掉了手中的文件,手掌搓著大腿上的牛仔褲。聲音不大,但很堅定。那張照片跌落在地上,母親也從門口離開了。
六
瞿麥不難理解父親的舉動,父親所做的一切本質(zhì)上都是對荒謬世界的反抗。父親永遠也停不下來,他是一個盡職盡責的人,那是什么原因讓他變成這樣的呢?就好像那次瞿麥和好友阿豐在山坡上的討論一樣。那面布滿了百慕大草的山坡上仍然還殘留著他們的箴言,盡管最后并沒有得出什么結論。
“雖然存在著各種矛盾,你還是可以用積極的態(tài)度面對生活,遏制自己的欲望,放棄一些遙遠的東西,人們喜歡他最近的生活是有道理的?!卑⒇S說,“其實生活并不荒謬,我們都是杯子里的水,晃來晃去的,那稱之為命運的東西,并一直繼續(xù)前進?!?/p>
“失望是命運的事?!宾柠溦f,“成功是自己的事。”
“你好苦呀,麥子。不覺得嗎?”阿豐伸了伸懶腰,仰面躺了下去。“還是讓我們呼吸一下新鮮空氣吧。戒了一年的煙了,感覺整個世界都很清爽。”
“你覺得信仰能擺脫愚昧、腐朽、痛苦和失望嗎?”瞿麥也躺了下來,側著頭對阿豐說。
“什么是信仰呢?人們總是刻畫對他有利的事情,一貫如此,總是忙著救自己。根本無法解除掉身上那些無形的枷鎖,還美其名曰:生活?!卑⒇S把雙手交疊在一起,墊在腦后,閉上了眼睛。
有一朵云掠過遠處層層的山巒,在山坡上投射下一團陰影。那黑影追隨著上面的云層,越過起伏不平的山巒,向瞿麥和阿豐逼過來。阿峰仍然閉著眼睛,瞿麥支起雙臂,眼睜睜地看著那黑影吞噬掉他和身邊的阿豐。兩三秒后,黑影離開了。阿豐睜開了眼睛說,天快黑了,該回去了。
瞿麥沒有想到和好友阿豐的討論能有印刷一部分書稿的機會。準確地說,是阿豐幫了自己的忙,雖然印刷出來的書只有幾十本而已。這也是瞿麥在當兵之前做的最后一件事。瞿麥的肩上扛著一個玄色的手提包,那是他精神世界的整個重量,瞿麥還是感覺到那沉甸甸的世界勒得肩膀生疼。他走進了那所熟悉的學校,教室間的走廊里回響著瞿麥的腳步聲。瞿麥四處張望著,尋找那個熟悉又陌生的身影。走廊里張貼著優(yōu)秀學生的頭像,頭像下面的紅字是他們引以為豪的成就。每一間教室的門楣上都掛著一面相同規(guī)制的小紅旗,只是稱呼不一。有的是學習模范班級、有的是衛(wèi)生標兵班級、有的是文明先鋒班級。在學習模范班級的門前,瞿麥取下了肩上的手提包,從里面取出了一本名字叫作《棠華之年》的書,推門走了進去。父親并沒有注意到他,學生們都在低頭寫作。瞿麥猶豫了,緊緊地攥著手中的書,不知如何開口。最終,他還是在和父親對視了幾秒鐘后,把書放在桌上,轉(zhuǎn)身離去了,沒有任何言語。
瞿麥永遠記得母親看到《棠華之年》扉頁上的那行字后的神情,那是瞿麥覺得自己最成功的一次。瞿麥在臨走前把母親喚到身邊,房間里點著蠟燭,瞿麥倚靠在窗前,微弱的燭光只能照亮他一側的臉頰,他笑著遞給了母親那本書,鮮艷的海棠花鋪滿了整個封面,母親翻開了扉頁,上面用清秀的鋼筆字這樣寫道:這是我們的故事,媽媽,獻給您。麥子。
若干年后,無論天氣多么惡劣,那條在大雪天仍然活躍著的溪流不斷出現(xiàn)在瞿麥的腦海里。每一次,在腳上的軍靴踏入那條溪水中時,都會讓他想起春天的海棠花。那是他對軍隊最后的記憶。
瞿麥在退伍回去后的第二天,沿著畢業(yè)時走過的那條路,來到了海港。瞿麥看到海邊的商鋪又增加了不少,海景房高聳林立,那尊美人魚的手臂又恢復了原狀,只是顏色有些怪異,銅綠也少了很多。在路過書店時,他走進去詢問了店員《棠華之年》的銷售情況。店員說,上架了三個月,沒有售出過一本,被迫下架了。瞿麥苦笑著搖了搖頭。在離開書店的時候,瞿麥瞥見了門前拉起的橫幅,上面寫著:百萬暢銷書作家金智林先生巨作《迷失的青年》隆重發(fā)行,敬請期待。橫幅的左側是那位作家的半身像,銀發(fā),戴著玳??蜓坨R。
海霧越過海港旁的漁船,悄無聲息地侵入到海岸??諝鉂駶櫟糜行┖獗迫耍踔吝€能嗅到淡淡的海藻味。瞿麥迎著晨霧來到了爺爺家里,凼里的那棵海棠花早已枯得只剩下些殘根敗枝。瞿麥走進了那間低矮的石頭房,那盞電燈仍然孤零零地吊在梁上,父親的衣帽掛在墻壁上,一張折疊床上堆滿了衣物,在桌上的錢包里,瞿麥抽出了一張疊起來的照片,鋪展開來,正面是五歲的他和壯年時的父親,反面是用鉛筆寫的一行字:我沿著那條路,不知道它通往哪里。瞿麥的心頭像是被什么觸動了,那行字跡也變得模糊起來。父親代替了爺爺,退休后一直待在海港。瞿麥在后院里見到了頭發(fā)稀疏,腰背佝僂的父親正在奮力地拉著轆轤上的繩索,清理著那口已經(jīng)被廢棄很久的枯井。
“那口井怎么樣,有水了嗎?”瞿麥問坐在門前的父親。
“沒有,爺爺說的是對的,我沒有找到任何水,其實我早該放棄的?!备赣H揮了揮手,苦笑著搖了搖頭?!拔矣窒蛳戮蛄巳叨嗌?,仍然沒有,浪費了時間和精力。就像是一場通往地心的旅程。”
“你承認你失敗了嗎?”
“對,我是失敗了,很慘?!备赣H接著說,“所以,退伍回來有什么打算嗎?”
“我不確定,可能在小鎮(zhèn)上教書吧,或做些不相關的工作,把青春浪費在這個頑固的地方?!宾柠溁仡^問父親,“你覺得我應該做些什么?”
“每個人都有自己喜歡做的事,無論你在哪里,只要你喜歡做它。就可以生存。做教師也一樣,我也是從做教師開始的。在最艱難的時候,我也曾想過離開,逃離那枷鎖,不過人還是要現(xiàn)實一些,好的壞的并存,才不顯得無趣。”
海霧有些消散的時候,地上漸漸落了一層白雪。不久,雪花就開始簌簌地飄了下來,堆積在井沿上。
“哦,對了,我挺喜歡那段的。雖然沒有寫著我的好,這樣也不錯,老年人應該被批判,這樣世界才能進步?!?/p>
“你看過我的書?那本《棠華之年》?”瞿麥很驚訝。
“對,不止一次,我看了三遍?!?/p>
窗臺上的那支蠟燭燃盡后,午夜醒來的瞿麥做了一個夢。他夢到自己縊死在了那口枯井上,井下的父親還在奮力地向下掘著,期待著井水大口地涌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