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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米勒

    2021-11-08 15:16:42盧新華
    江南 2021年6期

    盧新華

    心本是柔軟的,但世事聽得太多,見得太多——尤其涉及到人性中那些陰暗和灰色的層面:比如欺騙、告密、誣陷、誹謗、恐嚇……慢慢地,心也就一點點變硬了。

    然而,心的一點點變硬,對人性、對世界的失望乃至絕望,也會經(jīng)歷一個“相當長的歷史階段”——就像河里的水要結成冰,也需經(jīng)過春夏秋冬四季的嬗變和歷練。

    然而,挨過了寒冬,到了春天,自然界里的許多冰還是會融化的。

    人心亦如此。

    有一天,我忽然夢見他,渾身滴著水,像尊雕塑,立在云端。

    他是我所見到的蕓蕓眾生中很特別的一個。我們相識的地方也很特別,是著名的洛杉磯卡莫司撲克牌賭場。那時,我是賭場發(fā)牌員,他是我牌桌上的玩家。我在牌桌上給他發(fā)過很多牌,他在牌桌上也丟給過我不少小費。而當我離開賭場若干年后,又與他在塞布瑞斯市的一個跳蚤市場不期而遇。不過,這時我們的身份已經(jīng)反轉,他是市場里的商家或者說小販,我則成了他的顧客。他賣給過我青竹、鐵海棠和松紅梅等,我付給過他美元現(xiàn)鈔。

    人們常說,“百年修得同船渡”。

    我有時會想,我和他的緣分至少不少于三百年吧。

    往事如水般漫過我的心頭時,我隱隱約約地又看到云端他那張圓圓的肉肉的臉和那雙黑黑的柔柔的手,以及左手那根殘缺的小手指……

    我是五年前攜夫人逛一個離家約三十公里的跳蚤市場時,意外與他再度相遇的。

    那時,我們新買了一處山半坡上的三層樓別墅。款式已經(jīng)有些陳舊,窗戶還是老式的鋼窗,樓梯也只是水泥板上鋪了一層薄薄的地毯,踩上去硬硬的;墻壁雖然新粉刷過,但大約刷得太馬虎,邊邊角角的地方已經(jīng)隱隱顯出黑色、黃色甚至還有暗紅色的瘢痕。但后院很大,差不多有兩三畝地,而且方方正正。美中不足之處是山地斜坡,蓄不住水,只能長些說不出名來的荒草。那草也很像是菜,我們初時以為是薺菜,于是滿心歡喜,以為日后吃“薺菜餛飩”可以不用花錢去買,只要在院子里隨便拔拔就是了。未料轉眼間那些菜竟長成半人多高,而且渾身上下生著毛茸茸的小刺。妻子于是有些失望地說:“是油菜吧?”我立馬搖頭否認,“不,不可能,油菜會開花的,黃黃的一片,我見過的?!闭f完,還扭頭朝她眨一下眼,笑笑道:“你不是在黑龍江兵團農(nóng)場待過嗎?油菜也沒見過?”

    “是啊。我還真沒認出來。”妻子笑盈盈地說,忽然話鋒一轉,反唇相譏:“哪有你見多識廣,還能‘拔苗助長呢?!?/p>

    我的伶牙俐齒一下子就卡了殼,只能自我解嘲地聳一聳肩,“好尷尬??!”

    我當年是回故鄉(xiāng)插隊落戶的。那里如今無論上了年紀還是與我素昧平生的孩童見了我,總不忘當著傳奇一樣嘻嘻哈哈地當面揭我當年“拔苗助長”的短??晌耶斈甏_實是很認真的,是懷著一股敢想、敢說、敢干的革命熱情,想要在我的故鄉(xiāng)做成一番偉業(yè)的。我的“科學實驗”項目說起來其實也很簡單,就是在麥苗行將抽穗之前,將麥稈往上稍許提一提,拔高大約半寸或者一厘米。我指望這樣能縮短麥苗的生長期,同時讓麥穗長得更粗大些,實現(xiàn)畝產(chǎn)超萬斤的目標。

    我們決定先用田埂兩旁的麥苗做實驗,如果成功了,再去大田里推廣。誰知第二天清晨到地里一看,那些經(jīng)過人為拔高的麥稈非但沒能保持繼續(xù)向上躥高的姿態(tài),反而一個個耷拉著頭,像是被霜打過的莊稼。

    我才知道闖了大禍。

    ……

    搬進新家的那天,很晚了,我還在星光下的院子里轉來轉去,有時還蹲下身去,摸摸地上的草,草下面有些潮濕的泥土。

    我是靠勤勞、靠發(fā)牌、靠踩三輪車致富的。現(xiàn)在,只要我愿意,我可以在我的土地上隨心所欲地刨、挖,想要一個坑就挖一個坑,想壘一道墻就壘一道墻,想開一條溝就開一條溝,可以完全以我個人的意志和想象去畫我心中最新最美的圖畫:菜園,果園,花園,草地……

    稍覺遺憾的是,隨著時光的推移,我在家中的話語權早已每況愈下,幾乎一切均要聽“賢內(nèi)助”的。盡管如此,我還是在妻子規(guī)定的主要負責庭院建設的職責范圍內(nèi),發(fā)揮了一個搞文學的人最大限度的想象力,愚公移山,僅憑一把鍬、一把鎬、一輛膠輪小推車,在三年不到的時間里將門前的山坡地削平,并壘好堅實的擋土墻。在鋪下最后一塊擋土墻碩大的磚塊,感覺著“戰(zhàn)天斗地”終于大功告成時,我曾摸了摸手上堅硬的八個老繭,覺得它們都是肉做的勛章,忍不住用嘴唇親了親,心里有種說不出的勝利者的自豪和喜悅。

    然而,地雖然被削平了,但我想做成菜園加果園和草地,并指望能夠經(jīng)常吃到新鮮的玉米、蠶豆和地瓜的天真構想,卻都在雖然賢惠卻也越來越霸凌的妻子當空揮手一砍的斬釘截鐵的手勢下煙消云散了。

    我于是只能及時調(diào)整自己的心態(tài),加以妥協(xié)了。

    這是一個好辦法。每逢我讓步后,妻子便不再咄咄逼人,甚至還會獲利回吐。她于是說:“好吧。你不是要種竹子嗎?這個我可以同意?!?/p>

    可是,買到這種只有亞洲居民尤其中國文人才如此心儀的青竹,卻讓我大費周章,煞費苦心。我?guī)缀跆け榧抑苓叾镆詢?nèi)的所有苗圃,也未能找足需要的青竹。

    忽一日,我想起以前住過的阿梯夏市附近有一個很大的跳蚤市場,好像也見過賣花木盆景和青竹的,便決計前往踏勘一番。

    說是“跳蚤市場”其實有些名不副實。從體量上來講,它就是個超大型的超市或集市,正牌貨和冒牌貨等量齊觀,舊貨和新貨魚龍混雜。它原是塞布瑞斯大學的一個巨大的停車場,只在周六和周末才對預約和登記過的小商小販們開放(當然肯定是收費的)。

    我們在路邊停好車,我戴上西部牛仔和園林工人常戴的那種草帽,妻子打著傘,一起頂著烈日的暴曬,在一個個攤位間穿行,可惜都沒見到青竹。這不禁讓我感慨:美國人雖然食有肉,卻居無竹,這該是人生怎樣的一個缺憾和悲哀啊。

    正失望之際,陡然卻聽妻子大叫一聲:“老公,你看!”

    我急急地順著她手指的方向望去,果見幾盆瘦瘦、長長、高高的青竹的竹尖搖曳在大約五十米開外。

    “多少錢一盆?”生怕被別人搶先一步買走,我撇下妻子,小跑著趕到那攤位前,只稍稍看了看那三盆青竹,便氣喘吁吁地向攤主詢價。

    那攤主正埋頭給一盆杜鵑花換盆,聞聲抬起頭朝我看了一眼,“四十五?!?/p>

    說話間,我們忽然都愣住了。

    “你是——米勒?對了,Buda(佛)!”我脫口而出,跟著急急地問:“還記得我嗎?”

    米勒盯著我看了看,忽然開懷地笑了,雙臂抬至胸前,左手掌心朝上,做一個握牌的動作,然后快速地甩動右手,學起我當年在牌桌上發(fā)牌的樣子。

    “還記得我的名字嗎?”我忍不住大笑著問,同時興奮地握住他滿是泥土的手——那手剛柔兼?zhèn)洌馐侨彳浀?,皮是糙的,骨?jié)是堅硬的。

    他抬起另一只手摸著頭皮瞇著眼睛想了一會兒,但遺憾地搖搖頭,“Sorry,記不清了?!?/p>

    “Terry(泰瑞).”我說。

    “對對,Terry?!彼f,情不自禁地更加握緊我的手,又問:“你還在卡莫司上班嗎?”

    “不,十多年前就離開了?!?/p>

    “是嗎?我后來也很少去賭場了?!?/p>

    這時妻子趕過來了,見狀非但沒有高興,臉反而一沉。她是個有潔癖的人,有些不滿意我正握著一只沾滿泥土的臟手。

    我就趕緊抽回手,急急地轉過身興奮地告訴她,“這是一個朋友,而且比朋友還朋友!我只要想起當發(fā)牌員那會兒的事,第一個就會想起他。”

    妻子于是朝穿著一件黑汗衫,臉曬成古銅色,有些佝僂著腰,雙手正在胸前不住地互相搓拭著,同時咧著嘴,嘴唇朝上彎成月牙形笑著的米勒乜了一眼,目光里滿是疑惑。

    我于是又急忙對她解釋說:“他可是我遇到的小費最好的客人,沒有之一。我寫的那本《財富如水》,啊啊, 不瞞你說,也受到他的啟發(fā)?!?/p>

    妻子依舊疑竇叢生,只有我才能從她那目光中明白無誤地聽到她心里在嘀咕:“哼,鬼才相信你呢,拉什么近乎?還不是想砍價!”于是,她顧自看了看那幾盆青竹,并伸出手去摸了摸迎著風瑟瑟發(fā)抖的竹葉,然后問我:“多少錢一盆?”

    “四十五。”

    “你準備砍多少?”

    “不砍。”我聲音很輕,但語氣堅定,不容置疑。

    “什么?你再說一遍?”

    “不光不砍,我還要付他五十塊一盆?!蔽矣终f。

    “你發(fā)高燒了,瘋了是不是?”妻子伸過手來要摸我的額頭。

    我一扭身閃開了,嘴里跟著又咕噥一句,“是的,我就是瘋了,就是要付他五十塊一盆,差價從我的零花錢里扣?!?/p>

    我的話,我說話時十分反常的固執(zhí)態(tài)度幾乎讓妻子真的以為我腦子出了什么問題。她張著嘴望著我,又望望身旁瑟瑟發(fā)抖的竹葉,仿佛那是我在顫抖。

    然而,破天荒地,她這次竟沒和我爭辯,并且聽我的了。

    不過,付好錢,裝好車回家的路上,她終于還是忍不住警告我:“生人以后不準握手?!?/p>

    “米勒是熟人。”

    “熟人也不行。你知道人手上的細菌有多少嗎?而且,他手那么臟?!?/p>

    “可他人好?!蔽夜室饨妻q,心里則在想:“幸虧你沒如愿做醫(yī)生,真要那樣,我恐怕得戴防毒面具才能出門了。”

    “人好也不行。回到家你記住,第一件事就是得先給我把手洗了?!彼脩?zhàn)場上指揮官慣用的那種不容置疑的命令的口氣說,同時又追加一句:“三十秒不行,這回要多加點洗潔凈,搓一分鐘,指甲里也要用舊牙刷刷洗刷洗,少一秒也不行!”

    “行,遵命。” 我?guī)缀跏怯行┱~媚地點頭應允,心里卻在想:“哼,你又不會在一旁看著我?!?/p>

    但忽又聽她似乎有些不放心地問:“米勒真是你朋友?我怎么從沒聽你說起過?”

    “這——”我猶豫了一下,含混地說,“說來話長?;丶椅以俑嬖V你?!?/p>

    “不行,現(xiàn)在就說,省得開車打瞌睡?!?/p>

    我于是扭頭看了她一眼,提了個條件:“不可以秋后算賬?!?/p>

    “可以。我答應你。不就是多付了五塊錢嘛,我沒那么摳門。”她少有地大方和爽快地說。

    我第一次見米勒,還是我在賭場作為一年級新生發(fā)牌的時候。

    那時,賭場的生意越來越紅火。可以這樣說,雖然市場上百業(yè)蕭條,賭場卻一枝獨秀。

    客人越來越多,名字在登記排位的布告牌上蝌蚪般擠得密密麻麻。

    老板于是將賭池上面一段寬寬的走廊也利用起來,統(tǒng)統(tǒng)擺上了牌桌,一下子就多出了差不多二十余張。但因為是加桌,還要留出行人的步道,畢竟還是有些逼仄,所以也只能開些賭資比較小的科目,服務對象則多半是來自建筑隊或者餐館、衣廠的工人,也有一些是身上所有器官功能幾乎都已衰退卻依舊賭興不減的退休老人,其中不乏已屆耄耋之年的老婦人,和坐著輪椅的殘障人士……

    周五晚上開始,通常是賭場人氣鼎盛之時。遠遠地看過去,走廊上二十幾張并排擺放著的牌桌倒像是餐桌,全部坐滿了人,熱氣蒸騰,煙霧繚繞(那時賭場還沒有禁煙)。賭客們很像是圍著爐臺品嘗韓國燒烤,發(fā)牌員手中悠悠地發(fā)出去的每一張牌則像是鏟出的一塊塊肉餅或者一張張面餅。當然,有些還留在牌桌中央繼續(xù)不斷地被翻烤著??傊恳桓迸瓢l(fā)下去,通常都會伴隨著來自世界各地口音不同、腔調(diào)五花八門的叫聲和吆喝聲:“愛司,愛司!紅桃,紅桃!梅花,梅花……”不一會兒,又是叫好聲或者叫罵聲此起彼伏,“Good!Wonderful(太棒了)!”“Fuck,bad beat(媽的,真倒霉) !Bad dealer(真臭的發(fā)牌手) !”也有人開始起哄,不住地嚷嚷著:“Change dealer(換發(fā)牌員) !Change dealer !”真是“一家歡樂數(shù)家愁”。以至于我每天上班只要車子一開進浩瀚的似乎望不到邊的停車場,看到賭客們的車子從四面八方魚貫而入,耳邊就會響起一種像永不消逝的電波一樣的旋律,但那歌詞則是我新填寫的——“豬啊,羊啊,都到哪里去,送給那賭場老板去呀剝皮……”

    我就是在這樣的一個夜晚,在五光十色的燈火的輝映下,走進有著鍍金門框的賭場西大門,經(jīng)過有著人高馬大的安全保衛(wèi)人員守護的員工通道,刷了卡,上了二樓,進到發(fā)牌員專用的lock room(儲物柜間)。然后,我便被丟進每天千篇一律的工作程序:換好白色的胸前帶皺褶的襯衫,系上黑色的蝴蝶領結,套上嫩藍的綢緞背心,端起像討飯盆一樣每天必備的籌碼缽盆,最后回到發(fā)牌員休息室,聆聽領班點名并高聲宣讀當天的排班表。

    那天,我是從走廊東側盡頭的一張“德州梭哈”牌桌開打。我看看墻上的鐘,再有五分鐘便要接班了,便快步下了樓,在對內(nèi)部工作人員開放的cashier(現(xiàn)金兌換)處補充好籌碼,然后急匆匆地奔向那會讓我的荷包鼓起來,也會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卻必定會讓許多人“出血”的屠宰場一樣的工作崗位。

    發(fā)牌員這種工作和許多拿固定周薪或月薪的行業(yè)是不大一樣的,賭場老板通常只提供法定的最低底薪,主要收入則靠牌桌上的小費。正常情況下,一副牌發(fā)下來,贏家都會根據(jù)贏得的數(shù)額的大小多少給以相應的小費,有時扔給你一個黃籌碼(五毛),有時丟給你一個藍籌碼(一美元),有時也會推給你好幾個藍籌碼。但這也是一般而言,不能一概而論。因為有些桌子的面額限制比較小,小費自然也高不了。有些面額很大的又屬于VIP 牌桌,賭客都是些人精,常年泡在賭場里,即使贏不到錢,也要按時間計算繳費或每副牌抽頭,所以他們通常都在給發(fā)牌員的小費上節(jié)儉,能不給就盡量不給。

    所以,我們能夠掙到錢的通常都是那些3—6或4—8限額的“德州梭哈”科目,客人滿員時,每副牌下來桌中央堆起的籌碼都很可觀,故玩家們給起小費來也比較隨意。然而,也有特殊的情況,那就是當你碰到牌桌上有一個甚至幾個stiffer(不肯給小費的吝嗇鬼),而你發(fā)的每副牌偏偏又都讓他們贏。那就只好自認倒霉了。

    當然,領班安排的排班路徑也很重要,什么桌子能夠找到錢,什么桌子你不僅找不到錢還會弄得一肚子氣,多半已由排班路徑所決定。但一晚上下來收入好不好,關鍵的還是要看你是不是發(fā)牌發(fā)對人。所以,在賭客的眼里,發(fā)牌員的手似乎是一雙命運之手、上帝之手,可以決定他們的輸贏、快樂和失落、興奮和沮喪,故他們有些人常常一輸錢——尤其在滿以為能贏,卻在最后一刻因為發(fā)牌員丟出一張妖牌,讓大好形勢急轉直下,贏家陡地變成輸家,剛升到云端里忽又被抽梯子摔下來,于是氣得臉都青了,嘴唇也不停地顫抖,眼珠漲得血紅血紅的,開始遷怒于發(fā)牌員,嘴里不干不凈地罵個不停。我不懂韓文,也不會說越南話,時間長了,卻也清楚越南人的“西不隆”和韓國人的“漏馬”,都不是什么好話。但賭場有規(guī)矩,對于客人任何過激的言語,甚至是辱罵,員工都不能奮起反擊,只能保持沉默,逆來順受。因為在這里,客人就是上帝,是沒有什么人權和民主可講的。

    和每個賭客一樣,發(fā)牌員上了牌桌后能不能掙到小費,掙得多還是少,其實也得看運氣。通常我們都是根據(jù)各自的個情,八仙過海,各顯神通。女孩子長得好看些的,嘴甜的,會和客人拉近乎,搞公關的,自然小費收入就比較可觀。我沒有這些優(yōu)勢,只能靠發(fā)牌、讀牌以及計算桌上籌碼的速度和精度取勝。半個小時一桌,別人最快大都只能發(fā)十二副牌,而我卻可以發(fā)到十四副以上。以一副牌能多掙兩塊錢小費計算,一晚上發(fā)十二張桌子,我就可多掙二十多元小費。只是我有時會心不在焉、心猿意馬,思緒常常會無端地從牌桌上生發(fā)開去,比如桌上的一枚枚固態(tài)的籌碼在我的心目中忽然會變成一滴滴的水,而那一摞摞的籌碼則變成一汪汪的水,眼底鋪著綠絲絨的牌桌則成了一個個財富的荷塘……贏家和輸家們走馬燈一樣換來換去,給我最直接的感受卻是牌桌上的籌碼在流來流去……當然,有時桌上忽然有個年輕漂亮的女人坐下,我也會熬不住要拿眼去瞟一瞟……這樣,就常常會忙中出錯,以至于欲速則不達。

    但賭客們有時遇上我似乎也很苦惱,我聽得最多的他們抱怨我的話,通常都帶著可憐和哀求的語氣:“嗨,Terry, 慢一點,慢一點,死也讓我們慢慢死,好不好?”

    當然,這都是些題外的話了。

    那晚,我push(接班)的是一位越南裔女孩,她有著嬌小玲瓏的身材和能見縫插針并且見風使舵的大大的眼睛。當我按照發(fā)牌員間約定俗成的習慣,抬起手,在她的肩上輕輕拍一下,表示交接班的時刻到了時,她回望了我一眼,點頭微微一笑,便馬上回過頭去俯身收拾起桌上的牌和籌碼。等她端起籌碼缽盆,從專供發(fā)牌員用的可以旋轉的座椅上站起身時,忽然將嘴湊到我的腮邊,對我悄悄耳語道:“給6號,小費特別好?!?/p>

    我點點頭,同時也對她眨眨眼,表示謝謝她的好意,但心里卻止不住想:“我又不是上帝,怎么能想讓誰贏就讓誰贏呢?”

    但當我故作氣定神閑地在椅子上坐下后,還是忍不住朝6號座位上的客人瞟了一眼,并送去一個友好的微笑。

    那客人正是米勒,他那時贏了好多錢,面前堆滿了籌碼,正用看上去有些粗大、肥厚但又有些笨拙的手一點點細心地將它們摞起來。他見我朝他微笑,本來就喜笑顏開的一張臉就更加喜慶了,嘴角微翹著向兩側延展開,像是天裂開了一條口子,顯露出兩行整齊潔白的雪峰般的牙齒,而那倒置的高原般的下巴也微微翹起,以至于黝黑的圓圓的臉龐也像天的穹窿一樣整體彎曲起來,額頭上滲出的細細的汗珠則如繁星般閃閃發(fā)光。

    我有些走神,總覺得此人似曾相識,卻一時記不起來在哪里見過。

    后來又聽到桌上有人叫他Buda, 我才恍然明白——我其實見過的并不是他,而是遍及中國許多寺廟,通常端坐在山門第一大殿,總是張著嘴笑迎天下香客的彌勒佛。

    他敞懷大笑時的樣子真是和彌勒佛別無二致,以至于杭州靈隱寺山門上的那副對聯(lián)一下子也像“飛來峰”一樣突然飛到我的腦海里——“佛闡發(fā)無邊,看我伲袒腹露胸,終歸一笑;峰飛來何處,愿人們下心低首,普度眾生?!笨墒牵藭r此刻,讓我覺得有些荒誕和好笑的是:這個音容笑貌、言談舉止皆有彌勒佛之相,甚至名字也叫米勒的人,竟然公然違背了佛教的戒律,成了坐在我牌桌上一個賭客!

    但我不得不承認,那晚的確因為有了他,牌桌上的氣氛忽然一反常態(tài),比平時和諧友好得多。

    發(fā)牌的間隙,我拿眼瞅他,越看越覺得他真像彌勒佛,情不自禁地也就想起曾經(jīng)親近過的西來寺一位高僧的話:“給人信心,給人歡喜,給人希望,給人方便。”

    米勒在賭桌上雖不一定能給人信心,給人希望,給人方便,但我親見他的存在至少是一直“給人歡喜”的。

    他那晚在我手上贏過幾副牌,也輸過幾副,但他似乎輸贏全不在乎,得失亦不系掛于心,總是嘻嘻哈哈地笑著,一副“無所住而生其心”的樣子。

    他這種很自在的常樂我凈的狀態(tài),也使我在心里對他起了某種程度的恭敬之心。

    這倒不獨因為他那晚至少丟給我差不多十幾塊美元的小費,而是以我多年的人生經(jīng)驗:大道常在污濁低洼之處,高人亦很少居于尊位。

    但我畢竟不能免俗,在我完成了這張牌桌上見不到一滴鮮血,還一片祥和甚至喜氣洋洋的殺戮,將要轉赴另一張“屠宰桌”時,還是忍不住輕聲提醒已轉換到我右側緊挨著我坐著的9號位上的米勒:“You'd better go(見好就收吧).”

    “What's the better(什么是好)?”他忽然抬頭對我凝神一望,笑問。

    他坐得離我這樣近,他臉上的汗毛和閃爍在汗毛中的油光閃閃的微細的汗珠,我都可以看得很清晰,甚至我還能感受到他瞳孔里那個豌豆粒大小的白色的亮點,此刻正放射出一種罕見的亮光。

    我不覺愣了一下,感覺到他話里似乎有話,正想著該如何作答,卻聽他忽然又說:“謝謝提醒!不過,”他又補充一句,“我不是來賭錢的?!闭f完,朝我眨眨眼。

    “在賭桌上玩牌,卻不是為了賭錢,那來干什么?”我疑惑地看他一眼。

    后來,我已經(jīng)在相鄰的另一張牌桌上發(fā)牌了,心里還在想著剛才他說的那句話,總覺得里面有玄機,也覺得他似乎是一個很有些神秘的人,于是情不自禁地又讓自己的視線越過膚色各異、性別分明、幾家歡樂幾家愁的賭客們的頭頂,向鄰桌的他瞟過去一眼。

    他剃著光頭,剛才離我很近的時候,我還記得可以看到他頭頂有幾個不很分明的疤痕,掩映在稀疏的黑色的發(fā)根之間,可現(xiàn)在,那光頭卻全然不見了那黑,甚至環(huán)繞著他的頭頂,還呈現(xiàn)出一道弧形的有些朦朦朧朧的彩虹般的光暈。

    我就呆住了,忙抬手揉了揉眼睛,以為是自己看花了眼。

    但我?guī)追催^去,那光暈竟一直還在。

    “這一定是個很有來歷的人。東方人?或者——墨西哥人?土生土長的印第安人?”我手中發(fā)著牌,卻越來越心不在焉、魂不守舍。因為我生命中曾遇到不少奇奇怪怪的事和奇奇怪怪的人,可還從未遇見過米勒這樣的人。

    “不管怎么說,這一定是個高人?!蔽液髞磉@樣想。

    在賭場工作的人,通常都有雙重的身份——同時是員工,又是客人。尤其我們這些發(fā)牌員,在賭桌上經(jīng)??吹接腥瞬艓赘迸葡聛?,眼前便堆滿了籌碼,想想自己辛辛苦苦地發(fā)牌,有一搭沒一搭地掙那點小費,心里常常很不平衡。尤其每天端著籌碼盆在牌桌間穿梭,有時真讓你覺得那就是個討飯碗罷了。那些從客人手中丟過來的一枚枚籌碼,雖然是塑料的,落在桌面上聲音也很輕,我卻總能聽到硬幣或銅板落在破碗中“叮叮當當”的聲響。更重要的是,你還必須對客人始終低聲下氣,賠著笑臉。他們輸了錢朝你摔牌,嘴里不干不凈地罵你,你都得忍著,而絕不能回罵過去。所以,發(fā)牌久了,我們中的大部分人,尤其如我一樣賭興和賭癮一點也不匱乏者,下班后或者休息日常常也會到牌桌上去玩上幾把或者幾個小時,享受一下做“上帝”的感覺。雖然是贏少輸多,卻也樂此不疲。

    不過,話可說回來,如果沒有妻子對我的種種鉗制和耳提面命,我今天的賭名比文名還響也未可知。

    記得有一個休息天,妻子要去逛賭場附近的奧特萊斯,我于是猶猶疑疑地提出想去賭場玩一會兒。她知道我一向不喜歡去購物中心,跟在身后有時很煩人,會不斷地催她回家,弄得她很掃興,所以也就恩準了。但底線是不能輸過五十元。

    我馬上應允,高高興興地來到賭場。剛坐下打完第一副牌,就見身邊一個衣服上濺著白油漆點子的胡子拉碴的中年男人輸光了籌碼,在口袋里東摸西摸了好一陣兒,似乎再也找不出可能遺漏在口袋某個角落處的鈔票了,方才意猶未盡摸了摸頭皮,起身離去了。

    發(fā)牌員是個臺灣女孩,見狀忙舉起手對巡邊員招呼道:“Seat open(有空位)!”

    于是,不一會兒,就有人從身后走過來,緊挨著我坐下。

    我扭頭一看,竟是米勒,忙和他打招呼,還和他碰了碰拳頭。

    “今天休息?”米勒坐定后,微笑著問我。

    我點點頭,也問:“你剛來?”

    “來一會兒了,剛剛在走廊上。”他說,將手中的幾枚籌碼丟在桌上,又從褲子口袋里摸出三張皺巴巴的二十元鈔票遞給發(fā)牌員,“Deal me in(給我發(fā))!”

    這樣近距離地和米勒坐在一起玩牌,一扭頭就可以看到他臉上毛絨絨的汗毛,眼角因長時間微笑或大笑而生出的深深的魚尾紋,我心里忽然有一種不真實的感覺。說真的,如果不是因為他左手的小拇指好像被截斷了一小節(jié),留下了一個很鮮明的缺陷,我真會以為我是和彌勒佛坐在一起玩牌呢。

    他大概也注意到我在看他,轉過臉來對我會心一笑。

    我忽然記起那次在他頭部看到一個紅紅的光暈的事,就幾番瞇起眼睛在他的頭頂反復搜索,可惜未能再見。

    但我卻有了一個新發(fā)現(xiàn),就是他和不久前亞洲牌戲部入口處擺放的一尊鍍金財神像也很像。我甚至懷疑那財神像就是以他作模子澆鑄出來的——弓著腰笑呵呵地背著一只大大的口袋,上書“黃金袋”幾個大大的中文字,引得每個走過他身旁的客人都忍不住要伸手摸摸他那慈眉善目的臉蛋,和背在他肩上的“黃金袋”,希望能沾一沾他身上的喜氣或財氣。

    我曾聽人說觀音菩薩能現(xiàn)三十二種相,彌勒佛是佛,肯定會示更多的相,而其中的一相也許就是財神吧。

    果然,自打米勒在我身邊坐下后,我就連贏三副牌,面前一下子堆滿了籌碼。

    “You'd better go home(你最好回家吧).”米勒于是悄悄對我說。

    這本是我以前曾經(jīng)勸告他的話,他現(xiàn)在竟輕飄飄地還給我了。

    可我很少有這樣贏錢的機會,正期望借著財神的助力“宜將剩勇追窮寇”呢,就頭也不抬地說:“啊啊,我剛來,椅子還沒坐熱呢?!?/p>

    “哦?椅子熱了便好么?”米勒忍不住兩眼盯視著我,意有所指地說。

    “好便是了,了便是好。”我腦子里猛地蹦出《紅樓夢》中的《好了歌》,就隨口說出來,但馬上覺得有些不對勁,又立馬打住。

    他于是有些詭異地再次朝我一笑,并眨了眨眼。

    我未加理會,專注在牌局上,滿心以為今天可是鴻運當頭、財源滾滾的日子,要抓住它、抓住它,緊緊抓住它,絕不能讓它從我的手指間輕易滑過,不僅要贏、贏、贏,還要將以前輸?shù)舻腻X統(tǒng)統(tǒng)追回來!所以,有那么一段時間,我?guī)缀跬浟怂拇嬖凇5任以僮⒁馄鹚臅r候,發(fā)覺他似乎已無心打牌,而是時不時地對著發(fā)牌員發(fā)愣。

    這是我們賭場新招進來的一位長相很孩子氣的員工,皮膚白白的,眼睛大大的,腮幫鼓鼓的,長得很有些像著名歌星鄧麗君,所以,我們都叫她“小鄧麗君”。

    “你中學畢業(yè)了嗎?”“小鄧麗君”中間洗牌的時候,米勒忽然開玩笑問她。

    “你說什么?”“小鄧麗君”臉一紅,不好意思地道。

    “我看你像是童工呢?!泵桌沼终f,同時問:“你不會是從柬埔寨來的吧?”

    “不。臺灣。”

    “唔?!泵桌章犃耍坪跤行┦?,還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大約有什么觸動了他的心事,自此,他好久都沒有再說一句話,發(fā)在面前的暗牌常常看也不看就丟了,唯有兩眼仍時不時地上下打量著“小鄧麗君”,弄得她都有些臉紅了。

    “怎么?是不是長得像你的初戀情人?”我忍不住將嘴巴湊近他的耳畔,輕聲問。

    他微微一驚,但不以為忤,反而平靜地轉過臉望望我,道:“不,是妹妹?!?/p>

    “妹妹?”我望一眼“小鄧麗君”,“你們可長得不大像啊。她可是我們賭場出了名的冷美人,你妹妹也很少笑嗎?”

    “嗯。”他點點頭,復又凝神望了“小鄧麗君”一眼,喃喃道:“不過,我妹妹沒她這么白?!?/p>

    “你妹妹多大了?”他的話勾起了我的好奇心,忍不住又問。

    “哦,那都是很久前的印象了。”他說,臉上的笑容忽然消失得無影無蹤。

    “她也在美國嗎?”好奇心驅使著我繼續(xù)問。

    “我把她弄丟了。好多年前。”他幽幽地說,不僅臉上笑意盡失,圓圓的很喜慶的臉龐上還襲上一絲若有若無的哀愁。后來,像是要掩飾內(nèi)心的什么痛苦似的,他忽然用右手握住左手那根短了一截的手指不住地摩挲起來。那手指沒有了指甲,指尖禿禿的,平平的,紅中泛白,已經(jīng)磨出厚厚的一層繭子。

    這可是我從沒見到過的米勒的狀態(tài)。

    他大概也發(fā)覺了自己的失態(tài),并注意到我在留意他的手指,就又轉頭對我微微一笑,道:“人很容易丟失自己的。丟失別人也是丟失自己?!?/p>

    說完,他似乎再無心玩牌,就收拾了面前的籌碼,捧起在手中,站起身,彎下腰,恭恭敬敬地放進“小鄧麗君”的籌碼盆,并道:“我今晚不想輸給別人了,就輸給你這個小妹妹吧?!闭f著便起身離開了。

    “小鄧麗君”一時很驚訝,一桌的人也很錯愕。

    于是就有一個白人老頭望著他漸行漸遠的背影,咕噥著道:“他,總是這樣的?!?/p>

    “怎么——總這樣?”有人似乎不明就里,問。

    “我把賭場當家?guī)资炅?,就見過這么一次。有次中了jackpot(大獎),還拿出來分給同桌的人,并說‘謝謝大家眾緣相助……”

    老頭的話既在我的意料之外也在意料之中。

    于是,我就又記起他剛剛說過的那句話:“人很容易丟失自己。丟失別人也是丟失自己?!?/p>

    說來也怪,米勒走后不久,我就開始手背,贏來的籌碼很快又全倒回去,還搭上了我的本金。真是應了那句老話,“來得快去得也快?!?/p>

    然而,雖然輸了錢,我那天心里卻是挺愉快的,甚至還覺得失中有得——盡管我一時還不清楚自己究竟得到了什么。

    幾日后,中途休息時,我習慣性地抱了一本《金剛般若波羅蜜經(jīng)》,坐在靠西門入口處的單人沙發(fā)上靜靜地閱讀著。

    這是我成為賭場發(fā)牌員后漸漸養(yǎng)成的一個習慣。

    我們通常工作兩三個桌子后,便會有半個小時休息。所以,一晚上差不多有兩個多小時可以自己自由支配。這時候,同事們多半在員工休息室里看電視,或者閑聊,或者到游戲室在游戲機上丟幾個硬幣,開開跑車或者釣釣玩具熊什么的。我卻覺得這是個讀書的好時光,上班時通常都會帶上一本英文小說或者中文類雜書,厚些的會放在locker(儲物柜)里,薄些的則揣在褲兜里,以便隨時翻閱。

    正看得聚精會神,忽然有人從背后在我肩膀上拍了一下。

    我吃了一嚇,回頭一看,竟是米勒嘻嘻哈哈地笑著站在身后。他個頭比我原來印象中的要矮些,大約也就一米六出頭吧。我也發(fā)覺,他個子不高的原因主要是腿不夠長,而我過去所見的他通常都是坐在牌桌上的,所以感覺不出來。

    “這么一個烏煙瘴氣、鬧哄哄的賭場里,還有人坐在這里讀書,真是稀罕??!”他說,又好奇地問我:“什么書?”

    “有關Buda的。”因為涉及到他的別號,我意有所指地笑笑道。

    “Buda?”他一愣,兩眼朝我手中的書又瞄了一眼,又問,“是中文的?”

    我點點頭,但也忍不住問他:“你肯定讀過佛經(jīng)吧?”

    “這——我需要讀嗎?”他對我笑笑說,又道,“連你也常常喊我Buda, 哪有Buda 還念自己的經(jīng),看自己的書的?”

    “啊,是這樣。”我也笑了,忍不住又問:“那——《圣經(jīng)》讀過嗎?”

    他就更大笑起來,“哪來的佛經(jīng)和圣經(jīng),都是名佛經(jīng)和圣經(jīng)?!?/p>

    他這種表達的方式和我在《金剛經(jīng)》中讀到的很像,可以說屢見不鮮。比如:“須菩提,眾生眾生者 ,如來說非眾生,是名眾生?!庇秩纾骸绊毱刑幔陨品ㄕ?,如來說非善法,是名善法?!彼?,我能大致推斷出他不僅讀過佛經(jīng),而且還有著非同尋常的領悟力。

    我就忍不住問:“你學過佛嗎?”

    “不,不,我不學佛。哪有——”

    我知道自己又問錯了,忙道一聲“對不起!”

    他卻不以為意,顧自笑嘻嘻地道:“佛,怎么能學得到呢?”說著,更指了指我手上的書,半是結論半是推測地道:“這書上,好像也沒有什么佛吧?!?/p>

    “你從哪里來?”我抑制不住好奇心,又問。

    “啊,我從來處來呀。”他笑著說,兩眼瞇成一條線,還對我做了一個鬼臉,聳聳肩。

    “你大概又是來看你漂亮妹妹的吧?”我忍不住和他開起玩笑。

    “漂亮妹妹?”他一愣,但馬上又笑了,“我早把她弄丟了,你怎么倒一直放在心上?”

    我一下子就卡了殼。冷不丁地就想起自己也曾有過一個不是血緣意義上的漂亮妹妹的……

    這樣想著,忽然瞥見墻上的電子鐘跳躍著閃爍出一組紅色的新數(shù)字,知道還有一兩分鐘就要上桌子了,于是趕緊站起身,半是自言自語,同時也是對他說,“該push 了。”

    “唔。你這工作真的挺不錯,不僅可以讀書,還可以讀牌、讀籌碼呢?!彼f,朝我狡黠地一笑,然后揮揮手,“一會兒牌桌上見!”

    我接下來push的一桌是3—6限額的德州梭哈。這本來是一張小費通常比較可觀的牌桌,可是,當我站在前任發(fā)牌員的身后,拍拍他的肩膀,預備接班的時候,猛然發(fā)現(xiàn)8號位上坐著一個每個發(fā)牌員見了都會心里發(fā)怵的賭客。那是一個黃頭發(fā)、大鼻子的猶太青年,看上去也就二十幾歲,很像是一個還在就讀的大學生。但他可是我們賭場的???,出了名的stiffer。好在大概他今天的牌運不怎么好,面前的籌碼已經(jīng)所剩無幾,我只要稍稍加把勁,再殺他一盤,就可以讓他再無心戀戰(zhàn),打道回府了。

    我這樣顧自想著的時候,忽見他從牌桌上抬起頭,雙目與我在空中撞個正著。于是,他那張本已輸成菜色的臉像是突然遇到救星,忽地有了生氣,竟腰桿猛地一直,脫口叫道,“Good, very good!”跟著,又沖正在發(fā)最后一副牌的我們通常戲稱為“瞌睡蟲”或“菲律賓老爹”的發(fā)牌員大喊大叫道:“ Change dealer! Change dealer!”

    他的叫聲不僅叫得我心里有些發(fā)毛,而且他對我這種病急亂投醫(yī)式的莫名奇妙的信任,更在無形中給我添加了巨大的心理壓力。因為說實在的,只要我在桌上發(fā)牌,他贏錢的概率還是比較高的。當然換一種說法,也就是只要他在桌上,我總是會走夜路遇到鬼,專殺小費給得好的客人,卻把贏錢的機會送給他。為了抵制這種心理恐懼,我禁不住按了按褲口袋里的《金剛經(jīng)》,心里默默祝禱:“佛啊,菩薩,幫幫忙,可千萬別讓這龜兒子在我手上復活過來……”

    然而,怕什么卻偏偏來什么。我接手所發(fā)的第一副暗牌,就給了他兩張最大的牌 A(當然,這是這副牌局結束后我才了解到的),接下來發(fā)出的三張明牌中則又有了一個A, 這樣,他已經(jīng)配成了三個A,贏面很大。于是,他率先加注。其他五個人見狀,看看各自手上也都有牌,就跟他。接下來我發(fā)turn card(第四張牌),翻開后是張紅桃。這樣,加上原來桌面上已有的兩張紅桃,臺面上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三張紅桃。有經(jīng)驗的玩家心里都清楚,這時很可能有人手上有兩張暗牌紅桃,已經(jīng)做成了五張牌即可論輸贏的“同花”。而同花肯定能贏過“三條”的。果然,輪到坐在1號位置上一個韓國大叔發(fā)話時,他毫不猶豫地下了注,后面2號和7號位上的兩個青年是我們?nèi)A人同胞,眼睛緊盯著韓國大叔看了好一會兒,似乎有些不相信他已經(jīng)做成了同花,而是使詐,就互相使了個眼色,繼續(xù)跟注。

    說起這兩位同胞,其實還都是我的上海小同鄉(xiāng)。一個眼睛小些,人稱“綠豆眼”;另一個長得很白凈,也比較帥氣,但聽人說是“賣豆?jié){的”。起初,我還真以為他是在哪個大餅油條店做,時間長了,才知道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因為只要見他臉上有菜色,走路時不時要去摸腰,“綠豆眼”就會打趣他:“怎么,晚上豆?jié){賣多了吧?悠著點!”說完,還會對我們熟悉的人擠擠眉、弄弄眼。因為是同鄉(xiāng),也知道我出國前寫書有些名氣,他們二位對我平時還算客氣,小費給得不能算好,但至少還是給的。但有一次桌上他們說上海話,商量著出老千,我只能按照賭場規(guī)矩和要求提醒他們:“English only (必須說英語)!”未料卻因此開罪了這二位。我下了桌子以后,“綠豆眼”馬上找到我,強烈地表示他的不滿,“儂幫幫忙好吧,胳膊肘怎么總往外拐?難為情吧!”

    “賭場有規(guī)矩的。我不能不說?!蔽艺f。

    話音剛落,“綠豆眼”便立刻搶白我:“什么破規(guī)矩呀,老美在世界上就喜歡到處定這些狗屁的規(guī)矩,其實只能糊弄戇大,有的是空子好鉆。別說我們,當頭頭的鉆得比我們還厲害呢。不鉆他們的空子我們怎么發(fā)展?嗯?儂呀,別當叛徒和漢奸,以后看到我們這個——明白嗎?就睜只眼閉只眼算了?!蔽衣犃耍荒苈柭柤?,笑笑,很無語。

    我于是心想,這二位平時牌打得還是比較謹慎的,能夠跟注手上必定不是有了兩對,就是有了一張比較大的紅桃或者三條了,正指望著桌面上再來一個紅桃,或者兩個對子中的任何一張,這樣就可以以大“同花”或者“俘虜”(三張加一對)反敗為勝了。

    “德州梭哈”雖然發(fā)出的暗牌和明牌加起來共有七張,桌上的五張明牌卻是公用的,每個人都可以根據(jù)發(fā)到手上的兩張暗牌去搭配成五張最佳的組合。然而,牌雖七張,卻變化多端,尤其最后一張明牌是關鍵,常常會翻手為云,覆手為雨,將王子變成乞兒,丑小鴨變成天鵝。

    猶太青年見狀有些猶豫。他雖然已經(jīng)拿到三個A,但如果最后一張river牌發(fā)出,桌面上不能再有對子出現(xiàn)的話,他的命運和拿了三張最爛的牌并無二致。他想了想,又盯著我發(fā)牌的手看了看,忽然嘴里叫一聲:“All in(全進)!”然后便將面前所有的籌碼悉數(shù)往前一推……

    ——真是妖啊,竟讓他心想事成!最后從我手里發(fā)出的牌讓臺面上出現(xiàn)了一對2,這樣,他就以三個A帶一對2的“俘虜”,成為這副牌局最終的贏家。本來已經(jīng)拿到“同花”的韓國大叔見狀,氣得將手中的牌朝桌上狠命一摔,從座位上猛地跳將起來,嘴里“西巴,西巴龍”地罵個不停。而我的兩個上海老鄉(xiāng)此時也對我怒目而視,“綠豆眼”則晃了晃手上的老K紅桃,對我恨恨地叨叨著:“儂看看,儂看看……”“賣豆?jié){”者則不住地搖著頭:“妖啊,妖啊,你這手真妖!我算服了你了!”

    唯有那個猶太青年此刻卻喜笑顏開,開心地收攏著暴贏來的一大堆籌碼,像是農(nóng)民收獲著一地莊稼。然而,雖然我的眼睛一直瞟向他,他卻低頭裝作沒看見,既沒丟給我半毛錢小費,也沒道一聲贏家們通常會掛在嘴上的“謝謝!”。

    我就只能自認倒霉,怪自己的一雙手不爭氣了。

    1號位的韓國大叔罵罵咧咧了一會兒,盡管氣不順,終于還是拍拍屁股,也像是要拍去這個桌子——尤其我這個發(fā)牌員——帶給他的霉氣,氣恨恨地走了。

    我于是馬上通知巡邊員桌上有了空位,需要補員,并開始發(fā)下一副牌。

    然而,剛發(fā)出第一張牌,忽聽到一個很熟悉的聲音從七八步開外傳來:“Deal me in(給我發(fā))!”

    我循聲望去,竟然是米勒!

    于是,灰暗、陰霾的心情像是陡地遇到陽光,忽又敞亮起來,就像是沉淪在股票熊市的苦海中,忽然聽到西班牙公牛急速奔跑的踢踏聲,我由不住想:有米勒這樣的笑佛在桌上,今晚我掙錢的運氣應該不會太差,只要能讓他贏上三兩副牌,也就可以堤內(nèi)損失堤外補了。

    然而,真是奇了怪了,接下去的二十多分鐘時間里,我發(fā)出的每副牌雖然都不盡相同,創(chuàng)造出的贏家卻始終只有一位,就是那位大鼻子的猶太佬。想想看,幾乎是連續(xù)十一副牌啊,副副都是他贏。哪怕是他拿兩張再差再小再爛,上下左右全不靠的暗牌,我都會讓它們湊成桌上唯一的“順子”“對子”或者“同花”,以至于到后來,整個桌子上籌碼幾乎都像發(fā)了瘋的“粉絲”一樣,朝他蜂擁而去,再經(jīng)過他忙碌的手壘砌成了長長、高高、厚厚的一面籌碼的墻。

    我心里那個恨啊,想了諸多辦法,包括多洗牌,或者起牌起得更深或更淺些,期望藉此能改變自己的霉運和他的鴻運。甚至到后來給他發(fā)牌時,我還在心里恨恨地不停地詛咒著——“死吧,死吧,去死吧……”

    然而,即便我用盡自己的十八般武藝,也絲毫無法改變他令人難以置信的一如烈火烹油、鮮花著錦似的暢旺的牌運。

    我橫掃了桌上幾乎所有人的籌碼,只推送給一個頑固地堅持不給我小費的人,同時也開罪了幾乎桌上所有的人,以至于大家都對我橫眉冷對,有的眼珠子幾乎都要彈出來了。

    這是一個怎樣黑色的夜晚啊,我對自己真是絕望透頂,差不多就要崩潰了!——老天爺為什么要安排這樣一出荒唐的牌局,讓我來承受這似乎比在地獄里接受酷刑還要痛苦的折磨和煎熬呢?我的眼睛不時地恨恨地盯著自己的手——這個不爭氣的東西總是做些親者痛仇者快的事,像個內(nèi)奸和叛徒!尤其看到米勒就在身邊,我卻無法讓他贏得一副牌,還眼睜睜地看著他眼前的籌碼也被我大掃除一樣掃得所剩無幾,真恨不得將這雙不聽我心念支配的手剁了。

    然而,我卻注意到坐在身邊的米勒臉上依舊掛著笑,他好像真不是來賭錢的,而是來賭桌上看西洋鏡的。但那笑容后來卻也越來越淡,像是快被太陽曬干的秋露。

    忽然,他直起腰,手腕擱在牌桌的扶框上,右手輕輕捏著左手那根殘缺的手指,兩眼則專注地凝視著那猶太青年,像是要洞穿他的五臟六腑。

    “嗨,小伙子,你要給小費的,他們靠這謀生和養(yǎng)家呢。”他語氣平和但卻是很堅定地說。

    但那猶太青年聽后卻裝糊涂,根本不予理睬,顧自低著頭繼續(xù)壘砌“財富”的墻。

    米勒于是又笑瞇瞇地提醒他:“小伙子,你就是不給小費,也不能永遠保住你那些籌碼的。它們都是水,會一直流來流去的。”

    那青年這才抬頭看了他一眼,但還是很頑固地搖搖頭,“No, it will bring me bad luck(不,給小費會給我?guī)砻惯\的).”

    這回輪到米勒搖頭了,“唉,真是看不穿,放不下啊?!闭f著,他忽然扭過頭突如其來地問我:“發(fā)牌員,你的書呢?”

    他這話說得很輕,估計別人都沒聽清,但在我卻是如雷貫耳!我就忍不住下意識地伸手去摸了摸褲子口袋,發(fā)覺那書鼓鼓囊囊的還在。

    可在剛剛過去的那二十幾分鐘的時間里,我早已將它忘得一干二凈。

    我忽然想到,發(fā)牌這工作相對而言,收入還是比較可觀的,養(yǎng)家糊口完全沒有問題。而且,作為一個高級發(fā)牌員,我也已經(jīng)攢下不少錢,銀行的存款數(shù)額更一直在快速增長??晌腋蓡徇€要讓一個不給小費的客人弄得我心煩意亂,甚至狂躁不已,就像是掉在油鍋里備受煎熬呢?

    我就朝他點點頭,“在呢?!比缓?,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仔細收拾起自己亂糟糟的情緒,靜下心來預備發(fā)完我在這張桌子上最后“收官”的一副牌。

    然而,牌將要發(fā)出手,米勒卻忽然道:“Deal me out (不要給我發(fā))!”接著滿面春風地對我笑一笑,將面前剩余的二三十塊錢籌碼,統(tǒng)統(tǒng)推到我的籌碼盆里,同時站起身,舉起雙臂伸個懶腰,“今天累了,不玩了?!闭f完,便起身離桌走了。

    我有些瞠目結舌地望了望他推在我籌碼盆里的籌碼,又望望他的背影,一時竟不知說什么好,手中握著的牌也差點忘了發(fā)……

    那個晚上后來成為我人生道路上的一個很重要的節(jié)點。

    我發(fā)現(xiàn)我當時的精神狀態(tài)已經(jīng)越來越遠離我當初選擇去賭場發(fā)牌的初衷。

    我是在一家金融公司上班休息時,因為羨慕一位同事很專業(yè)和嫻熟的發(fā)牌技巧而與賭場結緣的。

    當時,他隨意從桌上拿起一副我們中午休息時玩的牌發(fā)起來,每張牌都像是箭一樣彈射出去的,又像天女散花,卻一點也不凌亂,并妥帖地落在一處,堆成一堆。我看得呆了,打聽下來才知道他曾在賭場做過發(fā)牌員,因好賭,掙的錢總不夠輸,最后才放棄了那份工作。我聽后,不由想起中國人的一句古話,叫作“賭桌上選女婿”,于是就動了去賭場發(fā)牌的念頭——尤其聽說發(fā)牌員的小費很不錯,抵得上七八萬的年薪,好的甚至在十萬以上。而我那時做期貨、金融和股票都輸了不少錢,正尋思著能找一個可以“短平快”地賺錢養(yǎng)家的活兒。兼之想到賭桌上可以閱人、閱牌、閱籌碼,看人們在與金錢的搏擊中浮沉,一會兒喜,一會兒悲,一會兒上天,一會兒入地,一會兒財源滾滾,一會兒千金散盡,很有趣,可以觀察人生百態(tài)……

    可我萬萬沒想到,一旦置身其中,并且全身心投入,我的心也漸漸為賭桌上流淌著的金錢和財富所迷惑。小費,小費,更多的小費……這些都成了每天牽引著我前行的一些再具體不過的念頭。我已經(jīng)很長時間不寫日記了,但每天小費的收入我卻一天不落地記下來,并每月做一個統(tǒng)計……

    這大概也很像我在報社做記者、編輯,或在大學做教授的一些同學一樣,寫文章歸寫文章,做學問歸做學問,怎么掙更多的錢也同樣成了大家生活中的頭等大事。他們中的大多數(shù)人在正經(jīng)的工作之外都還有著“灰色收入”。或者幫廣告公司操盤,或者幫畫家、作家、歌唱家、舞蹈家、體育明星等寫吹捧文章……為了保住鐵飯碗,為了升遷和多掙錢,他們也都八仙過海各顯神通,經(jīng)常臉不紅、心不跳地說一些違心的話,做一些違心的事……而我當初出國的本意,是希望可以換一個視角看時代、看社會、看自己,并能自由而嚴肅地思想并寫作……然而,我現(xiàn)在卻領悟到:自由的本質(zhì)在于人心的自在和超脫。人心不自在、不超脫,一切外在的自由都不過是自欺欺人罷了,充其量只是自由地從一個牢籠走進另一個牢籠……看看現(xiàn)在的我吧,還有能力繼續(xù)思考和寫作嗎?

    因此,在新世紀的曙光照射進賭場新落成的燈火輝煌的賓館大樓時,我終于抓住一個機會,揮一揮手,和賭場告別……

    那以后,我成了一個名副其實的自由撰稿人,經(jīng)常往返于中美兩地,一邊寫作,一邊講學,同時也兼做慈善事業(yè),不僅遠離了賭場,甚至也遠離了有關賭場的所有記憶,直到與米勒在跳蚤市場偶遇。

    打那以后,我再次見到米勒,差不多又是五年多過去了。

    這時,整個世界像是患上了漸凍癥,幾乎所有的國家、所有的人類成員都被看似小小的新冠肺炎病毒控制住了、限制住了,再不能隨心所欲地出游和探親訪友,甚至也不能如先前那般暢快地呼吸,人人的臉上都蒙上了一只醫(yī)用口罩。

    米勒也不能例外,一只長方形的嫩藍色的口罩遮住了他圓圓的臉,同時也掩住了他那笑口常開的月牙般的嘴巴。

    那天,他正從一輛深藍色的道奇面包車上往下搬一袋種花草用的泥土,見到我,忙從梯子上下來,將塑料袋放在地上,對我伸了一下拳頭,算是打招呼。

    幾年不見,我發(fā)覺他衰老多了,不僅頭上的發(fā)根幾近全白,眼角和額頭的皺紋也明顯多了起來。唯有他那雙眼睛依舊明亮,即便戴著口罩,你依然能夠感受到他內(nèi)心的微笑,眼神里的和善和充滿睿智。

    “生意好嗎?”我問他。

    “啊啊,也就那樣。不過,我喜歡鼓搗花草樹木,和你當初喜歡發(fā)牌一樣?!彼χf,忽然咳了一聲,差點咳掉掛在耳朵上的口罩,于是忙伸手去扶,不想手上沾著的泥土卻將口罩弄臟了。他索性就將那口罩摘下來,擦擦手后扔進一旁的垃圾桶,然后重新從褲袋里掏出一只戴上。

    我留意看了看他,發(fā)覺他似乎比以前黑多了——臉是黑的,胳膊是黑的,套在黑色塑料拖鞋里的一雙腳也是黑的,粗看上去幾乎與黑人兄弟無異了。嘴里靠上方的門牙也已經(jīng)掉了兩顆,而且也不如從前白,黃黃的,像是喝茶喝多了生出許多茶垢。

    “你多大了?”一旁的妻子忽然問。少年夫妻老來伴,自從新冠肺炎大流行后,我們無論到哪里幾乎都是同進同出,如影隨形。

    “七十三?!泵桌照f。

    “啊,我們中國人說,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喊自己去,你可要當心呢!”妻子不假思索,隨口就來上這么一句。

    我忍不住瞪她一眼,責備道:“有你這么說話的嗎?真是烏鴉嘴!”

    她卻對我回瞪起眼:“我說錯什么了?沒錯啊?!?/p>

    米勒見狀,從我們的語氣和態(tài)度大概也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便笑笑道:“閻王是我兄弟,我可以和他打招呼的。就是真去也是他太想我了,你們不用擔心?!彼χf,還合掌對妻子作了一個揖。

    妻子于是也就笑了,認真而且誠懇地說:“你一看就是個嘻嘻哈哈的笑佛。我可最喜歡彌勒佛了。我老公給我買的吊墜啊,玉的、金的都有,都是彌勒佛。我們家櫥柜里還有一個很白很白的玉石雕的彌勒佛呢。閻王的法力哪有彌勒佛大?他還指望著你收他呢!”

    一句話說得米勒哈哈大笑。

    “可我有些不明白,你為什么看上去一直這么開心?”妻子又像小孩子似的問。

    “這——”米勒似乎愣了一下,低下頭摸了摸有些隆起的西瓜般的肚皮,笑道:“可能是我肚子里存不住不開心的事吧。”

    我忽然就起了一個有些促狹的念頭,并馬上付諸實施,因問道:“那么,你現(xiàn)在還有煩惱嗎?”

    問完,我心里頗有些得意,因為這是一個陷阱,你若回答說有,便還是個凡夫俗子;如果說沒有,那就更不對了,因為禪宗六祖惠能在《壇經(jīng)》里曾講過“煩惱即菩提”。沒有煩惱,人怎么會覺悟呢?

    可米勒想也沒想就馬上答道:“有。但來了就去。”

    “啊,你說得真好,太妙了!” 我忍不住拍手稱奇。

    “你是哪里人呀?”我正由衷地贊嘆間,忽聽妻子又問。

    這話我曾經(jīng)問過幾次的,但米勒從來都沒有正面回答過我,好像這對他是個不方便回答或者難以啟齒的話題。

    但這次他似乎卻不過妻子的情面,竟認真地答道:“是哪里人我一下子也說不清楚。我在泰國、法國、希臘、意大利和西班牙都待過,能說七國語言。不過,我的出生地卻是柬埔寨?!彼f,又補充一句,“當然,三代以上應該也有中國血統(tǒng)?!?/p>

    說到這兒,忽然有顧客來詢問擺放在一旁塑料活動桌上的碟片的價錢,米勒就忙走過去打點了。

    “現(xiàn)在人人都上網(wǎng)看電影了,誰還會買這些碟片?”妻子很疑惑,問米勒??伤τ谡泻艨腿?,可能沒聽到,就沒有作答。我于是拉了一下妻子的手,“人家忙著做生意呢,別耽誤他。我們先看看這些花木盆景吧?!庇谑?,我們便在那些盆盆罐罐間來回走了走,后來看上了一盆漂亮的鐵海棠。妻子忙要問價錢,可見米勒又在和一位似乎很相熟的顧客說著話,只得作罷。

    我見狀,就又拉妻子圍著米勒那輛深藍色的道奇面包車轉了一圈,并拍了幾張照片。

    車子已經(jīng)很舊,肯定還是上個世紀出廠的,車牌首位的數(shù)字還是2打頭。車頂肯定改裝過,四周用鋼管焊接起來,中間放置著各式各樣的花盆,其中一盆仙人掌和兩盆蔥蓮正迎風招展著。車后門開著,車廂里堆著許多也許是用來搭架子用的鐵管,還有一些大小不一、高低不等、形狀各異的花盆,以及黑色的可用來拌土的扁扁的塑料盒子。駕駛室和副駕駛室的門也半開著,看上去斑駁陸離的方向盤下方,油門和剎車的旁邊,放著一個大大的汽車電瓶,看樣子還是新的,但不知道是干什么用的。車后座上則凌亂不堪,堆滿了衣物和毯子之類的雜物,只留出可供一個人坐的空隙。

    “怎么?你們在參觀我的家呀?”米勒忽然扭過頭,對已走近他身邊的我倆笑道。

    買碟片的男子剛剛離去,他左手捏著幾張一美元的鈔票,正要放到褲口袋里去。我透過那鈔票的一角,瞥見他那根殘缺的小手指忽然變得黑乎乎的,像燒焦了似的,也像是沾滿了黑色的泥土。

    “這是你的家?你就一個人?”妻子忍不住又好奇地問。

    “哈哈。我哪有家,早出離了。”

    “你跟你老婆離了?那——孩子呢,孩子歸誰?”

    “哈哈——”米勒就更大聲地笑了,笑過后,很認真地對妻子說:“你把我都搞糊涂了,弄不清自己到底有家還是沒家?!?/p>

    我這時忽然記起在國內(nèi)時,曾參訪過一個晚上睡覺“不倒單”的老和尚,他住在四層樓頂層加蓋出的一個大約六七平方米的房間里,幾十年來一直長坐不臥。于是,我忍不住指指他車后座的空隙處,問:“你就睡這兒?”

    米勒點點頭。

    妻子于是更大為訝異,同情心也立刻被激發(fā)起來——“睡這兒?這么巴掌大的地方,身子都放不平!”

    “非要放平身子才能睡覺嗎?”米勒又笑了。

    妻子就有些糊涂了。但她的思路突然跳到另一方向上,“你不是七十三了嗎,早到了退休的年齡,為什么不申請退休金或養(yǎng)老金?如果收入低,還可以申請加州白卡,免費看病,一分錢也不用付呢!”

    米勒聽了這話,忽然少有地收斂了笑容,很認真地說:“能用自己的雙手掙錢養(yǎng)活自己,不是一件更幸福的事情嗎?”

    我聽后,心里不由一動,感到身上有什么地方又被他無意間觸碰到了。

    當年浪得文名后,我曾有過世人眼中的大好前程,甚至還是廳級高官,管分配的老師苦口婆心地規(guī)勸過我三次,可我左思右想,還是婉言謝絕了。

    我最好的朋友和同學,當年曾是國內(nèi)頂級文學雜志的編輯部主任,現(xiàn)在每天幫人裝修房子、修理電器,卻也甘之如飴。還有印象很深的寒山與拾得兩位大師,都是佛教史上著名的詩僧。兩人一個居住在石窟中,一個在天臺山國清寺負責洗碗碟。我曾見過一些拾得的畫像,個子矮矮的,甚至還有些駝背,總是嘻嘻哈哈,一副玩世不恭的樣子。相傳寒山有一次曾問拾得:“如果世間有人無端地誹謗我、欺負我、侮辱我、恥笑我、輕視我、鄙賤我、厭惡我、欺騙我,我要怎么做才好呢?” 拾得一聽,仰頭笑道:“你不妨忍著他、謙讓他、任由他、避開他、耐煩他、尊敬他、不要理會他,再過幾年,你且看他?!?故我再仔細看米勒,用心回味他剛才說的那些話,竟覺得他身上也很有些拾得的影子。

    這世界上有些人人想要的東西,其實并不適合你。

    這世界上真正的幸福,其實也并不受外在因素的支配,而是能遂自己的所愿率性自在地活著。

    我的目光后來也忍不住長時間注視著那株鐵海棠,并將它買下?;氐郊液蟊銓⑺N在地里最醒目的位置,并經(jīng)常對它流連忘返。

    鐵海棠玫瑰紅色的花朵那樣嬌艷,身上的骨刺卻無比堅硬——仿佛是造物特意打造成的柔中帶剛、剛中有柔的模樣。

    疫情比較緊張,感染者人數(shù)狂飆的一段時間里,我們很少外出,只有去超市買菜和必要的生活用品時,才會一起出門。而我們?nèi)サ米疃嗟漠敂?shù)被稱為“大包裝間”的Costco 超市了。

    那日,我和妻子正從熟食柜子里取出新出爐的烤雞放到推車里,忽聽到身后有人叫道:“Hi, Lily!”

    我們不約而同地扭頭看去,原來是當年幫我們買房子的房產(chǎn)經(jīng)紀人圖圖(Toto)。她來自柬埔寨,就住在我們身后的山頭上,疫情前我們還見過。她是個爽朗的且能說會道的女性,還會說中國話,雖然有時說得磕磕碰碰,還夾帶著南方口音,但她和妻子交談時仍然喜歡說中文。

    因為防疫要求,人們除了必須戴口罩外,還必須相隔六英尺,圖圖也許怕我們聽不清她說話,所以嗓門有些高——“嗨”,知道嗎?你們的房子已經(jīng)漲了二十多萬了!怎么樣?要不要我再幫你們賣出去?”

    我就笑了,和妻子交換了一下眼神,道:“我們好不容易才收拾好,不賣了。再說,賣了我們住哪里啊?”

    “這怕什么?我再幫你們買就是了!二十多萬,可不是個小數(shù)目呢!”

    “算了,我們不想再折騰了,打算就在這房子里養(yǎng)老送終了。再說,賣的房子漲了,買的房子也不會便宜的?!逼拮舆@時插進來說。

    “說得倒也是。不過,你們親朋好友中如果有人想買或者賣房子,都告訴我一聲,我拿最低的點,也會給你們回扣的。”她說,見我點點頭,就又轉身對妻子問:“怎么樣?你那后院收拾好了嗎?嗨,你們那房子啊,風景本來就好,現(xiàn)在被你們這樣有品位的夫妻一收拾,一定更漂亮了?!?/p>

    這話很中聽,妻子于是急忙從身上取出手機,從圖庫中調(diào)出幾天前才拍下的后院的一些照片展示給圖圖看。

    “啊,真棒! 瞧這噴泉,還有涼亭!這片竹子也很漂亮,像個屏風,把下面那戶人家的房子的平頂擋掉了。”她說,手指在屏幕上不住地一張張點著,“啊啊,這個棧橋設計得也很有特色!還有這個噴泉……”她不住口地贊美著,忽然一下子卡了殼,瞪大雙眼,頭一低,同時將手機朝眼前猛一拉,差不多都要貼在眼睛上了……然后,她一臉詫異地抬起頭,手指著一張米勒的照片問我們:“這個人你們認識?哪兒見到的?”

    妻子探頭一看,見她手指的正是我們最近一次見米勒時拍下的他的正面照——其時,他正坐在一張方凳上,鼻子以下的部分罩在湖藍色的口罩里,粗黑的雙手掌心朝下分擱在雙膝上,微弓著腰,上身穿一件有LEVI'S標記的黑色圓口T恤衫,下身著一條嫩藍色的牛仔褲,面如滿月,睛若晨星,雖半個臉被遮住了,但透過他低垂下來的淡淡的雙眉和瞇縫起來的雙眼,你還是能感覺出他正開懷大笑著。

    “怎么,你認識他?”妻子有些疑惑地問。

    “哦——這個?看起來很眼熟。不過——”她忽然一反常態(tài),欲說又止。

    我見狀,便將我怎么認識米勒的經(jīng)過簡要地告訴了她。

    但她好像沒有認真地聽我說話,只是兩眼反復盯著米勒的照片極仔細地看了又看,嘴唇長時間張開著,似乎都忘記要合上。

    “你剛才說什么?你們最近在哪里見過?”她深長地呼了一口氣,將手機還給妻子。

    “一個跳蚤市場,二十多英里路,5號高速公路一直向南開,大約三十幾分鐘?!蔽矣谑钦f。

    “可以把這張照片轉發(fā)給我嗎?”她又說,手指了指手機的屏幕。

    “好呀——可你要他的照片干什么用?”妻子滿懷疑慮地問,同時留了個心眼道,“不過,你來美國也好多年了,可能比我們還清楚——美國可是法制社會,如果沒有得到米勒的允許,我們就將他的照片給了你,若你又派了商業(yè)方面的用途,那可就侵犯他的肖像權了。”

    “No,no, 不是這樣,這——三言兩語一下子—— I can't 說清……”圖圖忽然一反伶牙俐齒的常態(tài),中文夾著英文磕磕巴巴地說。

    我一旁看了,忍不住問:“你是不是認識米勒?他好像也是你們柬埔寨人呢?!?/p>

    “唔,這——”她一時不知說什么才好,抿著嘴唇想了一會兒才道,“我嘛——應該,好像,好多年過去了,也可能會認錯人?!?/p>

    “嗨,那倒不要緊,如果你覺得面熟,我們可以約個時間一起去一趟跳蚤市場,不就搞清楚了嗎?”我于是說。

    “好,可以?!彼f,忽聽到挎著的小拎包中的手機鈴響了,忙掏出來接聽。接完電話,她仿佛有些恍然,定了定神,才對我們說:“對不起,一個客戶打來電話,現(xiàn)在就要去看房,我先告辭了?!?/p>

    然而,她急急地推起購物車向收銀臺方向走了沒幾步卻又停下,回過頭問:“明天你們方便嗎?”

    “方便。當然?!逼拮诱f。

    她就道:“我想來看看你們漂亮的房子和院子?!斎?,也想再聽你們說說米勒的事?!銈儸F(xiàn)在就這樣叫他,對吧?”

    “是的?!逼拮用屩c點頭。

    未料我們從Costco回到家,幾乎前腳剛跨進門,圖圖后腳就跟進來了。

    還不及打招呼,她便氣喘吁吁地提出要再看一看我們手機里米勒的照片。妻子于是忙打開手機,翻到有米勒照片的那一頁遞給她。

    “是他,肯定是他,就憑他左手這根殘疾的小手指就錯不了。不過,也老了,老了……”她說,從手機上抬起頭,紅著眼睛看看我們,又道,“我真沒想到你們會認識米勒……這真太不可思議了!太令人難以置信了!你們肯定不會想到,我就是米勒的妹妹,盡管我們沒有血緣關系……”

    “妹妹?”我忽然想起以前賭場里那個臺灣女同事“小鄧麗君”,忍不住就盯著圖圖多看了幾眼,發(fā)覺她雖已是六十開外的人了,眉眼和微微鼓起的腮幫間多少還可以看出一點當年鄧麗君的影子,但經(jīng)不住歲月的摧殘和折磨,眼袋已經(jīng)下垂,眼角布滿皺紋,腮幫也有些松弛,遠沒有那種豐滿和圓潤的感覺了……

    “嗯。不會錯的。我在心里差不多每年都會為他畫一張像,為的是有朝一日即便是在大街上偶然碰到,也不會當面錯過。他就是我想象的那個樣子。我算了一下,從1977年初起,我們失散了差不多有四十四年了。在Costco 猛一看到他的照片,我就大吃一驚。后來帶客戶去看房的一路上,我也一直心神不定,集中不了注意力。那個要買房的客人問我這樣那樣的問題,我一句都聽不進去,很快就把他打發(fā)走了……唉,想起來也是命數(shù),我這輩子好像什么都離不開你們中國人,受苦離不開,戀愛離不開,賣房子離不開,尋人也離不開……我本不是個迷信的人,但苦受多了,奇奇怪怪的人遇多了,也就不能不迷信了。就說眼前吧——嗯,我真的特別激動!謝謝你們!謝謝!你是個作家,我真想你有一天能把我哥寫出來……當然,我更想你們今晚就能帶我去看看我哥……”

    “可是,我們沒有他的電話呀,要見也得等到周末呢?!蔽艺f。

    “不要緊,不要緊,我就是這樣說說——反正,唉,我只怕夜長夢多,他忽然又消失了,不見了?!?/p>

    “這不會的。他說過他每個周末雷打不動都會在那里的?!蔽矣终f。

    “那就好,那就好。這我心里就踏實了。周六不就大后天嗎?我能等的,可以等的。我找他找了都快半個世紀了,這點時間我能等的?!?/p>

    “那——房間里有些悶,我看你們還是到陽臺上坐坐吧,我這就給你們沖咖啡去?!逼拮右娢覀冞€站在進門處,于是說。

    我就引領著圖圖穿過門廊和餐廳,然后打開朝東的落地玻璃門,來到陽臺上。

    太陽還沒有落山,遠處起伏不平的山脊、近處錯落有致的房屋全部被夕陽涂上一層金色的余暉。在這冬春相交之際,這是一抹可以給人以種種遐想和迷思的暖色。

    我們的房子是圖圖作為經(jīng)紀人幫我們購來的,她對這些景色大約很熟悉,所以也不以為意。但當她手按著陽臺上白色的鐵欄桿,目光掃視到下面的庭院,看到我們院子里綠茵茵的草地,竹林,噴泉,木制的中國古典涼亭,曲曲彎彎的棧橋時,還是忍不住連聲贊嘆:“啊, 你們收拾得真漂亮,真的,太漂亮了!”

    說著話,妻子已經(jīng)端著兩杯咖啡走出來放在茶幾上,我們便在可以旋轉的一對柳條編織的搖椅上面對面坐下,妻子則另端了一杯咖啡,另拖了一把木椅,與我們成等腰三角形加入進來。

    “說說你哥哥吧。我特別想聽呢?!笨雌拮右沧潞螅艺f。

    圖圖低下頭去呷了一口咖啡,然后將杯子捧在手中,眼睛看看我,忽然有些猶疑,似乎一下子不知道該從哪里開始。

    “啊,嗯……我其實一直想找個人說說我哥的?!彼K于開了個頭,然后接著道,“怎么說呢,這世界上找一個理解你的、愛你的人難,找一個能夠傾訴的人也很難。也要看緣分呢……我最近常去西來寺,那里的師父差不多都是女尼,聽說每個人都很有故事的。她們對我說得最多的也就是‘諸法因緣生,諸法因緣滅。這話我哥從前也對我說過,可我那時根本聽不懂?,F(xiàn)在才明白,人生有善緣,有惡緣,也有孽緣……我坦白地告訴你們,我哥,唉——他的名字其實一直還在柬埔寨全球通緝的名單上……唉,也是我……如果沒有我,也許……”她說,忽然一下子停頓下來,胸脯急劇地起伏著,兩行熱淚滾滾而下,接著竟捂著臉嗚咽起來:“……你們不知道,唔唔,我現(xiàn)在真想馬上見到他……他是我哥,也是我的救命恩人……可,可我——嗚嗚嗚……”

    妻子見狀,眼圈也早紅了,趕緊返身進屋,拿了一個紙巾盒出來,抽出幾張遞到她手中,“哦,圖圖,別,別這樣,要是你心里太難受就不講了,好嗎?”

    圖圖身體急劇地聳動著,點點頭又搖搖頭,好不容易才讓情緒一點點平復下來。然后,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淚光閃爍地告訴了我們?nèi)缦碌墓适隆?/p>

    米勒其實本名叫喬森,生在金邊郊外的一個鄉(xiāng)下,父親是個鄉(xiāng)村教師,在學校里教英語,家境還算殷實。

    柬埔寨是一個佛國,就像相鄰的泰國和緬甸一樣,寺廟和僧侶特別多。在他三四歲的時候,有一天,他和村里一幫小男孩捉迷藏玩時,不小心掉進了村頭的一個池塘,被一個四處托缽化緣的游方老和尚看到,及時救了上來。那老和尚很怪,后來一定要收他做徒弟。他父母開始時不肯,架不住老和尚三番五次登門軟磨硬纏,聽說這孩子只有跟著他,才能免除殺身之禍,才終于首肯。

    老和尚不住廟,平時總是著一身灰色的袈裟,穿一雙布鞋或者草鞋加綁腿,隨處而宿,隨緣而居,大樹下,草堆上,橋洞里,石灘上,哪里方便他就在哪里行腳和歇腳。他在那一帶很有名,是專修一種叫做“無漏法門”的。聽說這個法門很難修,在柬埔寨幾乎已經(jīng)失傳。所以,熟悉他的人都稱他是“無漏和尚”或“無漏大師”。他對相術、醫(yī)術和草藥也很精通,常在行腳的時候幫人看病或看相,每每都能藥到病除,言多應驗,以至于許多不了解他的村民還以為他是一個走街串巷的郎中或算命先生。

    佛門有一個流傳已久的說法,便是徒弟找?guī)煾鸽y,師父找徒弟更難。年過半百后,無漏大師也開始將尋找接班人作為頭等大事來抓。找到米勒——人們后來都稱他“小無漏”或“無漏小和尚”后,他那顆一直懸著的心才終于放下了。

    此后,老和尚決定不再四處游方了,而是安居下來悉心帶徒。正好有一個道友圓寂,空出了叢林里的一所庭院式的小廟,他便帶著小無漏在那里住下來,每天除了種種莊稼、打理打理菜園外,便是教他認字、打坐和修煉佛家“無漏法門”,有時也為他講解佛經(jīng),尤其《心經(jīng)》《金剛經(jīng)》《楞嚴經(jīng)》,并告訴他:練功固然重要,念經(jīng)更不可或缺,只有悟透了佛經(jīng)的要旨,才能真正理解“無漏法門”的內(nèi)涵和要義。而“無漏法門”也可以說是學佛修道的最高境界,通常需要累世的修行才能達到。

    “那我已經(jīng)修過很多世了嗎?”小無漏有一次問。

    老和尚點點頭,然后告訴他,“燃燈佛住世時,你就開始修煉了。不過,一直有因緣打岔和干擾,以致你至今一事無成。不過,你當成就在今世?!?/p>

    “可是,師父,怎樣才算修到無漏之身呢?”小無漏那時才不到十歲,忍不住問。

    “這個嘛,現(xiàn)在說給你聽你也不一定懂。就是你修成后,會于世間法和出世間法都圓融無礙,滴水不漏。當然,對你來說,還有一個很重要的標志,就是一滴精液也不能流出來,哪怕夢里流了也不行?!?/p>

    小無漏那時還不懂什么是精液,就問:“師父,精液是什么東西?”

    “你現(xiàn)在還小,長大后自然會知道的?!?/p>

    “但精液會從哪兒漏出來呢?”小無漏有打破沙鍋問到底的習慣,便又問,同時還在自己身上上上下下不住地捏摸著,希望能找出那個漏洞。

    師父便忍不住笑了,道:“因緣尚不成熟。因緣成熟了,你自然會知道的。”

    小無漏這才將此念放下了。

    也是因緣際遇,十一歲那年他和師父外出,路上偶遇一個衣衫襤褸、面色蠟黃,已經(jīng)餓得皮包骨頭的小女孩。小女孩也就四五歲的樣子,問下來原來是她在林子里挖蘑菇的時候,遠遠看到有兩個強盜闖進她家,就沒敢回去,躲在一個樹叢后面,后來看到兩個強盜背著兩個大包裹慌慌張張地走了,才趕緊跑回家。結果發(fā)現(xiàn)父母都被強盜用刀捅死了。她抱著一動不動的父母哭了好久,后來就睡著了。醒來后怕強盜還會再來,不敢再待在家里,就跑了出來……

    再了解下來,發(fā)覺小女孩附近也沒有親戚可以投靠,小無漏便向師父提出來收留她。老和尚開始時有些猶豫,怕因為有女子氣場的干擾,日后會壞了他的修行。但轉念又一想,出家人慈悲為懷,怎可見死不救?況且這也是小無漏命中的因緣,干預不得的,就答應了。

    就這樣,一晃好多年過去,小無漏與那小女孩之間相處得很融洽,就像親兄妹一樣。他隨師父打坐念經(jīng)時,她在菜園里捉蝴蝶,拔草玩;師父做飯他燒火時,她就在一旁七手八腳地幫著添柴火。吃完飯后,她還會站到矮腳凳上幫他一起刷鍋洗碗。日子雖然過得很清貧卻很快活,尤其小無漏的臉上總是洋溢著抑制不住的笑意。

    但大概因為父母雙親倒在血泊中的慘象給小女孩印象太深,她從來都不愛笑,或者說是笑不出來,但她盯著一只螞蟻、一只小鳥,甚至一株野草或一朵野花,卻會靜靜地看上半天。有一次,她望著草地上蹦蹦跳跳的鳥兒忽然問無漏:“哥,鳥兒會死嗎?”不等他回答,又仰起頭望著天空自言自語地道,“我要是鳥兒就好了,可以飛到天上去找爸爸媽媽?!?/p>

    小無漏聽了,鼻子一酸,差點落淚,就抬起手一遍遍撫摸著她的頭,安慰她:“不要緊,你還有哥哥我呢,哥哥會永遠保護你的?!?/p>

    “可我也想要一個家,哥哥,你將來會娶我嗎?”她忽然抬起頭來,很認真地問他。

    “這……”小無漏臉一紅,一時不知道該怎樣回答才好,但怕她失望,還是猶豫著點點頭,“好的,好的。哥哥答應你?!?/p>

    老和尚恰好從他們身邊走過,聽到這些,忍不住嘆了一口氣,搖著頭喃喃道:“唉,佛力總是大不過業(yè)力啊?!?/p>

    后來,臨終之前,他將已經(jīng)十七歲的小無漏一人叫到床前,對他道:“你還是讓她走吧?!?/p>

    “師父,為什么?為什么要這樣?”他吃驚地問。

    師父望望他,好一會兒才說:“我注意到你床上的被單,你已經(jīng)有漏了?!?/p>

    他于是大驚失色,趕緊跑到自己的床上去看。果然,被單的中央不知何時已然留下來銅錢大小一塊褐色的瘢痕。這才想起頭天晚上做夢時自己一直騎著馬在叢林里焦急地尋找妹妹呢,那馬一顛一顛地奔跑著,顛得他很舒服也很難過,忽然就覺得身上有什么東西流了出來。醒來后,他用手摸過去,粘粘糊糊的一攤,還聞到一股奇怪的味道,以為是尿床了。原來……

    “怎么辦?這可怎么辦?師父!”

    “我也不知道怎么辦。不瞞你說,師父我——其實也是漏過的。不過,都是在夢里漏的罷了。唉,這么多年下來,我也有些明白了,無漏非無漏,是名無漏,不能太執(zhí)著的?!闭f完,師父便口念一聲“阿彌陀佛”,閉起雙目,不再說話。

    一會兒后,小無漏端了一碗涼開水去喂師父喝時,發(fā)現(xiàn)師父已經(jīng)往生了。

    小無漏從此便與妹妹在小廟里相依為命。

    日子一年年過得很快,有一天,他忽然發(fā)覺妹妹越長越漂亮,甚至可以說是如花似玉了。而她對他言談舉止間也漸漸發(fā)生了一些變化。他念經(jīng)或打坐時,她常常會靜靜地瞪著大大的眼睛有些羞澀地長時間望著他……

    有一晚,好像是秋天里一個花好月圓的日子,月亮從婆娑的樹影中一點點升起來,然后高高地掛在天上,白色的云彩也像輕紗一樣,纏掛在月亮皎潔的面龐上。鳥兒好像都已經(jīng)返巢了,四下里安靜得很,只有秋蟲經(jīng)久不息地“唧唧唧唧”地鳴叫著。

    他們用過晚飯后,見月色這么美,就雙雙坐到院子里一塊青色的石凳上仰起脖子看月亮。

    但后來,他忽然發(fā)覺她不是在看月亮,而是在看他。

    “你看我干什么呀?又不是不認識!”他說,抬起手用食指輕輕地戳了一下她的額頭。

    她就有些生氣地嘟起嘴巴,好一會兒不肯理睬他。

    “你是不是有心事?都在想些什么呀?”他問。那時,他已經(jīng)二十二歲,她也過了十六歲生日。

    她乜了他一眼,不吱聲。

    “你說呀,我是你哥,你在這世界上唯一的親人,你不對我說,還能對誰說呢?”他有些著急地催問。

    她就是不說話。

    后來,在他再三的詢問下,她才鼓起勇氣抬起頭含情脈脈地看看他,然后又低下頭去,像蚊子一樣輕聲但卻很清晰地說:“哥,我想知道——你打算什么時候……娶我……”

    “什么?”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什么時候說過要娶你?”

    “你說過的。是我在菜園里抓蝴蝶的時候說的。你不能賴!”

    “可——那時候你還很小,就算我說過,也是哄你玩的。你難道不知道,我可是你哥呀!而且……”

    “又不是親哥哥?!彼狡鹱齑健?/p>

    “可你說過,我比親哥還親的呀!”

    “那是兩回事?!?/p>

    “不行。這肯定不行!”

    “你耍賴,你騙人!”她捏起拳頭在他身上捶起來。

    “啊啊——娶你?這怎么可能呢。師父還指望我修成無漏之身呢?!?/p>

    “你已經(jīng)有漏了。從你身上流出來的。那天師父和你說話時,我在門口聽到,他說你床上已經(jīng)有……”她紅著臉說。

    他的臉一下子紅得比她還要厲害,因為這漏雖然是在夢中發(fā)生的,也無人看見,無人知道原由,他心里卻清楚是跟找她有關系的。而現(xiàn)在,妹妹正瞪著那雙充滿信任和期待的眼睛望著他,就像是已經(jīng)窺破了他夢中的秘密一樣,一下子弄得他心里很慌亂,也不知該說什么才好。但后來,他還是努力穩(wěn)住自己,很堅決地對她搖搖頭:“不行,就是不行。師父說我已經(jīng)修過無數(shù)世,再加一把勁就成功了。我決不能前功盡棄。就是真有漏了,我也要及時堵上?!闭f著,他走過大殿那邊去,對著佛像深深地作了個揖,并鞠了一躬。

    但那晚他卻幾乎徹夜未眠。

    第二天起床做過早課后,他本想和妹妹好好談一談,徹底打消她那些不切實際的念頭,但看到她眼圈都哭腫了,又有些不忍,幾次話到嘴邊又縮了回去。最后還是妹妹先開口對他說:“你不用再安慰我,我都明白了。我從小心里就盼著將來能有個家,一個真正屬于你和我的家,可我卻忘了你是個一門心思要出家的人……放心,我再不會逼你的。我只求你讓我永遠守在你身邊,不離不棄,就算做你的護法……”

    他聽了,很感動,很想能像她還小的時候一樣將她抱在懷里親一親,替她擦一擦眼淚。但他還是努力克制住了。

    吃早飯時,他下了很大的決心但又有些躊躇不安地對她道:“妹妹,我昨晚夢到師父了。師父在夢中對我說了好幾遍:‘徒兒啊,修行如行船,不進則退,你可不能半途而廢??!所以,醒來后我就一直在想著要做一件事,來感恩師父和堅定我的道心?!?/p>

    “你想做什么?”她不明就里地問。

    “燃指供佛?!彼f。

    “燃指——供佛?”她聞所未聞,瞪大眼睛望著他。

    “師父以前就對我說過的,《楞嚴經(jīng)》里佛也講到過:‘若我滅后,其有比丘,發(fā)心決定,修三摩地,能于如來形象之前,身燃一燈,燒一指節(jié),及于身上,爇一香炷。我說是人,無始宿債,一時酬畢,長揖世間,永脫諸漏。你想想,永脫諸漏什么意思?不就是無漏的境界嗎?”他說,眼睛里閃爍著一種很奇異的光芒。

    “你是說要燒自己的手指頭去供佛?”她這回是聽清楚了,眼睛也瞪得更大。

    “是的?!?/p>

    “怎么燒,手指頭又不是樹枝和柴火,怎么點得著?”她半信半疑。

    “師父對我說過的,他從前在吳哥那邊的大廟里掛單時,見過有人燃指供佛。就是用線或紗布將要燒的手指頭捆緊,讓血不流通,過三四天后拆開,看皮肉已經(jīng)發(fā)黑,刀子戳上去也不感到疼時,再重新包上,倒上香油,點上火就可以了。”

    “你說得倒輕巧,那還不得疼死人哪!而且,火燒過后手指頭肯定會廢了,以后還怎么做事?”她還沒見他真做,就是聽著,已經(jīng)心驚肉跳了。要知道,平時即便她被螞蟻咬一下,也會疼得叫起來的,更何況是一直用火燒呢?她簡直不敢置信。

    “不要緊,我可以用左手的小拇指,燒過后也就是會短一截,不影響修行和生活的。”他故作輕松,好像就和喝幾口熱粥一樣容易。

    她心知肚明他決心已定,再也無法反對和試圖動搖他,尤其看到他眼睛里透露出來的那種狂熱的獻身精神,對修成“無漏之身”無比向往的擇善固執(zhí),更讓她明白他絕不僅僅是要燃燒一根小手指頭去供佛,而是將整個世俗的身心都準備放在與有漏告別的大火中去熊熊燃燒了……而她這個做妹妹的充其量能做的也只是當個助理或護士,幫他準備好線頭、紗布、濕毛巾、香油、鹽水、香灰等就行了。

    他選擇了四月初八佛誕節(jié)這天來燃指供佛。

    那天天剛蒙蒙亮,他便起床沐浴。他本來是計劃去他們經(jīng)常所去的離家很近的凈水潭洗浴的,但那段時間因為老是下雨,凈水潭里的水有些渾濁,不夠清凈,就改為從院子中央一口圍著石頭井欄的古井中打水,然后將盛滿水的小木桶舉過頭頂,一遍遍澆灑下來。在他確認身體已經(jīng)潔凈過后,才用一塊新毛巾仔細擦干,然后換上干凈的袈裟,點上香燭,面對著大殿里的彌勒佛像長跪,并一遍遍持誦《大悲咒》《楞嚴咒》和《藥師佛心咒》……直到云開雨霽,太陽升起,陽光普照,大殿里一片光明時,他才開始讓她幫他在左手的小拇指上重新纏上紗布,并在第一指關節(jié)處用棉線一點點捆緊,然后再用小瓷勺從點長明燈的香油碗里舀出半勺香油,一點點仔仔細細地滴灌在已然面目全非的左手小手指上。

    火柴是她為他劃亮的,但頭兩根沒點著,她因為太緊張,手抖動得厲害,以至于火種還沒送到他手指上便熄滅了。

    “別緊張,我都沒當回事呢。你想想,能‘永脫諸漏,你該為我高興才對呀!” 他安慰她說。

    她這才眼睛一閉,狠狠心將第三根燃燒起來的火柴往他朝天矗立著的那根小手指頭上輕輕一戳。那火一碰到香油,便哧的一聲燃燒起來,很快便形成橄欖大小的一團火苗,看上去很像是老和尚經(jīng)常半睜半閉的一只亮晶晶的慧眼。

    火焰剛起時,也許隔著幾層紗布還未曾觸及肌膚,疼得還不厲害,無漏還面帶笑容,但很快他臉上的笑容就一點點褪去了,額頭也開始溢出了大顆大顆的汗珠。跟著,那種火燒火燎的疼痛,從燃燒的手指上一下子擴展到相鄰的手指和手背上。她見狀,趕緊拿過預先準備好的濕毛巾幫他敷在小手指的周邊……

    大約五六分鐘過后,空氣里開始彌漫起皮肉燒焦后嗆人的味道。

    于是她趕緊對他說:“哥,好了吧?我看應該可以了?!?/p>

    可他卻堅決地搖搖頭,“不,我說了的,至少要十五分鐘?!?/p>

    于是,她只能繼續(xù)不斷地按照他的吩咐,往那漸漸萎縮下去的手指上澆注香油。漸漸地,香油和手指上滲出的肉油混合在一起,不住地發(fā)出“絲絲”和“哧啦哧啦”的聲響……

    對于無漏而言,那疼痛肯定是巨大的,可她一時間卻覺得她心里承受的疼痛比他還要巨大。因為他的疼不僅很讓她心疼,而且他的這一舉措更讓她絕望——燃燒的雖然是他的手指,熄滅的卻是她心里殘存的那一點希望與他結合并有個自己的家的燭光……他在向“無漏”的至上境界跨進一大步的同時,卻也在他和她之間砌上一堵又厚又高,并將很難推倒的精神和身體的墻。

    因此,如果說無漏是在疼痛難忍、大汗淋漓的狀態(tài)下最終完成了燃指供佛的壯舉的話,她卻是在眼里流著淚、心里滴著血的狀態(tài)下,雙手顫抖著為他清理完創(chuàng)口。而當她最后拿起他焦黑的手指放進一碗鹽水中消炎時,看到他嘴唇已被咬破,牙齒和牙齒之間也發(fā)出咯咯咯的磕碰聲時,她再也忍不住,失聲痛哭起來……

    這之后,他們間的關系開始有了嫌隙。雖然同住在一個院里,一個東廂房,一個西廂房,卻像是隔著一條湄公河或者洞里薩河,常常幾天都不會說上一句話。尤其她的臉色、她的眼神都變得如冰雪一樣冷漠了。

    這當兒,小廟之外的世界卻起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一直在叢林里躲躲藏藏打游擊戰(zhàn)的人們終于掌了權。

    嘗到了權力的滋味后,他們認為:城市地區(qū)受到了西方的影響,那些受教育程度高的人或富有的人,包括那些戴眼鏡或擁有手表的人,都是不可信賴的階級敵人。于是他們發(fā)出指令,要在全國廢除貨幣和商品,并以美國人要轟炸金邊的借口,將金邊市三百萬市民幾乎全部遷去叢林種田,男的和女的都被分開住在田邊的大寨中,夫妻也只能一周見一次面。

    那境況似乎也是在組織人們集體修“無漏之身”了。

    只有那些看管這些城里人的軍隊是相對自由的。他們可以借巡邏四處游走,甚至還可以拿槍打獵,嘗嘗叢林里各種各樣的野味,比如野豬、野兔、山雞等。

    有一天黃昏時分,這支部隊的一個年輕軍官打獵打到了小廟的附近,在凈水潭邊偶遇一位比野物更吸人眼球的漂亮姑娘。

    所謂的凈水潭,其實是小無漏的師父在世時命名的。那天,他們?nèi)ヒ患胰思易龇鹗鲁人勒?,歸途中為抄近路沿一條彎彎曲曲的山澗小溪走著走著,忽見溪水在一個急拐彎處被幾塊黑黢黢的巨石三面夾擊著阻擋住,形成一汪有一人深、天井大小、清澈見底的潭水,水中不僅可以看到天光云影,還可照見人影和樹影。師父于是說,“好一個清凈的所在!就叫它凈水潭吧。”三塊巨石的另一面,是個大約呈45度傾斜的石坡。爬上坡頂望出去,可見他們的小廟掩映在綠茵茵的叢林之中。

    那年輕軍官站在石坡的頂端,舉目四顧間,猛然發(fā)覺坡底一泓清水中竟有一個年輕的女孩站在水中洗浴。他吃了一嚇,忙轉過身去,并從石坡上快速退下來。可很快又站住,并抬手揉揉眼,以為剛才所見是幻覺。

    他是個來自中國廣西的初中生,年紀也就二十來歲,但在柬埔寨從軍已有六年多了。剛剛意外看到的一幕,忽然讓他回想起從書本中曾經(jīng)讀到過那些天仙下凡的故事。

    “難道也讓我碰上了?”他想,就又返身重新匍匐著爬上坡頂,屏住呼吸,抬眼朝下方細細看個究竟——

    這時,姑娘已經(jīng)從水中走出來,背對著他站在潭邊的石灘上,拿一塊毛巾擦拭著濕漉漉的頭發(fā)和水淋淋的身體。然后,她從地上撿起一件藍花布的布褂和一條灰黑色的褲子穿好,似乎猶豫了一會兒,又在潭邊的石灘上坐下,手拉著垂落在胸前的長發(fā),咬著嘴唇,一臉不開心的樣子。過了好一會兒,她才像是終于想清楚某件事似的,猛地將頭發(fā)向身后一甩,接著又撿起身邊的一粒石子,奮力向潭水中砸去。望著水面激蕩起的一圈一圈的漣漪,她才難得地咧嘴笑了一下。

    他一時看得呆了,以為是夢境,就用力在大腿上掐了一把,還覺得疼,就更加瞪大了眼睛,生怕會錯失姑娘舉手投足間的每一個細節(jié)。

    可惜,夕陽已經(jīng)西下,暮色漸漸合攏來,姑娘終于站起身,在屁股上輕輕拍打了幾下,側身掩進一條石峰,消失了。

    好一會兒后,他才又在遠方的樹叢間追蹤到她那件藍花布布褂,目送著它飄飄忽忽地掩進了門前長了一棵高大的歪脖子榆樹的小廟。

    “原來是個尼姑?!彼?。

    “可尼姑怎么會留那么長的頭發(fā)呢?”他又想。

    為了探個究竟,此后他便經(jīng)常借巡邏和打獵之際,到凈水潭附近轉悠。可打那以后,她卻似乎再也不去凈水潭了。偶爾有一次見到,也是有一個和尚模樣的青年人陪同著。她在潭中洗浴時,他便在石坡的頂端背對著凈水潭靜靜地坐著,一邊看書一邊替她望風。

    那年輕軍官無計可施,只得以查戶口和流動人員的名義來到小廟。至此,他們才算正式相識了。

    小無漏和妹妹也才了解到,這個來自中國廣西、面容很白很秀氣、額頭很高的年輕軍官,本名叫吳懷玉,后來在社會上時興改路名、街名、店名、人名的風潮中,為讓自己的名字更具有革命性和戰(zhàn)斗性,且更富于理想,才改為吳懷宇。

    似乎也是為了要對自己新改的名字負責,初中畢業(yè)后,受“胸懷祖國放眼世界”的革命豪情的激勵,他與學校同年級的幾個同學經(jīng)過周密的計劃,決定扒火車偷越國境去越南抗美援越。

    一行共有四人,都是小時候一起長大的同學和朋友。那三個出身都很好,只有他一人是屬于“可以教育好的子女”。本來他們還猶豫著要不要接納他,后考慮到他彈弓打得特別準,萬一在叢林里遇到野獸或者壞人,還可以幫到忙,就同意了。

    他們跋山涉水,晝宿夜行,扒火車,搭汽車,千辛萬苦終于到達河內(nèi)。天一亮,便急急地找到當?shù)卣块T,堅決要求去南越打美國鬼子。見他們求戰(zhàn)心切,當?shù)卣c有關部門聯(lián)系過后,就讓他們跟隨一支經(jīng)常通過“胡志明小道”向南方運送軍火、人員和其他戰(zhàn)略物資的部隊出發(fā)了。他們先是在越老邊境的崇山峻嶺里走,沿著越、老、柬邊界的長山山脈穿過老越邊界的穆嘉山口,進入下寮,又橫跨孔江和沙萬到達柬埔寨邊境,預備再穿越柬埔寨東部,進入越南南方的西原地區(qū)。

    但就在這時,他們的行蹤被美國人的偵察機發(fā)現(xiàn)了,隨后便有好幾架武裝直升機呼嘯著朝他們猛撲過來,槍聲、炮聲一時大作,震耳欲聾,跟著,一顆顆燃燒彈也紛紛從天而降,將剛剛還遮天蔽日的綠油油的叢林燒成一片火海。他曾經(jīng)是很愛看電影的,尤其愛看打仗的電影,然而,槍炮聲驟然在身旁響起時,卻嚇得尿了褲子,又看到有軍人槍還沒來得及舉起來,頭就已被直升機上的重機槍打爆,鮮血四濺……也有被燃燒彈擊中的,剎那間燒成一塊黑炭,散發(fā)出刺鼻的人肉味……他驚恐極了,也顧不及尋找已經(jīng)失散的同伴,便慌不擇路地穿密林、趟河流、越山崗,一下子似乎跑出去幾十里,直到再聽不到槍炮聲,再見不到火光時,才驚魂未定地癱倒在一棵大榕樹下……

    就這樣,他不僅和他的同伴們失散了,也與運送人員和物資的部隊失散了,在叢林里鬼打墻一樣轉悠了好幾天,只靠雨水和野果存活,結果陰差陽錯地遇上一支當?shù)氐挠螕絷牐谑蔷图尤肓怂麄儭?/p>

    他與無漏兄妹更熟稔些后還告訴他們,他其實是從家里偷著跑出來的。他的父母做夢也不會想到,他現(xiàn)在已是柬埔寨正規(guī)軍里的一位連級軍官。

    他恨他的家庭,尤其他的父親,所以才沒對他們說一聲就離家出走了。他父親本是鎮(zhèn)上的一個裁縫,開著只有一個門臉的小小的裁縫店。他手藝好,又勤勞節(jié)儉,一根線頭、一塊零頭布也從來不肯輕易丟棄,天長日久終于積攢起一片家業(yè),并在臨近解放時到附近鄉(xiāng)下買了十幾畝地。作為一個地富子女,本來就低人一等,混得再好,也不過是個“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回到家還要受在外挨批斗、回家愛發(fā)脾氣的父親的壓迫,他覺得生活真是太暗無天日了。所以,從十歲時開始,他就在計劃著能到一個沒有人知道他的過去的地方開始新的生活。

    “這么說,我們都是出家人了?!睙o漏聽了他的心路歷程,很同情,半開玩笑地對他說。

    “誰和你一樣!我告訴你,我們是革命者,四海為家,舍個人的小家,為天下人的大家。不像你們這些和尚,只想著自己修煉成佛,其實是到處放毒、販毒,害別人。”

    “放毒?販毒?”無漏從來沒聽到過這種說法,倒有些糊涂了。

    “革命導師馬克思說過,‘宗教是麻醉人民的鴉片。鴉片是什么,難道不就是毒品嗎?不過,你們吸的和販的都是些精神鴉片罷了?!?/p>

    無漏聽了,很有些不以為然,就笑著反唇相譏道:“那你以為你的世界革命的理想就不是一種精神鴉片么?”一句話堵得吳懷宇好半天說不上話來,以至于都有些惱羞成怒了。過了好一會兒,他恨恨地站起身,道:“要不是看在你妹妹是孤兒,是我們無產(chǎn)階級陣營里的人,你還救過她的份上,我早就把你這破廟砸了!”

    他這話并不是危言聳聽。

    盡管是在叢林里,消息比較閉塞,無漏還是從很多途徑得知:新政權上臺后,柬埔寨八百萬人口中至少四分之一以上的人被作為敵對分子鏟除了。他們認為有些人口是不值得存在的,例如醫(yī)生、教師、宗教人物、記者、律師以及部分以前的政府工作人員等。若有人聽收音機和西方音樂,只要被人舉報和告發(fā),也會被立即逮捕和拘留,家族也會被牽連。有些人,比如華人和越南人,基督徒以及穆斯林的占族,常常沒有任何借口就被無條件地消滅了。甚至一些戴眼鏡、戴手表或會說外語的人,也會因此而面臨死刑。他也聽說有一次至少有一萬三千人進入S-21審訊中心,最后只有七人出來……而且,更重要的是,他試探著回過一趟家,想知道在學校里教英語的父親有沒有遇到什么麻煩,卻發(fā)現(xiàn)他們也失蹤了,并且音訊全無……

    作為一個在叢林中虔誠修行的佛教徒,連打死一個蚊子、踩死一只螞蟻都視為罪過,怎么能理解人和人因為政見的不同和出身的不同,而造成這種大規(guī)模的殺戮呢?更何況,他們還認為佛教徒是寄生蟲,正對城里城外許多大寺廟的佛教徒進行鎮(zhèn)壓和遣散,許許多多的寺廟都遭到毀壞,他們所待的這種小廟能夠幸存下來也是奇跡了。

    所以,自此后,他堅決反對妹妹再與吳懷宇來往。

    誰知她心里卻不這樣想,她覺得吳懷宇和無漏其實很相似,他們信了一種東西,要追求一種東西,便無所不用其極。一個要修成無漏之身,一個要追求全人類的徹底解放,又都神使鬼差地出離了自己的家庭。只是吳懷宇雖然也像一個清教徒,但對于男女之間的事究竟還不像無漏那樣走極端,而且,她也感覺得到,他對她是很喜歡的,也不像無漏那樣無論何時何地,都刻意和她保持著一定的距離,避免肌膚相親。于是,漸漸地,她和吳懷宇一點點親近起來,常常會扶著山門的門框,翹首以待他的到來。她喜歡聞他身上的汗水味兒,喜歡看他臉上和手臂上的絨毛,喜歡摸他腰間束著的那根從中國帶來的絳紅色的皮帶,聽他講在中國時的許多趣事……慢慢地,盡管她還是一如既往地愛她的哥哥,相信他在將來修行的路上一定會有大成就,但她的身體卻像是吃了鴉片,越來越迷戀吳懷宇,并且一點點陷進去,經(jīng)常背著無漏跟他去叢林里玩耍。

    無漏免不了要責備她,她就辯解說:“我要是不理他,他會帶人砸了我們廟,讓我們也去住集體大寨的?!?/p>

    “那也不行,我寧愿廟被砸了,也不要你跟他在一起!”

    “可是已經(jīng)晚了,我已經(jīng)喜歡上他了!”她忽然從未有過地大哭大叫起來,“都是你的錯,你的錯,是你不答應將來娶我!你要是肯改變主意,我立馬就跟他一刀兩斷,跟你到天涯海角!”

    他一時啞口無言,很矛盾也很痛苦,但最后還是很堅決并且殘忍地對她搖了搖頭,“不可能的。”——他心里始終還放不下他和師父那個共同的偉大理想——修成一個舉世無雙的“無漏之身”。

    她就更大聲地哭起來,最后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對他決絕地吼道:“去你的無漏吧!我就不相信這世界上還有無漏的男人,除了他是面捏的、泥塑的、石頭刻的,除了他是王宮里的太監(jiān)!”

    從此,她似乎更加心安理得接受了吳懷宇,并開始抓住一切機會跟他學中文,并打算成為他的未婚妻,將來結婚后跟他一起回到革命的圣地去……

    那段時間里,她有時也很苦惱,覺得自己是生活在一個夾縫中,被兩個兄長一樣的男人爭奪著,更被這兩個男人身后的巨大的精神背景爭奪著,好像他們都需要她的支持,才能使他們?yōu)橹畩^斗的事業(yè)獲得成功??墒牵齾s覺得無所適從,既無興趣于修“無漏之身”,也不愿做一個內(nèi)心常常被仇恨填滿的革命者。她只想著能過一個普通女孩想要的再平常不過的生活,嫁一個喜歡的男人,有一個屬于自己的溫馨的家。她也常常納悶:女人總希望有個家,為什么男人們卻總喜歡離家和出家呢?

    漸漸地,無漏也終于明白:世道不同了,他已經(jīng)無法用他的佛法去抵制和對抗吳懷宇手中的槍,只能對他和妹妹之間感情的發(fā)展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未料吳懷宇反倒越來越覺得他礙眼了。一來他很討厭無漏每次見到他時,眼睛里流露出的那種慈悲中混雜著嘲諷的眼神,也厭惡無漏那種對萬事萬物都滿懷慈悲的笑容,覺得那很虛偽。

    他們之間的關系一點點緊張起來后,有一天,他也忽然擔心起無漏會不會去向上級告發(fā)他和圖圖亂搞男女關系。軍營里的紀律還是比較嚴明的,上上下下基本上都過著一種類似清教徒的生活,尤其將男女之間的親密行為看作是剝削階級和資產(chǎn)階級的生活方式。而他畢竟身份又是從中國過來的人,上面的頭兒們雖然對大國畢恭畢敬,對他卻并不十分放心,甚至擔心他會不會是有關方面有意安排過來的情報人員或間諜,故一直對他加以控制使用。有些事,有些秘密,有些決策,他們對他是保密的。所以,如果有人告發(fā)他,他們很可能會借機名正言順地撤了他的職甚至除了他。因此,他打算索性將他和圖圖的事向上面匯報,講清楚一切,從無漏身邊帶走他的妹妹,讓她和他決裂,隨自己一起走上革命道路,并結為革命伴侶,從此心往一處想,勁往一處使……

    但他也很清楚,要這樣做,就必須先將她從無漏的影響下解放出來。他發(fā)覺,這也是他和無漏之間兩種思想、兩種世界觀、兩種意識形態(tài)的一場大決斗。他仔細想過以后,決定先從推倒和砸爛小廟里的彌勒佛像做起。因為彌勒佛是無漏的偶像,而無漏又是她的偶像,打蛇必須打在七寸上。偶像一破,無漏過去在她心里所營造起來的一套封資修的意識形態(tài)體系就會轟然倒塌,他再做她的思想教育工作就容易得多了。

    “記住,將來我們的愛情故事也會被寫進柬埔寨未來真正的無產(chǎn)階級文藝作品中去,并被千秋萬代所傳誦的。”有一次,他意氣風發(fā)地對她說。

    那之后的一個上午,他趁無漏進城購買油鹽醬醋等生活用品之機,帶著一捆從一處建筑工地上找來的粗粗的麻繩來到小廟。

    她知道他的來意后,忙阻止他,“不,你千萬不能這樣,你這樣做會要了我哥的命的?!?/p>

    “這種泥塑木雕的東西就是反動派用來麻痹人民斗志、榨取人民血汗香火錢的工具,你可一定要擦亮眼睛,不要被他蒙蔽。而且,我毫不夸張地告訴你,城里的廟差不多都砸光了,這里也是遲早的事。你要記住,天下,已經(jīng)是我們的天下,國家,已經(jīng)是我們的國家,我們不做誰做,我們不干誰干?”

    “那——能不能等我哥回來后再——?”她聽了他的話,也感覺到他的義正詞嚴,就退了一步說。

    “不行。革命者就是要有一股‘說打就打,說干就干的雷厲風行的戰(zhàn)斗作風,不能總婆婆媽媽地思前顧后,那會一事無成的?!?/p>

    她說不過他,也阻止不了他,只得站到一旁,隨他去了。

    然而,就在吳懷宇剛剛將粗大的麻繩系到彌勒佛的脖子上的時候,無漏卻忽然回來了。原來他忘了帶上新政權剛剛頒發(fā)的購物憑證,正趕回來拿,恰巧遇見這一幕,一下子愣住了。

    “這小廟和小廟里的一切都是我?guī)煾噶艚o我的,你不能不通過我就私作主張!”

    “???你說什么?你說這廟是你的?”他笑了,“你不是在做夢吧,難道你還不知道,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私有財產(chǎn),一切歸農(nóng)會,一切歸新生的紅色政權?”

    “我不管,有我在,我就不會讓你得逞?!睙o漏說,一個箭步?jīng)_到半人高的佛像底座上,挺身站在彌勒佛像前,展開雙臂,大義凜然地道,“你要拉就連我一起拉吧,我今天會和佛祖共存亡?!?/p>

    他的這一舉動和那不可動搖的氣勢倒將吳懷宇震懾住了,以至于只能氣恨恨地望著他,大口喘著粗氣,好半天說不出話來。但吳懷宇最后還是虛張聲勢地對他叫道:“你、你、你不要妨礙我執(zhí)法!”

    “什么法,誰的法?!”

    “新政權的法,報紙上都登著的!怎么,你想反對嗎?想做一個現(xiàn)行反革命嗎?”

    她見狀,趕緊跑過去抱住無漏的兩腿,哀求道:“哥,算了,現(xiàn)在到處都這樣,他也是執(zhí)行上面的命令,咱們胳膊擰不過大腿!你就別固執(zhí)了,讓他拉吧!”

    “是啊,我也是奉命而來。難道你想和新政權對抗?”吳懷宇也就勢順著臺階下,同時還抬起右手按了按掛在腰間的手槍盒,像是給自己壯膽,更像是威脅。

    她就更緊張了,眼里噙滿了淚,哀求無漏道:“哥,你就聽妹妹一句話,下來吧。我就是有千不是萬不是,這一次也請你聽妹妹的,好嗎?”

    無漏于是低頭看了看她,并少有地抬起一只手在她的頭頂輕輕撫摩著,然后又回過頭仰視著這尊與他日夜相伴十幾年,從來都是給他歡喜和信心的彌勒佛像,眼淚忍不住嘩嘩流下來。

    “好吧。哥這次聽你的?!彼従彽卣f,然后意味深長地望了吳懷宇一眼,道,“不過,從中國來的兄弟,不管你愛不愛聽,我也勸你一句:佛可不是人力所能拉得倒的。拉他的人常常會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p>

    吳懷宇聽了,絲毫不為所動,反而哼哼冷笑一聲,道:“那咱們就拭目以待吧!”語畢,他便將麻繩在胳膊上一纏,運足了氣,往后退了幾步,猛然向下一拉。

    然而,那佛像竟然紋絲不動。

    他就有些尷尬,復又轉過身去,弓下腰,借助肩部的力量往下拉,但也只是讓佛像輕輕地晃一下而已。

    這時,他再抬頭看那佛像,再望望站在一旁的無漏,發(fā)覺他們似乎正都用一種心照不宣的同樣的笑容看著他。而這笑容,他感覺就是嘲諷,就是譏笑。于是,他一時怒火中燒,猛跨前一步,離彌勒佛像更近些,又將繩索捆在腰際,再纏繞在胳膊上,轉過身,仰面對著佛像,然后像拔河一樣,腳跟蹬地,身子最大限度地向下傾斜,心里數(shù)著一二三,然后用盡全身力量一發(fā)力——

    終于,彌勒佛像被拉倒了。

    然而,就在彌勒佛像轟然倒下的那一瞬,他腳下卻一滑,也仰面朝天摔倒了。與此同時,那佛像竟像是要擁抱住他似的,直直地沖著他撲過去——

    一旁的她“哇”地驚叫一聲,向后跳出數(shù)步,正撞在無漏的身上,無漏趕緊一把將她抱住。

    等佛像砸地所激起的塵土散落后,無漏才拉著驚魂甫定的妹妹一起走過轟然倒地的佛像跟前去察看了一番——

    吳懷宇的腦袋被彌勒佛的頭撞個正著,開裂了,地上唯見一攤血水和深陷下去的泥坑……

    無漏一下子也懵了,他原來一直以為這佛像是泥塑的,現(xiàn)在才知道原來是石頭雕刻的,從那么高的地方摔下來,身上竟無一處破損。而再細看被佛擁抱住的吳懷宇,雖不敢說已被砸得稀爛,但早已嘴歪鼻斜,一命嗚呼了……

    他心里就很有些后悔,覺得不該說那番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的話。雖然潛意識里他也曾希望佛能顯一些神通,給不信神常常自稱是唯物主義者的吳懷宇一個教訓,可他絕沒有期待過要以這樣極其血腥的方式來結果他的生命。更何況,他對吳懷宇初中畢業(yè)后就離家出走投身世界革命的壯舉和勇氣,也還是心懷欽佩之情的。他也心知肚明:吳懷宇雖然有些極端和偏執(zhí),但他所犯的那些錯很多應該還是因緣的錯,輪轉著的業(yè)力的錯……

    他這樣想著,忽覺懷里一沉,低頭一看,原來是妹妹暈倒在懷里。

    十一

    他就彎下腰,將她緩緩地抱起來,返身跨過大殿高高的門檻,踩著業(yè)已被歲月踐踏得坑坑洼洼的磚鋪小徑,用身體輕輕撞開虛掩著的西廂房歪斜的木門,將她安放到用兩張長凳、一塊門板拼搭起來的小小的床鋪上,然后從床畔的熱水瓶里倒了一小瓷缸開水,又找出一根鐵勺子舀起半勺,打算喂她喝一些水。他明白,她不過是受了驚嚇,兼之有暈血癥,才臨時昏迷過去的,只要喝些水就會快一些蘇醒過來??伤行C,她的嘴唇又緊緊地抿著,他一時無從下手。正躊躇間,忽然記起當年剛收留她時,有一次她發(fā)高燒說胡話,根本無法正常吃飯,于是,那些開水,那些米粥,那些咸菜,都是他學母親曾經(jīng)對他做過的那樣,先含在嘴巴里涼一涼,或者嚼碎了,再嘴對著她的嘴一口口喂下去的。不過,那時她還小,他和師父都不以為意。可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長成一個大姑娘了,微微翹起的鮮紅的嘴唇那么豐滿,就像一朵含苞欲放的鮮花,倒讓他有些遲疑和躊躇起來……忽然,他記起師父曾說過的一個故事:一個小和尚因為在涉水過河時看到師父背著一個年輕的姑娘過河,心里一直耿耿于懷,以為師父是起了色心,犯了色戒,回到廟里后語帶責備地問師父為什么要這樣做。師父聽了,卻笑著對他說:“我一過河就將她放下了,你怎么還放在心上?”于是,他心下一時大悟——“是啊,應該放下,放下,再放下……”

    他于是便“無所住而生其心”地嘴對著嘴,一口口地為她喂起水來……到后來,他眼里已沒有了她的嘴唇,只見一朵因為缺水而快蔫兒了的花苞……

    像是得了他的雨露滋潤,那花苞忽然張開了,跟著,那雙閃亮的夏夜星星般亮晶晶的眼睛也一點點睜開了?;秀泵噪x中,她忽然激動地伸出雙手摟住他的脖頸,讓她的雙唇和他的雙唇緊緊地貼在一起……

    但很快她就完全蘇醒過來,突然松開手,一骨碌翻身下床,趿拉起鞋子就往大殿里跑……

    “這是做夢嗎?”她愣愣地站在當?shù)?,忽然覺得一切都不真實,就像是無漏嘴里經(jīng)常念叨的那句佛語:“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p>

    她本想走近前去看一看那已經(jīng)四大離散了的曾給了她歡愛的人,可腳還沒邁出去,就踉蹌著差點跌倒。無漏見狀,忙將她扶回房間。

    在那張小床上,他們靜靜地相對無言地坐了一會兒后,他對她說:“你別擔心,我會去向他們的上級報告的。現(xiàn)場一看就明白,這是他自己造成的事故?!?/p>

    聽了他的話,她嘴巴囁嚅了好一陣兒,忽然道:“不行,哥,你決不能去!”

    “為什么?”他有些不明白。

    “不會有人相信你的,他們一定會認為是你在搞階級報復。懷宇對我說過,他們是革命戰(zhàn)士,對反動派是決不會心慈手軟的。你去了,肯定是自投羅網(wǎng)?!?/p>

    “可現(xiàn)場在那里啊,他身上的繩子,佛像倒下的角度,明眼人一看就清楚的?!?/p>

    “但他們?nèi)绻f是你先殺了他,再偽造了現(xiàn)場呢?”

    “這——怎么可能?我怎么搬得動這么重的佛像去壓在他身上?我——怎么可能?……”

    他生平第一次忽然覺得這樣無助,甚至還要一個比他小六歲的妹妹幫著拿主意。

    “逃,只有趕緊逃,往泰國邊境逃。逃出去,你才有生路,才能繼續(xù)……”

    “可你呢?你難道不一起逃?”

    “我不逃。我們一起逃的話,很快都會被抓住的,到時候跳進湄公河也洗不清了。我留下諒他們也不會對我怎么樣,還可以為你說話和作證。”

    “不行。要逃也得一起逃,我決不會將你一個人留下的?!彼l(fā)起梗。

    “我再說一遍,我肯定是不會逃的,我有我的原因和理由。”

    “什么原因和理由?那你快說呀!”

    “這個……我以后會告訴你的?!?/p>

    “不行,你現(xiàn)在就得告訴我,不然我決不會扔下你一個人走?!?/p>

    她就無計可施了,默默地望了他一會兒,才道:“這可是你說的。我說出我的原因和理由后,你必須馬上收拾了走!”

    “行?!彼c了點頭,但隨后又補充一句,“如果我覺得合情合理的話?!?/p>

    “我——已經(jīng)懷了他的孩子,是他——的人了。一日夫妻百日恩,他在這里又沒有任何親人,我必須為他料理后事……”

    他就徹底無語了,低下頭想了好一會兒才又重新抬起頭來,紅著眼睛對她道:“那我可不可以不去泰國,先找個地方去躲一躲?我還想找我爸我媽……”

    “不行,那更不行。你這時去找他們肯定也是害他們!”

    “好吧。那我就聽你的?!彼傧肓讼耄K于松了口。

    十二

    圖圖說到這里,眼里早噙滿了淚,但她沒有拿紙巾去擦,而是任其一點點滲出來,掛在眼角。然后,她靜靜地扭過頭去,眺望著遠方,仿佛是要搜尋她故鄉(xiāng)的方位,并撿拾她遺落在故鄉(xiāng)叢林里的曾經(jīng)的青春和夢。

    太陽已經(jīng)落山了,對面山頭上最后一抹夕陽早已消散在霧蒙蒙的天際間。右側鄰居家那棵高大的松樹,在黃昏的陰影的映襯下顯得特別觸目。那頂部橫生出的一根彎彎曲曲的蛇身一樣的樹干上,此時站滿了黑乎乎的一排大鳥。平時,它們經(jīng)常會嘰嘰喳喳地叫個不停,仿佛也在集會,有鳥在演講,也有許多鳥在爭吵、歡呼,或者抗議。但今天它們忽然都安靜下來,好像也在仔細聆聽一個來自東方佛國的女子給它們敘述這樣一段驚心動魄甚至還有些匪夷所思的故事。

    “那——后來怎么說的?”妻子呆呆地望著圖圖的側影,像個孩子似的完全沉浸在圖圖敘述的人物和故事情節(jié)中了,尤其兩位主人公她還都認識,并且其中一位就在她面前,伸手可觸,就像是從電影銀幕中走出來的人物。

    圖圖這才回轉過臉來,嘴唇抿了抿,嘴角動了動,努力現(xiàn)出一點微笑,道:“后來,我就幫他簡單地收拾了一下行裝——其實也就是幾件換洗衣服,一點平時我們舍不得吃的餅干和桃酥,還有一點香火錢和信眾的供奉。我將錢放在他貼身的口袋里,其他的則用床單包裹起來,打一個結,可以背在肩上。想到路上可能還會有人圍追堵截他,我也將他平時收存的一張地圖找出來,和他仔細研究從哪條路去泰國邊境最好。后來他決定不向西走磅士卑省和戈公省,而向北走磅清揚省,然后再過菩薩城,這樣雖然繞得遠了一點,一路卻都是叢林。他在叢林里住慣了的,什么野果子野蘑菇能吃,什么水能喝,他都懂的,餓不死他。我也同意他的意見:從菩薩城走,會得到菩薩的加持和保佑,幫他脫離險境……總之,我忽然一下子變得出奇地鎮(zhèn)定和冷靜,連我自己都有些不敢相信自己了。真的,似乎一眨眼的工夫,我就真的長大了。只是等我將一直遲疑著邁不出腳步的無漏推出山門,望著他一步三回頭的身影漸行漸遠,才又熬不住追出門撲上去抱住他,熱淚盈眶地將嘴唇貼住他那曾經(jīng)多次喂過我水和飯的嘴,發(fā)瘋似的獨自吻著,同時泣不成聲地道:“哥,記住啊,你可一定要記住,你就是逃亡到天涯海角也一定要記住,妹妹心中最愛的人永遠是哥哥,我最最親的哥哥!”

    “他什么也沒有說,只是很用力地抱了我一下,然后猛地回過頭,大踏步地朝叢林深處走去,最后消失在一棵大樹身后。我失神地對著那樹的暗影,那暗影中閃閃爍爍、明滅不定的天光望了好一會兒,才呆呆地回到廟里,關上山門,兩眼失神地望著一下子人去廟空的院子,望著大殿地上還躺著的那個曾經(jīng)和我有過最親密的肌膚接觸的人,一時也想起他對我的許多好,終于忍不住蹣跚著走過去,在他身旁跪下,放聲大哭。

    “他不光對我好,同時也很尊重我的。

    “雖然他的身體經(jīng)常會有強烈的沖動,可他從沒有強迫我和他行男女之事。他總說,要把最美好的東西留到結婚。

    “后來,倒是我有些熬不住了,也看他似乎特別痛苦,一直有要主動寬衣解帶的沖動。

    “記得有一天午后,無漏被安排去工地勞動了,他特地來看我。他一進我的小房間,我就撲上去緊緊摟抱住他。我瘋狂地吻著他的時候,能感覺到他下面的反應也很強烈了。我就覺得渾身乏力,一下子癱倒在床上,并開始抖抖索索地解著衣扣……他見狀,忽然一把抓住我的手阻止了我,‘不,先別,萬一——不是說好了的嗎?——那時會更美好的……

    “過一會兒,大概怕我難堪,他又拉起我的手貼在臉上,深情地說:‘……我也不是不想,可我要準備好了才行,也要對你負責。知道不,人的身體總是骯臟的,只有靈魂才潔凈。身體總是拉人向下,只有精神才能拉人向上。又說,‘……我忽然想起一件事。小學四年級的時候,班上開‘斗私批修檢討會。我搜索枯腸就是想不到一件能夠反映出我是真真確確地‘靈魂深處鬧革命的事例。后來忽然想起一部兩天前學校組織看過的電影,那里面有一個青年婦女,她在山坡上看到一個受傷后昏倒在地的解放軍戰(zhàn)士,發(fā)覺他的嘴唇都干渴得裂開了很大的口子,已經(jīng)奄奄一息了??墒歉浇也坏剿q豫來猶豫去最后還是果斷地撩起布褂,將自己的奶水擠到他的軍用水壺里一點點喂他……于是我就對老師舉起手要求發(fā)言。老師說,好吧,吳懷宇,你來講。我就低下頭,吞吞吐吐地道:老師,嗯,前兩天我看了那部電影,有個活思想,很不好。怎么不好?你說仔細點。老師說。我的頭就低得更低了,眼睛也不敢看人,結結巴巴地說:嗯,啊,這個,我想我將來長大后也要當解放軍。這很好啊,是好事,不需要檢討的。老師又說。我就更惶恐了,最后心一橫,眼一閉,啞著嗓子說:老師,不是這樣的。我、我、我……我一連說了七八個我,才終于和盤托出:我、我想,當解放軍真好,負傷了還可以喝到奶……

    “老師聽了,先是一愣,接著忍不住笑出聲來,同學們也都笑起來。老師于是對我招招手,說:行,你坐下吧。我不肯,又說:我還沒說完呢。沒完?老師很納悶,就說,那好,你繼續(xù)說吧。于是,我就鼓足勇氣,繼續(xù)竹筒倒豆子道:我還不想擠在水壺里喝,想直接吸,像小時候吃我媽媽的奶一樣……這——真下流,很不對……一下子說得老師和同學們?nèi)侄己逄么笮ζ饋怼5抑v完這些,終于松了一口氣,也敢抬起頭來看老師和同學們了。可就在這時,我忽然發(fā)覺老師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站在我身邊,我看到他嘴巴好像微微動了一下,舌頭還輕輕地舔了舔嘴唇,喉結也明顯地鼓了一下,像是咽下了什么東西。我當時就有些懷疑,難道老師也有我這樣的活思想嗎?因為那次我暴露‘活思想很誠懇、很徹底,老師后來給了我一個很好的評語,并打了‘優(yōu)。所以呢,我們現(xiàn)在也要努力把柬埔寨建成世界上最純正、最純潔、最純凈的社會主義國家……

    “我很意外他會講出這樣一番話,令我很意外又很有些失望。但我也注意到,他這樣說著的時候,目光卻不住地瞟向我挺拔的胸脯——我那兒還不到十四歲時就鼓脹起來了,如今,布衫被撐得都快扣不住紐扣了。有一次,我蹲下身撿東西時,還一下子崩掉兩顆紐扣……我就下意識將襯衫的下擺朝下拉了拉,卻見他忽然湊近我,耳語道:‘我——可以碰一下那里嗎?

    “我一下子就明白他是指哪里了。但我堅決地回答說‘不行!。

    “‘就一下下。他少有地涎著臉皮說。

    “‘你這會兒不去想世界革命,想為人民服務了?

    “‘革命者也有七情六欲的……

    “我就在他腮幫上捏了一下,說‘臉皮真厚!但那意思他明白也是首肯了。

    “他于是抬起一只手,用一根白白的、瘦瘦的、細長的手指輕輕、輕輕地在我的一個乳頭上按了一下。

    “頓時,我被一種從未體驗過的特別令人惶惑也令人陶醉的電流擊中了,以至于整個身體都劇烈地顫抖起來……

    “那以后,我越來越喜歡看吳懷宇的那雙像女孩子般纖細瘦長的手,那手指特別白,很像是玉手指,也很像五支白蠟燭。我們見面時我常常會忍不住要拿起那手放在眼底仔細欣賞,像是鑒賞一件價值連城的上帝創(chuàng)作的工藝品。那雙手也特別靈巧。據(jù)他說,他小時候還無師自通地跟母親學過繡花。他身上也總帶著針線,衣服或褲子破了,就自己縫、自己補。我見過,那些針腳既細密又整齊,一般女孩子也很難做得那么好。我想,如果不是革命和戰(zhàn)爭,他很可能會是一個服裝設計師或者藝術家……當然,我后來之所以特別欣賞他的這雙手,還是因為它對我身體的撫摸……總是像蟲子一樣在你身上不緊不慢地爬著……像用手來念經(jīng)一樣,一個字也不肯落下……

    “還有,他很多地方真像個女孩子,女孩所有的細致和耐心,他一樣也不缺。他身上還一直帶著三樣都是我們女孩子才喜歡隨身攜帶的東西:一面有撲克牌大小的小方鏡,一把已經(jīng)缺了好幾個齒的小木梳,一把不銹鋼的小鑷子。

    “有一次,我看他抬手用五指捋著頭發(fā),忍不住問:‘你怎么不拿梳子梳?‘你怎么知道我有梳子?他說?!也还庵滥阌惺嶙?,還知道你有小鏡子和鑷子呢。可我不明白你要小鑷子干什么?難道你們當兵的也要修眉毛?他就臉一紅,朝我笑了一笑,‘我們也有其他地方要修啊?!裁吹胤??他不說。我堅持要他說。他就說要答應他一個條件。我說什么條件?他說讓我親一下那里。見我狐疑,又補充說,‘隔著衣服。我就說,‘好吧。他這才告訴我,那是用來拔胡子的。‘叢林里隨時有敵情,哪有時間去刮胡子。我逮著空就掏出來拔一拔。我于是再仔細看他嘴唇四周,竟真的看不到一根胡須。這就讓他更像個女孩了??善瓦@么一個有些女孩子氣的男人,腦子里想的卻偏都是些世界革命的大事——向往斗爭,向往拯救全世界。

    “……我就這樣,癡癡地望著像是在地上睡著了似的他,好一會兒才止住哭泣。這時,我已經(jīng)不再那么恐懼了,開始睜大眼仔細辨認一身血跡斑斑的他。他的一只手從佛像的腰間露出來,像是要抓住什么。我伸出手去,本想用手指去擦一擦他鼻梁和嘴唇上的血跡,可最后還是忍不住拉起他那只張開著的手。我俯下身,將它貼在臉上……后來,我又看到他的褲子口袋里似乎掉出來一樣東西,有半截陷在浮塵中,拾起來一看,原來是他那把斷了好幾根齒的木梳。我心里又是一痛,猛然想起出了這么大的事,應該立即去他的部隊上報告才是,就趕緊換了件衣服小跑著出了門……”

    說到這兒,圖圖又頓了頓,伸手去端還剩下大半杯咖啡的杯子。

    “啊,肯定早涼了,我再幫你去沖!”妻子見狀,趕緊站起身,伸手要去接過她手中的杯子。

    可圖圖卻抬起另一只手擋住,道:“不用了。我平時不怎么喝咖啡的。我只是想拿在手里捧一會兒。當年,他們部隊上的人將他火化了后開追悼會時,我曾向他們的領導請求要一些他的骨灰作紀念,他們后來就是用這樣的一個帶蓋子的茶杯裝給我的?!?/p>

    “那——后來呢?你一個女孩子家怎么生活?”這回是我忍不住問。

    “他們說我年齡小,是受毒害受蒙蔽的階級姐妹,只要肯和無漏劃清界限——對了,他們那時完全不采納我的證言,堅持將無漏定性為殘酷殺害革命軍人的罪大惡極的殺人犯,并在全國通緝他,還將他說成是專以修所謂的‘無漏法門騙人的邪教組織的頭目,而我就是其中最大的受害者……他們要我反戈一擊,并歡迎我加入他們的隊伍?!?/p>

    “那你答應了嗎?”妻子又急著問。

    “沒有。”她搖搖頭,目光重又瞟向遠方,然后對著一片虛空幽幽地道:“我說,我肚子里已經(jīng)有了他的孩子,是他的人了,我現(xiàn)在滿心只想做一件事,希望領導上能夠成全。他們就問我什么事,我就說,我想請你們幫我找到懷宇中國的地址,我要把他的骨灰還有我肚子里的孩子一起送回他老家,送回他父母身邊?!?/p>

    說完,她忽然回轉過臉來,站起身對妻子道:“可以用一下你們的洗手間嗎?”

    “當然,of course?!逼拮用c點頭,站起身要領她進屋。她卻按住妻子的肩膀讓她不要動,并道:“你們家我很熟的,賣房那陣兒,我天天在這里?!闭f著,徑直朝書房方向走去。

    “啊啊,真是的,還那么小,就碰上這樣多的事,又是父母雙亡,又是男朋友被砸死……唉,真是的,真是個苦命的人……”看圖圖走出我們的視線,并聽到里面廁所的門被輕輕地關上后,妻子無比感慨地說,眼圈又開始紅紅的。

    我沒有回應妻子的話,或者說也根本就沒有注意到她在說什么。我現(xiàn)在的思想完全沉浸在對圖圖和米勒,以及吳懷宇遭際的深沉的思索中。它們像是一幅壯闊的涵蓋了許多時代和國度的,多維的,既具體又概括、既寫實又抽象的油畫,而畫中人無漏對吳懷宇說過的一句話也像題記似的打在那畫面中,滲透在那畫布里——“這么說,我們都是出家人了?!?/p>

    他當時也許是和吳懷宇開玩笑說的,可我現(xiàn)在卻覺著這話里充滿了玄機,甚至還覺得這話好像也是對我說的。

    什么才是家?除了故土外,你認識的字,你讀過的書,你受過的文化的傳承、精神的洗禮難道不是來自另一個家?不然,怎么會有“精神家園”之說?……可是,我是誰?我的家又在哪里?……

    我正這樣胡思亂想的時候,圖圖已經(jīng)腳步輕捷地走回來。像是胃里翻江倒海般難過的人,終于將一肚子有毒的食物和苦水吐了出來,她的臉色和精神忽然變得清朗了許多。

    “后來呢?”看她重又在椅子上坐定后,妻子問。

    “后來他們還真的答應我了,幾個月后還幫我辦了去中國的簽證,資助我坐火車去了廣西崇左一個位于左江岸邊的小鎮(zhèn)。我在那里見到了懷宇的父親和他一個弟弟三個妹妹,可惜沒見到他母親。她在他離家出走后哭瞎了眼睛,身體也一日不如一日,四十出頭就去世了。我住在他家,開始還可以,孩子出生之前,他們?nèi)疫€待我像親人一樣,不厭其煩地聽我講述吳懷宇的事??珊髞?,慢慢地,——說起來真讓我痛心。先是他已經(jīng)出嫁的大妹妹開始四處散布流言說我可能是個掃帚星,要不是我她大哥也不會死的。接下來,他弟弟生怕我生的兒子將來會和他爭奪家產(chǎn),也放出謠言,說我的孩子和他哥哥根本沒有血緣關系,是跟和尚弄出來的。他爸和他兩個小妹妹還好,但也不敢得罪那兩個,就對我說,‘你就還是回去吧。孩子留在這兒,我們幫你帶??晌以趺纯匣氐郊砥艺ツ??好在吳懷宇教過我一些中文,在他們家住的這半年多來,我也學了不少廣西話,口語表達上已沒有什么大問題,我就跟他二妹妹借了一點錢,只身跑到南寧去打工了。先是在餐館洗碗端盤子,后來又到建筑工地上幫人洗衣服。有了點積蓄后,我從黑道花錢買了一張居民身份證,然后找了一個民族學校的夜校去學中文。

    “我在南寧時曾和朋友一起去過九曲灣溫泉度假村,那里有一種叫做溫泉魚療的項目,就是在水池里放了一些特有的可以在40度左右的溫水中生存的小魚。那些魚兒約三厘米長,當你進入浴池后,它們就會圍攏來吸啄你的皮膚,人不會感到絲毫的痛癢,反而覺得十分愜意。廣告上說這是一種無醫(yī)無藥的純自然的療法,對于常見的皮膚病、疤痕、腳氣有著獨特的療效,并且沒有任何副作用。可我泡在池子里時,感覺的全是吳懷宇的手指在我的身上游走。不怕你們笑,因為這個原因,我在南寧最愛去的地方就是九曲灣溫泉度假村,最愛去的池子就是魚療池。我喜歡閉著眼睛躺在池子里,感覺著那些小魚兒在身上觸觸碰碰,有時也會輕輕地咬你一口的感覺。沒其他人時,我也會悄悄解開胸罩,聽憑小魚兒們不住地去觸碰并時不時地咬一下我的乳頭……而這時,我又會回憶起小廟附近的凈水潭。凈水潭啊,凈水潭,太讓我難忘了。可是,我們不說它了,不說了……嗯,不說更好……”

    于是,她停頓了一會兒,扭頭望了望遠方,兩眼像熱戀中的少女似的淚光閃閃,兩腮和眉際也籠罩上一片讓人不易覺察的紅暈。她也毫無來由地朝我們似乎嬌羞地笑了笑,然后才道:“后來,我在學校里遇到一個從美國過來的也曾在柬埔寨待過的白人老師,他教英文,很喜歡我,問我愿不愿意嫁給他,跟他一起回美國。我那時因為一直沒有我哥的消息,很擔心他,也想能出國找到他,就答應了。沒想到世界這么大,美國也這么大,根本就沒有他的音信,后來我就死心了。

    “到美國五六年后,先生就去世了。我沒有再婚,一門心思放在撫養(yǎng)孩子上。兒子如今也是四十出頭的人了,但還與我一起住,算是母子相依為命吧。——哎,真得感謝你們夫婦倆,竟然幫我找到了我哥。你們真是我的恩人,改天等疫情不那么嚴重了,我一定要找上好的飯店好好請你們一頓。”

    “好?。∥覀円埠転槟愀吲d!等你們重逢后,找時間可以一起來家里坐坐,我也很想聽米勒談禪說佛,宣講他的‘無漏法門呢——”

    我話還沒說完,妻子就忙搶過去道,“不要講那些,我一聽就頭痛,也聽不懂。我只要看他笑嘻嘻地坐著,就滿心歡喜了。”

    “好啊,好啊,那我們就后天一早過去見他?”

    “行,早上八點在我家集合怎么樣?你過來后就把車停我們院里,開我們的車過去?!蔽艺f。

    “可以。不過,能早一些——七點行嗎?”圖圖略略想了想說。

    “沒問題。那就這么定了?!蔽尹c點頭。

    “可是——那——現(xiàn)在可以把我哥的照片發(fā)我了嗎?”她站起身來預備要走,卻又猶豫著有些不好意思似的對妻子說。

    “哦,當然。你還沒看到嗎?你上衛(wèi)生間的時候我就已經(jīng)給你發(fā)了。你查查看。如果沒收到,我馬上重發(fā)?!逼拮诱f。

    圖圖于是趕緊打開手機看了看,確定已經(jīng)收到,忙對妻子連聲道謝。

    十三

    很可惜,接下來的這個周末忽然下起了雨。

    然而,圖圖還是準時在清晨六點三刻趕到了。

    我能體會到她急于見到米勒的心情,但風卻卷著雨越下越大,說是瓢潑如注也一點不過分,就對圖圖說:“真不巧……恐怕……”

    “市場會關閉嗎?”她問,表情很失望。

    我點點頭——這是個無可爭辯的事實。

    “可是,會不會有一種可能,有些商家沒有聽到天氣預報,還是來了呢?而且,這雨說不定很快就會停的……”

    妻子正看著手機上的天氣預報,聽圖圖作著這樣明顯不切實際的分析和猜想,立刻手指著手機的屏幕道:“ 不,不可能,你們看看,這雨要下三四天呢,百分之百,而且都是大暴雨!”

    “不過,我對洛杉磯的天氣預報一向沒有信心。”圖圖說。

    我聽了,明白她思親心切,即便天上下刀子也還是想去一看究竟的,就轉頭對妻子說,“這樣,你晚上沒休息好,就再睡會兒。我陪圖圖去一趟。如果市場不開,見不到米勒,我們立馬就趕回來?!?/p>

    妻子礙于情面,不好反對,也就點頭應允了。但在我已經(jīng)啟動車子,就將駛出電動開合的白色鐵欄桿大門時,我從后視鏡里忽然看到她也不打傘便奔下門口的黑色花崗巖臺階,對我不住地揮著手。我就一個急剎車,讓車停住,并將車窗搖下一條縫。

    “路上小心!開慢點!”她的話和肆虐的雨水一道刮進來。

    “知道!快進屋里去!”我說,有些不耐煩地趕緊關上車窗,腳下一踩油門,車子便顫顫巍巍地駛下坡道,融入無邊無際的雨簾中。

    雨越下越大,像是在和誰較勁,一刻也不肯停歇。砸在車頂“噼噼啪啪”密集的雨點聲,讓我想起妻子有時發(fā)脾氣時的語調(diào),情不自禁地嘆了一口氣。

    雖然嘆氣的聲音很輕,又有雨聲掩蓋著,圖圖還是聽到了,于是扭過頭對我道,“真對不起,這么大的雨,還勞煩你,也讓嫂子操心了。”

    “沒事。她就那樣,總婆婆媽媽的,喜歡把我當兒子一樣管教!”我輕描淡寫地說。

    “唉——”沒想到這回倒是她深長地嘆了一口氣,道,“你們男人啊,也是身在福中不知?!崩^之又說:“嫂子那也是操心你。我們女人愛到后來就是喜歡操心??刹傩牡慕Y果又總讓人煩……”

    我沒吱聲。角色不同,視角不同,想法也就不同。所謂幸福的人生,每個人也都有每個人不同的理解。夫妻之間能夠互相包容,求同存異,就要燒高香了。國家和民族之間又何嘗不是這樣呢?

    “你呢?你后來的美國丈夫對你好嗎?”片刻后,我岔開話題問她。

    “好的。當然好。除了他有慢性腎炎,不大愛做那方面的事外,其他一切都挺好的。也肯給我很多自由,家中的經(jīng)濟大權也都交給我掌管。這是很多白人不肯做的。我有幾個要好的小姐妹,都是亞裔,總抱怨白人丈夫特摳門,那種事又要得特別勤,嚷嚷著受不了。不過,現(xiàn)在回想起來也有些歉疚,其實當初我可以對他更好一點的。特別兒子吳非辦出來后,我的心思一下子全在兒子身上了。”

    “你兒子無——非?”她最后那幾個音節(jié)被雨聲吃掉了一些,我沒聽清楚,還以為她話沒說完,就再問了一聲。

    “口天吳,非常的非,他爺爺給起的,我也弄不清這名字有什么含義,無非就是個人名,是個代號罷了?!?/p>

    “吳非今年多大了?”

    “四十四,屬蛇的,昨晚剛給他過生日。”

    “是嗎?他有幾個孩子了?”

    “……”

    我見她沒吱聲,就扭頭看了她一眼。

    “哪有什么孩子?還沒結婚呢?!彼行┬箽獾卣f。

    “為什么?有女朋友嗎?”

    “一直有。換了好幾個了,就是不想結婚。這孩子很怪,真是他父親的真種?!眻D圖說,忍不住又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我沒有再問下去,家家有本難念的經(jīng)。如果她愿意說,自然還會再說的。我就瞪大眼睛注視著前方的路況,努力記住太座的耳提面命,始終保持好車距,并特別注意前方車子的動向,警惕他們會突然緊急剎車。我是有過這方面的經(jīng)驗和教訓的:也是雨天,車子曾經(jīng)被撞得掉了個頭。所以,這也成為我駕駛生涯中一個抹不去的污點,不僅保持在我的駕駛記錄中,更保持在妻子牢不可破的記憶中,并經(jīng)常會被她翻出來作為埋汰和攻擊我的證據(jù)。

    “你們有三個孩子吧。聽你太太說,好像是二女一男。他們都好嗎?”圖圖忽然問。

    “還算好吧。老二的問題多些,但早都過去了?!蔽艺f。

    “可——唉,不瞞你說,我們家那位到現(xiàn)在好像還沒長大。昨晚切生日蛋糕時,還突然和我大吵一場。”

    “有這樣的事?!”

    “可不是嘛,本來都好好的,我——”她說,突然,一道明亮的閃電像一條巨大的銀蛇一樣在前面的路當中上下迅疾地飛舞著,瞬息間便將天地間這塊巨大的雨簾一下子撕成兩半,跟著,一聲炸雷就像是炸在車頂上一樣直炸得我頭皮一陣發(fā)麻,手也一抖,車身不由自主地晃蕩起來。我下意識地趕緊踩剎車,卻又不敢踩得太緊,生怕車子打滑控制不住方向,也怕后面的車子會因此追尾……

    還好,也是萬幸,沒出什么事。

    驚魂未定之際,我和圖圖互相望了一眼,長長地呼了一口氣。

    “好險哪!咱們不再聊了,你專心駕駛!或者,咱們不去了,下一個出口就掉頭回去吧!”圖圖于是說。

    “哪能呢。都一半的路跑下來了。心誠則靈,還是堅持到底吧。不過,你兒子為什么要和你吵?是因為米勒嗎?”我想起她剛剛說的話,忍不住問。

    她聽后有些吃驚,“你怎么知道的?”

    “啊,瞎猜?!蔽艺f。

    就聽她又嘆了一口氣,然后道,“……是的,我一提到米勒,他忽然就兩眼冒火了。又聽說我要去看米勒,他更是氣得將手中裝著蛋糕的碟子一下子就摔在桌子上。還對我吼道:‘你就是忘不了他!他讓你和我受苦受得還不夠嗎!我就說,‘非非,人要講良心,你怎么可以這樣說!他是你舅舅,是媽媽的救命恩人,我到美國來就是為找他,咱們不能忘恩負義呀!你猜他怎么回答我?‘什么舅舅,又沒有血緣關系!我就知道,你心里其實只有那個——禿驢!我可對你說清楚,你如果再去找他,去見他,就不再是我媽媽,我也不再是你的兒子!

    “我聽他竟說這種混賬話,還罵他的舅舅是禿驢,一時也火冒三丈,對他疾言厲色地說:‘非非,你可以不認你舅舅,可你媽卻不會不認自己的哥哥,也不允許你這樣侮辱他,知道嗎——啊?你罵他也就是罵我!我——我——我……我簡直氣得上氣不接下氣,更提高嗓門對他怒斥道,‘我告訴你,如果我再聽到你說一句這樣不敬的該天打五雷轟的話,我就把你kick out, 趕出家門!

    “但他聽后,非但沒被我嚇阻住,反而更加暴怒了,竟一摔門跑出去,一夜未歸?!?/p>

    “原來是這樣。他不會有什么事吧?”我擔心地說。

    “沒事的。他經(jīng)常這樣,過兩天又會灰溜溜地跑回來,向我低頭認錯。他這點還是拎得清的,這世界上畢竟還是我對他好,最愛他。有我才有人供他免費的房子住,燒飯給他吃。但這次他可真是把我氣壞了!”

    “你也消消氣,兒孫自有兒孫福?!蔽矣谑钦f。

    “福不敢想,禍不找上門我就燒高香了!”

    “此話怎講?”

    “這孩子從小就沒讓人省心過。在中國時還好,家里有爺爺管著,學校里有老師摁著,最多也就是有些自閉,不太合群,也不愛跟人講話,更不肯暴露自己的活思想??傻剿藲q時接到美國后,卻變得有些天不怕地不怕起來,成了個混球??荚嚦瑢W的,偷玩具店的變形金剛,抽煙,還經(jīng)常參加幫派組織打群架。滿二十一歲后又喜歡玩各種各樣的槍,還美其名曰說是要保護我,不讓我受別人欺負。不怕你笑,他連個稍許正經(jīng)點的大學也沒考上,最后好不容易才在社區(qū)大學混了個畢業(yè)文憑。大學二年級的時候,要不是我死命攔著,他又要退學去當兵,到阿富汗打仗,參加反恐戰(zhàn)爭。你說我怎么會放他去?他爸爸雖不是打仗死的,可也與當兵有關系。我可不能讓我唯一的兒子重蹈他老子的覆轍。他仍然執(zhí)意要去,我就對他說,你若硬要去,媽這就死給你看!這才把他震懾住了……當然,他檢查出有色盲也是一個原因。唉,我說這些干什么呢?如果今天能見到我哥,你可千萬別和他提起這些。他這些年受了那么多苦,為了他,我會一點點做兒子工作的……”

    我們就這樣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不知不覺也就到了目的地了。然而,根本不用進校園,我們從馬路上瞟一瞟,就知道別說見不到任何攤販,偌大的一個停車場上竟連一部車、一個人也沒有,有的則是一片汪洋和澤國。

    我就對圖圖搖搖頭,表示很遺憾,并掉頭往回趕了。

    就在這時,圖圖的手機忽然響了。

    也許圖圖不小心將語音通話的免提按鈕打開了,聲音很響。我從他們的交談中知道這通電話是她兒子打來的。電話里先是詢問他媽媽現(xiàn)在哪里,說他不放心。后來又向他媽媽認錯,說他發(fā)脾氣不對。但又說盡管他不對,還是希望她能考慮他的感受。再后來,好像說他最近參加了一個什么聲援組織,過兩天要去市中心參加一個很大的游行示威活動,下午要回家拿衣服……

    “唉,總不讓你省心……”圖圖通完電話后,忍不住又嘆了一口氣。

    “這個世界,也總不讓你省心的?!蔽乙舱f。

    圖圖聽后笑了。

    忽然,她看到高速公路右前方豎著一個大牌子,指示著下一出口有“In & Out”(一個著名的漢堡店),便說,“咱們出去吃個早飯吧,我想你肯定也餓了,剛才還聽到你肚子里咕咕直叫呢。”

    我便說聲“好的”,然后馬上將車減速駛入右側的便道,下了高速公路。

    十四

    紅瓦白墻的In & Out漢堡店位于馬路的彎道處,掩映在兩棵并肩而立的高大的橡樹之后。開進停車場,可見右側成弧形圍著的碧綠的冬青樹。而在橡樹左側的拐角處,則矗立著三塊巨石,一個不規(guī)則的池塘鑲嵌其間。我曾經(jīng)光顧過這家漢堡店,對這個池塘印象很深,它特別清澈,而且綠得讓人覺得都有些不真實。但今天它卻是另一番景象,渾濁的水業(yè)已漫出來,與路面上的積水融為一體,有車輛駛過,便會犁起兩道灰白色的浪花,倒不像是行車而是行船了。

    圖圖選了個靠窗的位置與我對面坐下,問過我想吃點什么后,便起身要到收銀臺那邊去點餐。我忙站起身,說,“還是我來吧?!彼豢?,硬是按住我的肩膀讓我老實坐下,并說,“你是在為我奔波,又下這么大的雨,這么辛苦,我已經(jīng)很過意不去了。”

    我就只好恭敬不如從命了。

    借這當兒,我先是環(huán)視了一下餐廳內(nèi)部,發(fā)覺有幾張餐臺上都放了紅色的禁坐標記,并提醒用餐者保持六英尺的距離。故而整個餐廳只有稀稀拉拉的五六個餐臺上有人坐著,與疫情前鬧哄哄的食客經(jīng)常爆滿的情況簡直判若兩個世界。

    我就又將頭扭向窗外,第一時間映入我眼簾的便是那幾塊巨石圍裹著的池塘。雨水依舊像是無數(shù)根凌空的鞭子一樣被人不住地抽打下來,以至于池塘水面一直被抽起一片像是不停地沸騰著的碩大的水泡。

    我望著這池塘,忽然想起米勒。這樣一個風雨交加的天氣里,他都在干些什么?房子是否漏雨,車子是否拋錨,花木是否有地方存放……?

    正沉浸在遐思中,忽看到圖圖已經(jīng)端著放滿食物的長方形白紙盒走過來。

    大概她也餓了,我們一時無話,盡情享用起早餐,還有人生中這難得的寧靜的一刻。

    然而,我后來看到圖圖雖然用著餐,目光卻一直落在窗外的池塘上,似乎都忘記了我的存在。

    我正想隨便說點什么,忽見她轉過頭來問我:“你說孩子的性格和脾氣與受孕時的天氣有關嗎?”

    “大概,可能吧。我沒研究過。不過——”我不明就里,只能這樣搪塞。

    “我懷疑,壞天氣里生的孩子性格也會狂暴。就像今天這種天氣,一定不適合母親懷孕?!彼终f。

    雨依舊下得很大,而且絲毫看不到一點正在減弱的趨勢,我忍不住皺了皺眉。

    “你今天還有要緊的事要辦嗎?”她忽然有些不安地問。

    “沒有。陪你過來就是今天我最要緊的事??上旃蛔髅馈!獎偛盼疫€在想,下這么大的雨,也不知道米勒車頂?shù)哪切┗ㄅ瓒及嵯聛頉]有?恐怕要被澆得一塌糊涂了?!?。

    “是啊?!彼矐n心忡忡地說,“他喜歡花木盆景,可能與他在叢林里生活過有關。他常對我說,千萬別小看一株小草,它們和一只螞蟻、一條蚯蚓都是一樣的,都是有生命的,有情的。”

    但過了一會兒,她則又換了個話題,道,“我現(xiàn)在最操心的就是我兒子了。我不知道將來該怎樣才能處理好他和他舅舅的關系。他如果不肯接受,我怎么才能將我哥接回家住呢?這孩子也真是太不懂事了,像個冤家,是專門生出來和我作對的。我剛才之所以那樣問你,就是因為他就是這種天氣里跑到我肚子里投胎的,就在凈水潭邊上,很像那個池塘。我平時路過這里時,都會過來坐一坐,吃點東西,回味一下我曾有過的那樣一段說不上是幸福還是作踐自己的日子?!绻沂窃谝粋€春暖花開的日子里受孕,我兒子的脾氣和性格還會這樣嗎?”

    “也許??墒恰l知道呢?”我說。

    “……有時想想,這壞天氣可能也就是我的孽緣,碰上它我就不會有什么好事?!闶莻€作家,一定聽說過許多情色故事??赡憧隙]聽到過我這樣的。每個人都會有自己的第一次,可我的第一次卻很特別,因為,嗯——”她抬眼望了望窗外霧蒙蒙的天空,才又道,“它是在暴風驟雨和電閃雷鳴中……”

    她說著,好像有些害羞似的,于是捋了一把掛到前額的有些灰白的頭發(fā),努力鎮(zhèn)靜住自己,方才繼續(xù)道,“……那天是個星期天,一早他便來找我,去樹林里采集木耳和蘑菇。受哥哥的影響,我一直反對吳懷宇打獵,說是殺生不好,會遭怨親債主報復的。他開始時曾與我爭辯,說什么物競天擇,適者生存,但后來還是聽取了我的意見。至少沒再見他在我面前殺過生。

    “竹籃很快就采滿了,我們開始往回家的方向走。走著走著,忽然發(fā)覺剛才還明朗的天一下子就暗了下來,跟著,天邊也傳來悶悶的雷聲。

    “我們就趕緊小跑著往回趕,快到凈水潭的當兒,雨就下起來了,豆大的雨點一陣緊似一陣。吳懷宇就趕緊拉起我的手,沿著溪水向凈水潭那邊跑過去。那幾塊巨石間有一個石縫,是尖頂?shù)模苋菹聝扇齻€人,可以避雨。

    “‘你怎么會知道這個地方的?我當時心里奇怪,忍不住問他。

    “他就詭秘地朝我笑一笑,道,‘我當然知道了,我還看見有仙女在這里洗過澡呢!

    “‘仙女?

    “‘就是你呀!

    “我大吃一驚,忙問是怎么回事。聽他說完后,忍不住臉一熱,揮拳照著他的胸脯就是一頓亂捶。他于是趕緊告饒,說,‘我說的可都是真話。當時只以為是仙女下凡,什么也沒敢看,什么也沒看到。我們中國人經(jīng)常說月亮里有玉兔,你的名字的發(fā)音不就是兔兔嗎?沒準你真的是因為得罪了天上的王母娘娘,才被發(fā)配下凡的呢。我聽后覺得很中聽,但嘴上卻說,‘我才不要做什么玉兔呢,供你打獵??!

    “‘怎敢?兔兔以后就是我的吉祥物,我會全心全意地呵護她的。

    “‘算了吧,你還是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吧。我乜他一眼,學著他的腔調(diào)說。

    “他就笑了,拉起我的一只手,深情地望著我的臉,‘你真好看。

    “‘好看什么呀!你不是革命者嗎?別這么色瞇瞇的!我說,忽然感覺到渾身上下濕漉漉的,很不舒服,也有些冷,就對他說,‘我要把濕衣服擠擠干,你轉過臉去,不準看!又說,‘你要是看了,我就去你部隊告你,說你對我耍流氓!

    “他聽了,竟真的乖乖地轉過身去。

    “我擰干上衣重新穿上,依然冷得發(fā)抖。他見了,很著急。后來發(fā)覺他穿在里面的襯衫還不太濕,就脫下一定要我穿上。那襯衫很大很長,我穿上后,發(fā)現(xiàn)下擺都垂到膝蓋下方去了。我們于是就在潮濕的石子地上面對面坐了下來歇一會兒,想等雨小一點后再跑回家。誰知那暴雨落下來竟沒有個盡頭了,還不斷地又是電閃,又是雷鳴,有幾次竟像是就在頭頂炸響,嚇得我情不自禁地一下子撲倒在他懷里,雙手還緊緊地抱著他的腰。

    “吳懷宇一下子也呆住了,傻乎乎地竟不知道怎么做才好。后來見我一直抱著他不放,才多少有點回過神來,也將我緊緊摟住。后來,我索性將兩人濕漉漉的衣服全脫了,只留下短褲和一件差不多已被我身體捂干的白襯衫蓋在兩人身上……

    “‘你真白……我望著他像白蠟燭一樣的四肢,忍不住贊嘆道。

    “他聽了,似乎并不覺得開心,還道,‘白有什么好?黑才是健康的美。白都是資產(chǎn)階級小姐和公子哥兒的特色。過去在學校里,我最煩別人說我白了,覺得那都是隱射我不是工農(nóng)家庭出身,連膚色都打下了剝削階級的烙印……夏天學農(nóng)勞動,別人都戴斗笠防曬,我偏不,還常常光著膀子,卷著褲腿??伞獣駚頃袢ミ€是比別人白。我也最恨別人用懷疑的眼光看我,認為我可能是白人傳教士留下的種……我們那兒曾經(jīng)有過他們辦的教會和育嬰堂……

    “‘我不管,我就是喜歡你這么白!我說,又一轉身,緊緊抱住他……我那時也是瘋了,什么都不顧了,哥哥從前對我的所有教誨和耳提面命,尤其不可輕易失去貞操,全都飛到九霄云外。

    “‘抱住,抱住我,對,就這樣,不要松開……我意亂情迷,氣喘吁吁地說,后來又胡亂褪下我和他的短褲墊在身下。

    “他也興奮地抱緊我,并在我的臉上、脖子上四下里狂亂地吻著,但大約因為缺乏經(jīng)驗,都吻得不在點子上。后來,還是我張嘴咬住他的舌頭,它才迷途羔羊似的在我嘴里安頓下來。

    “‘你、你還冷嗎?他后來問我。

    “‘不,我一點也不冷。你呢?

    “‘也不,你就像個熱水袋。他說。

    “我就忍不住說,‘那、那——你想要我嗎?

    “……后來,我很晚才回到家。本以為哥哥會責備我,可他卻什么都沒問,什么也沒說,只是默默地將晚飯重新熱了后端給我,‘快吃吧,你肯定餓了。

    “我聽了,羞愧得無地自容,真恨不得打自己一個耳光,并跪在他面前向他懺悔。所以,現(xiàn)在回想起來,這男歡女愛和吸毒其實也沒什么兩樣。你只要有了第一次,就會想要第二次、第三次……最后深陷其中無法自拔。懷宇后來也曾反復向我說對不起。但只要我們見了面,就又都把持不住了。但有一次,他對我開玩笑說,你不是仙女,倒像林妖,是上天專門派來勾我魂、攝我魄的。雖然是玩笑話,我聽后卻很生氣,好幾個星期都不肯再理他……

    “因此啊,直到今天我才終于明白:我人生最大的挫折或者說拐點,其實就是從凈水潭開始的。我曾聽電視上有人講《紅樓夢》,說是‘首罪在于寧。我呀,我的身體其實也是個紅樓,首罪卻在于凈水潭。我是在凈水潭邊,狂風暴風和電閃雷鳴中,成為一個女人的……”

    說完這話,我和她都情不自禁地將目光投向窗外,投向橡樹下的那幾塊巨石,投向那個正“水漫金山”的道具一樣的池塘……

    十五

    疫情期間日子過得真快,稀里糊涂便又是一周。

    接下來的星期六更是一個天清氣爽的日子,太陽雖然還沒有升起,霞光卻早已映紅了東方的天際。在這樣的日子里回憶過往,并預期著即將和最想見的人重逢,真是一件令人特別感到愉悅的事。

    這一回,妻子與我們一起同行,她也有心要去見證圖圖和米勒兄妹的歷史性重逢。

    我一手扶著方向盤,一手調(diào)試著收音機里的音樂臺頻道,終于搜尋到一個聽上去很舒緩,并讓人感到詩和遠方就在前面的大提琴和小提琴合奏曲。

    樂聲如清涼的水一般在車廂里彌漫開來,我感到很放松、很陶醉。但從后視鏡里卻看到圖圖忽然很疲倦的樣子,并打了一個哈欠,因問:“圖圖,昨晚睡好沒有?”

    “哦,沒睡好。”她頭也不抬地老實說,“我只迷糊了兩三個小時,一會兒就醒,一會兒就醒,還老做夢,說是已經(jīng)見到我哥,他卻不肯認我?!?/p>

    “上半夜做的還是下半夜?”我于是問。

    “我快凌晨兩點半才睡過去的,肯定是下半夜了?!?/p>

    “下半夜的夢都是反的?!逼拮佑谑遣遄煺f。

    “但愿如此?!眻D圖說,忽然睜開眼打開手機看著。

    “是不是又在看你哥的照片?”我又問,也是想活躍一下車上的氣氛。因為上車前,我就看到妻子也在不停地打哈欠、揉眼睛。她平時睡得很晚的,很少這么早就起床。

    “嗯,是的?!腋缒请p眼睛我真是太熟悉了:眼角有些向上挑,很像你們中國人說的‘吊梢眼。如果他不是個佛教徒,他一笑,真不知道會勾去多少女孩兒的魂呢。當然,還有他那根殘缺的小手指,如果沒有它,我也不敢確定那一定就是他??晌椰F(xiàn)在忽然又有些擔心,萬一我認錯了人,豈不是空歡喜一場?還害得你又陪我白跑一趟!”

    “啊,這——不可能的,不說百分之百,百分之九十九的把握還是有的。依我說,你這也就是‘近鄉(xiāng)情怯吧?!?/p>

    說著話,我的車已經(jīng)由60 號高速公路換上5號南向。很快,路邊熟悉的高聳著的“卡莫司撲克牌賭場”的廣告牌,就從左前方一點點由小到大,由模糊到清晰,漸次映入眼簾。我于是忍不住手朝窗外指了指,告訴圖圖:“這是我原來工作過的地方,我和米勒就是在這兒遇到的?!?/p>

    “哦,哦,那也是你們的緣分。我還從沒來過,不會,也不喜歡賭博?!彼f,眼望著賭場的方向,忽然抬起手中的手機,喀嚓喀嚓地連拍了好幾張照片,接著又端起手機一點點平移著,似乎在拍視頻。

    她的這一舉動忽然就讓我想到幾天前從微信里看到的一個很感人的視頻。我曾經(jīng)反復看過。

    那是2010年5 月的一天,紐約現(xiàn)代藝術博物館里,一場“藝術即為當下”的行為藝術展正在展出?,F(xiàn)場擺放著一張木桌和兩把木椅,其中一把木椅上坐著女行為藝術家阿布,她在那椅子上已經(jīng)坐了七百多個小時了。在兩個半月的時間里,相繼有一千五百個陌生人輪流坐到了她對面的木椅子上和她對視。阿布就這樣平靜、安詳?shù)刈谀抢?,沒有一絲情緒的流露。但就是這樣的放空和沉浸,反而讓阿布成了一個容器,所有人都從阿布的眼里看見自己,于是有人哭有人笑,有人表白,有人坐立不安……

    直到一個男人的出現(xiàn),打破了這場對視。這個男人的名字叫烏雷,他是阿布相愛了十二年卻又分開了二十二年的情人。他們在一起的十二年里面,共同完成了各種舉世矚目的行為藝術。他們也是現(xiàn)代藝術史中一對絕美的愛侶,但是在現(xiàn)實生活中,卻不得不分道揚鑣。二十二年過去了,他們終于重逢……

    阿布驀地看到面對面緩緩坐下的烏雷,似乎微微一驚,輕輕點了一下頭,嘴角一扯,露出一絲微笑。烏雷見了,眼珠微微向上一挑,然后呼了一口氣,頭輕輕地搖了一下作為回應。接著,他聳了一下肩,直了直腰,開始和她安靜地對視。漸漸地,阿布的眼眶里噙滿了淚,烏雷的眼睛也開始濕潤起來。后來,阿布再也克制不住了,淚如雨下。她不再矜持,也似乎忘了行為藝術這回事,俯下身,身子幾乎伏在桌子上向烏雷伸出了雙手。烏雷則無聲地笑了,也向阿布伸出自己的雙手。兩雙手于是在木桌中央遭遇了,重逢了……

    七百多個小時的對視中,阿布曾是所有人的容器,而當烏雷出現(xiàn)的這一刻,阿布卻回到了她自己。于是,解說的女子十分動情地說:“比離別更殘忍的是重逢……”

    我很喜歡這段視頻,對其中每一個細節(jié)都記憶猶新。

    也算是觸景生情吧,想到失散了差不多半個世紀的圖圖和米勒兄妹很快就要相認,而我也有幸親歷和見證這樣一樁很動人、很奇特、很有內(nèi)涵,而且冥冥之中好像也跟我有著某種牽連的重逢,心里有一種莫名的混雜著各種情緒的復雜的感受。我甚至覺得這也不是一場簡單的離散多年后親人間的重逢,還是種族和種族、宗教和宗教、歷史和歷史、命運和命運之間的一次重逢??墒牵液鋈挥钟行╈何以谝娮C這一重逢時能做些什么呢?僅僅以沉默,以淚流?不,我想,我還要用心、用筆記錄下這一場重逢。

    于是,我忍不住問圖圖:“你和你哥重逢后,都有些什么計劃和想法?”

    “啊,我想過的。當然,還要聽他的意見。我已經(jīng)將我原來做辦公室用的那間書房騰出來,想把他接回家中住。兒子雖然還沒松口,可我還是有信心說服他的。以后呢,我就打算退休了——錢是掙不完的——專職做他的護士和護法,悉心照顧他的生活。總之,我再也不會讓他一個人去為生活奔波和勞作了。我要盡我的一切所能讓他安享晚年?!?/p>

    “好啊,有你這么好的一個妹妹陪伴,他也真可以說得上是苦盡甘來了??墒恰蔽胰滩蛔∮謫枅D圖,“你覺得你哥會同意你這樣的安排嗎?”

    圖圖就有些猶豫了,她眼睛望向窗外,臉上襲上一片若有若無的陰云。

    “這——我還沒有把握。”她說,像是對我,也像是對她自己。

    然而,我的心思卻忽然不在這個方向上了。

    離塞布瑞斯跳蚤市場越來越近,“重逢,重逢,重逢……”那兩個字在我腦海里出現(xiàn)的頻率也就越來越高,很像是夏蟬喋喋不休的聒噪。

    我手中握著方向盤,腳下踩著油門,心里不停地沉渣泛起的也是這兩個字, 而思緒沿著“重逢”這條思想的高速公路一直開下去,我忽然也想:生命中的某一天,我還會和賭場、賭場里的同事和客人,甚至還有牌桌上那些stiffer重逢嗎?會和人生旅途中漸次失散了多年的良師益友重逢嗎?會和當兵時的戰(zhàn)友們重逢嗎?會和苦難的歷史、荒誕的時代重逢嗎?或者,歷史和歷史,時代和時代,事件和事件,它們也會重逢嗎?就像在一個無限循環(huán)和輪回著的橢圓形跑道上,雖然人們跑得有快有慢、有早有晚,但每個人都會和那個跑道上的每個點不斷遭遇,和每個人不斷重逢的。所以,我又想,我們每個生活在當代的中國人,是不是也會和古今人與事重逢?會和經(jīng)常大醉,并以青白眼示人,一個人駕著馬車,任由馬兒拉著車子亂走,走到?jīng)]有道路的地方就痛哭一場然后回家的阮籍重逢?和常在山中“柳下鍛鐵”,處死刑前還手捧古琴,平靜從容地拉著人間從此絕矣的《廣陵散》的嵇康重逢?會和周游列國游說國君,最后累累若喪家之犬的孔夫子重逢?……

    而當我時不時地瞄一眼后視鏡中的圖圖,這個米勒并非血緣意義上的妹妹時,也忍不住想起我其實也有過一個這樣的妹妹的。她是一位在報社實習時和我相識并相知,后來在精神和感情上曾一度相互依戀的女孩。她很聰慧,和妻子相處得也很好,常來家中一起做飯吃……可我們后來因為種種的原因,還是在人海中走失了……

    有些人,有些事,你不能走得太近,太近了就會失去的……

    那么,我和她某一天還會重逢嗎?我忽然有些無奈地想,心里忍不住就苦笑了一聲,同時乜了一眼坐在副駕駛座位上的妻子。好在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閉上眼,像是睡著了。如果她現(xiàn)在看到我這種有些失落,又忽然沉浸在一種傷感的情緒中的樣子,如果車上也沒有圖圖坐在后座上的話,她多半又會說:“看你那失魂落魄的樣子,又想你那妹妹了吧?”

    她對很多其他的事,尤其政治幾乎毫無感覺,也毫無興趣,像是文盲,但對于我心里會裝著哪個異性,卻常常洞若觀火,一說就中。

    十六

    我們后來不到七點半便到了塞布瑞斯跳蚤市場。

    找地方停好車,從市場東側的入口處走進去,我們看到攤位上的小販們基本上都已各就各位,但有的還在繼續(xù)搭遮陽棚,有的則在從車上搬貨物,在桌子上整理商品??腿藗円查_始三五成群地進場,大多數(shù)為墨西哥裔,有的一家數(shù)口攜手而行,有的一對對、一雙雙挽著胳膊同進同止,有的手拉著小推車,有的嘴嚼著泡泡糖……不像是來購物,倒像是逛廟會的。

    妻子方向感差,每次來都搞不清米勒的攤位在哪里,所以我就在前面引路,她倆則緊緊地跟隨在我身后。我們順著一條比較寬敞的行人通道由東向西走過十幾排后,我率先看到米勒已經(jīng)整理好攤位,此時正坐在深藍色的道奇面包車前休息。

    “米勒已經(jīng)到了?!蔽一剡^頭對她倆說,并順手朝米勒的方向一指。

    圖圖一聽,忽然就止住腳步,似乎遇到了無法逾越的鴻溝。

    “怎么啦?”我問。

    “讓我想想。我該叫他什么呢?哥哥,喬森,無漏,還是米勒?”她忽然問我。

    “你先什么也別叫,看他能不能認出你來!”妻子馬上接過去說。

    “好吧?!彼蛯ζ拮狱c點頭,又和我對視了一眼,繼續(xù)隨我前行。

    “Hi,Terry!”米勒這時已經(jīng)遠遠地見到我,舉起右手向我打招呼。

    “你好嗎?”我也趨前問候他,并說,“我們今天帶了個朋友一起過來?!?/p>

    “啊,啊,歡迎!”他笑著說,眼睛瞟了圖圖一眼。

    圖圖也就從我身邊跨前一步,兩眼定定地望著他,道:“你好!”

    也許是從圖圖說話的聲音,她的眼神,或者我們夫婦倆有些奇怪的表情中感覺到了什么異樣,米勒于是也凝神回望了圖圖一眼。但他什么也沒有說,只是轉過臉問我:“怎么?你們還要買什么?院子該都收拾好了吧?”

    “啊,今天不買東西,家里太憋屈了,出來透透氣,陪這位朋友散散心。”我說,嘴又朝圖圖努了努。

    于是,米勒的目光很自然地又再次落在圖圖的臉上。

    他似乎一點也沒有覺察出什么,兩眼平靜得像一個清空了的觀音大士,將這位站在他面前眼睛業(yè)已濕潤,雙手有些顫抖,不住地捏摸著衣角的婦人無聲無息地吸了進去。

    圖圖于是靜靜地摘下淺綠色的口罩拿在手中,但她依舊沒有說話,只是與他沉默地對視著。

    就這樣過了一會兒,米勒也摘下臉上的口罩,然后對她點了一下頭,耳語般輕描淡寫地說:“我知道你今天會來。”

    那聲音很輕很輕,稍不留神就會滑過去,我和妻子聽了都大吃了一驚,妻子更是脫口而出:“她是誰?你認得出來嗎?”

    “她是誰我怎么會不知道?聞也聞得出的。不過,早上起來就有點不舒服,差點來不了?!彼f,兩眼重又看向圖圖,那樣淡定,那樣從容不迫,那樣深邃,但也那樣空洞。

    圖圖聽了,眼淚再也忍不住奪眶而出,抿緊的嘴唇也終于露出一條小小的縫隙。

    “哥——”她啞著嗓子喊了一聲,便緩緩地跪倒在地,雙手抱住他的雙腿,頭埋到他的雙膝間,身體劇烈地一起一伏地啜泣起來。

    米勒卻似乎沒有任何反應,依舊保持著原有的姿勢直直地坐著,一副如如不動的樣子。但過了一會兒后,他還是抬起右手,在她的頭上輕輕地摩挲起來,很像是在撫摸著一個嬰兒,也像是在以佛教密宗的儀軌給她灌頂。

    有路過的人不明就里,這時都停下來駐足觀看,他也不以為意,繼續(xù)那樣慈藹地微笑著,摩挲著……

    什么也不用再解釋,他們相認了。

    我于是忍不住揉揉眼,拉了一下眼里也同樣淚光閃爍的妻子的手,道:“走吧,我們過一會兒再回來,讓他們安靜地在一起待一待?!?/p>

    但妻子顯然無意再去逛市場,瀏覽那些熟悉的攤位了,她緩緩地走著,總忍不住要一步三回頭地去看漸離漸遠的米勒和圖圖。后來,我們走到一條馬路邊,那里是一處長滿綠草的斜坡,我們從這里回望仍可看到米勒和圖圖的側影。妻子于是再也不肯往前走了,從隨身帶的包里拿出兩只薄薄的塑料袋鋪在地上,然后拉我坐下。

    微風從身后吹過來,太陽從右邊照過來,行人絡繹不絕地從身邊走過去,都沒有分散我們的注意力。我倆不約而同屏氣凝神地遠望著米勒那輛老舊的道奇車,道奇車跟前剛剛相認了的他們兄妹倆。

    這是跨過了約半個世紀的時光和浩瀚的太平洋而達成的重逢,是越過了苦難的沼澤和令人窒息的思念,以及人世間精神和物質(zhì)的種種藩籬而終于達成的重逢。雖然有些殘忍,卻那樣動人。有那么一瞬,我甚至很愿意人生都定格在這一刻——既殘忍又幸福的一刻,直至永遠。

    似乎是要滿足我的愿望似的,米勒和圖圖的身影真的就這樣一直久久地定格在那里。雖然離得稍稍遠了些,但我還是能看見他臉上洋溢著的他那種既慈悲又寬容,既尋常又睿智,“道是無情卻有情”的發(fā)自靈魂深處的微笑。

    但我忽然看見圖圖似乎有些緊張地抬起頭仰臉望著米勒,嘴里則不住地呼喚著什么,而米勒卻似乎沒有反應,仍舊那樣泥塑木雕般端坐著,微笑著。

    圖圖于是緊張地四下里環(huán)顧,仿佛是在尋找我們。

    我就趕緊拉了妻子一把,站起身道:“快,好像出什么事了!”說完,就小跑著向他們奔去。

    圖圖一見到我們,像抓到救命稻草般急急地道:“快,你們快看,他好像——不動了!”

    我疾步上前,舉起右手對著米勒的兩眼晃了晃,見沒有反應就又順勢摸了摸他的鼻頭。鼻息似乎也若有若無,我就趕緊掐起他的人中。依然沒有效果,我就對妻子和圖圖大聲吩咐道:“快,趕緊打911!”

    妻子的電話先打通,她語速飛快地告訴我:“十分鐘就到?!?/p>

    我于是又吩咐她倆趕緊將一旁放置著碟片和唱片的活動桌收拾出來,然后抱起米勒,將他在桌上平放下來。

    圖圖這時已經(jīng)驚慌失措得有些語不成句了,不住地問我:“怎么回事?怎——怎么回事?——他的手忽然不動了,從我頭上滑到肩膀上,我就覺得有些不對。究竟怎么啦,你說——快告訴我!”

    “我也不太清楚。會不會是暫時性休克?或者腦中風?他好像說過早上起來有點不舒服來著?!?/p>

    “那、那可怎么辦?”她驚慌地叫著,見身旁已經(jīng)聚集起有幾十人的圍觀人群,便對他們大聲喊道:“有醫(yī)生嗎?有做過急救的護士嗎?拜托!拜托!”但沒有一個人應聲。

    “怎么辦?怎么辦?有沒有什么辦法?總不能這樣干等!”她又失神地望著我說。

    “可能需要做人工呼吸?!蔽矣谑钦f,但又有些猶豫,一來我從沒做過,二來正是新冠肺炎流行期間,我也吃不準他是不是感染了病毒。

    “你能不能做?”她問,但馬上又自言自語地道,“會不會是新冠肺炎呢?聽說有隨地倒的?!庇谑怯纸辜钡貑栁遥骸澳阒涝趺醋鋈斯ず粑鼏??”

    “大致懂?!?/p>

    “那這樣,你說,我來做!”她說著,忙俯下身,耳朵貼著米勒的胸部聽了聽,然后求救似的望著我。

    “深吸一口氣,嘴對嘴,一點不漏地吹進去,造成吸氣,同時捏住他的鼻孔,然后嘴離開,猛壓胸部造成呼氣……”我在部隊當兵時曾學過人工呼吸,印象很深,于是急忙告訴她。

    她聽了,略略猶豫了一下,但還是馬上彎下腰,猛吸一口氣,對著米勒的嘴用力吹進去,同時也緊緊地捏住了他的鼻頭……

    她做得那么仔細,那么認真,那么焦急,那么忘我,那么投入,早已把新冠肺炎可怕的傳染性和致命性忘到腦后,臉上的淚水和汗水也流成一片。如果沒有我后來拉她,她也許會一直這樣做下去,用她的嘴來代替他的嘴,用她的呼吸來代替他的呼吸,用她的生命來挽回他的生命……這情景猛地讓我想起她前些日曾說過,她有一次暈厥時是米勒用嘴巴給她一口口喂水的……腦子里忽然就滾過幾句像是被石碾子碾壓過的話:你喂我以水,我還你以氣;有些東西,鐵定了是要還的,無論是好是壞,是善是惡……

    可惜,無論圖圖多么努力,多么堅持,多么將生死置之度外,只要還有一線希望就不肯放棄,她的兄長還是未能蘇醒過來。

    不過,米勒倒似乎對自己能以這樣的一種方式與剛剛重逢的妹妹離別感到很滿意,嘴角竟然一直浮現(xiàn)著他那招牌般的笑意——嘴微微張著,嘴角月牙般微微翹起,兩眼瞇縫著,眼角伸展開密密深深的一條條溝壑般的笑紋,有一根長長的從左眉的眉角掛下來的白色的眉毛竟然被這笑紋夾住了,像是被人縫上去的一根白色的絲線……

    救護車終于拉著刺耳的笛聲風馳電掣般趕到了。

    這時,我再摸了摸米勒的鼻孔和有些粗糙的雙手和腳掌,發(fā)覺他不僅已經(jīng)停止了呼吸,而且手腳也開始變涼了。

    我就朝圖圖搖搖頭,眼里含著淚表示沒用了。

    她卻怎么也不肯相信這是事實。直到救護人員也這樣告訴她后,她才雙手捧住臉,“哇”的一聲大叫,接著又撲在米勒身上放聲大哭起來……

    妻子見狀,忙不迭地撫摸著她不住地聳動著的肩膀,一遍又一遍地勸慰她,“不要,不要這樣——圖圖,不要,你自己身體要緊……”

    ……

    米勒后來是被救護車載走的,一位女醫(yī)生告訴我們他會被送到附近的醫(yī)院再做檢測,看是不是感染了新冠肺炎。并要求我們也找地方去做檢測,并盡量少接觸人,實行自我隔離一周。

    經(jīng)我再三要求,她也同意圖圖作為家人跟隨救護車去醫(yī)院。

    忙活完這些,目送著救護車遠離,我看了一下手機上的時間,已經(jīng)是上午十點過五分了。

    我就預備和妻子回家了,可看到地上還擺放著的十幾盆植物,堆在塑料活動桌上的那些碟片,活動桌一旁的綠色的方凳,以及副駕駛室門還敞開著的那輛深藍色的道奇車,忙問與米勒攤位相鄰的幾個攤販知不知道米勒的住址,他們都說不知道。后來,其中一個說,“他好像沒有家,一直住這車上的?!?/p>

    我就覺得有些棘手了。這車子究竟怎么辦呢?如果我不管,肯定很快就會被拖走,作為廢棄物扔到汽車垃圾場去了??蛇@車上說不定還有米勒的遺物將來需要交給他的家人——如果有的話,即便一時找不到,也還有圖圖呢。他們之間雖然沒有血緣關系,但因緣畢竟大于血緣。我于是又走到駕駛室那邊去探頭朝車子里張望了一下,發(fā)現(xiàn)車鑰匙沒有拔下來,還掛在方向盤的右下方。于是我就對其中一個看上去與米勒還比較熟悉的中年男攤販道:“剛剛那位跟救護車走的女士,是他分別了四十五年的妹妹,今天才重逢。他這部車呢,我打算幫他開到他妹妹家去。如果將來有人來詢問這部車,請你轉告他們打他妹妹或者我的電話。”說完,我便讓妻子從隨身帶著的包里翻出一支筆和一張無用的卡片紙,將我和圖圖的姓名、電話一并寫下來交給他。

    做完這些,我就和妻子開始收拾那些植物,將它們一盆盆搬回到車的后座上,放不下的再爬梯子放到車頂上面去,并用繩子一點點固定好。

    一切收拾妥當后,我望望已經(jīng)滿頭大汗的妻子說:“我們的車,看來只能辛苦你開回去了。還要我送你去停車場嗎?”

    妻子看了看布滿灰塵的副駕駛座位,又探頭看了一眼后面車座上堆得滿滿的雜物,搖搖頭道,“不用,我自己走過去?!闭f著,轉身要走,但見我擰著鑰匙轉了好幾次才將車子發(fā)動起來,而且那發(fā)動機的聲音聽起來也很古怪,總是“窟窿窟窿”地有氣無力地哼哼著,有些不放心,就又回過頭關切地對我說:“你當心點,開慢些?!?/p>

    我點點頭,“你也小心點?!?/p>

    于是,我就小心翼翼地將這部老態(tài)龍鐘,氣也喘得不大均勻,大概已有近半個世紀車齡的道奇面包車,緩緩地從熙熙攘攘的人流中開出了跳蚤市場。

    開上大馬路前,等紅綠燈的當兒,我忽然感到頭有些疼,就趴在方向盤上簡單地閉了一下眼睛,休息了差不多有一分多鐘。

    我忽然有一種很不真實的感覺,完全沒有想到從昨晚起就一直在期待著的美好的讓人特別感動的重逢,就這么殘忍地說沒就沒了,說粉碎就粉碎了,而且,還將自己這么深入地卷到了逝者的生活中和他的車上。

    駕駛座太靠前,我的腿有些長,伸不開,很局促,我就又試著這里摸摸,那里拉拉,想把座位向后調(diào)一調(diào),可是沒有成功,只好放棄了。

    但我鼻子嗅了嗅,發(fā)覺車上有一股很特別的味道,是那種水果熟過頭后有些微甜的香香的味道。

    我忽然對妻子平時總是督促我勤洗澡、洗臉、洗手、洗腳發(fā)生了懷疑。

    ——這世界上并不是什么東西都要靠洗潔精才能洗干凈的,也不是靠噴花露水或香水才有香氣的。有些氣息似乎只能從靈魂里散發(fā)出來。

    沒有妻子和圖圖在的車上,一下子冷寂了許多,我手扶著米勒經(jīng)常扶的方向盤,耳聽著米勒經(jīng)常聽的發(fā)動機不均勻的轟鳴聲,鼻子聞著彌漫在車子里的那種無所不在的香氣和甜氣,忽然想哭。

    “比離別更殘忍的是重逢,比離別更殘忍的是重逢,比離別更殘忍的是重逢……”

    我心里忽然很內(nèi)疚和自責,總覺得冥冥中米勒的死似乎是由我精心安排的。

    沒有我的牽線搭橋——哪怕是無心的,他們兄妹倆也就不會有這樣一個詭異的出人意外的重逢之時即永別的場面。也許,也許別看米勒表面看上去那樣平靜如水,不起一絲情緒的波瀾,沒準他在見到圖圖的那一瞬,內(nèi)心早已激起滔天巨浪!也許,也許他一直有冠心病和高血壓的病史,這一激動偏要了他的命!

    太陽忽然不見了,天陰沉下來,也像是要哭的樣子。

    我就揮拳在方向盤上用力砸了一下——怎么會,怎么會……

    我恍然又記起米勒曾說過,他似乎是知道圖圖今天要來的。那么說,他或許已開了天眼或佛眼,能夠預知未來了……這么一說,他的死似乎倒又并不是死,而是佛教徒口中常說的“坐化”了……或者,也是他刻意安排的一場既是重逢,又是告別的帶有宗教啟示意味的行為藝術……我在《高僧列傳》中常讀到這樣的故事,高僧心中沒有死,也沒有死這樣的概念??沼胁欢?,生死不二,那是圓寂,是涅槃……

    車子駛近自家鐵欄桿門時,我看到妻子的車子已經(jīng)停進車庫,正站在大門口等我。

    我將米勒的面包車在院子里停好,下了車,將要進屋,就見妻子走近前問我,“他這車怎么辦?要不要送到圖圖那兒去?”

    “再說吧。還不知道她什么時候會到家呢?!蔽艺f,走進客廳,感覺到身心俱疲,頹然地倒在布藝的沙發(fā)上,長嘆一口氣,嘴里喃喃道:“唉,真像一場夢……”

    妻子于是小心翼翼地也在我身旁坐下,囁嚅著道:“可能,可能,可能……”

    “可能什么?”我眼睛也不看她,有氣無力地問。

    “你不是會看相算卦嗎?圖圖會不會真是個掃帚星,男人碰到她都會倒霉?”

    “什么呀!”我瞪她一眼。

    十七

    米勒后來經(jīng)過醫(yī)院的權威檢測,排除了新冠肺炎感染,定為猝死。但什么原因猝死的,他們沒說,也許只有天才知道,或者只有米勒自己才清楚。

    然而,我還是愿意相信我的“坐化”的判斷和臆測。因為它更符合米勒留給我的印象和他的身份。而且,就這一結局而言,也符合我對他業(yè)已修成“無漏之身”的期待。當然,我也相信,越到后來,他心目中對無漏的境界也就越?jīng)]有從前那樣執(zhí)著,反而越來越放下了。有漏和無漏也是不二的,就像煩惱和菩提一樣……

    另外,“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喊自己去”也不是不可能的。

    總之,不管事實是不是這樣,我的心結卻漸漸解開了。而且通過我的勸慰,圖圖也一點點平靜了。

    本來,她一直在自責,懷疑自己真是個總會克男人命的“禍水”。

    我就覺得有些高興,逝者已逝矣,唯愿來者化悲為喜,身安心平。

    米勒的那輛車我很快也就送到圖圖家去了。那車上的許多雜物,她后來一件也沒扔掉,全部洗干凈,擦干凈,整理好。那車她也沒有處理掉,一直停在她后院。她也告訴我,在醫(yī)院里,他們將米勒褲子口袋里一個老舊的還是翻蓋的手機交給她,她后來查看了一下,他的聯(lián)系人都不超過十位,她一個個打過去問過,多數(shù)是寺廟的,他常去那些地方捐贈一些花木和錢款,然后會在大殿的一角打坐半天甚至一天。也有兩三個號碼是苗圃的,他在那里打過零工,周末會從苗圃賒了花木去外面賣……

    再了解下來,米勒在美國也沒有任何親人,是一個三無人士:無身份,無家庭,無存款。所以,我們夫婦就幫圖圖一起料理了他的喪事。

    他是火葬的,骨灰裝在一個很漂亮的像是寶葫蘆一樣的瓷瓶里。就我所知,也經(jīng)常聽人說,高僧圓寂后火化時,經(jīng)常會有舍利出現(xiàn)。那通常是一些晶瑩的白色的結晶體,據(jù)說只有修行到相當境界的高僧火化后才會在骨灰中找到。大多是骨舍利,但我曾親眼看到過舌舍利,顏色稍稍有些綠。它是一種物質(zhì),同時又是一種見證,并用來表法的。聽說釋迦牟尼佛圓寂后,舍利曾被周邊各國佛教徒爭相迎請,被視為至高無上的寶物。我就很想能看一看那骨灰瓶,想知道里面有沒有生成可證實米勒已修成“無漏之身”的舍利。可看到圖圖一直很悲切、很疲累的樣子,再讓她去撥弄那些骨灰,驚動和擾亂逝者的亡靈,恐很不妥當,同時也覺得這想法太過執(zhí)著,終于沒開口,并不再作此想。

    米勒最后是葬在惠特爾市玫瑰崗的一處墓園中,墓穴朝西——但也是東,那是他故國的方向。翠柏和玫瑰環(huán)繞著的墓穴前立了一塊小小的漢白玉石碑。因為據(jù)他說,他祖上也有中國血統(tǒng),因此石碑上鐫刻的碑文也是我寫下的——

    漏者自漏,無漏者何來漏。逢者非逢,重逢者未必逢。

    彌勒米勒,米勒者非彌勒,米勒彌勒,米勒者亦彌勒。

    十八

    米勒的葬禮上,我意外地見到了米勒的外甥、圖圖的兒子吳非。

    那是一個腮幫鼓鼓的、眉毛黑黑的、額頭有些前沖的中年男人,說話有些甕聲甕氣,眉頭總皺著,給人一種很不耐煩的感覺。整個葬禮上,他只是機械地按照他媽媽的意思做這做那,該磕頭的時候磕頭,該燒紙的時候燒紙,全程幾乎一言不發(fā)。在他的眼睛里和心目中,這個舅舅似乎是個母親強加給他的角色。但大概讓他稍覺安心的是,這個他最不愿意面對的人,竟然自我了斷了。

    這之后有一天,大約也就是米勒下葬一周后吧,早上起來后我忽然心血來潮地想去我曾工作過的賭場看一看。

    “你還有心情去玩牌?”妻子有些不解地問。

    “不,我只是想過去隨便看看?!蔽艺f,怕她不相信,還將皮夾掏出來交給她,只留一張駕照在身上,又說:“如果你不放心,可以跟我一起去?!?/p>

    她好像有些不認識我似的,上下打量了我一番,忽然將皮夾子還給我,道:“你如果想玩就玩吧,別太晚回來就是?!?/p>

    但我搖搖頭,沒有收回那個皮夾子。

    我其實已經(jīng)很久不去我曾經(jīng)工作過的賭場了。

    我離開后,賭場這些年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又新蓋了一幢十幾層的大樓作為賓館供客人住宿用,以便于吃、住、行、賭一條龍。我在新蓋的裝修得很豪華的賓館大廳里轉了轉,然后沿著一條鋪著紅地毯的長廊走過去,幾分鐘后便進入了我很熟悉的鬧哄哄的營業(yè)區(qū)。

    亞洲區(qū)入口處那個財神還在。我在他面前站了好一會兒,細細地品味著他那看似永恒的笑容和彌勒佛的笑容都有哪些區(qū)別,有哪些不同的特點,但我沒有成功。因為他們在我心中忽然奇妙地統(tǒng)一起來,漸漸地又都成為鮮活的栩栩如生的米勒。

    即心是佛,即心是財神。

    我忽然有些明白:所謂的彌勒佛或財神,其實那也只是我們心里一種有些偏執(zhí)的認知。他們其實是同在的。

    北宋理學家周敦頤曾經(jīng)寫過一篇《愛蓮說》,他在文中曾極力夸贊“蓮之出淤泥而不染”……可我現(xiàn)在忽然想寫一篇《愛淤泥說》,其中必須有這樣幾句話:“淤泥是蓮花,蓮花也是淤泥,都只不過是以空相示人,是隨著人心境的不斷轉換而形成的兩種看似不同的幻覺,執(zhí)著不得的?!?/p>

    我這樣想著,不知不覺地就走到了走廊中央賭場值班經(jīng)理的工作臺跟前。多少年過去,物是人非,很多人我都不認識了。但這里地勢比較高,讓我覺得像是站在高坡上,可以俯瞰賭池里的蕓蕓眾生??窗?,就是這樣一個小小的賭場,每天卻聚集著來自世界各地不同膚色、不同種族、不同宗教信仰、不同意識形態(tài)的各色人等,發(fā)生著大大小小、各式各樣、時常讓人膽戰(zhàn)心驚卻又無聲無息的沒有硝煙的戰(zhàn)爭。這里又像是聯(lián)合國的大會堂,但每一個決議的通過都不是靠舉手投票,而是靠手中籌碼的多寡。

    我轉過身,視線從走廊那二十幾張牌桌上一一掃過,看到了兩個我認識的老同事,于是朝他們揮揮手打招呼。但他們沒回應,似乎已經(jīng)不認得我了。我的目光就又在我第一次遇見米勒的那張牌桌上多停留了一會兒。那牌桌上綠色的絲絨布簇新的,大概剛剛換過,但桌上籌碼的色澤看上去則暗淡了不少,但這并不影響它們所具備的價值。

    接下來,我又漫無目的地圍著整個賭場走了一圈,發(fā)覺以往的各種規(guī)矩基本上都沒有什么變化,唯一有變化的似乎只有每張桌子發(fā)牌員輪換的時間已由原先的半小時改為三刻鐘了。這真是一個很巧妙的設計,這樣一來,賭場機器空轉的時間就被壓縮了,可以多發(fā)幾副牌,多抽頭。

    我一時就有錯覺,覺得自己沉入到一個財富瓦片的湖泊的水底,滿目所見都是枝枝蔓蔓的蓮花的藤或莖,游來蹦去的魚和蝦,以及淤泥里那些碎磚頭和碎瓦片……

    正這樣胡思亂想著,卻猛然從幾乎無處不在的電視機上看到一個熟悉的人影——圖圖的兒子吳非。沒錯,就是他。其時,他正脫離開游行隊伍,與一幫同伙開始打砸搶路邊的商店。吳非身穿一件米色的夾克衫,沖在最前面,并率先從一家電器商店里抱出一臺未加包裝的電腦……

    我見狀,忙掏出手機給圖圖打電話:“你知道嗎?剛剛電視在報道地方新聞,我看到你們家吳非了……”

    “我也在看,知道了?!彪娫捘穷^,圖圖說,忽然哭起來:“我怎么生了這么個兒子?嗚嗚……”

    我剛要勸慰他,她卻突然止住哭泣,對我道;“你有個女婿是做律師的對吧?”

    “是的。是我大女婿。你有什么事?”我忙問。

    她沒馬上回答我,卻道:“你能來我這一趟嗎?真的,我都要崩潰了……”

    我聽她語氣不對,似乎又要哭出來,忙道:“好的。我這就來!”

    我就風馳電掣般趕到圖圖位于山頂?shù)募?,遠遠地便見到她站在門口等我。

    來不及客套,她將我領進屋,走到客廳間靠走廊的一堵墻壁前,指了指那上面一個碗大的窟窿道:“你看看,想得出怎么來的吧?”

    “怎么回事?”我忙問。

    “我那寶貝兒子拿拳頭砸的?!彼f,然后招呼我在一旁的三人沙發(fā)上坐下,并將業(yè)已泡好茶的茶杯推至我面前,道,“還記得你太太發(fā)給我的那張我哥的照片嗎?剪輯過后我做了一張黑白的遺像,用在葬禮上。葬禮過后,我想想又放大了一張彩色的,買了個鏡框裝進去掛在那里。不成想他回家見到后就大發(fā)雷霆,‘他人都死了,你干嗎還要這樣對他念念不忘?你掛這照片經(jīng)過我同意嗎?我就糊涂了,說,‘他是我哥,是你舅舅,我洗張照片掛這里又礙你什么事了?他聽了,更火冒三丈:‘不錯,不錯,他是你哥??晌覐膩砭蜎]有承認過他是我舅舅!懂嗎?又說:‘反正你是聽不見的,也可能是裝聾,難道你就不知道我小時候經(jīng)常被人指指戳戳,說我是你和禿驢生的兒子嗎?”

    “‘什么?有這樣的事?你怎么從來不跟我說?

    “‘我怎么告訴你,我開得出口問自己的親媽,你與和尚有沒有私通嗎?你那時又忙,不在家里住,難得回來幾天看我,很快就又走了,后來又嫁人去了美國,直到我都要上高小了,才把我接出來……可你知不知道,這世界上我最痛恨的就是這個人,他不僅和我有殺父之仇,還把我污名化。他倒好像挺慈眉善目的,卻弄得我一輩子抬不起頭,始終活在他的陰影里!可你是我親媽啊,你把他當救命恩人,我也就只能忍啊、忍啊……好不容易忍到我四十出頭,他終于得暴病死了,我才總算可以翻過這一頁了。沒想到你又整出這么張照片來,還掛在客廳里這么醒目的位置,這不是存心和我過不去嗎?你知道我從那張照片走過時是種什么心情嗎?我一把火燒掉它和這整幢房子的心思都有!好吧,你既然鐵了心要與我作對,讓我難過,我也就,就什么都不管了!從今往后,我也不是你的兒子,你也不是我的媽,我離開這個家,咱們各吃各的飯,各走各的路!說著,便狠命扯下那鏡框,摔在地上一頓猛踩,然后又對著這石膏板的墻壁猛砸一拳,然后揚長而去……你說,這都是些什么事??!我也是這次才弄清楚,他竟然和我哥結下這么深的仇怨,甚至,甚至……有些話我都說不出口……作為兒子,他可以這樣污蔑他的親媽嗎?他腦子肯定搭錯了,有病了!怪不得這之前他天天催著我要將放在后院的我哥那輛面包車移走,原來也是嫌它礙眼……唉,反正,反正他不整出點事來,是不會善罷甘休,是不會太平的。我現(xiàn)在也覺得還是你說得對,兒孫自有兒孫福,就隨他去吧,誰讓我生了這么個孽種呢?他在外面愛找誰找誰,想加入什么組織就加入什么組織,即使他想不工作,一天到晚打游戲機,或者到處流浪,我都不管了……可你再怎么渾,也不能到大街上去參加打砸搶啊……美國是個法制社會,可不能隨便觸犯法律的!這不,我還沒告訴你,你給我打電話前,已經(jīng)有警察上門,告訴我他已經(jīng)被拘留了,要我們請律師。我這才想到你女婿。唉,真是對不起,請你幫我一下,律師費我照付?!?/p>

    她一口氣說了這么多,可最后我聽了她的要求卻有些為難,便如實相告:“可——我女婿是經(jīng)濟和貿(mào)易方面的律師,你兒子這應該是刑事案件……不過,我有個大學同學以前好像做過刑事律師,我可以幫你問問他。”

    “啊,那我真是要千恩萬謝你了!”她說,差點又要哭了。

    十九

    那忙我最后還是幫成了。經(jīng)過律師的努力,檢方念吳非是初犯,搶得的電腦也不怎么值錢,而且圖圖很快就為他送回商店了,就沒有起訴,只在警察局關了不到一周就放出來了。

    但他回到家后,圖圖卻狠狠心將他趕出家門了?!拔茵B(yǎng)了你半輩子,也對得起你和你地下的老爸了。下半輩子請你自食其力、另立門戶吧。”

    經(jīng)此挫折,吳非現(xiàn)在安分多了,剛找了一份建筑工的活兒,在工地上扎鋼筋,一個月聽說也能掙兩三千塊錢,完全可以養(yǎng)活自己。

    圖圖心里就有些踏實了,有一日晚上打電話給我,說要請我們吃飯。

    我聽了,馬上婉拒道:“不用,謝謝!你的心意我們心領了。但最近事多,特別忙,疫情又死灰復燃,聚會不方便,還是以后再說吧?!?/p>

    又過了些時日,我和妻子又去了一趟塞布瑞斯跳蚤市場,買了兩箱很便宜的可以用太陽能充電的地燈。

    經(jīng)過米勒原先的攤位時,我們不約而同地站了站。雖然攤位早換了主人,但我恍惚還能見到他的身影,聽到他的笑聲。

    米勒真的修成無漏之身了嗎?真的開了天眼和佛眼,可以預知未來了嗎?

    我就有些恍惚了。仿佛我也忽然不是我,成了一團不斷地聚散離合著的物質(zhì)。

    那天我們沒買到桃樹苗,在欲打道回府前,卻在一個拐角處看到一件在美國很罕見的雙鶴交頸而立的青銅塑像。人們都說,萍蹤鶴影,現(xiàn)實生活中我們的確很難見到鶴,也很少聽到鶴的鳴叫聲,它們常常來無蹤去無影。

    我就忍不住站住,凝神望著這對仙鶴,像是面對一個久違的老熟人。

    忽然,我有些吃驚地對妻子說:“老婆,你看,這只昂著頭的鶴,你看看,它左腳的小腳趾,也缺了一塊呢……”

    聽了我的話,妻子忍不住也蹲下身去在那只鶴殘缺的腳趾上摸了摸。

    于是,我說服妻子,花了三百八十元美金將它買下,回家后立即置放于噴泉前方,鐵海棠身后。

    二十

    又是一場秋雨。

    雨停后,院子里的鐵海棠渾身都掛滿了水珠。仔細撥開那一簇簇紅艷艷的花朵和密實的綠葉,可以看到枝干上那些長長的骨刺。

    我現(xiàn)在每天清晨拉開窗簾,它和那對仙鶴都會在第一時間映入我的眼簾。

    我常常會有錯覺:那也是米勒的法身、化身和報身站在那里,坐在那里。

    我忽然想用碳素筆將米勒畫下來,并這樣構思:如果用一種幾何圖形來描摹他,他應該是圓的;如果用一種物理狀態(tài)來形容他,他應該同時是柔軟和堅硬的,一如鐵海棠;如果用一種行跡來表示它,他恰如萍蹤鶴影;如果用一種神情來描繪他,他是笑口常開的,一如彌勒……

    可是,我也不得不承認,在我們所認為的這個現(xiàn)實世界里,他其實還是一個“殺人者”,一個被通緝的“逃亡者”,或者,一個無家可依的“流浪者”……

    當然,他也有一個更重要的身份——出家人。

    然而,有誰不是呢?

    池塘生春草。

    我家小小的魚池里曾經(jīng)長滿了浮萍和睡蓮。然而不久前,大概知道我因病急診住院了,一群曾經(jīng)屢遭我打擊和驅逐的浣熊(合家老小六口)竟彈冠相慶,集體跑到我們家的魚池里來大鬧“水晶宮”。作為它們狂歡的結果,魚池里的浮萍和睡蓮幾被糟蹋殆盡,六十多條小紅魚也被吃得只剩下十一條。我出院后回到家時,已不見萍蹤,唯余鶴影。

    但圖圖經(jīng)此變故后,卻成了我們很親密的朋友,她常常會來我們家和我們一起坐在三樓餐廳外的陽臺上,俯瞰我們的院子,眺望遠方的山巒,有時也會在下面的亭子里坐一坐,喝喝茶,說些閑話。

    有一天,她帶給我用硬皮紙包得好好的幾本書,道,“這是從副駕駛座前面的儲物盒里發(fā)現(xiàn)的,都是些經(jīng)書,是當年我給他打包裹時,他最后放進去的?!?/p>

    我就接過來翻了翻。里面很多書頁都揉皺了,有些還缺了邊角。都是柬埔寨文,我一個字也不認識,就又還給她。她接過去仔細放進包里,然后扭過頭對我說:“我托一個朋友打聽過了,她有個親戚現(xiàn)在金邊警察局工作。他幫著查了一下,喬森——也就是我哥的案子還沒被撤銷,仍在尚未歸案的‘殺人犯和‘逃亡犯的名冊上。至于他的家人,早在他出事之前就音訊全無了?!?/p>

    我沒有覺得意外,也就沒有吭聲。

    她就又問我:“你動筆了沒有?快把他寫下來吧。我哥需要真相,這世界需要真相?!?/p>

    “真相?這世界有真相嗎?”我問。

    她就有些木然了。

    我于是微微一笑,略帶歉意地說:“會的。我會寫的。不僅要寫你哥,還要寫吳懷宇,寫你,也寫我,還有一大群因為種種原因而離家棄國的人……”

    然而,我卻遲遲沒有拿起筆。

    我也發(fā)覺自己自從大病一場后,記憶力衰退得很厲害??偢械矫刻於加泻芏嗳?,包括米勒和吳懷宇他們,正在快速地從我的生活、我的思想和記憶中消失,只留下一些模模糊糊的影子。

    我抓不住歷史的任何東西,也抓不住恍若實相的空洞和虛無。即便我用文字記下了這些,最終仍可能是一片空白。

    生活總會刪剪掉許多它認為不合適的東西。歷史也會不斷地淘汰掉一些東西,同時又會撿拾起另外一些東西。

    有一晚,我安靜地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看到屏幕上鵝毛大雪漫天飛舞,忽然覺得那不是雪,也是語言和文字,可惜我們無法領略它、理解它罷了。我因此也明白:許多事說了也是白說,寫了也是白寫。

    心外無物,心內(nèi)無我。

    ——那才是宇宙的本色。

    然而,我還是努力將它完成了。

    收筆之際,我也從書房的窗口往下看了一眼我花了很多心血、流了很多汗水建設起來的竹園、果園、花園和草地。

    竹林叢中,新篁初出,噴泉池前,海棠依舊。

    妻子正在院子里拔草,見到我便喊道:“老公,樹要修剪了!”

    我竟然聽錯了,以為是說我新寫下的書需要修剪。

    ——啊,修就修吧,剪就剪吧,反正說了也是白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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