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夢莉
大四那年,我曾一個人坐車去麻城看杜鵑。
半人高的杜鵑樹,花大如斗,濃烈的紅色像一捧心頭血,在微風中膨脹、延伸,最終呈現(xiàn)出朱紅、杏紅、緋紅、淺紅……聲勢浩大地“潑”了游人滿身。亂花迷人眼,我一個人站在花樹下,像誤入桃花源的武陵人,被眼下的盛景蠱惑,完全想不起該留下任何的影像證明。
之后,我回到學校,繼續(xù)處理畢業(yè)論文、搬宿舍和找工作等麻煩得要死卻又不得不做的瑣事。偶爾閑暇下來,看到路旁一簇一簇的杜鵑花,也不復當時的心境,只覺得它們喧鬧、艷俗,而且過于易得——上林花似錦,不見看花人。
今年春天,我招待遠道而來的親友去東湖賞櫻。高大的櫻花樹綿延近十里,開得滿滿當當,遮天蔽日,細弱的粉白花瓣堆了滿地,遠遠望去,仿佛春潮。我坐在樹下,看著他們在人頭攢動中按動快門,一遍又一遍地給照片挑濾鏡,興奮得像個不知疲倦的孩子,不知怎地,忽然心生厭倦,對人,對春色,對庸碌不堪的生活。
上班,下班,在擁擠的公共交通上昏昏欲睡,車窗上倒映著陌生人的面孔:麻木的,頹唐的,失落的……大部分人身上都有一種相似的氣質,像一枚又一枚干癟的種子。干癟的種子不會發(fā)芽,而我們大部分人,終其一生都不會向俗世外看一眼。
那天從櫻園回來后,我加班了很長一段時間,每天囿于逼仄的工位之間,一日三餐均靠外賣解決。有一次我實在是困極了,趴在桌子上小憩了一會兒,醒來時,窗外已是晚霞漫天,整片天空猶如失火一般,燒出了一片瑰麗的花園。
地面上人來人往,卻始終沒有一個人抬頭,朝天空看上一眼。我忽然想起很久以前看過的一則新聞:一名女子在丈夫去世后,從湖北流浪到甘肅,一點點收集材料——舊衣服、樹枝、罐子等——建造屬于自己的城堡。然而,還沒等城堡蓋好,她便被送到了救助站,回來時,城堡已被鏟平。她站在廢墟前,哭了一個多小時,最后離開。
當時看這則新聞的時候,我的內心并無任何波動,只覺得她是個怪人。然而在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她哭泣的理由,就像是我在哀泣我的花園。
今年的網(wǎng)絡熱詞是“內卷”。
上學內卷,工作內卷,生活內……哦不,在內卷之下,人已經(jīng)喪失生活的權利了,余下的,不過一起擠在社會這條“單賽道”上,削尖了腦袋一般地往上擠、往前沖——“人生碌碌,競短論長,卻不道榮枯有數(shù),得失難量?!?/p>
作為被內卷的一分子,我至今分不清是人的同質化導致了內卷,還是內卷引起了人的同質化。放眼望去,每個人拿著差不多的文憑,掌握著差不多的技能,在規(guī)模差不多的公司,拿著差不多的工資,過著差不多的生活。
可是生活總要分出三六九等的,或者說,人性是喜歡分出個高低上下的,那能怎么辦呢?就硬卷吧。
學前的“爬爬班”、幼兒園的雙語班、小學的興趣班、中學的補習班、大學的各種策劃活動、找工作前的面試技巧班,以及進入公司后的“996”甚至是“007”……每個人都想過上好的、體面的生活,但“好”和“體面”的標準是模糊的。最后,人拋棄了個人特質,被人流挾裹著狂奔,不敢停下來,也無法停下來。
之前我從銀行辭職,成為“家里蹲”后,一度被整個家族當作“不能吃苦”的反面教材。每年過年,親朋好友們聚在一起,總要提兩句我的處境,嘆息我當初沒有選個熱門專業(yè),指責我太過任性,最后,話題直接牽涉到情感問題和道德問題,說我是主流的背叛者。
那時候我便知道,不想內卷的人要面對的不僅是收入縮水的難堪,更要面對思想上的否定:我們必須要承認自己毫無用處,才能在成功者的憐憫與施舍中,卑微地活下去。
因為社會的穩(wěn)定與繁榮是靠這種近乎白熱化的競爭來維系的,所以,一切就像《尋羊冒險記》里所說的那樣,“有的東西被遺忘,有的東西銷聲匿跡,有的東西死了,而其中幾乎不含有悲劇性因素”。
最后,在積蓄歸零之前,我走出屋子,重新找了一份工作,回到了內卷的賽道。
我曾很用心地思考過內卷的根本原因,直到看到羅翔老師說刑法,才有所領悟。他說,人會根據(jù)他人外在的身份、權勢、地位和周遭環(huán)境來虛偽地表達自己的敬意,于是人很容易把他人作為自己欲望的一種工具。
在這種心理活動下,我們的整體社會環(huán)境是傾向于“欺弱”的,信奉的是物競天擇的叢林法則。于是,幾乎所有的“弱勢群體”都遭到否定與污名化:放棄是心理脆弱,抑郁癥是鉆牛角尖,“家里蹲”是不思進取……好像只要這些帽子扣下來,不幸就永遠不會降臨到行為正確的自己身上。
人性求安,而非求真,因此,比起理解與接受人性的多樣性,人們更傾向于單一、簡單的價值觀,即優(yōu)勝劣汰,適者生存。
圓滑的人比有棱角的人更容易適應“社會”這臺大機器,所以,有越來越多的人失去了個性,并且以此維系自己與社會的聯(lián)系??墒牵@種聯(lián)系是脆弱的,一旦有意外——不管是天災還是人禍——降臨,人便會被想象中的烏托邦拋棄,成為社會汪洋上漂來漂去的廢棄物。
有人會在這種漂流中自暴自棄,有人則會去尋找新的“錨點”。像我在“家里蹲”的那半年,便看完了近百本書,雖然始終一無所獲,卻打發(fā)了時間,獲得了重新主宰自我的權利——“我喜歡我的懦弱,痛苦和難堪也喜歡?!?/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