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爺爺去世沒幾年,奶奶也去世了。
奶奶臨終時候應該是將父親托付給了姑姑那樣。這一家,就剩下這姐弟倆了。
父親說,你爺爺去世的時候,我三四歲吧。你奶奶去世的時候,拉著我的手,怎么也不肯松開。那年,我才十三。
十三歲的父親,盡管有姐姐,也就是我的姑姑,畢竟是孤兒一樣了。
父親就這一個姐姐,父母離世早,按說倆人該是相依為命,該是很親的??晌铱傆X得姑姑跟父親不親,至少,不是特別親,不像別人家的姐弟那樣親。
父親讀書,只是讀到初中,初中似乎也沒讀完。聽父親說,他本來是想著要讀高中的,大學,不敢想??梢苍S是將好有機會,也許是姑姑覺得父親該去工作了,也許——父親去了鐵路上。當時的姑父,在鐵路上有點職務。
幾年后,姑父響應國家號召,支援大西北。剛結婚的父親,老家這邊沒什么親人,就隨姑姑去了。母親呢,嫁雞隨雞,自然是跟著。
姑父在武威的武南,父親則到了武威的一個小站打柴溝。母親回憶,那兒荒涼,風太大,吹得人都站不住。我后來寫了一首詩《打柴溝》:
打柴溝/無須打柴/煤也是盡可以燒的/母親怕的是幾里地外的挑水/打柴溝風大啊/大風起了/吹得人無法站住/一擔水壓在肩上/到了路邊/家就在那邊/風大的啊,大的啊/母親怎么也走不過去
多少年過去了/某一年我路過打柴溝/風還是那么大/路邊/母親好像正在那兒站著/擔著水
風/把她的頭發(fā)/吹得那么亂/那么亂
母親說這些,對姑姑是有些埋怨的。一個偏僻山溝,為什么姑父要把父親安排到那兒。
父母親住的是鐵皮房子,風大,夜里,房子給風刮得哐啷啷亂響。野地里還有狼,白天也有,遠遠盯著人。
2
我對姑姑的最早印象,已經(jīng)沒有了。按說我三四歲從打柴溝到蘭州,早跟姑姑見過,如果說是小,那么幾年之后,我上了小學,七八歲時候,該是對姑姑有印象的,但卻沒有。
為什么?我不知道。
現(xiàn)在留下的最早印象,大概是我小學三四年級時候的。那時候,姑姑姑父早已經(jīng)到了蘭州,我們一家后來也到了蘭州。姑父在鐵路局機關,父親在車輛段。
有一段,我常在周六放學以后去姑姑家,住一晚,第二天下午回來。走的時候,姑姑照例會給我一毛五分錢,有時候是兩毛錢。從姑姑住的地方坐一路車到我家的西站,一毛三分錢車錢,后來是一毛五。我后來想,為什么那一段時間我經(jīng)常會去姑姑家?我的兩個弟弟似乎不去。我不知道是為了什么,也沒有問過父親母親。
上世紀六十年代那時候,沒電視,人都睡得早。我起來上廁所(姑姑家的廁所是有馬桶的),已經(jīng)晚上十點多了,廚房的燈還亮著。姑姑正在廚房里給姑父悄悄煮荷包蛋,還沖了麥乳精。姑父那時候已經(jīng)是鐵路上的副處級干部,家里的廚房超乎尋常的大。姑姑看見我,小聲叫我進去。那是我第一次喝那種東西,夜晚的白熾燈下,熱氣騰騰的麥乳精泛著金黃色,金色的夢一樣。第二天醒來,吧嗒一下嘴,還是麥乳精濃濃的香甜。
姑父的夜宵,孩子們是不能分享的,可幾個孩子卻都十分聽話孝順。一次,姑姑家的大女兒玉華來我家。母親有點不喜歡她,說那么小,就那么精明,一點不吃虧。玉華進家一會,正趕上父親下班。父親提著人造革的包,玉華伸手就接了過去,打開一翻,里面有一盒中華煙。
玉華說,中華煙!我爸沒抽過。玉華這話的意思,誰都明白。父親沒說什么,雖然是一盒中華煙。那時候中華煙很貴,一盒煙大約是一斤豬肉的價錢。父親平時不抽煙,偶爾買盒煙,是留著待客的。這盒煙,可能是誰送給他的。
玉華拿走了中華煙,母親很不高興。父親呢,只是笑笑。
玉華帶著那盒中華煙回去,我不知道姑姑會如何想,但姑父會不高興的。姑父很本分,容不得孩子一點毛病。假若他知道是玉華從父親的包里翻出來的,一定會訓斥她。
玉華來,我去,可是姑姑和母親卻幾乎沒有來往。這么多年,姑姑從沒有來過我家;母親呢,只有一次,跟著父親去姑姑家,說好了要住下,可到了晚上八點多,說什么母親都要走,不住了。
3
姑父的工資很高,在那個年代要掙到一百八十多塊,是一般工人的四倍,可家里卻很是節(jié)儉。姑姑家有五個孩子,三男兩女。節(jié)儉,做了衣服,大的穿了二的穿。兩個妹妹,也是接著哥哥們短了的衣服穿,一點不像女孩子。時間長了,習慣了,成年以后還是那樣,女孩子穿得不像女孩子樣。
我去姑姑家,偶爾遇上吃一次餃子,不管是姑姑,還是表哥,總會將已經(jīng)放在盆子里的肉餡再鏟出來一些,說,不愛吃肉。我回來跟母親說,肉里面摻那么多菜,一點也不好吃。母親也許是心眼小,說,那是你去了,他們舍不得。我覺得好像不是那樣。他們只是習慣了。
母親最為不滿,甚至是有些怨恨那樣,是一次因為什么事情,家里錯不開手,借了姑姑家的五十塊錢。母親后來對我說:
“十八號你爸開工資,你姑就叫五鈞來家等著。”
五鈞是姑姑家的老三兒子。
鐵路上每月固定是十八號開工資。那時候工資低,往往花不到十八號,家里就沒錢了。父親借錢的時候,也許是他自己說了,也許是姑姑說了,下個月開工資就還。父親從單位領了工資回來,本來是預備過幾天去還錢,卻沒想到,他推開門,外甥五鈞已經(jīng)在家里等著了。
父親工資不算低,那時候有八十多塊錢。我不知道姑姑想過沒有,八十多塊錢,還了五十塊,還剩下三十多塊,我們一家五口人這個月的日子該怎么過?父親也似乎沒想什么,覺得借了人家的錢,就該這樣吧。盡管是自己的姐姐。母親當年似乎也沒有覺得什么,很多年之后,才反芻一樣,對我說了那樣的話。
還有一件事,記不清是哪一年了。一天,父親去姑姑家,回來帶著一些東西,跟母親嘀嘀咕咕說了半天什么。父親上班后,母親將一根纏滿了線的鉛筆拿出來,將那些線纏開,我看見鉛筆上套著十幾個各樣的戒指,有金的,也有紅的綠的寶石的。母親說,這都是咱家的,你爸爸那個時候小,都給你姑姑拿走了。還有一包貴重的什么,從老家出來到西北的時候,你姑姑怕路上丟了,就暫時寄放在一個親戚家里,后來給人家昧去了。
我知道所謂的昧去了,就是昧了良心,不認賬了。
母親沒有戒指什么的,一個也沒有??粗切┖每吹慕渲福艺f,不能留下一個嗎?
母親說,不能,你姑心細著呢。
后來有一年,不知因為什么,姑姑對父親說,老家的宅子里,哪個哪個地方還埋著兩個戒指。父親回老家的時候,正是大夏天,去挖了半天,結果只找到了一個。
母親跟我說這事的時候,說,把戒指埋到那兒干什么呢?聽母親的口氣,是有些不高興的。我也覺得奇怪,姑姑把戒指埋在老屋里干什么呢?當年離開的時候為什么不帶出來呢?
4
我覺得姑姑跟父親不親,可還是隔一段去一下。
一次,我去姑姑家,她望著窗外,忽然看著我說,那個人,差一點就是你的母親。我望著姑姑,一臉詫異。姑姑說那個話,是什么意思呢?我太小,半懂不懂。過了好幾年,才醒悟過來。
姑姑為什么對我說那樣的話呢?
我隱隱對姑姑有了點敵意。但那件事,我不敢對母親說,雖然我也感覺母親似乎也對姑姑有一點敵意。
多年以后,母親一次對我說,有一年,從新鄉(xiāng)來了一個姓高的女人,我不認識,到打柴溝找你爸。沒找著,就回去了。
母親說,那個姓高的人,說是你爸小時候的奶媽。
我說,不對吧?那個時候出門太不容易了。她一個女人,從河南新鄉(xiāng)到西北的打柴溝來找我爸,幾千里地,僅僅是奶媽,不可能吧?
打柴溝那么小地方,怎么可能就找不著呢?找不著,那個姓高的女人就那么回去了?
我問過父親,那個姓高的女人怎么回事?
父親說,就是一個奶媽。
我說,她那么遠來找你,怎么會找不著你呢?你不在嗎?
父親沒說什么。也許,父親是知道的,只是不知道因為什么有意避開了。因這個女人,我更加疑心了。
姑姑比父親大十三歲,且這一家就這姐弟倆。我問父親,姑姑大你十三歲,你是這家收養(yǎng)的吧?
你奶奶中間還有孩子,沒有成。父親說。
沒有成?
我還是疑問。
姑姑鼻孔朝天,不好看,父親呢也有一點,可是父親要好看得多。細細看,不像是一家人。
這疑問,也有姑姑從來不問老家的那所老宅子。我爺爺四九年以前是做生意的。父親說,家里在駐馬店有字號,日本人打中國的時候,飛機轟炸駐馬店,鋪子都給炸毀了,就剩了洛陽中和巷這所老宅子。上世紀五十年代,政府托管,因為父親和姑姑都去了西北,只是幾個親戚住著,也有幾家外姓人,就給托管了。只給我家留了兩間房子。
七十年代末,改革開放,政府撥亂反正,落實政策。父親覺得有一點希望,就托人想辦法,想要回來。父親找了不少人,請客送禮,最終還是沒有辦成。這事姑姑一定知道,卻從沒問過。前幾年,政府拆遷,那兩間房子,給了一些補償款,無奈之下,父親也就認了,讓拆了。我奇怪的是,老家的老宅子,按說也該有姑姑一份,可她卻從來不聞不問。
爺爺奶奶去世很早,駐馬店的鋪子毀了,家里該是還有不少錢財。這些錢財后來去了哪里?究竟有多少?只有姑姑知道。
退休后,父親時間多了,可還是跟以前一樣,只是幾個年節(jié)去看看姑姑。一天,父親看姑姑回來,跟母親說,跟我姐吵了一頓。她說我不常去看她,沒良心。我說了她幾句,她不吭聲了。
姑姑不吭聲了?為什么不吭聲了呢?
父親說了什么?
我沒有問,應該是我不知道的什么。
好些年后,不知道是姑姑還是姑父,隨口說了一句,生活困難時候,家里貼進去了五千塊。
五千塊,上世紀六十年代那是一筆巨款。
父親回來跟母親說,母親只是重復,五千塊,咱那時候飯都吃不飽……五千塊!
5
姑姑老了,病了,住在醫(yī)院里。父親去看她,回來對母親說,我姐說,他們家搬家的時候,墻里面還藏著幾十個大洋,都忘了。讓拆樓的民工得了便宜。
母親聽了,說,你姐還是有錢。
姑姑不久走了。
我去吊唁,表哥說,你文筆好,寫悼詞吧。我推掉了。我寫些什么好呢?哪個母親不是一輩子含辛茹苦。我還是不寫的好。對不起了,姑姑。何況,究竟是不是我的親姑姑,還是疑問。
姑姑走了,也帶走了這個秘密。
我后來想,我為什么不直接問姑姑呢?
問她,她會說些什么呢?
應該不會。
姑父也老了。離休后的姑父,離休金很高,依舊是節(jié)儉,甚至下飯館都是有數(shù)的幾次。父親去看他,請他去外面吃飯,姑父說,真好吃。有時候,父親會帶一只燒雞,姑父說,真香!
姑父病了,住院了。父親去看他,姑父躺在病榻上,跟父親說,家里那些戒指,有你家的幾個(我想,也許是奶奶臨終時候交代的,留幾個給未來的弟媳),你家現(xiàn)在也不缺這個。算了,不給你們了。
姑姑這話可能一直沒說,到了臨終的時候才給姑父說的吧。奶奶留下了話,她可能覺得不能就這樣帶走了。
父親回來跟我說,我說,為什么算了,不給了呢?我說,咱家不缺這個,可是缺這個,這是奶奶的遺物,可以留個念想的。如果有個玉墜子,我會戴著的。我沒見過爺爺,也沒見過奶奶,戴著,就像是見過了一樣。
可轉頭又想,那個爺爺奶奶是不是我的真的爺爺奶奶呢?
想想,我還是不想了吧。也許是真的,也許不是。不管了。
清明的時候,送寒衣的時候,我還是跟過去一樣,找一個通達的十字路口,磕頭,燒紙,送寒衣。
家里有他們的照片,我看過,父親跟爺爺奶奶,都不像。
姑父走了,我又遺憾,為什么不問問姑父呢?也許,姑父是知道的;可也許,姑父也不知道。
姑父走了的那年,快過年了,我跟父親說,今年三十,你招呼一下大家吧。我的意思是說,要把姑姑的那幾個孩子,連同孫子,都叫在一起,姑姑姑父都不在了,一大家子一起過除夕。一年就這一次,也花不了多少錢。
父親說,不。不叫。他們來看我是應該的。
我忽然想,父親的身世,他是不是知道些什么呢?
也許,他知道,只是不說罷了。
寶善
1
作為藺家長子的寶善,這一生是悲哀的。
寶善,還在。
寶善下面有三個弟弟,兩個妹妹。六個孩子,加上父母,八口人,在那個年代生活是很艱辛的。尤其是母親。
一天,忽然外面?zhèn)髦瑢毶频哪赣H自殺了。父親自然不會將藺媽自殺的消息帶回家里,即便是說,也只會悄悄說給母親,畢竟自殺的事情太嚇人,還是不給小孩子知道的好。外面的人說,藺媽是喝敵敵畏死的。
藺媽為什么自殺?那個時候,我自然想不明白?,F(xiàn)在想,該是對生活的絕望吧。應該是。藺媽沒工作,藺伯是有工作的,可是家里有六個孩子,生活的壓力可想而知。但僅僅是經(jīng)濟的壓力,可能還不會。藺媽自殺的那一年,才三十幾歲。藺媽我是見過的,我記得她個子不高,不丑也不好看,陜西人,說老家的話,扎著半截粗粗的辮子,頭發(fā)很濃。可那個年代,經(jīng)濟的壓力家家戶戶都有,她一個人怎么說自殺就自殺了?再說,就是不顧念藺伯,家里還有六個孩子呀!
也許,藺媽的自殺,是跟藺伯有關的,也許倆人吵了架,吵架吵得太狠了,把話說絕了。藺媽一氣之下,狠狠心,絕情地走了??梢苍S是幾個孩子,一個個叫她太不省心了。
2
敵敵畏的氣味我是熟悉的。那個年代,城里人買敵敵畏是為了殺臭蟲。但是,一般不買,都是買六六粉。敵敵畏貴。掀開褥子,把六六粉撒在床板上。晚上,孩子們睡下,床上滿是六六粉的味兒,怪怪的,有點嗆人,得小心呼吸,輕輕地不敢吸鼻子。
也有人家,買敵敵畏。做母親的知道,敵敵畏毒性太大,都小心。揀天氣好的時候,孩子們上學去了,掀了床板,立在院子里,敵敵畏兌水,灑在床板上,晾曬一天。孩子們放學回來了,晚上睡下,還有敵敵畏的味兒。敵敵畏的味兒,一天了,淡淡的,可還是有點奇怪的甜味。可敵敵畏喝得多了,那奇怪的甜味,該是膩人,叫人惡心的。半瓶子敵敵畏,藺媽怎么喝下去的?她喝的時候,藺伯上班去了,孩子上學,她該知道他們回來的時候,見到的是她的冰冷尸體。藺媽怎么那么想不通,那么決絕?!
除了藺伯,家里能頂點事也就是作為長子的半大的寶善了。那幾個孩子都還小。我不知道寶善回家,見到死去的母親,會是什么樣?他會崩潰的。
藺伯,一個陜西男人,家務事什么都不會做。那個家,因為藺媽的死,真的塌了。做長子的寶善,該有多難。藺伯要上班,顧不上。除了上學,半大的寶善還得學會做家里的各樣事情,還得照顧五個弟妹,寶善能不難嗎!
那時候我還小,對藺家的事情知道的很少,有些是大了以后寶善跟我說的。
藺媽自殺這件事,很快就過去了。那么大一群孩子,這個家,得有個女人。聽說,藺伯也曾有續(xù)弦的想法,也似乎說了人,但不知怎么又放下了。也許,是家里太窮了,也許是因為那六個孩子。
3
孩子們漸漸大了。藺伯家里最初是不大的一間房子,是自己在車站下面一片空地上蓋的。那時候,很多單位都沒有蓋房子,將好那兒有地方,各樣的人就一間一間蓋了起來,亂七八糟,曲里拐彎,連城了一片。孩子大了,晚上睡下,幾個孩子亂踢亂打,沒辦法住了。尤其是家里還有兩個女孩子,已經(jīng)不方便睡在一張床上了。
就是那樣的房子,一家人擠在一起,藺伯是怎么跟藺媽一個個生下了他們兄妹六個?那時候我不懂,現(xiàn)在想,該是匆匆忙忙懷上的。藺伯和藺媽也是可憐。更可憐的是藺媽。
住不下,單位也不分房子,那時候只有機關干部才能享受分房。藺伯老實,不知道該怎么辦。做長子的寶善無奈,跟大一點的弟弟,還有同學,周末了,到處撿磚頭。發(fā)現(xiàn)有拆房子的,就借一輛架子車去拉半截半截的拆下來的磚頭。遇到機會,也趁著守夜的人睡了,半夜去建筑工地偷一些磚。積攢夠了,寶善叫幾個同學,藺家在那件房子的旁邊又蓋了一小間。大家都蓋,已經(jīng)擠不出更大的地方了。
寶善那個時候比我大一些,我不知道,大七八歲,還是多少?可他也不過十四五歲。十四五歲,就像是大人一樣操勞了。
十六歲,寶善初中畢業(yè),不上了,上班。在鐵路上的車輛段干活。剛上班的時候,學徒,一個月二十四塊。三個月以后,掙四十一塊五。
寶善下班,不是跟別的年輕工友一樣,去玩,而是趕緊回家,放下東西(其實也就是帶了午飯的飯盒),換了干活的臟衣服,就去菜市場。他得跑遠一些,遠一些的地方,菜便宜。家里的錢,藺伯都交給了他,他買菜,買面,他記賬,得省著才能勉強維持到月底。
寶善肯干活,不惜力氣,字也寫得好,幾年后,調到了機關做文書。他看上了機關團委的一個姑娘,大華。大華一家,我們家認識,算是很熟。大華是好看也很利索的姑娘。那時候,大家多穿藍布的衣服,穿的臃腫肥瘦不合適的太多。大華的衣服,卻都是肥瘦合適。別人家孩子衣服的不合適,多是因為大的孩子穿過了,下面的孩子接著穿。下面的孩子小,衣服又大一點,大人舍不得改小了,將就著穿。做母親的知道,小的孩子很快就又長高了,裁短了,看著合適了,孩子一長就穿不成了。大華呢?上面兩個哥哥,家里就這一個女孩子,父母嬌寵,衣服就單獨做。上班了,更是這樣。
寶善喜歡上了大華,幾次在下班的路上堵她。寶善執(zhí)著,大華有點害怕,就只能下班繞著走。大華怎么可能看上寶善呢?即便是能看上,寶善一家人,屋里亂七八糟,六七口人擠著住那樣子,大華也受不了。
最后,寶善無奈甚至是有點絕望地放棄了。
大華偶爾來我家,真是好看,喜歡笑,牙齒很白,眼睛很亮,真的,是個男人都會喜歡她。
4
寶善后來找了一個姑娘,在紡織廠工作,叫春香。春香是個好女子,賢惠,善良。寶善后來說,春香找對了。我的命好。
寶善這邊命好,那邊,命卻不好。藺伯萬事不管,老好人,性格也懦弱,驕縱孩子,寶善就難了。藺伯不管,他是長子,他得管。寶善的大弟寶成,腦子似乎有點問題,也似乎沒有問題,反正就是那樣一個人,不聰明,憨憨肉肉的。寶成讀不了書,小學沒念完就輟學了。大了,找不到合適工作,托人,才去了一個區(qū)辦小廠。寶成的婚事,寶善費了大勁,幾次托人才在附近郊區(qū)給他找了一個農村戶口的姑娘。那時候,農村戶口,孩子出生,身份也是農村戶口,意味著不能來城市上學、工作。但寶善管不了那么多了,寶成大了,好歹得成個家。
二弟,小寶,更費勁。小寶也沒念什么書。學校出來后,到處混,跟人打架,還偷。小寶長得很結實,有點蠻橫不講理那樣。似乎派出所抓過,是不是判過刑,我不知道。小寶這樣,寶善能不難過嗎?小寶后來不知道從哪兒找了一個媳婦。幾年后,政府允許個人做生意,媳婦在街上擺了個小攤,賣女人內衣、襪子什么的。
小寶做什么呢?我不知道。
小寶費勁,寶善還有一個最小的弟弟,后來叫江江,一段時間,似乎是給了一戶江姓人家。江家也管不住,江江出去打架,不知怎么,一只眼睛給人打瞎了。也似乎沒有追究誰,就那么稀里糊涂過去了。江江后來怎么過的,成沒成家,怎么樣?我見寶善的時候問過,他含糊其詞,我就不再問。
江江過得能好嗎?不可能。這三個弟弟,不僅叫寶善費勁,還傷透了心。
5
寶善有兩個妹妹,大妹妹有點出息,叫寶菊。寶菊當年插隊,抽回來分配到列車段當了列車員,她聲音好聽,后來當了列車上的廣播員。寶菊結婚了,找了個挺像樣的丈夫,日子過得好,生的孩子也很爭氣。
我見寶善,寶善不說寶菊,似乎寶菊這樣的生活,沒什么可說的。
最叫寶善痛苦的,是小妹妹蘭花。寶善來我家,自然不會說什么。我也只是后來才聽人說的,早早輟學的蘭花,不知跟社會上什么人混在一起,不著家,甚至吸毒。寶善到處找她,網(wǎng)吧,酒吧,到處找。找到了,氣不過,會打她。那個時候,我父親已經(jīng)幫著寶善,把他調到了法院。寶善找著蘭花,除了找,自然會強硬干預,把蘭花送到戒毒所。寶善自然是尷尬的,戒毒所的人自然認得寶善是法院的,可寶善沒別的辦法。難堪,也得送。藺伯老了,更不管了。寶善是長子,他不管,怎么辦呢?
蘭花戒毒所出來,一段時間,寶善把她領回自己家里。春香善良,對蘭花一點也不嫌棄。一段時間蘭花似乎好了,可是,后來還是不行。幾進幾出。寶善無奈,索性把蘭花找回來,鎖在家里。
那天,蘭花毒癮犯了,忍不住,寶善把門反鎖著,她出不去,不知怎么就從六樓窗子跳下去了。
寶善跟我說這些的時候,已經(jīng)一年多過去了。寶善說的時候,不看我,眼睛木然地望著窗子外面。
我跟父親說起蘭花的死。父親說,寶善就不該把蘭花鎖在家里。不鎖,蘭花就不會死。
我說,那你說,怎么辦?就那樣放在外面?
寶善也是無奈之舉。妹妹死在自己那兒。寶善后悔不及,可是又有什么辦法呢?
過了一年,寶善搬家了。寶善在那兒住不下去。
6
很多年過去了,我后來偶爾見過一次寶成,他所在的小廠子早就破產了,他現(xiàn)在一家酒店當保安,憨憨的,滿足的樣子。小寶呢,沒見過。江江也沒見過。寶菊,見過幾次。一次,是在我的父母那里,她來看望老人。
藺伯走了,藺伯走之前的一些年,一直住在寶善家里,春香伺候著。母親說,藺伯享了春香的福。
寶善家的這些事,都過去了,過去了很多年了,已經(jīng)沒有人記得了。
我偶爾還能見到寶善。也見過春香。春香的紡織廠早就破產了。破產沒事,春香給人家?guī)Ш⒆?。春香喜歡孩子,把別人的孩子當成自己家的孩子那樣。孩子帶到三歲,再另外帶一家的。她帶過的孩子,她忘不了,有時候還專門到幼兒園甚至是人家家里去看。孩子見她也很親。寶善也喜歡孩子,抱著人家的孩子,跟自己的孩子一樣。經(jīng)歷那么多弟弟妹妹的麻煩痛苦,寶善還是喜歡孩子,真是說不清楚。
寶善的兒子大了,大學畢業(yè)了,原先在一個縣城的小學教書,覺得不如意,將好有同學在南方,學校招教師,他就過去了。春香也跟著過去了。寶善,沒去,還在這邊待著。問他,他說,不習慣。
寶菊再一次來看我父母,說小寶的媳婦病重了,怕是不行了。母親說,你給寶善說了嗎?
寶菊說,他跟我們都不來往了。
也是,這幾個弟妹讓他傷透了心,他老了,已經(jīng)沒有心境跟他們來往了,他想靜靜。那么多雜事,靜靜,也就可以不想了。
寶善也很久沒有到我家來了。聽父親說,他閑著沒事,在一個單位給人家晚上值班,看大門。
寶善已經(jīng)快七十了。
時間真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