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等風(fēng)來了,風(fēng)箏就會從屋子上掉下來。它不會掉下來,你就從這邊順著柵欄爬上去。太高了,我怕。怕,就自己一邊玩去。
她的腳在打顫。連日的秋雨將銀杏葉吹掉了一地,踩上去有一種讓人害怕的柔軟。她的表哥紅豆和綠豆坐在下面的石頭上咧嘴笑,抬頭看她越爬越高,陽光像是從他們的嘴巴里露了出來。他們倆一黑一白的坐在那兒,等著她從房屋上摔下來,他們早就料到了。
掛在樹上的風(fēng)箏是她爸爸給她做的十個中的最后兩個,還有一個她藏在床底下。他們?nèi)绻肋€有一只風(fēng)箏,他們會讓她拿出來。她的爸爸出差執(zhí)行特殊任務(wù)前,告訴她等風(fēng)來了,他就帶她去放這兩只風(fēng)箏。等風(fēng)來了,她的媽媽就會醒來,媽媽只是睡著了,太累了。
綠豆的臉在房屋的陰影里白得慘淡,他將他的一條肥腿往另一只上搭時,微微側(cè)著頭假裝去看不遠(yuǎn)處那道破爛的鐵門。紅豆把因缺鈣而不對稱的頭往綠豆那邊靠,他們一起朝斜坡下紅色的磚樓那邊看。他們一定不會忘記要朝那邊看,那個開著七色花的窗戶,他們姥姥的頭在那一瞬間,從窗子那兒冒出來了一下,但卻沒有像往常那樣高聲地喊叫他們讓他們回家,就像她要尋找的并不是他們。
天地和房屋間的界限因為光影一片迷茫,風(fēng)箏就落在依傍在屋子旁邊的樹上。屋子中間有一棵高大的槐樹,伸向天空的部分到了春天會在屋子上空開滿槐花。夏天槐花落下來鋪滿了地面,他們在那兒來來回回地跑,跑過一道小門,就進(jìn)了姥姥家住的院子。
破屋子在這扇小門外,是賣煤球的人自家搭出來的,擬著這座原本就在著的石墻修建房屋就能節(jié)約一堵墻的費用。從側(cè)邊看這座房屋,它就是抱槐樹而成。
屋子里的人將燈纏繞著掛在樹上,他們還在樹上釘釘子,將鍋和抹布還有一些帶手柄的廚房用具也掛了一圈。不管什么季節(jié),他們隨時取下鍋具,在樹旁吃火鍋。
一家六口在屋里,從亮處往里看像是一堆影子。
她說:“起碼有六七個?!?/p>
紅豆不管她說什么,也不管對錯,都會否定說:“四個,你什么眼睛?”
綠豆對他們說的數(shù)字沒有興趣,不停地用腳踢石頭縫里長出來的草。綠豆的爸媽最近下崗了,他住到姥姥家后也沒有像以前那樣愛說話了。
“他們家是賣蜂窩煤的?!彼f。
“你懂什么是蜂窩煤,你不能說煤巴?”
她不說話,低頭看自己的腳擠在鞋里的樣子。他們又笑她。
她腦子里想著屋里的一家人在下雪天推車,婦女背著一個小孩,板車上坐著兩個戴紅白相間的線絨織帽,白色的部分已經(jīng)變成了黑色,分不清男孩女孩,帽子一直蓋住了眼睛。男人在前面拉車,車上裝著沒有賣出去的煤,車后面還跟著個十來歲的男孩,就是那個經(jīng)常站在半邊街上,跟一群蓬頭垢面的孩子混在一起的,把石頭打到紅豆頭上的喜來。喜來喜歡一個人埋頭走路,看到紅豆就會跑過去捉弄一下他,仿佛他們天生就是敵人。她喜歡看他們一家人的樣子,他們一家人熱鬧,力氣總朝一處使,還有爹有娘,起碼不像面前這兩個狼和狽一樣的表哥,讓她感覺不到一家人的溫暖,整天以偷她的日記并大聲朗讀它們用來取笑她為樂。
她回頭去看兩個表哥,他們也在看她。她慢慢地在他們的注視下,爬上低矮的連接著那個破屋子的石梯。從這頭斜過去石梯越來越陡。屋頂上鋪滿了枯黃了卷邊的樹葉,她一腳踩破了油毛氈屋頂,再一抬腳人就從空而降----掉進(jìn)了人家屋子中央。那家人正在吃飯,熱氣騰騰的火鍋遮住了他們的臉,面對天外來物一樣的她,他們癡愣愣地抬著碗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
他們看著她站起來,直到她再一瘸一拐地走出他們的視線,都沒有反應(yīng)過來。他們看著她,然后抬頭看油毛氈頂棚被她砸出來的洞,陽光落了進(jìn)來。她怕被他們抓住扣下來,她忍住劇痛,出了門就開跑。
2
進(jìn)家前她怯怯地站了一會兒,聽見屋里有笑聲才敢敲門。
小姨打開門就拉住她問:“你掉到人家鍋里去了?”
兩個表哥坐在陽臺上,圍在那個沒有生火的鐵爐旁,咯咯地笑。
姥姥坐在里屋的床上做按摩,姥爺在沙發(fā)上看一張專門講治病的報紙,還用一支筆在上面劃出他認(rèn)為重要的內(nèi)容。姥姥姥爺整天忙著給自己看病,然后到報紙上宣傳的各種藥店參加活動,買回來大堆的藥品和儀器,每天晚上兩個人輪流用儀器相互治療。他們還上了電臺的專門節(jié)目,給老年朋友分享他們的感受。
她站在門邊,感覺到屁股和腿痛得厲害,她不敢說話,低著頭換了拖鞋進(jìn)了客廳。
“兩個壞種又把妹妹引到哪里去了?”她聽見姥姥的聲音從臥室傳出來。
她走到陽臺上,小姨在她還沒有坐穩(wěn)時把菜抬到鐵爐子上,然后用腳踢她說:“坐過去一點不要擋著姥姥?!?/p>
她埋著頭挪了下凳子靠近了他們。
紅豆把頭湊近她說:“告訴你一個消息,你爹回不來了?!?/p>
她聽不懂他在說什么,她去看姥姥的面目表情,兩個表哥就又笑起來。
姥爺一直在看報紙。姥姥過來了。姥姥對兩個表哥說:“你這個壞種,誰教你的亂說話?再亂說亂講,我打不死你們?!彼麄儾桓以俪雎暎患胰碎_始吃飯。
小姨抬起碗說:“給她說真話還不行么?”姥姥不抬頭往她碗里夾菜。
小姨見姥姥沒說話,又補(bǔ)充道:“你不說我說,一定要給她說真話?!崩牙殉林樆厮骸帮堖€堵不住你的嘴?”
小姨說:“這樣下去,你覺得還瞞得住嗎?你真的相信羅伊雯會醒來?我們要回越南去了,你們這樣子,現(xiàn)在又說她爸爸下落不明。凈做無用功?!?/p>
姥姥說:“你閉嘴。你不做無用功,怎么會讓紅豆吹那個破管子?!?/p>
小姨說:“那不是一回事,紅豆還在成長。”
“這個家我說了算。我只要有一口氣,我閨女的管子,就沒人敢去拔。”姥姥放碗的動作很大。
姥爺說:“不要動氣,不要動氣,不然藥就白吃了。”
她聽不懂他們在說什么,只聽到筷子碰到碗的聲音。
磨剪刀鏘菜刀!磨剪刀鏘菜刀!
挑筐喊磨刀的人,就在窗下。他的筐里有糖葫蘆,綠豆和紅豆喜歡跟在他后面,學(xué)著他叫“磨刀”的聲音。還想乘機(jī)拿他的糖葫蘆,他一步三回頭,有人請他磨刀,他就放下?lián)幼?,把磨刀石放在小凳子上。他們也許更喜歡看他磨刀,一動不動地站在那里。
小姨叫紅豆下去磨刀,姥爺說他自己磨。紅豆放下碗站在門邊上,等著姥姥發(fā)話,好一溜煙跑下去。他身上有錢,他想拿去買糖葫蘆。
姥爺問他們什么時候回越南。小姨父說過一陣子就回去。小姨起身離開前朝小姨父謝了頂?shù)念^發(fā)上抓了一把,小姨父也就跟著站了起來。姥爺問要不要帶紅豆。這次不帶。小姨走到陽臺的另一邊,從架子上取下菜刀。
紅豆跑下樓去的聲音很響。
為什么不給她說真話?姥姥也站起來問什么是真話。小姨不說話,打開了他們的房門。她看到屋內(nèi)彩色的紙花,和搖晃的用玻璃珠子串成的手工門簾。
蛇
鐵門外的草叢里,蛇蛻皮,像人丟了件衣服。她問爸爸那是什么。他說那是蛇脫的衣服。蛇為什么要脫衣服。因為蛇要變成一條新的蛇。那么人呢?是不是要死了才能變成新的人。
后山有一條蛇爬進(jìn)屋來。盤踞在她們家靠窗的爐子上,昂揚(yáng)著頭。陽光從鐵欄處曬進(jìn)來,蛇就迎著那縷光彎曲晃動。她叫來了爸爸。他一棍子朝著蛇的頭打去,她驚叫一聲,蛇就拉長身體順著墻根往窗外爬。
她拉住他,制止了他舉起來的棍子。他放下棍子對她說去廚房找個來麻袋來。他從地上撿起棉紗手套戴好它后,順著蛇爬行的方向,抓住蛇的脖子,另一只手托起蛇彎繞盤曲的身體,把它裝進(jìn)了女兒拿來的麻袋里。她說把它放回后山的草叢。他牢牢地抓住麻袋的開口,她跟在他的后面,他們走出院子繞過香蕉洞,沿后山長滿雜草的小路往山上走。
她問爸爸為什么他們總是看見蛇。爸爸說那是因為你晚上總夢見蛇。她說那不是我的夢,是媽媽的夢。他轉(zhuǎn)過頭看她,為什么是媽媽的夢?
因為媽媽當(dāng)初生我時夢見蛇,她說我肯定是個兒子。
兩個人都不再說話。他們看見雜草里有四腳蛇爬過,因為聽到他們腳步聲,竟然一下停住了,躲在那里。她撿一塊小石頭朝那兒扔。
他問媽媽還說什么了?媽媽說,你總是把車開得飛快。還有呢?總是蜷在沙發(fā)里面看電視,襪子臭得熏死人。
他把蛇放進(jìn)草叢,她和他站在那兒看著它鉆進(jìn)草叢,朝著雜樹深處爬去。
他抱著她,把她舉過頭頂,讓她騎在肩上。她的小手交叉環(huán)抱住他的額頭,經(jīng)過他們家院子外面下坡的香蕉洞時,他們看到工人們正在往洞里搬送從云南運(yùn)來的香蕉。有一股濃濃的防腐劑味道的風(fēng)從洞里吹出來。洞口被隔出來了一間小黑屋,守香蕉的男人就住在那里。守香蕉的男人從歪斜的窗子朝外望,他幫著他姐姐看守香蕉洞,無聊時他就站在斜坡上喊她小寶寶,你飽還是餓?
她跟她的爸爸走在一起時,他就會假裝沒看見她。她給她爸爸說我怕他,他是個瘋子,我聽見他前幾天早上還在聽英語。
那是他收音機(jī)的頻道只能收到那個臺。他說。
他會被凍死嗎?她問。
不會,一般傻子都不怕冷。
她朝前跑了幾步,再回頭那個人的臉還在窗子那看著他們。她爸爸問,你怕什么?她說,我怕他看見我的風(fēng)箏。
他說,他不知道這是風(fēng)箏。
他知道的,他也有一個風(fēng)箏,還掛在花椒樹上的。
他們一起去看花椒樹上的風(fēng)箏。那是一只蝙蝠,黑色和紅色的線條被樹枝戳破了,一只尾巴掛在樹上。
它已經(jīng)不會飛了。他每次都讓它飛,然后又掉下來。
你不要蝙蝠風(fēng)箏,就是因為他?
她點了點頭拽緊了她爸爸。
3
前天一早,他們就收到消息,說她的爸爸在執(zhí)行任務(wù)過程中下落不明。電話是她的舅舅打來的。
“下落不明?”
“這是內(nèi)部消息?!?/p>
“就是說他失蹤了?”
“也許吧,我是聽一個人提起,沒有細(xì)問都是機(jī)密?!?/p>
“一個在醫(yī)院生不如死,一個現(xiàn)在又下落不明?!彼牭嚼牙言谖堇飮@氣。
“如果最后確定人不在了,政府會有一大筆撫恤金,你不要太憂愁。人都沒有了,孩子可憐?!?/p>
她聽到大人們在屋子里小聲地說話,還聽到姥姥抽抽泣泣的聲音。她從床底下拖出她的風(fēng)箏,關(guān)著門用一張紙放在風(fēng)箏的后面,想要在那張紙上畫出風(fēng)箏的形狀。
紅豆在用力拍門叫她,“你是不是要裝?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在屋子里干什么。開門?!苯又褪且黄兰拧K男∩眢w抖了一下,回頭看門,她知道他貼在門上聽她的動靜。
她不理他,她挪開風(fēng)箏,風(fēng)箏的形狀歪歪斜斜地被拓在了紙上,如今,她在蜻蜓風(fēng)箏的翅膀上,用彩色筆輕輕地涂上一層紅色。上次她涂了黃色,下次她涂藍(lán)色,它飛在空中就會看不見了。她也不知道這是第幾次在涂色了,這只蜻蜓像是渾身上下都受了傷一樣。
屋子里沒有聲音了。她跑出門來,紅豆和綠豆正在幫著姥爺在屋子后面的煤棚里砸煤。她朝著老白家商店走去,假裝去買東西。
老白正在跟兩只廝打的貓說話,她繞來繞去地看它們。老白給了她兩顆糖,她朝姥姥家這邊看了一眼。老白笑了,她第一次看見老白笑,她的頭發(fā)花白眼睛渾濁。她想,老白真的好像和姥姥說的一樣,比她要老得多。她抬頭看看老白,又搖搖頭表示不要。
老白說:“那你想要什么?”
她還是搖頭。
打輸了的貓大叫了一聲,輕身躍過老白。老白抱起另一只更小一點的橘貓,把頭靠在它身上說:“你就是最可憐了,它們整天打架,可是你連站都站不穩(wěn),昨天晚天又因為你們我一夜沒有睡。”她看著那只橘貓只剩三只腳了,怪不得站不穩(wěn)。老白一邊嗔怪著貓一邊用手捋它的毛,面朝著她說:“你就像這只小貓咪一樣可愛?!彼桃舛汩W了老白年邁的目光,像是可以一眼將她看穿。
她說:“我想要一只風(fēng)箏。”
老白說:“我家不賣風(fēng)箏。你怎么不喜歡水果糖?”老白拿起自己鋪面前面的塑料罐在她面前搖了搖,又準(zhǔn)備將它打開,拿出來幾顆給她。
她往后退了一步說:“我不敢要你的糖。”
老白笑得更開心了,這個話卻沒有制止老白打開塑料罐的動作,她拿出幾顆,把糖紙剝開,放在地上,“你看我的貓,我天天給它們糖吃?!?/p>
“我要是吃你的糖,回家姥姥就要打我?!?/p>
老白看她,又看了眼正在湊過來聞那個糖果的貓咪說:“誰要你去告訴你姥姥呢?”
她說:“我知道的貓不吃糖?!崩习装雮€身體伏在柜臺上,兩只眼睛瞇成了彎月亮向她解釋說:“這顆黃色的,是菠蘿味的。綠色的是獼猴桃味,紫色的是葡萄?!?/p>
她小聲地問她:“那這顆藍(lán)色的是不是天空味的?”
老白笑了起來,回答道:“是的。”
她抓起柜臺上的糖說:“那我吃一顆,你不要告訴我姥姥?!?/p>
她在店鋪面前的石梯上坐了下來,她也去摸貓。小貓發(fā)出喵嗚喵嗚的聲音,身體在她的手掌里蹭過來蹭過去,到尾巴部分時,那只小貓全身竟然抖動起來,尾巴都豎起來了。她縮回手來說:“我媽說貓是她的克星?!?/p>
老白感到疑惑,看著她,“你媽媽醒來了?”
她低下頭看著小貓搖搖頭,老白也看貓。
“你為什么要養(yǎng)這么多貓,是不是可以賣很多錢?!?/p>
老白說:“你姥姥說的?”
“不,是我自己想出來的?!?/p>
“你姥姥在家怎么說我?”她的腦子里轉(zhuǎn)動著姥姥給老白起的外號老白毛,眼睛停在老白的頭發(fā)上。老白的頭發(fā)全白了,像戴了頂白帽子。
她說:“我姥姥說你一個人很可憐。”
老白愣了一下說:“你姥姥胡說。她才可憐,要帶好幾個孩子?!?/p>
老白又怕話說重了,才又重新考慮眼前這個小女孩問的問題,她說:“賣不了錢,都是它們自己來的?!崩习卓匆娝_始剝手中的糖紙,老白試探著說:“你爸爸好久沒有來看你了?!?/p>
她把準(zhǔn)備放進(jìn)嘴里的糖,又重新吐出來包到糖紙里。她想起姥姥說老白整天沒事喜歡打聽東家長李家短。她看到柜臺后面的貓弓身跳上貨架,上面的煙被它撞下來了,然后它喵地狡猾地叫了一聲。老白側(cè)過轉(zhuǎn)身去拾起掉到地上的紅色包裝的煙。
4
紅豆和綠豆帶著她去撿石頭,撿到一個就讓她放在衣服口袋里。他們在石頭堆里選了又選。她撿起一顆石頭問他們倆這個可不可以。
石頭撿完了,紅豆和綠豆站在院子斜坡的兩頭,讓她站在中間。他們在朝她扔石頭。
“如果石頭打著你了,今天就休想跟著我們?nèi)ズ舆?。?/p>
“如果石頭打不中我,是不是我就可以和你們玩?”
綠豆撿起剛剛精心挑選過的石頭說:“那你得問石頭?!彼掷锏氖^飛過來了,她跳著躲開了。然后站在另一面的紅豆撿起那塊石頭又扔了過來,她朝后一退倒坐在地上。她撿起差一點就打著自己的石頭送到綠豆手里。紅豆在那頭喊:“下次你摔倒就不算?!?/p>
她站在他們中間點頭。這次石頭是連發(fā),兩邊同時打過來,她左右來回地跳了幾下,還是被紅豆打來的石頭打中了。他們丟下她跑到河邊去了。
她朝著他們跑去的方向去追,哭喊著說:“哥哥,哥哥,等等我,我不是故意的?!彼苓^小破門,跑過那間低矮的房屋,跑過那棵樹,樹上的風(fēng)箏還掛在那兒。她停了下來,看著樹上掛著的風(fēng)箏。如果她取下那個風(fēng)箏去找她的表哥,或許他們就會和她一起玩了。她慢慢順著爬上旁邊的那堵墻,她離風(fēng)箏更近了,她附在那堵墻下朝上看時,她看到高處站了那個滿臉煤污的男孩。他站在那里手里拿著一根竹竿,居高臨下地看著她。從他的身后冒出幾個腦袋,也都朝下望著她。他們蓬頭污面,有兩個稍大一點的頭發(fā)還染了點顏色。
喜來用竹竿打她的頭:“讓她從墻上摔下去。砸死她?!?/p>
她仰著頭,看見那幾個腦袋在太陽光下旋轉(zhuǎn)。他們開始用小石子打她。石頭扔完了,就又手腳并用踢地上的泥沙,泥沙撒得她滿頭都是,她手指放開了,摔了下來。她聽見他們一哄而散的笑聲和腳踏地的聲音。
喜來站在她面前,她看見他手里的竹竿上都是煤污。他問她為什么要爬他們家的房子。她說她的風(fēng)箏掛在樹上了。他抬起頭看到了樹上的風(fēng)箏。他問她的兩個哥哥為什么要打她。她不說話。他說我站在上面看見的,他們兩個經(jīng)常打你。她坐在地上不敢站起來,她怕他也打她。他說你的風(fēng)箏?他又抬頭朝他們家屋子上那棵樹看去。
她想哭,卻不敢哭。腳跟手都摔傷了,感覺站不起來。他走了,他爬到他們家屋頂?shù)臉渖先∠铝孙L(fēng)箏。他把風(fēng)箏拿到她面前,她還是不敢抬頭,她看到他運(yùn)動鞋旁邊裂開一個口子,他沒有穿襪子左邊的腳丫露在外面。他看見她在他的的腳,把腳向外面移動了一下。
喜來!喜來!那邊有人叫他,他轉(zhuǎn)身就跑了。
晚飯時,她跟著姥姥去街上買菜。她走過賣米的小店時,看見喜來一家人拉著板車,依然是他的爸爸走在最前面,車上坐著兩個,還有一個在他媽媽的背上,煤還沒有賣完,他的爸爸上坡時朝后倒了幾步,他的媽媽使命地在后面推著。她覺得他們一家人真好啊,在一起賣煤,在一起吃飯,還擠在一個屋子里睡覺。
喜來跟在后面,看見她時就放慢了步子,等他的爸媽把車?yán)h(yuǎn)了,他就跑過來給了她一個氣球。她不敢要,紅色的氣球被他污了煤的手染黑了。他把氣球朝天上一放,它就飛走了。姥姥問她怎么會跟小臟孩啰嗦。
她看著天上飄遠(yuǎn)的氣球,想起她的風(fēng)箏。
窮
他把她扛在肩上,她把風(fēng)箏舉過頭頂。他問,你媽還說我什么了?
她說你腦子里橫放著一根扁擔(dān)。他迎著風(fēng)跑起來,她在他肩上抓住風(fēng)箏身體朝前。
他放下她,兩個人坐在一塊大石頭上,陽光照過的石頭暖暖的,他心里也暖暖的,為什么之前沒有覺得妻子伊雯說的每一句話都這樣暖貼,人總是要等到失去后才懂得一切的珍貴。這話一點不假。現(xiàn)在伊雯沉默了,躺在病床上還不知道能不能再次醒來。她問他為什么媽媽說的每一句話他都記不得。
他躺下去頭放在石頭較為平整的那一端,天空旋轉(zhuǎn)的向方大片的云涌過來,那時他不知道被妻子怨責(zé)竟然是一種幸福。
她問他為什么他們總是吵架。
他從山下往下看,能看到他們家的房子,那座緊緊地貼著山修建的灰色房子,是他們來到這座城市買下的第一套房子。買房前他們一家人租住在她姥姥家那條半邊街上,與一群外來務(wù)工的人住在一起。
她還能記得那間屋子不大,冬天,屋外是一家私人搞的無證加工飲料的小作坊。她的媽媽背著她跟在一個外來打工的鄰居身后,準(zhǔn)備去那里做一份兼職的工作,一看是黑心作坊,就不敢去了。
后來的一天下雪了,她站在一個蓄水池邊上,看見那個鄰居從小作坊后面走來,他走得滿面紅光。她的媽媽在水池邊洗衣服。他說我又給你找了份工作。做什么的?他說帶奶孩。伊雯站直身來擰著一件棉大衣說你來幫我搭把手。他猶豫了一下把從衣兜里伸出來的手又縮了回去說,這么冷的天你怎么洗大衣,叫你老公洗啊。
羅伊雯抬起凍得通紅的手,捋了一下頭發(fā)說多少錢。他一邊幫她擰水,一邊朝天上看。雪下得真大。他說一個月四百,小孩吃的由他們家自己全包。
她看見她媽媽眼睛亮了一下,將大衣晾在屋檐下的一個架子上說,我可以試試。
那個女人抱著娃來了。他們站在她家的鐵爐子前正說話,小孩哭了起來。那個女人抖動身體左右搖擺著哄小孩,一邊踮起一只腳將紙尿布塞進(jìn)小孩的屁股里。伊雯袖手站在那兒沒有去接過小孩。結(jié)果,那個女人大概看出伊雯不是個帶孩子的料,就又把小孩背走了。
為這個事情他們也吵架,伊雯問他為什么她要給別人帶孩子來補(bǔ)貼家用。他說因為別人比你年輕。伊雯舉起手里的杯子朝他砸過去,結(jié)果把他們家唯一的一面鏡子砸了。
后來伊雯的單位分了房子,他們借了四萬元買下政府最后一次的福利房。為了節(jié)省房屋租金,他們一家人搬進(jìn)還沒有裝修好的新房子住在廁所里,4 平方米剛剛放得下一張床。他們給家具上漆房門上漆要吵架,灶臺大小要吵架,沒完沒了地吵了兩個多月。
伊雯站在凳子上刷油漆,整天滿身污垢,就更加氣勢洶洶。凳子一歪摔下來,兩個人吵得更厲害。伊雯說為什么這么窮。他說這是你的命。伊雯就拿東西打他,把碗摔到地上。有一次伊雯把一個深藍(lán)色的魚盤舉起,來回地比畫了幾下,如果他勸止她,她不會真的把它摔得粉碎??墒撬麤]有那樣做,那是他們中像樣的稀有擺件。他說你砸吧,最好往我頭上砸。伊雯就真的把它砸了。
房子終于裝修完了,工人拆走刷墻用的樓梯,伊雯付完錢,換上了白色T 恤,放下了一直挽在腦后的頭發(fā),穿著淺綠格的麻布料裙子走出家門。午后的陽光照在住宅的院子里,那時她跟一個小伙伴站在紫藤架下面玩,聽到媽媽叫她的名字,她說媽媽你再等一下。再一回頭,她看見媽媽的長發(fā)在一縷光線里飄動,然后她看見媽媽倒在地上。五樓正在裝修,坐在窗臺上的工人,一甩手那個錘子沒有拿穩(wěn),從手里飛了下來,她聽見工人大叫了一聲。
她記得血像噴泉一樣從媽媽的頭上涌出來。她抱住媽媽的頭,血從她的小手上流過。她抱著媽媽的腦袋哭喊說媽媽,我們走。她聽到媽媽說,乖,別動我。有人將她的媽媽從她手里抱起來,她滿手是血。沒有救護(hù)車,院子里正好停了一輛老式吉普車,他們把她的媽媽抱上車。車開走了,血順著車走的路上流下來。
5
綠豆今天來不來。
她站在陽臺的凳子上朝外看,值班室的王成友坐在門口,老白家店鋪很冷清。
“早上就給你說了他不來,他媽媽不讓他來。”
“為什么?”
“我媽說他媽媽下崗了,不愿意見人。”
“為什么?”
她從凳子上跳下來?!盀槭裁矗俊?/p>
“你是不是只會問為什么。”
紅豆把薩克斯放在沙發(fā)邊上。他吹了還不到兩分鐘。她問他:“不吹了?”
他說:“吹什么吹?”
“你媽為什么要讓你吹?”
“她說我以后要做薩克斯手。你沒看見我媽不正常啊?!?/p>
“我要去告訴你媽。”
紅豆從身上摸出一顆糖說:“拿去堵上你的嘴?!?/p>
開門,開門。
四樓煤老板家的人總是在一樓就喊開門。他們坐在陽臺的護(hù)欄上,幾條腿掉在空中甩過來甩過去,葵花子吐得滿天飛?!八麄儧]有爸爸。”她說。
“他們有爸爸,他們的爸爸給他們一人買了一套房子,這棟樓我們家以上都是他們家的?!奔t豆說。
“他們好有錢?!奔t豆沒回話,找出沙發(fā)墊凹陷處卡著的遙控器,反復(fù)地尋找著他想看的節(jié)目。
姥姥說:“他們再有錢,都像煤。”
紅豆邊調(diào)電視頻道邊說:“那群爛崽里面就有樓上的一個,我認(rèn)得他的衣服,還有他的聲音。他穿阿迪達(dá)斯,別的人家都是來打工的。”
“往我頭上打石頭的就是他,他一定認(rèn)得我。”
紅豆說:“是喜來?!?/p>
她問:“誰是喜來?”她不敢說了。
“他說你是個叛徒。”
“我不是,我是聽到他們這樣叫他?!?/p>
“叫誰?”
“叫賣煤的喜來?!?/p>
“怕是你叫的吧,看你叫得那么親熱。”
門開了,小姨和小姨父說話的聲音傳進(jìn)來。紅豆關(guān)了電視從沙發(fā)上拿起薩克斯迎上前去,她跟在后面。小姨把手里提著的水果放在茶幾上,問今天練習(xí)了多久。紅豆說剛剛練完,吹得我嘴巴都痛了。小姨看了她一眼,問她:“真的還是假的?”
她低下頭說真的。小姨走到電視機(jī)后面,伸手去機(jī)箱上摸了一下,然后反手就給紅豆一個耳光。為什么要講假話。紅豆看看她說,是她要看電視。她說我沒有。小姨又給了他一耳光,他捂住臉問為什么不打她。小姨說她已經(jīng)報廢了你跟她比?
她看著小姨在屋子里一邊罵紅豆一邊叫他拿出薩克斯吹。她不明白小姨為什么非要聽這樣的噪音。他們一家人在姥姥家里占了一間屋子,屋里全是他們結(jié)婚時的照片,小姨父穿著軍裝站在小姨的身邊,小姨抱著一束假花,這張照片放大到占了屋子的一半,還有沒有從柜門上取下的“囍”字。
她怕她的小姨也恨她。小姨不僅幻想紅豆會成為薩克斯手,還幻想她的媽媽不會醒來。小姨扯著她的衣服往外屋走,“你站在這里哥哥就吹不好,你廢了還要搭上他,我給你說哥哥一定會成為薩克斯手,我小時候就有音樂天賦?!?/p>
她被搡到屋外,她靜靜地坐在過道的木沙發(fā)上,她想哭。如果哭了,小姨出來就會扯她的臉。她只好在心里想著她的風(fēng)箏,等風(fēng)來了,一切就好了。等風(fēng)來了,我的風(fēng)箏就會飛起來。
薩克斯的聲音隔著門,像石頭一樣飛過來。
6
紅豆站在陽臺上,看見綠豆跟著他的媽媽遠(yuǎn)遠(yuǎn)地走來。紅豆一下子跳了起來,高聲喊著綠豆的名字,然后開門沖下了樓。坐在過道的沙發(fā)上專心研究醫(yī)學(xué)報紙的姥爺,抬起頭來四下環(huán)顧,他不知道這突如其來的慌亂是怎么回事。
姥姥說狼和狽又見面了。
他們在洗澡堂的鐵門外,那堆廢鐵里面有一個洗衣機(jī)。紅豆轉(zhuǎn)了一圈,他附在綠豆的耳朵邊說話,綠豆心領(lǐng)神會地笑著點頭。紅豆手里握著一塊石頭,又在地上撿了一塊遞給綠豆,他舉起石頭來來回回地比畫。他說就這樣不能輕也不能重,重了石頭打進(jìn)去會打著人。他瞄準(zhǔn)洗澡堂的窗子,瞄了又瞄。
洗澡堂里的熱氣從格子窗冒出來。他手里的石頭還沒有甩出去,就看到了小街那邊跑過來的幾個小男孩,他們也手拿石頭呼哧呼哧地從遠(yuǎn)處跑了過來。紅豆把舉在半空中的手放到了胸前,他假裝什么也沒有做。
其中一個叉腰攔在路中間指著紅豆說,就是他。幾個人舉起手里的石塊土塊一起朝紅豆打過來。綠豆反應(yīng)過來也開始朝他們打石塊,她站在那里看石頭飛來飛去。他們叫她快去撿石頭。她朝著斜坡下跑。對面人石頭多,像是打也打不完。她拿紅豆丟過來的袋子,一邊拾一邊縮起身體躲避飛來的石頭。有的石頭從斜坡上滾下來,她跑去撿石頭就打在她的身上,打到腳上很疼,撲哧撲哧響。
半邊街上亮起了燈,診所的人穿著發(fā)黃的白褂開門朝外潑水,見他們打來打去的,站在那看了一會兒,笑著喊打得好打得好。賣蜂窩煤的人拖著板車過來了,他停下來,看著斜坡洗澡堂岔路上正在打石頭仗的孩子。喜來!他喊了一聲。喜來丟下手里的石頭轉(zhuǎn)身跑了,接著一個兩個都跑了。
她提著裝了很多石頭的袋子,站在那里看著他們推著板車往家里走。想著他們家屋里那棵樹上掛滿了各種東西,一家人擠在屋子里碰來撞去的洗臉換衣服。紅豆搶過她手里的袋子說,廢物。
她跟在他們的后面,腦子里還在想剛才的情景。走過喜來家屋門口時,紅豆和綠豆跑了過去。她朝里面看了一眼,屋里掛在樹上的燈已經(jīng)亮了,一圈一圈的黃光里,他們擠在一起吃火鍋。喜來蹲在離樹更近的地方,坐在一堆柴上呼哧哧地大口刨飯,鍋中的熱氣遮住了他的臉,他像一堆破布。
他們家的人都像影子和破布。
云
等風(fēng)來了,你的風(fēng)箏就會飛得很高。她的爸爸說。半山腰上不能放風(fēng)箏,要爬到山頂上去。她坐在爸爸的腿上,半仰著頭看風(fēng)箏。
天很高很遠(yuǎn),樹叢里開著的野花格外明亮。媽媽真的會在云層里看著我們嗎?她問爸爸。誰說的?他把風(fēng)箏線又放了一節(jié)。姥姥說的。他摸摸她的頭把她抱過來面對著他,爸爸要去很遠(yuǎn)的地方執(zhí)行一個特殊任務(wù),會去很久。什么是特殊任務(wù)。你長大了就知道了。能不能不去?不能,聽話,以后我保證再也不會離開你。
那么你要給我做十個風(fēng)箏才能走。他說好。不要買的,要你做的。遠(yuǎn)處的天空中有兩只風(fēng)箏飛得很高,在云層里輕輕地浮動。她問他為什么別人的風(fēng)箏總是飛得那么高。他說因為別人的風(fēng)箏一直在風(fēng)里沒有放下來。她讓他把風(fēng)箏也放到風(fēng)里去。他放長了線,讓她拉著風(fēng)箏跑一段路,沒跑多遠(yuǎn)她的風(fēng)箏就掉下來了。
媽媽為什么還不醒來。她太累了。她故意滾到地上問你會不會睡那么久。當(dāng)然不會,我不喜歡睡覺。她在地上又滾了一轉(zhuǎn),半俯著身子說,天上的云,快點讓我媽媽醒來。他把她抱起來放在膝蓋上,抓起她的一只手貼在自己臉上。她說爸爸你不要哭。他說,嗯,不哭。
他們身后的樹叢里,鳥嘰嘰喳喳地叫個不停。她要他去追一只鳥,他拉著她朝矮樹叢里正在覓食的幾只麻雀走去。它們撲騰跳躍,然后飛出樹叢。她跟在一只鳥的后面追了很遠(yuǎn),她回頭他站在遠(yuǎn)處笑。她大聲說這是一只受傷的鳥,抓住它。小鳥撲騰了幾下重又鉆進(jìn)樹叢,它跳上樹枝又跳了一次,他從它的后面拔開樹叢,一下子抓住了它。
她的笑聲飄進(jìn)了云里,非常清亮。她把鳥抱在懷里收起風(fēng)箏騎在爸爸的肩膀上,風(fēng)里有一股花樹的味道,她瞇著眼想著把鳥關(guān)進(jìn)籠子里。她說我們沒有籠子。她爸爸說會有的。你會做嗎。當(dāng)然。為什么你什么都會做。因為有你。她伸出一只手抓住他的耳朵說,我還要你給紅豆做一只蝙蝠風(fēng)箏。為什么?因為他壞。
他把她放下來,讓她站在下山的路邊,他鉆進(jìn)竹林用腳踩倒兩棵竹子。她蹲下身來把鳥放在地上,兩只手捏住它一動不動地把它按在地上。你別動,今晚你就會有自己的家了,你睡在我身邊。
醒來,外面下雨了。給紅豆的蝙蝠風(fēng)箏掛在窗外,雨無數(shù)次打濕過它。它褪了色一次也沒有在天上飛過。她沒有讓紅豆知道,窗外有一只她送給他的風(fēng)箏。
撲哧撲哧的雨聲在風(fēng)里時隱時現(xiàn),風(fēng)倒像是波浪涌過來涌過去,從房子頂上走遠(yuǎn)了。她記得一年前媽媽受傷那天夜里醒來,也是這樣的風(fēng)聲。姥姥在醫(yī)院,把她獨自丟在家里,雨也是這樣讓她害怕,雨是紅色的。如果媽媽不再醒來,就沒有媽媽了。這句在她腦子里翻騰的話,她不敢說出來。
7
望遠(yuǎn)鏡里,對面樓下小賣部零碎的彩色瓷磚像河面漂過的樹葉和花瓣透過萬花筒,被紅豆一會兒拉近一會兒推遠(yuǎn)。他們伏在陽臺的花盆后面,綠豆嫌她礙手礙腳,就用身體擋住她。她說給我看一下。紅豆用手肘拐她,被他們擠在一邊。店里的老白坐在柜臺后面打瞌睡,花白的頭發(fā)露出來,在望遠(yuǎn)鏡里不像是頭發(fā),像是秋霜打過的稻草。
他們在望遠(yuǎn)鏡里尋找,他們插進(jìn)碎瓷磚縫隙里的爆竹??匆娏耍€有兩顆,插在石梯里面的。你跑得快,你去點。綠豆見她沒有反應(yīng),就推搡了她一下問她聽見沒有?她不說話,依然擠在他們身邊。
為等到老白打瞌睡,他們等了一個中午。有人站到了鏡頭里,柜臺的玻璃板后面香煙飲料各種包裝的食品,也在鏡頭里。老白沒有把頭抬起來,午后最慵倦的時光,她連動都不想動一下。中午站在柜臺前面的人,大多不買東西,都是來說張長李短。老白不是不想說長短,那兒正好是這個院子的是非輸入和輸出的地方,她恨他們只來說閑話,卻不肯買一分錢的東西。
他們收起望遠(yuǎn)鏡。如果今天下雨,鞭炮淋濕了就點不燃。這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了,浪費我們好多根鞭炮了。他們蹲在陽臺的窗子下面,兩個人一起朝她看。她不敢看他們,她怕他們推她出門去點燃那兩顆鞭炮,前天他們就把她推到門外,讓她不得不去點燃鞭炮。他們說不是要炸老白,而是要嚇?biāo)?。結(jié)果她還沒有點火,老白就出來了。
她假裝蹲坐在石梯上系鞋帶,老白靠著她也坐在石梯上。老白微側(cè)著頭并不看她,伸手將夾縫里的鞭炮揀出來扔到碎彩磚拼出來的地上。她不敢動,眼睛落在老白纏著繃帶的一只腳上,那只腳在雨天踩到紅豆丟在石梯上的瓜皮,人坐在地上滑出老遠(yuǎn)扭傷了。老白即使聽到了笑聲,也不會想到他們在望遠(yuǎn)鏡里看著她。
她重新站到凳子上,伏身趴在陽臺的花盆中間朝遠(yuǎn)處看。她希望下雨,那樣他們炸老白的計劃就又落空了。鞭炮一炸柜臺上的貓就四處逃竄,把老白放在柜臺上的東西打翻在地上。如果下雨,鞭炮被雨水打濕即使可以炸,也沒有聲音。她喜歡看它們變成啞炮,老白伏在柜臺上看著她,還會笑她笨說小可愛,過來吃包瓜子。她搖頭,老白還是笑。
“現(xiàn)在我們想吃東西了,你去買?!?/p>
她問:“去哪里買?”
紅豆說:“你還敢去老白毛家買?”
“她叫老白?!?/p>
“姥姥叫她老白毛?!奔t豆給她糾正,“姥姥去她家買牛奶,她連吸管都不給姥姥。姥姥說了,都不要去她家買東西,讓她家的店門白白地開著?!?/p>
她跑下樓去,急急地埋著頭跑過老白家的店門外。老白叫她,她回頭朝姥姥家窗子上望,他們把頭藏在花盆后面。老白說:“小丫頭過來,你看我的東西掉在石梯下面了,你幫我撿起來?!彼肱荛_,老白又叫了她一聲。她歪歪扭扭地走過去,她知道她正走在他們的望遠(yuǎn)鏡里,他們會叫上姥姥過來看她,說她是個叛徒。
她在站他們的鏡頭里,他們甚至可以把她拉近到她眨個眼睛都逃不過。老白靠近睡在柜臺上的貓說,你看這些可恨的小家伙,一天到晚凈做壞事。老白抱起它們,把頭埋進(jìn)它們的身上,然后將那只麻花小貓的前爪抬起來,使它軟綿綿地站直了身體。老白看著她站在那里,笑著說你要不要來抱一下這個小寶貝。老白忘了叫她撿地上東西的事情,她在他們望遠(yuǎn)鏡的鏡頭里,膽怯地?fù)炱鸬厣系膱蠹埡蛢砂噬拇b薯片。
跑開的時候,她忍著不回頭,她沒有聽見他們笑的聲音,但她知道他們在那兒笑。
8
“我不敢出院子。”她說。
他們說:“好,那我們?nèi)?,你不?zhǔn)跟著。”
走出院子大鐵門,穿過洗澡堂的側(cè)門,那兒有只大黃狗。他們開始跑起來,大黃狗起身前爪伸直。她停下來不敢向前。她舉起手里的伍毛錢說:“帶上我,我有錢給你們?!?/p>
街上那幾個孩子,就是這個時候攆上去的,他們至少有六個人,喜來跑在最后面。他們跑起來像一陣風(fēng),呼哧呼哧橫穿過馬路。她的兩個表哥看到他們朝著這邊跑來,兩個人拔腿就逃。他們開始用石頭打她的表哥。
石頭飛起來像子彈。她在她的爸爸擦槍的時候,總是躲在門邊,她怕子彈飛起來打中自己。她的爸爸會把一顆顆子彈,從槍膛里退出來,讓它們躺在一塊布上。他歪著頭看她,朝她招手說過來小丫頭,看它們都睡覺了。她搖頭不肯朝前走,退到門外半側(cè)著身體,兩只眼睛盯著睡覺的子彈。
每當(dāng)這樣的時候,她的媽媽會走過來抱住她,嗔怪他亂嚇女兒,然后把臉貼到她的臉上說小可愛,摸摸媽媽的臉。她聞到媽媽頭發(fā)里那股劣質(zhì)香水的味道。她不喜歡那個加了過多香精的味道。她跟著媽媽坐中巴車時,車上會有很多噴著這種劣質(zhì)香水,進(jìn)城打工的女孩,她們?nèi)宄扇簢\嘰喳喳,像一堆打散了又聚攏的鳥帶著驚慌聒噪。實際上她是不喜歡那樣的聲音,才不喜歡這種氣味的。
嗖!像是自己被打中了一樣,她踉蹌了一下。石頭打中了紅豆,是喜來打出去的,她看得清清楚楚。紅豆只是停了一下,捂住頭繼續(xù)跑。她的表哥穿過擺攤的小販,引來一串怒罵,他們跳躍了幾下,就跑過了馬路。
一輛拖垃圾的大卡車過來了。喜來他們跑的速度太快,差點就要撞上去了。她閉上眼睛,耳朵里是車輪被強(qiáng)行扭拖后,擦著地面的聲音,哐啷聲是跟著尖叫聲混在一起傳出來的。她的腦子里被那些聲音堵滿了,轉(zhuǎn)身就往家跑。一路上她跑得很快,感覺自己飛了起來。
紅豆和綠豆很晚才回來。姥姥問他們死到哪里去了。他們不說話,滿腳的泥鞋被姥姥從家里扔到了門口。姥姥拿著棍子嚇唬他們,他們才說去了河邊玩。姥姥問他們是不是去找死。他們反而笑起來說去找她。他們看見她跑不見了,就跑到河邊到處找。
她想說不是這樣,但是她不敢說出來。
鏡子
這個是蝴蝶的眼睛。
她用一只手在做好的風(fēng)箏上點顏色。她媽媽在的時候,帶她去學(xué)油畫。她喜歡穿著小圍腰,趴在地上涂抹。她的爸爸盤腿坐在地上,將糊好的另一只風(fēng)箏擺在她的后面。她在幾只風(fēng)箏中間爬過去爬過來地涂顏色。
這個是我的夢,這個是媽媽的夢。你沒有夢。他的爸爸看著她染滿涂料的手,就把一朵小花插在她的頭上。她的媽媽在時,曾幻想她長大了當(dāng)一個畫家,媽媽認(rèn)為她有這個天分。她對顏色的熱情和風(fēng)箏一樣強(qiáng)烈。她問他想媽媽嗎?他點頭。那么你們?yōu)槭裁纯偸浅臣?。他無言以對。
她身后的穿衣鏡柜門破了的玻璃里,映出她和他趴在地上往風(fēng)箏上涂的顏色。他們家租住在那個破屋子里時,屋后的鄰居是個殺豬的。那個夏天很熱,到了傍晚太陽還沒有完全落下去,土里有一股糞的臭味。她在屋前的水池邊看媽媽洗菜,對面人家在屋檐下用油煎炸小洋芋,院子里到處是油煙。
屋后傳來罵聲,殺豬家的女人罵誰偷了他們家的拖鞋。她家后屋的窗戶半開著,伊雯走進(jìn)屋子,罵人的女人來了勁,就差把頭放在她們家的窗子上了。伊雯關(guān)了窗戶,轉(zhuǎn)身問正在桌子上切菜的他說,怎么像罵我們家啊。他說那你有本事就和她對罵去。伊雯撲過去打他,哭著說你讓我們跟販夫走卒擠在一起住,現(xiàn)在他們罵上門來了,你還這樣說話,怎么可以心安理得。
伊雯氣急敗壞地在屋子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然后一腳踢到穿衣柜的鏡門上。鏡子碎得零亂,卻沒有掉下來,倒像是一塊水面上結(jié)的冰,被人用腳跺了一下,現(xiàn)出玲瓏剔透的裂痕。
他們在鏡子里像是在水里,被分割成各種各樣的波紋。
9
她坐在老白小賣部的石梯上,太陽照在玻璃柜臺上。老白午睡時留在凳上的報紙,被風(fēng)吹得嘩哧嘩哧響。姥姥說老白不識字,卻故意要戴著老花鏡坐在門口看報紙,如果識字她就會坐在柜臺后面看了。
姥姥不喜歡老白,老白也不喜歡姥姥。她們兩個像一對天敵,相互沒有任何好感,會把對方的好話當(dāng)壞話想。
姥姥站在半坡上,姥姥站的位置正好對著值班室。姥姥大聲地說半夜她醒來,看看床頭的墻上一只穿白襯衣的手伸過來,她以為是窗外返進(jìn)來的光。定睛一看那只手正好在自己頭上,小偷不知道家里有人,在墻上摸開燈線。
在家里她就已經(jīng)知道了,姥姥大吼一聲,出生軍人的姥爺翻身躍起的第一個動作,就是抄起床邊的一根木棍。他要去追小偷,被姥姥拉住了。姥姥說萬一他們是幾個人呢?門外有放哨的,姥爺就中計了。
值班室的王成友,坐在黑漆漆的小窗口前,他的白襯衣袖子露在外面。姥姥站在他的對面,說太不安全了,昨晚小偷跑進(jìn)家了。王成友沒有答話,他假裝背過身去把當(dāng)天的都市報從破架子上取下來后,并不回轉(zhuǎn)身。路過的人手里提著菜,停下來站在姥姥身邊,抻著頭聽姥姥說話。姥姥說,我兒子女婿都是公安,他是上門來找死來了。我知道是誰,不把尾巴夾緊一點,小心自己的狗命。
王成友拉上小黑窗,然后他又拉門。漆過紅油漆的那扇破門,被昨夜的雨打濕了,拉動時像是要垮下來一樣??礋狒[的人說怎么不現(xiàn)場抓住他。姥姥說他在窗子外面射進(jìn)來的亮光里,我以為是樹的影子,他把手伸過來在我頭上的墻上摸線。他膽子也太大了。昨晚沒有關(guān)防盜門,他以為我們不在家,用身份證從門縫處開了鎖。
橫七豎八躺在柜臺上曬太陽的幾只貓站起來,躥到她坐的地方,她嚇得跳了起來。老白把眼睛抬得高過眼鏡,通過鏡架看著她的姥姥,然后從鼻子里哼出一聲冷笑。老白從凳子上站了起來,朝前去抱起一只灰貓。那只貓又瘦又臟,老白停在她的面前笑了笑。
她看著天上飄著的風(fēng)箏,想起姥姥說老白這是到閻王那里去報到的節(jié)奏,他們家大大小小十多只來路不明的貓,春天嚎得整個小院都要翻轉(zhuǎn)了,這邊一只那邊一只來來回回地,都是閻王派來索命的,每年春天跳蚤成災(zāi),鄰居還專門打過百姓關(guān)注電話。
10
她坐在河岸上,兩只腳懸在河壩的石梯上,他們在一棵柳樹下挖蚯蚓。這不是釣魚的季節(jié),魚不會浮上來扯鉤。如果是釣魚的季節(jié)你以為你可以膽大包天地在這里釣魚。他們你一言我一句地說著話,紅豆一邊往小竹簍放蚯蚓一邊往她坐的地方看。他們不讓她過來,說是在那兒放哨。
河對岸開滿了黃色的野菊花,她的姥姥每次來這里散步總會采一把帶回家,她喜歡聞那個濃濃的香味。她在等他們的時候,不停地往水里面扔石頭。她的兩個表哥并不喜歡她,他們趁姥姥午睡的空隙悄悄跑出來,擔(dān)心她告密才將她一起帶出來。
他們往河對岸那邊走,兩個人跑得很快。她看著他們,再往前就是河的下游,要到達(dá)對岸就要踩水過去。他們在那繞了一圈,回過頭來朝她招手,風(fēng)里傳來火車的聲音,她朝著河的下游跑。他們已經(jīng)踩過河去,水不深有人在水里放了幾塊墊腳石。他們又開始跑起來,風(fēng)里是他們的笑聲,她試了幾下,一腳踩進(jìn)水里人也倒了下去。正午的陽光照在水面上,風(fēng)里有野菊花的香味。
他們走遠(yuǎn)了。
她坐在河岸上哭起來。她知道他們會朝另外一條路回家,把她丟在河邊。她不敢往回走,這兒離家很遠(yuǎn),要走過一片松樹林,樹林不遠(yuǎn)處是新建的財經(jīng)學(xué)院,然后穿過一片破敗的住宅,那兒有一群他們打架的野孩子。狹小的巷子兩邊的墻根上寫著各種咒罵的話,黑色的白色的紅色的,從巷口一直寫到巷尾。她最怕的一句寫在墻根下面:你家的小孩死了!
太陽被云遮住了,她回到剛才坐過的河岸上,把濕了的腳放進(jìn)水里來回劃了幾下,然后抬起來讓腳上的水淌進(jìn)河里。不遠(yuǎn)處有一只風(fēng)箏在天空中飄,她仰著頭看著,太陽刺得她的眼睛生疼,那是一只蛇形風(fēng)箏彎曲成一條輕輕的云線。天空里什么也沒有了,只有光和風(fēng)里的野菊花香味。
他們不會回來了?;氐郊业乃麄冞€會假裝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即使是她掉進(jìn)水里了,他們也不會說實話。每天中午姥姥姥爺休息時,紅豆就會帶著她和綠豆溜出家門,在姥姥他們還沒有起來的前十分鐘里帶著他們摸回家中,坐在沙發(fā)上假裝玩沙盤,拆塑料槍玩具。姥姥一次也沒有發(fā)現(xiàn)過他們。
她歪著身體伏在岸上哭了一陣,然后睡著了。河岸上的腳步聲從遠(yuǎn)處而來,她看到紅豆和綠豆沿著河岸跑來,身后跟著半邊街那幾個孩子,他們也在跑。等到跑近時,她看到了他們手里的棍子,還有一個拿著一把西瓜刀。她把臉使勁貼在地上,聲音像是從她耳朵里跳到臉上的,讓她感覺到臉部一陣抽搐的痛,心臟也快跳出來了。
他們跑過她的身邊時沒有停留,腳上的碎泥土甩到了她的頭發(fā)里。紅豆跳過一塊石頭,他爬到高處去了,綠豆踩進(jìn)水里,而他們從四面圍過去。他們的聲音在陽光下撕成了碎片,扎進(jìn)河里,河面涌動著波光。她聽見他們相互朝對方扔石頭,聽見他們把棍子舉過頭頂踩著水。
有人掉進(jìn)河里了,掉水的聲音扔石頭的聲音混在一起朝她涌來。紅豆和綠豆重新跑了過來,他們拉著她飛快地跑。她跟在他們后面,聽見河面上傳來救命的聲音,她回頭看見河里的人,一上一下的撲打著水,看見他沉下去的手在空中揮舞。
她說他要淹死了。他們不理她,拼命地跑。她看見那幾個孩子也在跑。她跟著他們跑過所有讓她害怕的地方,他們把她甩得老遠(yuǎn)了。
跑過松樹林的小路時,她看見那幾個人從小山坡上沖下來,飛快地從她身邊跑過。她看著他們離她的兩個表哥越來越近了,她兩腳軟了下來,跪伏在地上,她的耳朵里又被腳踩地的聲音填滿了。她知道兩個表哥和他們并沒有打起來,而是各自朝家跑。河里留下的是喜來。
小草
她和她的爸爸沿著河岸跑,風(fēng)箏掉到水里去了。她拖著濕風(fēng)箏跑了幾步,為什么風(fēng)還不來?然后她坐在河邊一只腳落在水里,仰面朝天笑。
他把風(fēng)箏一只一只地放在天上,她數(shù)著一只兩只三只……是不是風(fēng)箏飛到云里,媽媽就醒來了。他說是的。要多少只風(fēng)箏一起飛進(jìn)云里?一只就可以了。
她站起來朝著遠(yuǎn)處跑,手里的風(fēng)箏忽高忽低。他跑在她的身邊,兩個人越跑越快。她放開手,風(fēng)箏掉到了樹上。她要他上樹上去取,他看看樹子的高度說,如果我從上面摔下來,你可要守在我身邊。
她仰著頭,太陽的光照在樹縫間,地上的花被他們踩碎了。他從樹上跳下來,假裝摔倒,躺下去。她跑過去騎在他的身上。他們在草地上滾了幾轉(zhuǎn),身上全是碎草。她問他聽過《小草》這首歌嗎。他說你怎么知道的。她說我們院子里有人,天天放這個歌,媽媽受傷那天他們還放著這首歌。他說我當(dāng)然聽過,上警校時還跟你媽一起用這個歌編舞。
她笑得咯咯的,她讓他跳給她看。他趴在地上不肯跳,她推搡著他,他就在草上做了幾個飛翔的動作。她不笑了,把頭埋進(jìn)草里。那是春天,到處開滿了花。她說小草好可憐。他說為什么。她說沒有花香沒有樹高,她為什么還要活著。
他沉默了一會兒說,這個問題你也問過媽媽。她點點頭。媽媽怎么說。媽媽說如果蝴蝶來了,它就要活著。
來了一只蝴蝶。她起身去追蝴蝶。他看著她,想著伊雯跟他跳舞的情景。那時的伊雯英姿颯爽留著短發(fā),兩個人也花前月下卿卿我我。可是他們結(jié)婚后為什么總是爭吵。伊雯受不了貧窮帶來的恐慌,而他卻受不了伊雯對恐慌的表達(dá),兩個人就針鋒相對。伊雯說要離婚,他說離吧。卻總也沒有離。
現(xiàn)在好了,不用吵了。我真蠢啊。他感到沮喪后悔,一切無法重來。如果老天垂憐就再給我一次機(jī)會吧!他看著天空翻卷的云欲哭無淚。
她在遠(yuǎn)處喊他,她摔到了溝里。那兒有一片矢車菊,幾只蝴蝶飛在紫色的花叢里。他們還是同學(xué)時,伊雯喜歡采一把矢車菊插在花瓶里,躺在開滿矢車菊的草地上,叫他去不遠(yuǎn)處的河里打水,然后灑水讓那些花顯得更艷麗,有點樂此不疲。
她把摔傷的手小舉過頭頂說,要是讓云里的媽媽看見,就會醒來。他把她和風(fēng)箏一起扛在肩上,太陽落到了草地的盡頭,晚風(fēng)中的蟬鳴讓他黯然神傷。
11
喜來身上裹著麻袋。不是麻袋,是席子。你確定他埋在這里。確定,你看那個小土坡是新土。為什么沒有墳。可能是短命鬼吧。紅豆這樣說,一邊跑一邊朝喜來的墳上扔了塊石頭。綠豆問他怕不怕。他說就是因為怕,才壓上石頭讓他出不來。
她踉蹌地跟在后面。她說喜來是你們搞進(jìn)水里的。你放屁,我們離他那么遠(yuǎn),是他們自己人把他搞進(jìn)水里的。她說如果你們?nèi)ダ?,他就不會死。你咋不去拉他,你跑得比兔子還快。
他們跑過埋喜來的那個土坡,風(fēng)吹遠(yuǎn)處的樹林沙沙地響。她跟在后面摔倒了,爬起來又跑。他們在前面朝她撒沙子,說是埋掉腳印不讓喜來跟著他們找到路。她哭了起來。他們跑到遠(yuǎn)處的土溝里躲起來,依然朝她撒沙子。
等她走近了,兩個人就站在岔路口上,一人手里拿了根棍子,從她身邊來回地穿過。他們說我們給你驅(qū)邪,免得野鬼附你的身。
她止住了哭。
天黑前,她站在診所門口等著買藥的姥姥。賣蜂窩煤的人從遠(yuǎn)處走來,他拖著空了的板車,車上依然坐著兩個孩子。他的老婆手里提著白菜,背上的孩子正在熟睡。板車后面塑料袋里裝著紙和香,他們一家人走過她的身邊時,她轉(zhuǎn)身就跑。
夜里她把頭蒙進(jìn)被子里,腦子里全是喜來站在石梯上,他要給她取樹上的風(fēng)箏。
12
下雪了,街上鋪了層薄雪,踩上去會滑一下。蜂窩煤的板車上也鋪了層雪,沒有賣出去的煤的蜂眼里全是雪。
她跟在紅豆的后面,他要帶她去大營坡那條路上買糖。她問他綠豆還來不。他說不來了,他爸爸下崗了。什么是下崗。就是沒有地方上班了。為什么。說了你也不懂,綠豆要好好學(xué)習(xí),不能跟你混在一起。
街道上五花八門地擺滿了各種糖,板車從這頭一直鋪到那頭。紅豆帶著她在板車間穿來穿去。他一路問著糖的價錢,假裝要買的樣子,東家吃一顆西家吃一顆,悄悄地往兜里放。她跟在他后面,提心吊膽地走著。他來來回回地這樣一路吃著人家的糖,得意洋洋地說著他們要去越南的事。我們都走了,姥姥家只剩下你了。
她埋著頭,地上的雪很快就被人踩化了。他帶著她朝人群中間鉆,在擠來擠去的人堆里,有人把鞭炮放在地上,炸得煙塵滿天飛?;丶业穆飞希龁査趺床拍茏尠职謰寢尰貋?。他走在她前面,故意踢著地上的紙片說,你看過賣火柴的小女孩沒有。她說看過。他說那就對了,半夜你劃亮火柴他們就回來了。她說哪里有火柴。姥姥的屋子那個寫字桌的抽屜里就有,姥姥用它點火燒香。
她坐在黑暗里,窗外的雪越下越大。她劃亮火柴,一股淡淡的煙霧繚繞,火光一圈一圈藍(lán)里繞著黃火黃橘紅,很快就熄滅了。她輕輕地又劃開一根,火苗彎曲縹緲。她努力想從中看到媽媽或者爸爸,她一次又一次地劃亮火柴,只剩下最后兩根了,她緊緊地把它們握在手里,屋子里煙塵飄蕩,就這樣她睡著了。
花
情人節(jié)到處都是賣花的。噴水池的水是彩色的,她一路小跑。媽媽牽著她的手,那是燈光。有人把花送到她們面前說買花吧。世界上有沒有花做的風(fēng)箏。她看著沿街一字?jǐn)[開的鮮花,紅玫瑰白玫瑰紫玫瑰染了色的藍(lán)玫瑰,滿天星包裹著各種玻璃紙捆上彩帶,在閃爍的燈光下讓她瞇上了眼睛。
你為什么喜歡風(fēng)箏。她的媽媽一邊看花,一邊問她。因為我也想飛起來。媽媽選了紅玫瑰,她不需要外包裝。她的媽媽喜歡花,每年的情人節(jié)都要買花。她爸爸總是說媽媽傻,情人節(jié)的花貴不值。而媽媽卻像控制不住自己,非要在情人節(jié)買花,而且比平時還要買得多。她的爸爸從人群里穿過來,他給她的媽媽買了染色的藍(lán)玫瑰。媽媽說我不喜歡這個顏色。她說我喜歡。他就把花送給了她。為什么是一朵。因為一心一意啊。他把她舉起來放在肩上,涌動的人潮鬧鬧嚷嚷。
為什么要送花給媽媽?
你媽媽想要啊。他聳了一下肩,她坐得更穩(wěn)了。
他們跟隨朝前的人流一起涌動,她說警察抓小偷,我看到舅舅了。他問抓到?jīng)]有。小偷還在跑,所有的人都在跑。舅舅在哪。他從警車?yán)飫傁聛?,我看見他的槍了。他拿在手上的?沒有在他的腰上。
她坐在他的肩上,昂揚(yáng)著朝遠(yuǎn)處涌動的人看過去,除了賣花的還有賣吃的賣百貨的,噴水池到了晚上就成了一條夜市街,車堵成了一條長龍緩慢地擺動,交警把它們引向另一條路上。天上飄下零星的凍雨,寒氣加重了。人群如波浪一樣,使得他們不得不朝前。
她說,抓到了,小偷被堵在欄桿那了。警察過去了,有人打小偷,他出血了。她捂住眼睛。舅舅會不會打人。不會,舅舅只會抓人。他說。那你呢?我只會打老鼠。
他把她放下來,他們走上了德克士的樓梯。屋子里人不多,他們坐在靠窗的地方,媽媽把玫瑰花放在臺子上。從落地窗望出去,斑斕的街道涌動的花和人都變成了光影,警車上閃動的紅燈藍(lán)燈,隨著她想象出來的聲音流走了。雨水落下來,賣花的人穿上各種顏色的雨衣,他們也變成了大朵的花,行道樹上掛滿了彩燈。
他抬著她喜歡吃的炸薯條、炸雞翅、雞肉漢堡,側(cè)身繞過站在中間的一個小姑娘。她看見他把盤子舉過了頭頂,表情夸張地沖她擠眼睛。她看著他,他的身后走著一個穿藍(lán)色工作服的女人,一臉疲憊抬著漢堡和一杯可樂。站在中間的小姑娘迎上去,女人彎腰將盤子遞給小姑娘。小姑娘剛一轉(zhuǎn)身,啪!盤子掉地上了,隨著就是小姑娘的尖叫。那個女人抬手就狠狠地打了小姑娘一耳光,轉(zhuǎn)身扯住她的耳朵往外走。
他把盤子放在桌子上,她拿起雞翅遞給媽媽。爸爸媽媽不喜歡吃漢堡,你自己吃。你們?yōu)槭裁床幌矚g吃。因為我們不餓。
她問媽媽小姑娘為什么要挨打。羅伊雯說因為小姑娘讓媽媽傷心了??墒撬皇枪室獾?。當(dāng)然,她們沒有錢再買一份。
她的媽媽看著窗外。她不再說話。
13
她在一陣敲門聲里醒來。紅豆說外面下大雪了,快點去踩雪。
她從窗戶往外看,到處白茫茫一片,鳥從屋頂上飛過,雪光耀得人睜不開眼睛。檔案館的那條大黃狗躺在雪地里,有人從它身邊走過,轉(zhuǎn)回身來發(fā)現(xiàn)它已經(jīng)死了。鐵門半敞著,一些歪歪扭扭的腳印還沒有完全被蓋住。
紅豆把鞭炮埋進(jìn)雪里,她捂住耳朵雪就炸得滿天飛。他說他們家要去越南,不回來了。她問越南在哪里。他又點燃一根鞭炮說,在你不知道的地方。他從兜里拿出一個巴西龜給她看說越南來的,賣給你。她看了半天說這是只死龜。他說你就不懂了,這種龜睡著了,要睡幾年。
她不說話,想起了一直睡著的媽媽,小手在雪地里胡亂地抓著。紅豆看出了她的心事,收起巴西龜,把埋進(jìn)雪里的鞭炮撿起來說,我給你說,我們不在姥姥家過年,明天我們就走了。你爸爸不會回來了,他們不讓我給你說。
她埋著頭。
有人從遠(yuǎn)處走來,雪地里起起落落的腳步聲很響。她回頭去看,小姨和小姨父提著很多東西,從斜坡上正走下來。
他們帶走了紅豆。
臨出門前,紅豆把望遠(yuǎn)鏡給了她。她問:“你們不回來了?”
他笑笑說:“會回來的,等你長大了,我?guī)闳ピ侥??!?/p>
他抱了她一下。她哭起來。他說:“你不許哭?!?/p>
她說:“有個風(fēng)箏要送給他?!?/p>
他說:“下次吧?!?/p>
她站在凳子上,躲在花盆后面,用他給她的望遠(yuǎn)鏡看著他們。她看見他回頭來朝這邊看了幾次。他知道她看得見他。
14
她伏在地上,風(fēng)箏上的顏色雜亂無章。姥姥說要帶她去看她的媽媽。她不知道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她盼望著第二天的到來,想著媽媽睡在醫(yī)院里的樣子,想象著她的風(fēng)箏在天空中飛得很高。對面屋頂上的花已經(jīng)開了,鳥在屋頂上躥來跳去。
她把涂了又涂的風(fēng)箏放在地上,靜靜地坐在老白家的石梯上。老白自從過年就沒有開門,店門緊緊地關(guān)閉著,還能聽到貓在屋子里翻騰的聲音。賣蜂窩煤的人家,也回老家過年去了,他們的門沒有上鎖,屋里的東西除了樹上的,都搬走了。
姥姥提著個裝水果的籃子,她跟在姥姥的后面。她們走在醫(yī)院的過道上,迎面而來的穿白褂子的醫(yī)生,像是從云層里飄來的一樣,輕輕地飄過來飄過去。她跟緊姥姥進(jìn)了病房,醫(yī)生們站在那兒,她的媽媽靜靜地閉著眼睛。
她湊過去,從大人的手臂間穿過去,她的臉離媽媽很近,她感覺到了媽媽的呼吸。她看著媽媽,她看見了,看見了她的媽媽動了一下,媽媽的眼睛微微向上動了一下。她喊了聲媽媽醒了。正在說話的醫(yī)生們都看著她的媽媽。
她的媽媽又一動不動地了。
醫(yī)生說你要簽字。
管子拔了人就沒有了。
所以你要想好。
有醒來的嗎?
這個幾率小得難以置信。
姥姥長嘆了一口氣。醫(yī)生問羅伊雯的丈夫怎么沒有來。姥姥說在外執(zhí)行任務(wù),三年五年回不來。醫(yī)生說這個字你確定自己可以簽嗎?是的,他已經(jīng)無法聯(lián)系半年了。
她抓著她媽媽的手叫著說,我真的看到媽媽動了,她真的動了。
風(fēng)箏
院子里,她一個人坐在石梯上,風(fēng)把花吹落下來。她把風(fēng)箏放在腿上,靜靜地等待著,她相信等風(fēng)來了,她的風(fēng)箏就能飛起來,她的爸爸就回來了。
又是一陣風(fēng),她朝著斜坡跑下去。風(fēng)箏就要飛起來了,她也快飄起來了。她細(xì)細(xì)地數(shù)著,我的夢,媽媽的夢,就是沒有爸爸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