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玫
內容提要:第六十三回“群芳夜宴”芳官唱【山花子】【賞花時】兩首曲,眾人一拒一迎,反應一致,態(tài)度鮮明,其原因值得探討。本文從兩首曲本身的特點、觀眾的欣賞習慣以及曹雪芹對昆曲北曲的偏好等幾方面分析其原因。主要討論四個問題:一,兩首曲所屬劇作的藝術特質不同;二,兩首曲曲調特點相異;三,觀眾看戲聽曲有偏重曲調和人聲的傾向;四,將芳官唱曲情節(jié)與《紅樓夢》中其他演戲情節(jié)以及《石頭記》十六出甲戌殘抄本中涉及北曲的脂評相聯(lián)系,可看出曹雪芹對昆曲北曲的偏好。這一偏好對《紅樓夢》中演戲、唱曲情節(jié)中劇目曲目的選擇以及觀劇聽曲場景的設置描繪會有影響。
《紅樓夢》第六十二、六十三回寫賈寶玉生日,慶壽午宴上沒有演戲。當晚,襲人、晴雯等湊份子在怡紅院又舉行了祝壽“夜宴”。這“夜宴”匯聚了大觀園中的重要角色。為了讓宴會更“有趣”,襲人等分頭叫來了薛寶釵、林黛玉、賈探春、薛寶琴、香菱等人;賈探春心思周密,想到“不請李紈,倘或被他知道了倒不好”,遂讓翠墨和小燕將李紈請來,使私下舉行的“夜宴”有所依恃。名曰為賈寶玉祝壽,“夜宴”刻畫重心卻是大觀園里的眾姐妹及丫頭。以花名抽簽游戲,摘取前人的詠花詩,概括薛寶釵(牡丹)、賈探春(杏花)、李紈(梅花)、史湘云(海棠)、麝月(荼蘼花)、香菱(并蒂花)、林黛玉(芙蓉)、花襲人(桃花)等的性格、經歷或命運。這段以花喻人的描寫成為《紅樓夢》人物刻畫的點睛之筆。不過,本文的聚焦點只是“夜宴”中的一個環(huán)節(jié)——芳官唱曲及眾人聽曲的反應?!叭悍肌眳R聚,意味著文化程度和文學修養(yǎng)差異頗大的聽眾集于一堂。且不說不識字的襲人、晴雯等丫頭,即便賈寶玉、薛寶釵、林黛玉、賈探春、史湘云、香菱和李紈都識文斷字,其文學素養(yǎng)和藝術情趣也參差相異。所以,大觀園“群芳”對芳官唱曲反應高度一致,這一情節(jié)值得關注。
“夜宴”上,芳官唱曲由薛寶釵提議。涉及兩首曲,前一首【山花子】僅唱了一句,第二首【賞花時】(實為兩首)唱完全曲。關于芳官唱曲的描寫如下:搖骰子點數決定由薛寶釵首先抽簽,抽得牡丹簽,簽注曰:“在席共賀一杯,此為群芳之冠,隨意命人,不拘詩詞雅謔,道一則以侑酒?!薄皩氣O吃過,便笑說:‘芳官唱一支我們聽罷。’芳官道:‘既這樣,大家吃門杯好聽的?!谑谴蠹页跃?。芳官便唱:‘壽筵開處風光好?!娙硕嫉?‘快打回去。這會子很不用你來上壽,揀你極好的唱來?!脊僦坏眉毤毜某艘恢А举p花時】:‘翠鳳毛翎扎帚叉,閑踏天門掃落花。您看那風起玉塵沙。猛可的那一層云下,抵多少門外即天涯。您再休要劍斬黃龍一線兒差,再休向東老貧窮賣酒家。您與俺高眼向云霞。洞賓呵,您得了人可便早些兒回話;若遲呵,錯教人留恨碧桃花?!薄都t樓夢》里,這只是多個描寫生日宴會上唱戲聽曲的情節(jié)之一,但頗為獨特。由于“夜宴”是年輕一輩私下舉行,沒有長輩參與,也沒有正式的演戲、點戲環(huán)節(jié),大家格外放松。若是正式家宴,長輩在場,席間若演戲,點戲者很難放松??雌饋碇皇钦諔騿吸c戲,但因戲是當著眾人點,并點給眾人看,故而點的戲要合適得體,既不違背長輩的喜好,又體現(xiàn)自己的品味見識,殊為不易。這“夜宴”上,沒有了慣常的規(guī)矩限制,眾人可以隨意地打斷芳官的演唱,讓她改唱中意的曲子。本來,表演者和觀眾即時互動,是戲曲演出中的常態(tài)。戲曲藝人在舞臺上以特定的方式與觀眾直接對話,是戲曲劇場藝術的特征之一。但貴族廳堂里宴會演戲,觀者身份特殊,與藝人直接對話較為少見。《紅樓夢》里關于芳官唱曲和眾人即時回應的描寫,實際表現(xiàn)了一個特殊場合:小規(guī)模、非正式的宴會上,演唱者和聽眾互動的場景。
就是在這觀演互動中問題出現(xiàn)了:其一,薛寶釵只說讓芳官唱支曲,并未點戲目、曲目,芳官即唱起了【山花子】“壽筵開處風光好”。這好理解,這首【山花子】曲詞主題是祝壽,慶壽場合恰好適宜。演唱卻當即被打斷,“眾人都道”云云,顯示聽眾都不愿聽這首曲。原因何在?其二,芳官沒受任何提示,便改唱【賞花時】“翠鳳毛翎扎帚叉”,大家欣然接受。對芳官來說,唱這首【賞花時】很適宜,盡管其內容與祝壽無關?!都t樓夢》里描寫,在賈府梨香院的昆曲戲班中,芳官所工行當為正旦。這首【賞花時】出自湯顯祖《邯鄲夢》第三出《度世》。清代舞臺本分《度世》為《掃花》《三醉》兩出戲,常連演,也分開演?!举p花時】是《掃花》的首支曲?!稈呋ā肥抢∥宓┑谋竟?,正旦亦多擅此?,F(xiàn)代昆曲名家朱傳茗(1909-1974)即本工五旦,兼正旦。朱傳茗演唱的《掃花》傳為經典,1929年由開明公司灌成唱片傳世??梢娢宓┖驼┘嫔檬菫閭鹘y(tǒng),一直延續(xù)。所以,這首【賞花時】是芳官所擅唱段中“極好的”,便好理解。拋開祝壽的目的,這首曲在芳官可當首選。隨后的問題是,芳官未加猶豫便唱【賞花時】,前提是篤定眾人喜歡,事實的確如此。那么,【賞花時】有何特殊的好處,使演者觀者間存此默契?下文擬逐一討論以上問題。
芳官所唱【山花子】“壽筵開處風光好”,出自明代無名氏傳奇《牧羊記》第二出《慶壽》?!赌裂蛴洝穼憹h代蘇武故事?!稇c壽》寫蘇武出使匈奴前,逢母親壽誕,設家宴為母慶壽。壽筵后圣旨下,蘇武即啟程出使北地?!稇c壽》主要介紹蘇武及其家庭,在《牧羊記》中僅起鋪墊作用,后世卻甚為流行,尤以【山花子】“壽筵開處風光好”為主曲的套曲流傳長久。
寫蘇武牧羊題材的戲曲作品,宋元南戲、金元院本、元代雜劇中均有,如《錄鬼簿》卷下記元周文質雜劇《持漢節(jié)蘇武還鄉(xiāng)》、徐渭《南詞敘錄》“宋元舊篇”記無名氏南戲《蘇武牧羊記》、《南村輟耕錄》卷二十五“諸雜院爨”記無名氏金院本《蘇武和番》、張大復《寒山堂曲譜·總目》“元傳奇”記無名氏宋元南戲《席雪餐氈忠節(jié)蘇武傳》等。早期寫蘇武題材的劇本均佚。現(xiàn)《牧羊記》全本存清代舊抄本,系傅惜華藏書,藏中國藝術研究院圖書館。此抄本二卷二十五出,劇本記抄錄時間:“戊午歲臘月朔日抄錄”,并記:“寶善堂校政”。《古本戲曲叢刊》初集據此本影印。“戊午歲”指哪一年,學界看法不同。中國藝術研究院圖書館定為乾隆戊午年(乾隆三年,1738);錢南揚據“寶善堂”堂主為陳桐官,考定其抄寫時間是咸豐戊午年(咸豐八年,1858);并據其出目《勸親》亦見于《吳歈雅萃》等明代曲本,認為系據明代底本移錄;金寧芬認為此抄本是南戲《牧羊記》的“明人或清人改本”。筆者看來,此抄本有的出目與明代選本所錄出目不同,而與乾隆中期刊刻的《綴白裘》所選出目同,如第二出《慶壽》,因而或有可能其移錄底本中有的部分為清人所改。
清抄本《牧羊記》并非【山花子】“壽筵開處風光好”出現(xiàn)的最早文本。明嘉靖三十二年(1553)刊刻的《風月(全家)錦囊》卷十三錄《新編奇妙賽全家錦大全忠義蘇武牧羊記十四卷》(僅存七卷),副末開場后(二卷)即為“慶壽”的套曲,無出目。無【引】曲,故首曲即這曲【山花子】。明代另有萬歷年刊刻的《群音類選》“官腔類”卷十錄《牧羊記》折子戲五出,其中《持觴祝壽》與《風月(全家)錦囊》二卷所錄套曲、曲詞大體相同。由此知《慶壽》是清代出現(xiàn)的折子戲名目?!旧交ㄗ印俊皦垠坶_處風光好”創(chuàng)作時間在明嘉慶三十二年之前。
涉及這首【山花子】的另一劇作題名《上壽》(一題《八仙上壽》),出現(xiàn)于清代乾隆中期。這是一出八仙祝壽戲,開場有簡略的八仙祝壽情節(jié)。劇情與蘇武故事無涉,其套曲卻取自《牧羊記·慶壽》。明代《牧羊記·持觴祝壽》套曲有八支曲子,《上壽》照搬了四首,與清代《綴白裘》所錄《慶壽》更接近。與《慶壽》不同在于,以【園林好】“家住在蓬萊路遙”替代【山花子】前的【引子】“天壽耆年”?!緢@林好】曲詞寫“家住蓬萊”的八仙“辭紫府”“特來上壽”,后接【山花子】“壽筵開處風光好”。原套曲中后三首【山花子】刪去,【大和佛】【紅繡鞋】【尾】保留。
明代曲選所收八仙祝壽題材的短劇,如《全家錦囊》錄《八仙慶壽二十卷》、《群音類選》“北腔類”卷五“雙調”錄【新水令】《慶壽》套曲、卷六“南呂”錄【一枝花】《慶壽》套曲等,均與《牧羊記》折子戲《慶壽》無關,也與清代流行的包含【山花子】“壽筵開處風光好”的《上壽》無涉。故而可確定,《上壽》系由《牧羊記·慶壽》演變而來。
由明至清,戲曲舞臺上流傳的傳奇折子戲多漸趨簡化,表現(xiàn)為套曲中曲牌數逐步減少,明代戲曲選集所錄《牧羊記·持觴祝壽》與清代《綴白裘》所錄《牧羊記·慶壽》及開場戲《上壽》的差異,體現(xiàn)了這一點。一再簡化,使【山花子】“壽筵開處風光好”在《牧羊記·慶壽》和《上壽》套曲里愈加醒目。下表列出明清曲選所錄包含這首【山花子】的《牧羊記》折子戲和《上壽》中套曲曲牌,可看出從明代《持觴祝壽》到清代《慶壽》和《上壽》,同一套曲簡化的情況。
從明至清《牧羊記·慶壽》《上壽》里南中呂套曲簡化情況一覽表:
明清戲曲選本錄《牧羊記·持觴祝壽》《牧羊記·慶壽》《上壽》 聯(lián)套中的曲牌增減明嘉靖三十二年刊刻《風月(全家)錦囊》卷二錄《牧羊記》表現(xiàn)蘇武為母慶壽情節(jié)的套曲(此本無出目)【山花子】“壽筵開處風光好”、【前腔】“姑壽年高”、【前腔】“喬娥壽旦呈花貌”、【前腔】“王孫貴戚慶壽全來到”、【大和佛】“青鹿啣之(芝)呈瑞草”、【舞霓裳】“階下(靈)芝壽香馨”、【尾】“長生壽域宏開了”
續(xù)表
上表顯示,僅《群音類選》所錄《牧羊記·持觴祝壽》與以【山花子】為主曲的南中呂聯(lián)套的常規(guī)格式相符(僅缺【引】)。這是一個適用于喜慶情節(jié)、表達歡樂情感的聯(lián)套,許之衡《曲律易知》將此聯(lián)套列入“歡樂類”。其常規(guī)格式為:【引】【山花子】四曲疊用,接【大和佛】【舞霓裳】【紅繡鞋】【尾】。高明《琵琶記》第十出《杏園春宴》、舞臺本題《試宴》即用此套曲,表現(xiàn)蔡伯喈狀元及第后游街赴宴的歡樂情形。清代演《牧羊記·慶壽》和《上壽》將其簡化,前者去掉兩首、后者減去三首【山花子】,均減去【舞霓裳】“階下靈芝壽馨香”。
可見,【山花子】“壽筵開處風光好”的傳播途徑很特殊。至少在清代中葉已分為兩途:既隨《牧羊記》折子戲《慶壽》流傳,又隨《上壽》傳播?!毒Y白裘》乾隆四十二年重刻鴻文堂刻本就既在初編“風集”收錄《牧羊記·慶壽》,又在八編“五集”“開場”錄有《上壽》。同為乾隆四十二年刊刻的四教堂刊本《綴白裘》未錄《上壽》,所以近現(xiàn)代流傳較廣的汪協(xié)如以四教堂本為底本點校、中華書局1940年排印出版的《綴白裘》中,看不到《上壽》,但錄有《牧羊記·慶壽》。
尤其值得注意的是,乾隆年間先后刊刻的兩種《綴白裘》所錄《上壽》,均在“開場”一欄。以乾隆四十二年重校鴻文堂刻本《綴白裘》為例,此本共十二編,除第八編外的十一編“開場”列《加官》《招財》《副末》,唯八編“開場”于《加官》前又有《上壽》。《加官》《招財》《副末》作為例行的開場戲,旨在昭示演戲開始并表達吉祥意義,與演繹人物的傳奇折子戲大異其趣?!渡蠅邸妨衅渲?,顯示為開場戲。有了開場的職能,在戲曲演出中的性質就變了,作為戲曲演出開始的例行程序,其本身審美追求會降低,觀眾的審美預期也不同?!妒^記》甲戌十六回殘抄本第五回,在“因此上演出這懷金悼玉的紅樓夢”句后,有紅字批語:“讀此幾句,翻厭近之傳奇中必用開場付末等套,累贅太甚?!北磉_批評者對演正戲前按例有“開場付末”俗套的厭煩,這種觀感當有代表性。總之,《上壽》為開場戲,對【山花子】“壽筵開處風光好”的藝術品位有負面影響。
這首【山花子】在演唱形式上亦有特點?!讹L月(全家)錦囊》里,這首曲由蘇武唱前四句,第五句“壽香騰壽燭影搖”起為合唱?!度阂纛愡x》錄《持觴祝壽》亦從第五句起合唱?!毒Y白裘》錄《慶壽》中,僅第一句由蘇夫人獨唱,余下八句皆眾人合唱。到清代的《上壽》,全曲九句均由眾仙人合唱??芍@首【山花子】的演唱形式,一開始便合唱占比大。不斷流傳中,合唱所占比例繼續(xù)加大,至《上壽》,終成合唱(齊唱)曲。因此,含【山花子】“壽筵開處風光好”的《上壽》被稱為群曲,后世為昆曲初學者、不分行當均學唱的開蒙戲。如20世紀初昆劇“傳字輩”學員學藝,開蒙戲中即有《上壽》。這使得這首【山花子】傳唱更廣。1915年Vector公司在上海錄制的昆曲唱片中有《上壽加官》,即保存了這首【山花子】。通過互聯(lián)網可看到,2017年12月宜興昆曲研習社為108歲的俞程競英女士祝壽,唱的是昆曲《上壽》?,F(xiàn)今演唱《上壽》與《綴白裘》所錄《上壽》曲詞基本相同。合唱【園林好】【山花子】“壽筵開處風光好”等五首曲,只是【大和佛】曲牌未標出,曲詞接在【山花子】曲詞之后。
芳官唱【山花子】時,眾人說“這會子很不用你來上壽”,用的是“上壽”一詞,而非《牧羊記》折子戲題目“慶壽”。以此知在《紅樓夢》創(chuàng)作時期,《上壽》已為人熟知。我們知道,一首曲的藝術效果和藝術水平由多種因素決定。首先,曲詞的重要性不言而喻??础旧交ㄗ印壳~:“(眾合)我等特來上壽:【山花子】壽筵開處風光好,爭看壽星榮耀。羨麻姑玉女共超,壽同王母年高。壽香騰壽燭影搖,玉杯壽酒增壽考,金盤壽果長壽桃,愿福如海深,壽比山高!”囿于世俗祝壽的吉祥語,缺乏個性化的人文意蘊。其二,《上壽》為開場戲,意味著人們在多種場合、尤其是慶壽場合會聽到這首【山花子】,其應酬應景的意味濃厚在所難免。第三,演唱形式為合唱(齊唱)。對這樣的曲作,藝人個性化的藝術探索難有動力,即使想創(chuàng)新也難以體現(xiàn)。這些應是賈寶玉祝壽“夜宴”上眾人不愿聽這首【山花子】首要、也是最容易理解的原因。
對芳官唱曲的解讀,清代評點者多關注曲詞的隱喻意義。有人認為芳官唱【山花子】及眾人稱“打回去”,意在隱喻賈寶玉及賈府的前景。例如在“這會子很不用你來上壽”句后,清張新之評:“此時正好,而豈能真壽真好,故眾人說打回去。看上文屢說死活,是何情況?”對于眾人不聽【山花子】,批語抓住“打回去”一句,解讀其言外之意,認為隱喻賈府雖一時興旺,但賈寶玉難“真壽”,賈府難“真好”。本文不討論曲詞的隱喻含義,主要探討芳官唱曲情節(jié)所體現(xiàn)的眾人對兩首曲不同接受態(tài)度中的客觀因素。眾人不聽【山花子】,除了因為從《牧羊記》折子戲《慶壽》演變?yōu)殚_場戲《上壽》,令其應酬意味加重、藝術性削弱之外,應還有更為內在的原因。比如,【山花子】的音樂特點是否也會影響聽眾的好惡態(tài)度?徐扶明曾從這個角度提出問題,他認為:【山花子】“這支曲子是‘粗曲’(曲調粗直噍殺,用于過場短劇),不耐聽,所以眾人不要她唱?!边@首【山花子】“不耐聽”是事實,但它不算“粗曲”。昆曲南曲因曲調的速度、節(jié)奏及其在聯(lián)套中位置、用途不同,有細曲、平曲及粗曲之分。關于粗曲的特征,許之衡曰:“粗曲,亦名非套數曲。謂宜于短劇過場等所用,即前所謂鄙俚噍殺之類也?!庇衷?“粗曲大半兼用之沖場。沖場者,謂上場時即唱此曲。不用賓白或詩句引起,而此曲又非引子之謂也。蓋此種唱時多可不和弦管,謂之干唱。既不和弦管,即無拘乎宮調矣?!卞X南揚也曾概括粗曲的特征:“凡過曲性質有粗曲,粗曲專供凈丑用,生旦萬不宜用;不入套數,又稱非套數曲?!备爬ㄆ饋恚智改锨泄?jié)拍、速度急促的單支曲,也稱急曲。通常有板無眼,無贈板,不能聯(lián)套,用于沖場,專供凈丑用,生旦不宜用。上述對粗曲的判定中,“非套數曲”、用于沖場、“專供凈丑用”等幾點,與所論【山花子】的性質用途不符。首先,【山花子】入套數,且形成了以【山花子】為主曲的表現(xiàn)喜慶情節(jié)的聯(lián)套模式。上文已列出,常規(guī)格式是九首曲。另南曲有一類曲可粗可細,【山花子】亦不在其列。再者,【山花子】曲用在《牧羊記·慶壽》中,《風月(全家)錦囊》里為生領唱,《綴白裘》里為旦領唱、眾角色合唱,非用于凈丑。
清初王扶《詞曲合考》曰:“【山花子】,唐詞。南中呂宮過曲。”言【山花子】曲牌源自唐五代詞,屬南中呂宮過曲。“過曲”作為南曲中除引子、尾聲之外的曲子,在聯(lián)套里“是正曲”。錢南揚說:“戲曲的重心在過曲?!边^曲之為細曲、平曲或粗曲,影響其藝術效果的要素是曲調能否有贈板。贈板指在原曲板數之外增加板數。南曲各曲牌加贈板有嚴格的規(guī)則,細曲可加,粗曲不可加,平曲可加可不加。加贈板的優(yōu)勢很明顯,不僅音樂創(chuàng)作上可回旋發(fā)揮的空間增大,與之相應曲詞能加襯字,表意抒情、文學創(chuàng)作的空間也更大。
贈板及襯字上南北曲的差異,由其不同的音樂形式決定。許之衡說:“南曲襯字,總以勿過三字為妙……北曲無一定之板,襯字上亦可加板故也?!北鼻淤洶搴鸵r字比較自由,這與北曲的傳統(tǒng)及其以弦索樂器伴奏有關。南曲用笛子伴奏,板眼固定,不宜多加贈板及襯字。所謂“南曲重板眼,北曲重弦索”,即言南北曲伴奏樂器不同的影響。吳梅說:“北曲無定式,視文中襯字之多少以為衡,所謂死腔活板是也。南曲則每宮每支,除引子及【本宮賺】、【不是路】外,無一不立有定式?!编嶒q闡釋南北曲加襯字規(guī)則不同曰:“北曲板式活動,句之長度亦隨之而生彈性。字數可以酌為增減,此乃北曲與南曲不同之處。南曲只能稍加一二襯字,句之本身并無彈性,故其字數亦無所謂增減?!睆娬{填曲加襯字的嚴格規(guī)則,主要針對南曲。筆者曾聽到現(xiàn)今的填曲者將“襯不過三”說成“南不過三”,知南曲填詞規(guī)則嚴格深入人心。
能否加贈板和襯字,不僅對制曲和文學創(chuàng)作有影響,對演唱者的藝術表現(xiàn)影響也很大。清黃圖珌說:“詞無贈字,而曲有贈字。如曲無贈字,則調不變,唱者亦無處生活。但不宜太多,使人棘口。”言曲詞若不加襯字,曲調就不能變化,演唱者就無法彰顯藝術個性,即“無處生活”。此言曲詞不加襯字的弊端。當然,襯字加多了會起反作用,吳梅說:“文人善歌者少,往往不明板式之理,或任意多加襯字(襯字謂曲中不應有之字……),以至上一板與下一板,相隔太遠,遂令唱者趕板不及,甚則落腔出調者,皆填詞時不檢板式之病也?!奔匆r字過多會累及演唱。元代周德清就主張北曲少加襯字,之后不斷有曲家重提此觀點。當代曲家鄭騫就主張:“每處所加襯字以三個為度。所謂‘襯不過三’雖為南曲說法,實亦適用于北曲?!庇终f:“吳先生‘襯字無定法’,許先生‘襯字毫無限制’之說,尤為誤人。”對吳梅、許之衡有關北曲襯字的觀點提出異議,認為北曲在音律和曲格上應有更嚴格的規(guī)范。此處不討論北曲規(guī)范問題,論及贈板、襯字問題只是想說明南北曲的基本差異。按理南北曲加贈板和襯字的規(guī)則影響最直接的是創(chuàng)作——戲曲、散曲的填詞和制曲。本文從這個角度討論明清曲作,是因為歷代經典曲作凝結、體現(xiàn)了這些技術規(guī)則和傳統(tǒng),其藝術特征與此密切相關。
回到芳官所唱【山花子】?!旧交ㄗ印侩m不是粗曲,但作為南曲過曲中的平曲,“贈板可有可無”,其樂曲和曲詞的延展發(fā)揮受限,終難有細曲的細膩悠揚。在靈活發(fā)揮上,更難比北曲。與芳官所唱【賞花時】相較差異尤其明顯?!举p花時】是北曲,曲詞又是湯顯祖的手筆,【山花子】自難匹敵。總之,芳官唱【山花子】被拒之原因,音樂特質上的因素不能排除。
【賞花時】“翠鳳毛翎扎帚叉”是湯顯祖《邯鄲夢》第三出《度世》的首支曲,其后接又一曲【賞花時】(【幺】)“你休再劍斬黃龍一線差”。兩首【賞花時】均為何仙姑唱。傳奇中的套曲,連綴曲牌的依據是各曲牌的聲情色彩,并結合劇情人物的情感基調。久而久之,形成了若干固定模式。有些曲牌“宜疊用”,【山花子】即是,常連用四支;【賞花時】常兩曲連用(即帶幺篇),《邯鄲夢·度世》中即是?!都t樓夢》所錄實為兩首【賞花時】曲詞,卻說“芳官只得細細的唱了一支【賞花時】”?!都t樓夢》里,“你休再劍斬黃龍一線差”前的曲牌名【幺】被去掉,形同一首曲。
《邯鄲記·度世》所用北仙呂宮套曲含十九首曲,在舞臺本《掃花》《三醉》中減至十六曲。十六曲分在兩出戲里數量懸殊,《掃花》只有兩首【賞花時】,其余十四曲歸《三醉》?!逗悏簟ざ仁馈芳啊稈呋ā防?,雖然兩首【賞花時】均為何仙姑唱,但內容全然不同。首曲【賞花時】系何仙姑自述天門外掃花的所見所感。何仙姑掃花的起因,是東華帝下旨“新修一座蓬萊山門”,“門外蟠桃一株,三百年其花才放,時有皓劫剛風,等閑吹落花片,塞礙天門”。于是,何仙姑被呂洞賓度來履行掃花之職。前一曲【賞花時】至“抵多少門外即天涯”止,五句曲詞盡寫天界奇境。何仙姑的掃帚用“翠鳳毛翎”扎成,天風揚起了“玉塵砂”,也吹落了三百年才開放的蟠桃花。重點在末句“抵多少門外即天涯”,托出全曲意境,耐人尋味。北曲向來重末句,元周德清《中原音韻》中有專節(jié)論“末句”。無論是音韻還是意蘊,末句都至關重要?!举p花時】末句起首的“抵多少”,系曲辭特殊用語,其意“非雅詁舊義所能賅”,按曲格為襯字,卻對解讀整首曲至為關鍵。張相言“抵多少”有三義:“好比是者”“比不得者”“勝過如者”。細品味之,“抵多少門外即天涯”似有兩解,第一和第三義均可解。此句化用劉禹錫詩句:“莫道兩京非遠別,春明門外即天涯”,劉詩慨嘆友人令狐楚政治失意、無奈離開京城的境遇。出京城城門就意味著遠離政治中心,身在“天涯”。楊萬里有“船離洪澤岸頭沙,人到淮河意不佳。何必桑干方是遠,中流以北即天涯”詩,面對已成為宋金國界的淮河,偏安一隅令詩人憂憤不已。兩首詩之“門外即天涯”(××即天涯)意象都有具體所指,寓情濃烈?!稈呋ā分小暗侄嗌匍T外即天涯”與第二句“閑踏天門掃落花”呼應,以何仙姑所見,展現(xiàn)天界仙境,意象悠遠空靈,超然世外;但是若聯(lián)系“猛可的那一層云下”句,隱約透露出比照對象:云層下遙遠處即熱鬧的塵世,這天門外真是天之涯。順此思路,這首曲于描寫仙界飄渺、浩瀚、超然的同時,與湯顯祖《邯鄲夢》的主題:紅塵紛擾、官場險惡、人生如夢有所映照。
《度世》及舞臺本《掃花》中,第二曲【賞花時】前有何仙姑和呂洞賓的對白。何仙姑遇到呂洞賓,問他何往。呂洞賓答,因何仙姑“證入仙班”,“高班已上,掃花無人”,張果老令其“再往塵寰,度取一位”,“來供掃花之役”。何仙姑則問:“只此去未知度人何處,可趕得上蟠桃宴也?”之后何仙姑唱第二曲【賞花時】,五句曲詞全為何仙姑對呂洞賓的叮囑。呂洞賓曾冒失行事,殃及自身,何仙姑囑咐他到塵世不要沖動行事、貪杯誤事,尋著了人早些返回,別讓她錯過蟠桃會。聯(lián)系這首曲,再看“抵多少門外即天涯”句,似可作另一種解讀:何仙姑未入仙班,則只能在天門外掃花。“證”意“驗證”,“證了仙班”意謂有了仙人的身份,進入仙人之列。不必再掃花,且有了赴西王母蟠桃會的資格。對何仙姑說來,在群仙匯聚的天國,她掃花的天門外,距天帝所在的“清都、紫微、均天、廣樂”宮闕,何其遙遠,真可謂“門外即天涯”——仙界也等級分明。唯其如此,她才急切地叮囑呂洞賓快些找人回還,熱切向往群仙齊聚的蟠桃會。
解讀兩首【賞花時】曲詞,意在藉厘清其內容含義的內在聯(lián)系,確認兩首曲演唱時可無縫連接的主因?,F(xiàn)在看來,兩首曲盡管內容相關,但分述兩事,演戲時需對白連接。所以,兩首曲能緊密連接的主因是曲調的連貫性。有學者說:“詞調有前后段,曲調有幺篇,也似詞調有前后段一般?!睉撜f,曲調有幺篇和詞有前后段同中有異。任中敏曰:“南北套中,雖有么篇換頭、前腔換頭之曲,但既為換頭,即不啻另成一調,可以舍么篇、前腔而獨用,與詞之換頭,必與上闋連續(xù)一首中者不同也?!毖栽{和幺篇實為兩首獨立成篇之曲,這一點與詞有異。也即,按理【賞花時】和【幺】曲詞不應無間隔相連。當然,這樣連接并非《紅樓夢》所創(chuàng),《紅樓夢》反映的是當時清唱《掃花》的常態(tài)。有意思的是,《蒙古王府本石頭記》里這樣描寫:“芳官只得細細的唱了一枝‘掃花詩’”?!举p花時】誤作“掃花詩”,曲牌名寫成戲名,可知在此文本抄寫者眼里,《掃花》中的兩支曲就是一曲,如同一首詩,聽曲者這樣認為的想必也不少。至今清唱《掃花》中【賞花時】,仍兩曲間無間隔。舞臺上演《掃花》,則第一首【賞花時】后有數句獨白,再接唱另一曲。
這一情形反映聽眾聽曲的一種傾向——對曲調和“人聲”的欣賞,一定程度與對曲意的領會脫離。這就能解釋,為何“夜宴”上芳官唱內容與祝壽無關的【賞花時】,眾人一致歡迎。當然,【賞花時】曲詞有豐富的內涵和獨特魅力,這不可忽視,但聽曲的大觀園“群芳”身份地位懸殊,文化修養(yǎng)相異,文學藝術趣味差異更大,一致歡迎,恐怕主要原因還是對曲調和演唱的欣賞。
《紅樓夢》描寫演戲唱曲場景,錄下全曲曲詞不多。除了這首【賞花時】,另有第二十二回寫薛寶釵生日宴會,全錄了《山門》【寄生草】“漫搵英雄淚”曲詞。那次生日宴上,薛寶釵點了《魯智深醉打山門》,因賈寶玉嫌不好,薛寶釵念出【寄生草】曲詞,以說明這出戲的好處。薛寶釵欣賞【寄生草】的描寫,對揭示薛寶釵性格的多面性起了重要作用,筆者曾從曲詞內容的角度撰文討論相關問題。但若聯(lián)系芳官唱曲情節(jié),【寄生草】的曲調特質尤其引人注意?!炯纳荨颗c【賞花時】曲調有明顯的共同點:同為北曲,并均屬仙呂宮(也入商調)。北仙呂宮的聲情特色,周德清歸結為“清新綿邈”。元代的北曲音樂失傳,后世只能通過昆曲里的北曲領略其魅力??v然是“元曲昆唱”,“而不是元曲本來的唱法了”,與南曲相較仍是特色鮮明。第二十二回薛寶釵贊賞【寄生草】“詞藻”的同時,也夸贊【寄生草】的曲調,說“一套北【點絳唇】,鏗鏘頓挫,韻律不用說是好的了”,“鏗鏘頓挫”正是北曲曲調的特點之一。
《紅樓夢》中錄全首曲詞,給人的直觀感覺是曹雪芹對曲詞的贊賞,并以曲詞之意喻小說人物的性格命運。前人這類評點不少,例如在“芳官只得細細的唱了一支【賞花時】”句后,姚燮評:“也好”。張新之評:“仍是本地風光?!痹凇啊e踏天門掃落花……’才罷”句后,張新之又評:“才賞花,已掃花,‘卻塵緣’、‘歸離恨’、‘歸水月’一齊都到。”姚燮所謂“也好”,當為表達對穿插這首【賞花時】的贊賞。張新之則將劇名“掃花”及曲牌名“賞花時”的字面含義與“夜宴”聽曲者的命運相聯(lián)系,推想其寓意——所謂“本地風光”。
本文仍只著眼曲調的特性。薛寶釵對“一套北【點絳唇】”曲調的夸贊,大觀園“群芳”對【賞花時】的一致認可,顯示《紅樓夢》錄【寄生草】和【賞花時】曲詞,并不限于贊賞其文辭,對曲調的欣賞也頗明顯。再聯(lián)系《紅樓夢》中其他演戲情節(jié),使人想到,所錄兩首曲詞的曲調有共性,應不是巧合,而是曹雪芹在昆曲欣賞上的真情流露:對昆曲北曲有偏好。第十一回寫王熙鳳點《彈詞》可視為一個佐證。賈敬壽辰,寧國府為賈敬慶壽的家宴上,王熙鳳點了洪昇《長生殿》折子戲《彈詞》。因去看望病重的秦可卿,王熙鳳在戲演過大半才到場。她一到,尤氏就拿出戲單讓她點戲。“鳳姐兒說道:‘親家太太和太太們在這里,我如何敢點?!戏蛉送醴蛉苏f到,‘我們和親家太太都點了好幾出了,你點兩出好的我們聽?!P姐兒立起身來答應了一聲,方接過戲單,從頭一看,點了一出《還魂》,一出《彈詞》?!边@段情境描寫顯示,那天鳳姐點戲是鄭重的。在寧國府,又在邢王夫人及“親家太太”面前,眾目睽睽之下讓她“點兩出好的”。王熙鳳是從頭至尾看過戲單才選了兩出戲。然而《彈詞》實際上并不適宜在慶壽宴會上演,因其寫國破家亡的傷痛,感嘆盛衰之變,從內容到曲調都十分蒼涼感傷。但其所用【南呂一枝花】加【九轉貨郎兒】一套北曲套曲,用得極為成功。優(yōu)美的曲調加上洪昇華麗蘊藉的曲詞,使《彈詞》一度風行天下。故而即便是祝壽場合,曹雪芹也要讓王熙鳳點《彈詞》。這一情節(jié)固然有多重含義,筆者曾撰文發(fā)表淺見,但曹雪芹對北曲、對《彈詞》的喜愛,應是選擇這出戲的緣由之一。
脂硯齋等的評批語也透露出曹雪芹偏愛北曲?!妒^記》十六回甲戌殘抄本中,脂硯齋等的批語較其他脂評本多出很多。其第五回“開生面夢演紅樓夢立新場情傳幻境情”,在“舞女們”演唱“新制紅樓夢十二支”之第二曲《終身誤》“……空對著山中高士晶瑩雪”句上,有脂硯齋朱筆眉批:“語句潑撒,不負自創(chuàng)北曲?!庇值诹緲分斜俊安┑脗€地久天長,準折得幼年時坎坷形狀”句上朱筆眉批曰:“悲壯之極,北曲中不能多得?!睂W界認為十六回甲戍殘本是早期抄本,批語的語氣顯示,評批者與曹雪芹關系密切,是知情人士。其言“紅樓夢十二曲”之【終身誤】是曹雪芹“自創(chuàng)北曲”,自是知情語。可知曹雪芹不僅喜歡聽北曲,還親身實踐,創(chuàng)作北曲。
這里擬對“自創(chuàng)北曲”之含義作些分析,以探討曹雪芹創(chuàng)作北曲,是僅填曲詞,或也自譜曲調?“紅樓十二曲”(加“引子”“收尾”實為十四支曲)每曲自擬標題,未用北曲曲牌。曲題及曲詞內容分別概述小說中人物命運,如【終身誤】針對賈寶玉,【枉凝眉】針對林黛玉等;曲詞未按既有曲牌格式填寫,曲格句式均為自創(chuàng)。批語之“語句潑撒”針對曲詞很明顯,言“語句”系北曲風格。需分辨的是另一句:“悲壯之極,北曲中不能多得”。從字面看,其針對曲詞或亦包括曲調不甚明確。若聯(lián)系相關曲詞及其他脂評看,應是兼指曲調的。此眉批在《樂中悲》“博得個地久天長……”句上,論曲詞,這首曲中“幸生來英豪闊大寬宏量,從未將兒女私情略縈心上”,“終久是云散高唐,水涸湘江”等句均頗為“悲壯”。讓人感到即使“悲壯之極”指曲詞,似也應指《樂中悲》整首曲。進一步說,《樂中悲》整首曲詞似也難當“悲壯之極,北曲中不能多得”之贊語。僅就“紅樓夢十四支曲”中就有更為悲壯的語句。
本回專評曲詞的批語不少,如【樂中悲】首句“襁褓中父母嘆雙亡,縱居那綺羅叢誰知嬌養(yǎng)”句旁有紅筆側批:“意真辭切,過來人見之不免失聲”。知情者讀此句動容,所指為“辭”、即曲詞。另第七曲【世難容】“啖肉食腥膻,視綺人罕見”句右,有紅字側批:“絕妙曲文,填詞中不能多見。”亦贊“曲文”。批語筆跡顯示,兩則批語與“悲壯之極”為一人所批。以此推想,未指明專指曲詞,應兼指曲調。胡文彬談甲戌十六回殘抄本關于北曲的脂批曰:“兩處脂批都指明這《紅樓夢》中(十)四支曲是‘北曲’,而且是曹雪芹‘自創(chuàng)’的?!彪m未明言“自創(chuàng)北曲”是否填詞譜曲兼指,但從敘述看,似包括自制曲調。此文還談到,“紅樓十四支曲”因有“引子”,故為“南北合套”。如果曹雪芹確是填詞作曲兼為,更見曹雪芹對北曲愛好之深。
此回中警幻對“紅樓夢十二支曲”的說明文字也與所探討的填詞譜曲問題相關。賈寶玉被警幻引領聽“紅樓夢十二支曲”,剛唱了“開辟鴻濛”一句,“警幻便說道:‘此曲不比塵世中所填傳奇之曲,必有生旦凈末之別,又有南北九宮之限,此或詠嘆一人,或感懷一事,偶成一曲,即可譜入管弦。若非個中人,不知其中之妙。料爾亦未必深明此調。若不先閱其稿,后聽其歌,翻成嚼蠟矣。說畢回頭命小嬛取了紅樓夢的原稿來,遞與寶玉。寶玉揭開,一面目視其文,一面耳聆其歌?!边@段話顯示,創(chuàng)作《紅樓夢》十四支曲,曹雪芹沒有打算依照通行的傳奇模式分“生旦凈末”行當填詞,也不受南北九宮調式之限,旨在詠人詠事,此為談論填詞;之后“偶成一曲,即可譜入管弦”云云,為談論譜曲?!叭舴莻€中人,不知其中之妙。料爾未必深明此調”等意味深長之語,針對賈寶玉,落腳點在曲調,強調曲調中的寄寓。這透露出,“紅樓十四首曲”曲詞曾“譜入管弦”。脂批所言其中若干譜以北曲,應是曹雪芹親為。
在清代,文人按譜制曲并不少見。曹寅就既自創(chuàng)昆曲劇本,又自譜曲調。陳森《品花寶鑒》里有段關于文人制曲的描寫:某日徐子云和蕭次賢兩位文人閑來唱曲,藝人蘇惠芳等來訪,“次賢道:‘這是我當年一個好友,制了一部《梅花夢》的曲本,有二十出戲。前日從書箱內找出來,將《九宮譜》照著他的牌子填了工尺,倒也唱得合拍。卻只填了這一出《入夢》,其余不知唱得唱不得。明日與你們班里的教師商量,可以譜他出來?!シ嫉?‘那倒可惜了。我聽這曲文甚好,還是你自己按譜罷。若與我們教師,他便亂涂亂改,要順他的口,去的去,添的添,改到不通而后止。’”小說里,蕭次賢是位“高尚自居,無心問世”的秀才,蘇蕙芳是當紅的旦行藝人。以蘇惠芳之見,即使制曲非所長,蕭次賢也應自己按譜倚律填工尺,強于讓戲曲教師譜曲。若戲曲教師譜曲,往往曲調順了,曲詞被改壞?!镀坊▽氳b》被稱為“梨園小說”,著者陳森道光年間寓居北京,熟悉戲曲藝人生活。魯迅稱:“《品花寶鑒》中人物,大抵實有,就其姓名性行,推之可知?!钡拇_,小說里蕭次賢所說撰寫《梅花夢》曲本的“好友”就是陳森本人。陳森《品花寶鑒序》言,他“曾為《梅花夢》傳奇一部”,任中敏《曲錄補正》著錄:“《梅花夢》,陳森撰,影稿本”。其關于文人、曲師譜曲于曲詞曲調各有損益的描寫,為實情寫照。雖晚于《紅樓夢》近百年,這些描寫仍大體可看作曹雪芹自譜北曲曲調的旁證。不過,無論脂批所言曹雪芹“自創(chuàng)北曲”包括制曲與否,曹雪芹偏愛北曲,這一點可以肯定。而偏愛北曲,對《紅樓夢》中演戲及唱曲情節(jié)中的劇目曲目選擇以及觀劇聽曲場景的設置描繪,無疑會有影響。
注釋
①《
紅樓夢》,
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年版,
第890頁。
按:
本文凡引《
紅樓夢》
原文未另注明者,
均據中國藝術研究院紅樓夢研究所以庚辰本為底本的校注本,
不逐一出注。
② 此本【
賞花時】
曲詞與湯顯祖《
邯鄲夢·
度世》
原作基本相同,
用字略異。
不同在于“
您再休要劍斬黃龍一線兒差”
句前無曲牌名【
幺】。
庚辰本、
戚序本、
己卯本、
蒙古王府本均引錄【
賞花時】
全曲曲詞,
但文字有異。
楊藏本、
程乙本僅錄“
翠鳳毛翎扎帚(
叉),
閑踏天門掃落花”
兩句。
③《
紅樓夢》
第五十八回有:“
賈母便留下文官自使,
將正旦芳官指與寶玉?!?/p>④ 鴻文堂刻本乾隆四十二年校訂重鐫本
《
綴白裘》
初編“
風集”、
乾隆四十二年四教堂刻本《
綴白裘》
初集一卷所錄《
掃花》
中【
賞花時】
曲牌作【
北賞宮花】,【
賞宮花】
為【
賞花時】
又一名,“
北”
指北曲。
⑤ 參見錢南揚《
戲文概論》“
劇本第三”
第二章“
存佚概況”
第一節(jié)(
中華書局2009年版,
第86頁)。
⑥ 金寧芬《
南戲〈
牧羊記〉
及其演變》,《
中國古代戲曲研究文集》,
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8年版,
第109頁。
⑦[17][18][20][24][32][34] 許之衡《
曲律易知》,
飲流齋叢書之一,
1922年刻本,
卷下“
論排場”“
歡樂類”,
第二頁;
卷上“
論粗細曲”
第三十九、
四十二頁、
四十至四十三頁;
卷下“
論聲韻襯字”
第四十五頁;
卷上“
論過曲節(jié)奏”
第三十頁;
卷下“
論配搭”
第二十二至二十三頁。
⑧[55][56][57][58][59][60]《
脂硯齋重評石頭記》
甲戌十六回殘抄本,
上海人民出版社1975年影印本,
卷五第十二,
十二,
十三,
十三,
十三,
十一、
十二頁。
⑨《
新編奇妙賽全家錦大全忠義蘇武牧羊記十四卷》
卷二,
孫崇濤、
黃仕忠箋校《
風月錦囊箋校》,
中華書局2000年版,
第723、
724頁。
⑩ 胡文煥編輯《
群音類選》,
王秋桂主編《
善本戲曲叢刊》
第四輯,
臺灣學生書局1987年影印,
第405頁。
[11]《
牧羊記·
慶壽》,
清乾隆四十二年??跳櫸奶每瘫?p>《綴白裘》
初編“
風集”,《
善本戲曲叢刊》
第五輯影印,
臺灣學生書局1987年版,
第53頁。
[12][13]《
上壽》,
清乾隆四十二年校訂鴻文堂刻本《
綴白裘》,《
善本戲曲叢刊》
第五輯,
第3237、
3238頁。
[14][51] 馮其庸輯校《
重校八家評批紅樓夢》,
青島出版社2015年版,
第1588頁。
[15] 徐扶明《
紅樓夢與戲曲比較研究》,
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
第62頁。
[16] 王季烈《
螾廬曲談》
中稱平曲為“
中曲”。
[19][23] 錢南揚《
戲文概論》,《
錢南揚文集》,
中華書局2009年版,
第175頁。
[21] 王扶《
詞曲合考》
卷一“
目錄·
刪韻”,
據東北師范大學圖書館藏本(
應為盧前過錄北大藏本)
第三頁。
感謝王小巖博士提供《
詞曲合考》
部分掃描件和手抄件。
[22] 吳梅《
曲學通論》,
王衛(wèi)民編《
吳梅戲曲論文集》,
中國戲劇出版社1983年版,
第290頁。
[25][26][29] 吳梅《
顧曲麈談》,
王衛(wèi)民編《
吳梅戲曲論文集》,
中國戲劇出版社1983年版,
第30、
26、
26頁。
[27][30][31] 鄭騫《
從詩到曲》,
商務印書館2015年版,
第866、
864、
859頁。
[28] 黃圖珌《
看山閣閑筆》,
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版,
第41頁。
[33][35] 湯顯祖《
邯鄲夢》,
錢南揚校點《
湯顯祖戲曲集》,
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
第709、
710、
709頁。
[36][38] 張相《
詩詞曲語辭匯釋》,
中華書局1953年版,
第1,
556、
557頁。
[37]【
賞花時】
系北曲,
屬北仙呂宮,
也入商調。
據《
北詞廣正譜》《
九宮大成南北詞宮譜》,【
賞花時】
正格為七七、
五四五,
共五句五韻,
有幺篇,
格式同。
[39] 劉禹錫《
和令狐相公別牡丹》,《
劉禹錫詩文集》
之《
劉禹錫外集》
卷三,
民國刻本。
[40] 楊萬里《
初入淮河四絕句》
之一,
楊萬里《
誠齋集》,《
四部叢刊》
本。
[41] 庚辰本、
戚序本、
蒙古王府本此句為“
閑為仙人掃落花”,
情境便有不同。
己卯本原為“
閑為仙人掃落花”,
紅筆改“
為仙人”
為“
踏天門”。
[42] 庚辰本、
己卯本、
蒙古王府本此句為“
猛可的那一層云霞”,
意思有不同。
[43] 汪協(xié)如校注《
綴白裘》
初集,
中華書局1940年版,
第61頁。
[44]《
列子·
周穆王》:“
王實以為清都、
紫微,
均天、
廣樂,
帝之所居?!?/p>[45] 呂薇芬
《
北曲文字譜舉要·
序言》,
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2年版,
第10頁。
[46][66] 任中敏《
散曲研究》,
鳳凰出版社2013年版,
第1、
142頁。
[47]《
蒙古王府本石頭記》,
書目文獻出版社1986年影印本,
第九頁。
[48] 參見李玫《〈
紅樓夢〉
第二十二回薛寶釵、
王熙鳳“
點戲”
的意義探微》(《
紅樓夢學刊》
2014年第6輯)。
[49] 周德清《
中原音韻》,《
中國古典戲曲論著集成》(
一)
中國戲劇出版社1959年版,
第231頁。
[50] 趙景深《
元曲札記》,《
趙景深文存》,
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版,
第227頁。
[52]【
南呂一枝花】
是元代散曲的熱門套曲,
著名散套用此聯(lián)套的較多,
如關漢卿的《
不伏老》
等。
將【
九轉貨郎兒】
與【
南呂一枝花】
套曲合為一套較早見于元雜劇《
貨郎旦》
第四折。
此折戲后演變?yōu)槔?p>《女彈》,
流傳至今。
[53] 參見李玫《〈
紅樓夢〉
中王熙鳳、
賈元春點〈
長生殿〉
折子戲意義探究》(《
紅樓夢學刊》
2016年第4輯)。
[54] 此本回目與庚辰本等第五回“
游幻境指迷十二釵 飲仙醪曲演紅樓夢”
異。
[59] 胡文彬《
魂牽夢縈紅樓情》,
中國書店2000年版,
第140頁。
引文里“
四支曲”
當是印刷錯誤,
應為“
十四支曲”。
[61] 按:
方世舉(
1675—
1759)《
春及草堂江關集》
有詩《
初至儀征程南陂郎中宴觀家樂(
張獻忠始末補虎口余生)》:“
卓犖觀古今,
氍毹乃多壘。
開泰待興朝,
先驅群盜否。
曹公譜刀兵,
虎口余生始(
原句后小字注:
故鹽漕通政史曹楝亭公演)。
特表邊令切,
文體但詳李……”?!?/p>曹公譜刀兵
”
應指曹寅為其劇《
虎口余生》
制曲。
詩題中程南陂,
名程銎,
字夔洲,
一字南陂。
任武英殿纂修官,
戶部郎中。
曾撰《
拂水》
一劇。
程晉芳有《
家南陂兄招觀所譜(
拂水)
劇》
詩,
知程南陂也自作劇自譜曲。
方世舉《
至揚州贈表弟程洴江太史用與南陂元韻》
詩后注言程洴江“
與南陂皆好制曲”,
知其時文人制曲風氣頗盛。
[62][63][65] 陳森《
品花寶鑒》,
黑龍江美術出版社2014年版,
第341、
230、
1頁。
[64] 魯迅《
中國小說史略》,
浙江文藝出版社2000年版,
第20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