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子凡
北庭是唐朝經(jīng)營西域的軍政中心之一,控制著自中原及北方草原進入西域的重要通道,對北庭的研究也成為觀察唐代制度演變與邊疆社會的重要鏡子。然而相對于出土有大量官私文書的西州來說,北庭的相關(guān)資料則較為缺乏,致使我們對于北庭的認識遠沒有像西州那樣深入,因而凡是有關(guān)北庭的殘石斷紙都顯得彌足珍貴。1908年10月15日,日本大谷光瑞探險隊成員橘瑞超、野村榮三郎在孚遠縣破城(即今北庭故城遺址)西北隅的寺廟內(nèi)掘得石碑殘片“十五六箇”①野村榮三郎:《蒙古新疆旅行日記》,上原芳太郎編纂:《新西域記》下卷,有光社1937年版,第491頁。。這些石碑碎片最早刊布于《西域考古圖譜》,該書載有16件殘碑拓片和其中4件原石的照片②香川默識編:《西域考古圖譜》下卷“史料”24、25,國華社1915年,此據(jù)學苑出版社1999年影印版。。《新西域記》刊布圖版與此同?!洞蠊任臅伞穭t錄有這16件殘碑拓片的錄文,并編號8132~8147①小田義久主編:《大谷文書集成》叁,法藏館2003年版,第245—248頁。。實際上,這批殘碑與部分大谷收集品一起收藏于旅順博物館,郭富純、王振芬先生在《旅順博物館藏西域文書研究》中指出,旅順博物館藏有上述16件殘碑中的15件②郭富純、王振芬:《旅順博物館藏西域文書研究》,萬卷出版公司2007年版,第24—25頁。。
此碑雖然殘存字數(shù)不多,但出現(xiàn)了“龍興寺”“白鶴觀”等字樣,歷來被認為是關(guān)于唐代北庭的重要史料。榮新江先生指出,從字體看該碑應(yīng)立于唐朝前期,其中出現(xiàn)的龍興寺說明唐朝內(nèi)地的漢傳系統(tǒng)佛教進入北庭地區(qū),而白鶴觀在北庭的出現(xiàn)也是李唐王朝大力推行道教的結(jié)果③榮新江:《7—10世紀絲綢之路上的北庭》,陳春聲主編:《海陸交通與世界文明》,商務(wù)印書館2013年版,第68—69頁。。彭杰先生對碑文的內(nèi)容進行了詳細地疏證,認為該殘碑為北庭龍興寺的造寺功德碑,并對龍興寺的營建進行了探討④彭杰:《唐代北庭龍興寺營建相關(guān)問題新探——以旅順博物館藏北庭古城出土殘碑為中心》,《西域研究》2014年第4期。。武海龍和張海龍先生也根據(jù)該殘碑討論了唐代北庭的佛教⑤武海龍、張海龍:《5—8世紀的北庭佛教》,《吐魯番學研究》2019年第2期。。不過由于該碑殘損過甚,僅從拓片圖版看似乎很難連綴成文,致使以往研究只能圍繞其中一些關(guān)鍵字詞展開,而無法進一步深入,甚為可惜。
2019年,新疆考古學家李征先生逝世三十周年之際,王炳華先生將其所藏李征遺物捐贈予新疆師范大學黃文弼研究中心,委托保存并做研究。其中就見有李征舊藏的“唐金滿縣殘碑”文件一夾,內(nèi)含1986年1月12日時任旅順博物館館長劉廣堂先生致李征書信一封,以及殘碑拓片8件。尤為珍貴的是,其中包括了3件綴合后的拓片,各由3—4塊殘碑連綴。這一綴合成果解決了此前北庭龍興寺殘碑研究的關(guān)鍵問題,文字綴合在一起之后,可以清楚地看出該碑為北庭龍興寺的僧碑,而非造寺碑,其內(nèi)容也對認識北庭佛教乃至唐代漢傳佛教體系在西域的發(fā)展具有重要意義。受新疆師范大學黃文弼研究中心委托,筆者對這批拓片資料進行了整理研究,本文即擬介紹這組李征先生舊藏拓片,并就相關(guān)問題略作考釋。
根據(jù)劉廣堂先生的信件,李征在北京時曾當面向其咨詢此碑情況,劉廣堂在返回旅順后遂寄來拓片請李征鑒定。劉廣堂寄來的這批拓片,實際上一共見有16件殘碑,其中1件為此前從未公布過的殘片,也就是說加上《西域考古圖譜》曾公布而旅博未入藏的1件,這批殘碑實際上總共應(yīng)有17件,此為學界所未知。更為重要的是其中3件是綴合拓片,應(yīng)系博物館工作人員根據(jù)原石碎裂茬口進行了拼接,綴合成了3塊較大的殘石,再制成拓片。從拓片看拼接后的文字、欄線都可以完好對合。
旅順博物館給這批殘碑編有兩個文物號20-781與20-782,不過從綴合拓片看,兩個編號下的殘碑有交叉綴合的情況,說明分為兩個文物編號并不代表它們原屬于不同的文物主體。郭富純、王振芬在刊布館藏拓片時使用“斷碑之一”“斷碑之二”等標題,彭杰在此基礎(chǔ)上加入了第三級編號。本文擬以李征舊藏拓片順序編號,即“李拓x”,并括注彭杰編號及《大谷文書集成》編號?,F(xiàn)根據(jù)李征舊藏綴合拓片重新整理錄文如下。
李拓1(20-782-2/大谷8143+20-781-4/大谷8132+20-781-3/大谷8133+20-782-3/大谷8144)(見圖1)
圖1 李拓1
1 ]□迷品建□[
2 ]□雙林之□□[
3 ]志持花,傍咨迦葉,大[
4 ]四部眾人,并皆扣地。是日[
5 ]與,南瞻雪嶺,童子求半[
6 ]務(wù)相和求□□□[
7 ]□各□[
李拓2(20-781-5/大谷8136+20-781-2/大谷8134+20-782-9/大谷8142)(見圖2)
圖2 李拓2
1 □寶山隕墜,智[
2 □泣血。其二仙鶴接翼,[
3 □如來。龍興寺主法津,何□[
4 □德精進法[]濟、志成、法度、惠朗[
5 明□法□[ ]眾藥王等□[
李拓3(20-781-1/大谷8135+20-782-10/大谷8147+新+20-782-6/大谷8145)(見圖3)
1]□增哀。[
2 ]□色祥云,陸□幡[
3 ]檢校天宮都維那省□十大弟子[
4 ]恒、德藏、法林、志[
5 ]□副使[
李拓4(20-782-1/大谷8146)
1 ]□煙□[
2 ]過四六于[
3 ]十六大國[
4 ]□□[
李拓5(20-782-4/大谷8138)
1 ]生風清[
2 ]諸坐[
3 ]□[
李拓6(20-782-7/大谷8139)
1 ]□難窮[
李拓7(20-782-5/大谷8141)
1 ]臺僧[
2 ]白鶴觀主[
李拓8(20-782-1/大谷8137)
1 ]方□[
2 ]四方清[
另附:大谷8140
1 ]伊州僧□[
2 ]□昇玄、王□[
彭杰懷疑20-782-2、20-782-3和20-782-7三塊殘碑可能與其他殘碑不屬于同一碑刻。然而從上述李拓的情況看,20-782-2、20-782-3實際上可與其他殘碑綴合,由此來看全部17塊殘碑應(yīng)是出自同一碑刻。
根據(jù)綴合后的拓片,可以大致復(fù)原出北庭龍興寺殘碑的局部面貌。其中格式特征比較明顯的是李拓2,其第2行“泣血”兩字后有小字“其二”。這是墓志碑刻中銘文部分極為常見的標識,表示第二首銘文的結(jié)束。無論是墓志還是石碑,銘文通常都是放在除題名以外的整篇文字之末。也就是說李拓2的內(nèi)容是在靠近石碑末尾的位置。而其第3—5行則是羅列了“龍興寺主法津”“志成”“法度”“惠朗”等僧名,應(yīng)是題名部分。這部分文字除了第3行字徑與前文略同外,第4、5行或許是因為碑石空間有限,字徑略有縮小。由此來看李拓3,就可以發(fā)現(xiàn)李拓3也具有相似的特征,其第1—2行字徑較大,“□色祥云,陸(六)□幡……”的字句也像是四字一句的銘文;第3—5行則字徑較小,而且都是“都維那”“德藏”“法林”等僧人題名。據(jù)此可知,李拓2和李拓3應(yīng)是在石碑上的垂直對應(yīng)位置,考慮到李拓2第5行“明”字似是頂格書寫,且寺主應(yīng)在都維那前,則李拓2應(yīng)在李拓3之上,大致復(fù)原情況如下:
綜合文字內(nèi)容和字徑特征,其他幾塊殘碑也可以找到大致的位置。綴合后較大的李拓1、李拓4、李拓5、李拓6、李拓8應(yīng)是位置靠前的碑文正文部分,而李拓7與大谷8140應(yīng)當是在石碑末尾的題名部分。其中,李拓7第1行為“臺僧”、第2行“白鶴觀主”,大谷8140第1行為“伊州僧”、第2行為“昇玄”,似皆是第1行與僧人有關(guān)而第2行與道士有關(guān),大致可以推知李拓7與大谷8140也是上下垂直對應(yīng)的關(guān)系,其相互關(guān)系為:
1 ]臺僧[ ]伊州僧□[
2 ]白鶴觀主[ ]□昇玄、王□[
圖4 北庭龍興寺碑復(fù)原示意圖
這兩塊殘石可能是接續(xù)在李拓2與李拓3的第4、5行前后,但具體位置不明。
關(guān)于殘碑的性質(zhì),從李拓2和李拓3看“龍興寺主法津”大致是位于題名的起首或極為靠前的位置,則此碑為龍興寺所立應(yīng)沒有問題。又殘碑文字中所見“雙林之□”“傍咨迦葉”“四部眾人”“童子求半”“十六大國”等皆是佛教用語或典故,亦可確證此碑是與佛教事宜相關(guān)。其中的佛教因素彭杰先生已一一考述,此處不再贅述,不過彭杰據(jù)此推測此碑可能是北庭龍興寺的造寺功德碑,恐怕未必準確。從綴合后的拓片看,此碑應(yīng)是為紀念某位高僧所立。李拓2+李拓3第1—2行殘存的銘文中見有“增哀”“泣血”等詞,為墓志銘、神道碑銘中的常見語匯,用來表達對死者的哀思。第1行“寶山隕墜”,當是取自佛涅槃之典故,法顯譯本《大般涅槃經(jīng)》載如來入涅槃之時,“大地忽震動,狂風四激起,海水波翻倒,須彌寶山搖”。①《大般涅槃經(jīng)》卷3,CBETA 2020.Q1,T01,no.7,p.205b26-27。碑中的“寶山隕墜”應(yīng)是借此表述高僧的圓寂。在唐代的僧碑銘文中,也確實常見有此類感嘆興滅無常或記述門人哀悼之詞。如現(xiàn)藏西安碑林博物館的開元二十四年(736)《大智禪師碑》,其銘文中有“門人法侶兮無歸仰,刻琰琱金兮狀高節(jié),望廬山兮摧慕,瞻朗谷兮悲絕”。②張伯齡:《〈唐大智禪師碑〉考釋》,《碑林集刊》第4輯,陜西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1996年版,第100頁。天寶二年(743)《隆闡法師碑》中亦有“十方化備,雙林滅度。三界空虛,四生哀慕”。③于溯:《讀〈隆闡法師碑〉札記》,《古典文獻研究》第18輯下卷,鳳凰出版社2016年,第157頁。又貞元二十一年(805)《楚金禪師碑》中見有“白鶴雙雙,飛香郁郁”④王連龍、王廣瑞:《唐〈楚金禪師碑〉研究》,《社會科學戰(zhàn)線》2020年第11期。,與李拓2中“仙鶴接翼”相對應(yīng),似皆是與墓志銘中常見的白鶴意象有關(guān)。
造寺功德碑則不會出現(xiàn)此類傷懷追逝的銘文,而是呈現(xiàn)出另外一種面貌。僅就彭杰提到的吐魯番伯孜克里克石窟所見貞元六年(790)《唐西州造寺功德碑》為例,該碑主要記載僧人開窟造寺的經(jīng)過,云“諸窟堂殿彩畫尊像及創(chuàng)建什物,具標此石,□傳無窮”,之后便是施田、造物等的記錄以及寺主等僧人的題名⑤柳洪亮:《高昌碑刻述略》,《新疆文物》1991年第1期。。可想而知,所謂造寺功德碑是以記述僧團或施主修造寺院的功德為主,而僧碑則主要是記述高僧個人的經(jīng)歷,無論是作為喪葬一部分的墓碑還是過后修立的功德碑,都免不了對高僧大德的追思或仰慕。綜合各種信息來看,北庭龍興寺碑更像是僧碑而非造寺碑。
至于龍興寺碑是為哪位高僧而立,由于碑石殘破恐怕難以確認。從殘存的題記看,參與立碑儀式或相關(guān)活動的除了龍興寺眾多僧人外,還有“伊州僧”以及來自白鶴觀的道士,可能還會有官員,人數(shù)眾多,規(guī)模較大,可見此次立碑應(yīng)是一次重要的宗教活動⑥唐代地方社會中,僧、道經(jīng)常參與對方的宗教活動,體現(xiàn)出密切的關(guān)系。參見榮新江:《唐代西州的道教》,《敦煌吐魯番研究》第4卷,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137頁。雷聞:《石刻所見隋唐民間之佛道關(guān)系》,《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學刊》第5集,商務(wù)印書館2008年版,第119—121頁。。于溯先生指出唐代僧碑數(shù)量實際上并不算多,且大多是出自顯宦名流乃至帝王之手,僧碑的建立除了墓碑的作用外,很多時候還會承擔顯揚教法和標識法統(tǒng)的意義⑦于溯:《讀〈隆闡法師碑〉札記》,第147—151頁。。由此引申,能夠獲得立碑資格的高僧也必然是當時最為重要的僧人,北庭龍興寺碑中的高僧也應(yīng)是如此。雖然關(guān)于北庭佛教的史料較少,但依然可以找到一些高僧駐錫北庭龍興寺的例子。如國家圖書館藏BD03339《金光明最勝王經(jīng)》題記中羅列了參與長安三年(703)長安西明寺義凈譯場的僧人,其中就有“轉(zhuǎn)經(jīng)沙門北庭龍興寺都維那法?!雹唷秶覉D書館藏敦煌遺書》第45冊,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7年版,圖版第413頁、“條記目錄”第17頁。,此法海應(yīng)是與其他參與譯經(jīng)的兩京高僧一樣具備較高的水平。而據(jù)《大唐貞元新譯十地等經(jīng)記》的記載,悟空自印度歸來后,曾與北庭龍興寺僧一同延請于闐三藏尸羅達摩翻譯《十地經(jīng)》等⑨《大唐貞元新譯十地等經(jīng)記》附于《佛說十力經(jīng)》之前,見CBETA 2020.Q1,T17,no.780,p.717a9-14。。北庭龍興寺碑應(yīng)當就是為類似法海、尸羅達摩或更為重要的高僧而立,但具體姓名已不得而知。
唐朝在西域地區(qū)的經(jīng)營與統(tǒng)治,也深刻影響了當時該地區(qū)的佛教面貌。榮新江先生即指出,唐朝曾在四鎮(zhèn)地區(qū)建立起有別于當?shù)睾怂略合到y(tǒng)的漢寺體系,并曾從長安派遣僧侶擔任僧官[10]榮新江:《唐代西域的漢化佛寺系統(tǒng)》,《龜茲文化研究》第1輯,天馬出版有限公司2005年版,第130—137頁。。至于北庭的龍興寺,應(yīng)即北庭最為重要的唐朝官寺。按神龍元年(705)二月,睿宗下詔天下州縣設(shè)立寺、觀各一所,取名“中興”,以紀念恢復(fù)李唐國號;至神龍三年二月又下詔“改中興寺、觀為龍興”[11]《舊唐書》卷7《中宗本紀》,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143頁。,此即龍興寺之由來。龍興寺的存在也標志著唐朝內(nèi)地的漢傳佛教系統(tǒng)進入北庭地區(qū)①榮新江:《7—10世紀絲綢之路上的北庭》,第68—69頁。,龍興寺的相關(guān)情況自然也會在很大程度上體現(xiàn)唐代北庭佛教的特點。借助綴合復(fù)原后的北庭龍興寺殘碑及相關(guān)史料,可以進一步揭示這方面的寶貴信息。
殘碑中見有龍興寺的寺主法津、都維那“省□”,這是除上引BD03339中出現(xiàn)的都維那法海以外,僅見的可以辨識的兩位龍興寺三綱。其中“龍興寺主法津”一句由于是分在20-781-5(大谷8136)與20-781-2(大谷8134)兩塊殘石上,此前未被學者所知,綴合后方才得以確認。按唐代的佛教制度,寺院三綱依次為上座、寺主、都維那,未知此時龍興寺是否有上座,無論如何寺主法津應(yīng)是位于題名的領(lǐng)銜或極為靠前的位置。
殘碑在法津以下又列舉了眾多僧人名號,由于石碑殘破并不能一一確認,至少可以辨識出志成、法度、惠朗、德藏、法林等。從僧名看,這些僧人可能都是漢僧。前文提到貞元年間悟空在北庭龍興寺譯經(jīng),當時是由延請來的于闐三藏尸羅達摩讀梵文并譯語,而龍興寺僧人“沙門大震筆授,沙門法超潤文,沙門善信證義,沙門法界證梵文”②《大唐貞元新譯十地等經(jīng)記》,CBETA 2020.Q1,T17,no.780,p.717a12-14。。這里的大震、法超、善信、法界等,大概也都是漢僧。這大致也反映了龍興寺作為唐朝官寺是以漢僧為主的情況。
細審?fù)仄霸掌?此前所認定的“官”字,上下兩個“口”一大一小,且沒有一豎連接,實際上應(yīng)為“宮”字。則龍興寺都維那所帶職銜為“檢校天宮”。天宮是佛經(jīng)中的常見用語,是指天人的宮殿(梵語Devapura),然而都維那所檢校之“天宮”必然只能是一實際事物。梳理與“天宮”有關(guān)的意象,可以發(fā)現(xiàn)有如下幾種可能。首先是天宮寺,唐代洛陽有名剎天宮寺,前引BD03339《金光明最勝王經(jīng)》題記中就有“翻經(jīng)沙門天宮寺明曉”⑤《國家圖書館藏敦煌遺書》第45冊,圖版第413頁、“條記目錄”第17頁。。文獻中也見有檢校某寺都維那,如《大周刊定眾經(jīng)目錄》題記部分就見有“檢校僧大福光寺都維那崇業(yè)、檢校僧大福光寺主慧澄”⑥《大周刊定眾經(jīng)目錄》卷15,CBETA 2020.Q1,T55,no.2153,p.475c13-14。。不過這里的“寺”字似不可省略,而且殘碑中的此僧人應(yīng)是龍興寺而非天宮寺的都維那,故而天宮并非指天宮寺。其次是天宮寶藏,即經(jīng)藏之異名。丁福?!斗饘W大辭典》載:“兜率天內(nèi)院彌勒菩薩之處,收藏一切經(jīng),謂之天宮。佛滅后,法藏漸隱沒于二處:一天宮,一龍宮?!雹叨「1?《佛學大辭典》,上海書店出版社2015年版,第427頁上。白化文先生也指出,佛寺藏經(jīng)閣有的沿壁建成閣樓式小木結(jié)構(gòu)以存藏經(jīng),稱為“天宮藏”⑧白化文:《漢化佛教與佛寺》,中國書籍出版社2016年版,第207—208頁。。不過天宮寶藏為經(jīng)藏之說似最早見于南宋宗鑒所集《沙門正統(tǒng)》,唐代是否如此尚不得而知,且龍興寺都維那若檢校天宮藏,似也不能省略“藏”字,這里只能存疑。最后是天宮佛塔,自北魏至唐代有大量造像碑中出現(xiàn)了“天宮”一詞,張總先生對這些造像銘進行了梳理,指出銘文中能反映出天宮含義的都是與塔有關(guān),可以說天宮即塔⑨張總:《天宮造像探析》,《藝術(shù)史研究》第1輯,中山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223—224頁。。如東魏興和四年(542)《李顯族等造像碑》中有“天宮浮圖四區(qū)”,浮圖即塔;北魏正光四年(523)《翟興祖等造像碑》中有“崇寶塔一基……天宮主維那掃逆將軍翟興祖”,皆顯示天宮即為佛塔。
此外,垂拱四年(688)武則天于洛陽營建明堂時曾一并建造“天堂”?!锻ǖ洹ざY典四》載:“初為明堂,于堂后又為天堂五級,至三級則俯視明堂矣。未就,并為天火所焚。至重造,制度卑狹于前。為天堂以安大象,鑄大儀以配之?!雹佟锻ǖ洹肪?4《禮四·沿革四·吉禮三·大享明堂》,中華書局1988年版,第1228頁??芍?天堂是一種五層的木構(gòu)建筑,用于安放佛像。其形制有些類似佛塔,但顯然內(nèi)部更加寬闊有如殿堂,每層之間的跨度也很大。這一具有塔式特點的天堂,或許也與天宮佛塔有關(guān)。綜合來看,北庭龍興寺都維那所執(zhí)掌的“天宮”很可能是類似佛塔的建筑,也就是說所謂“檢校天宮”很可能就是指負責管理寺內(nèi)的天宮佛塔。目前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正在北庭故城進行考古發(fā)掘工作,未來對于古城內(nèi)龍興寺舊址的發(fā)掘,或許會為確定天宮具體所指提供更直接的證據(jù)。
北庭龍興寺殘碑的題名中,除了龍興寺僧人外,還見有來自北庭周邊州縣的僧人。如唯一一塊未入藏旅順博物館的殘石(即大谷8140)中見有“伊州僧”,即來自伊州(治所在今哈密市區(qū)附近)的僧人。彭杰將其錄為“諸僧”二字,未能揭示這一重要信息。實際上在唐朝建立伊州之前,當?shù)鼐鸵延袧h僧,《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載玄奘貞觀三年(629)抵達伊吾時:
既至伊吾,止一寺。寺有漢僧三人,中有一老者,衣不及帶,跣足出迎,抱法師哭,哀號哽咽不能已已,言:“豈期今日重見鄉(xiāng)人!”法師亦對之傷泣。自外胡僧、王悉來參謁。②慧立、彥悰著,孫毓棠、謝方點校:《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卷1,中華書局2000年版,第18頁。
隋代曾設(shè)立伊吾郡,伊吾的老僧很可能就是隋代時來此。敦煌S.367《唐光啟五年(885)沙州伊州地志》載伊州伊吾縣有宣風、安華二寺,納職縣有一所祥尼寺③錄文見唐耕耦、陸宏基編:《敦煌社會經(jīng)濟文獻真跡釋錄(一)》,書目文獻出版社1986年版,第40—41頁。。這主要是唐末歸義軍時期記載的情況,不過唐朝控制北庭時期伊州自然也是有佛寺的。
值得注意的是,李拓7(20-782-5/大谷8141)中有“臺僧”二字。如前文所述,李拓7與大谷8140為垂直對應(yīng)關(guān)系,也就是說“臺僧”與“伊州僧”很可能是在石碑的同一行。那么“臺僧”可能與“伊州僧”一樣,是指某地的僧人。由此可以推測“臺僧”前殘去之字或為“輪”,即輪臺僧。按輪臺縣為北庭屬縣,治所大致在今烏魯木齊市附近,是唐代北庭通碎葉道路上的重要節(jié)點,在唐代的交通與軍事中發(fā)揮著重要作用④劉子凡:《唐代輪臺建制考》,《西域研究》2021年第1期。。如果上述推論成立的話,這就是首次在文獻中發(fā)現(xiàn)關(guān)于唐代輪臺佛教的相關(guān)信息。
有來自伊州、輪臺等周邊州縣的僧人參與立碑,顯示出北庭龍興寺不僅是北庭重要的官寺,也對周邊地區(qū)的佛教具有影響力。按唐朝對天山東部的經(jīng)營最初主要是以西州為核心,長安二年(702)設(shè)立北庭都護府以后,北庭逐漸成為這一地區(qū)的軍政中心。尤其是隨著北庭節(jié)度使的設(shè)立,西州、伊州的軍事也統(tǒng)歸北庭節(jié)制??赡苷窃谶@樣的形勢下,雖然西州一地自高昌國時代起便延續(xù)著佛教的繁盛,但北庭佛教在天山東部的影響力也在逐步提升??上в捎谑畾埰七^甚,無法確知除了伊州和輪臺外,是否有西州等其他州縣的僧人在石碑上題名,無論如何伊州僧和輪臺僧的出現(xiàn)還是能說明北庭佛教的地位。20世紀初,日本大谷探險隊在庫車庫木吐喇石窟切割了一幅供養(yǎng)人壁畫榜題,其文為“大唐□(莊)嚴寺上座四鎮(zhèn)都統(tǒng)律師□道”⑤香川默識編:《西域考古圖譜》上卷“繪畫”9。。可知唐朝曾在四鎮(zhèn)地區(qū)設(shè)立有“四鎮(zhèn)都統(tǒng)”,應(yīng)即四鎮(zhèn)都僧統(tǒng),負責統(tǒng)領(lǐng)四鎮(zhèn)的漢化佛寺系統(tǒng),駐錫于安西四鎮(zhèn)節(jié)度使的治所龜茲⑥榮新江:《唐代西域的漢化佛寺系統(tǒng)》,第130—137頁。。由此來看,作為另一西域地區(qū)節(jié)度使伊西北庭節(jié)度駐地的北庭,即便未必設(shè)有都僧統(tǒng),大致也會是節(jié)度使管轄區(qū)域內(nèi)官寺系統(tǒng)的中心。
唐朝勢力進入西域之前,天山北麓是在突厥及其別部的控制之下,北庭城原即可汗浮圖城。雖然城名中有“浮圖”兩字,但其是否與佛教有關(guān)尚存在爭議①徐松、嶋崎昌、孟凡人等先生認為“浮圖”來自漢代文獻所記務(wù)涂谷中的“務(wù)涂”,薛宗正先生則認為“浮圖”可能是指柳谷。見徐松著,朱玉麒整理:《西域水道記(外二種)》,中華書局2005年版,第495頁。嶋崎昌:《隋唐時代の東トウルキスタン研究:高昌國史研究を中心として》,東京大學出版會1977年版,第214—225頁。孟凡人:《略論可汗浮圖城》,《新疆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85年第1期。薛宗正:《北庭故城與北庭大都護府》,《新疆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79年第4期。,至少目前尚未在該地區(qū)發(fā)現(xiàn)唐代以前的佛教遺跡。貞觀十四年(640)唐朝出兵高昌后,在天山北麓的可汗浮圖城設(shè)立庭州,長安二年設(shè)立北庭都護府。但相比于內(nèi)地州縣以及相鄰的西州來說,當時庭州(北庭)居民中漢人所占的人口比例可能并不算高,吐魯番出土《唐貞觀二十二年庭州人米巡職辭為請給公驗事》文書中米巡職就自稱“庭州根民”②《吐魯番出土文書》文字版,第七冊,文物出版社1986年版,第8-9頁。,從其姓名及經(jīng)商行為看,米巡職很可能是粟特人,這也說明庭州設(shè)立之初是有粟特人在此居住。日本京都藤井有鄰館藏15號文書《唐開元一六年(728)庭州金滿縣牒》③池田溫著:《中國古代籍帳研究》,龔澤銑譯,中華書局2007年版,第210頁。中記載,開元十六年該縣共有百姓、行客、興胡等合計1760人,其中百姓所交稅錢只占到約三分之一④沙知:《跋唐開元十六年庭州金滿縣牒》,《敦煌吐魯番學研究論文集》,漢語大詞典出版社1990年版,第187—195頁。,說明該縣有大量的行客與興胡,其中興胡主要就是指經(jīng)商的粟特胡人⑤榮新江:《7—10世紀絲綢之路上的北庭》,第67頁。。金滿縣為北庭都護府及北庭節(jié)度使的治所,這說明即便在節(jié)度使時代北庭的人口結(jié)構(gòu)也是多元化的。這或許也會導(dǎo)致北庭有相對多樣的宗教信仰,如前引S.367《唐光啟五年沙州伊州地志》中記載伊州伊吾縣除了兩座佛寺和兩座道觀外,還有火祆廟。北庭作為一個粟特人重要的聚居地,除了殘碑中出現(xiàn)的龍興寺和白鶴觀外,可能也會有祆教的寺廟。此外,前文還提到貞元時期于闐大法師尸羅達摩曾在北庭譯經(jīng),也體現(xiàn)出北庭佛教兼有胡僧與漢僧的情況。
在這樣一種情況下,北庭的官吏和兵士成為了北庭具有漢地色彩的官寺發(fā)展的重要動力。李拓3第5行殘存有“□副使”三字,此前學者皆錄為“官別使”。細審?fù)仄?此三字皆殘去左半邊,第一字更似“茲”或“落”等字的右半邊,而非“官”字;第二字似是“副”而非“別”。若依此識讀的話,此處題名可能為北庭節(jié)度副使或瀚海軍副使的題名。實際上無論識讀為“□副使”還是“官別使”,此處題名的無疑都應(yīng)是北庭的官吏。也說明龍興寺的此次立碑活動,確實是有北庭的官吏參與。
另據(jù)《長春真人西游記》所載,興定三年(1219)丘處機西行會見成吉思汗途中,曾到過鱉思馬大城(即唐北庭故城),并記述了龍興寺的石碑。其文曰:
西即鱉思馬大城……士庶日益敬侍,坐者有僧、道、儒,因問風俗。乃曰:“此大唐時北庭端府,景龍三年(709),楊公何為大都護,有德政,諸夷心服,惠及后人,于今賴之。有龍興西寺二石刻在……功德煥然可觀,寺有佛書一藏。”⑥李志常撰,王國維等校注:《長春真人西游記校注》卷上,廣文書局1972年版,第49頁。
這里的龍興西寺應(yīng)當就是承襲自唐代的北庭龍興寺⑦此處斷句究竟是“龍興西寺”還是“龍興、西寺”尚無定論,本文未及展開,暫且存疑。,丘處機提到龍興寺有石刻,但沒有詳述其內(nèi)容,從上下文看或許是與北庭都護楊何有關(guān)的功德碑。按唐代北庭都護多有見于史傳的名臣,而當?shù)厥渴跒榍鹛帣C介紹北庭風俗時,卻專門點出不見史書的楊何,有一種可能就是楊何的名字出現(xiàn)在了龍興寺的碑刻上,才會成為當?shù)剜l(xiāng)賢口中“唐時北庭端府”的代表。雖然限于材料我們無法確知這里提到的龍興寺石刻是否就是本文探討的殘碑,但至少都護楊何與龍興寺功德的聯(lián)系,還是可以體現(xiàn)出北庭官吏對于龍興寺的重視。
清代在護堡子破城(即今北庭故城遺址)曾出土有唐代造像殘碑,徐松《西域水道記》及端方《八瓊室金石補正》《陶齋藏石錄》等都有著錄,近年原石還曾在西泠印社拍賣。其碑文為:
①原石及拓片圖片見《西泠印社二〇一四秋季十周年慶典拍賣會(部分精品選)》,第265—274頁。
從內(nèi)容看,這是以果毅“□□基”為營主的某營兵士穿越沙磧執(zhí)行征鎮(zhèn)任務(wù),其間在北庭共同建造了此佛像。殘碑背面“營主”“建忠?guī)洝薄傲⒘x帥”“司兵”“司胄”的題名,完整地反映出唐前期營的建構(gòu),朱雷先生已有研究②朱雷:《唐開元二年西州府兵——“西州營”赴隴西御吐蕃始末》,《敦煌學輯刊》1985年第2期。。從事征鎮(zhèn)的兵士隨時可能會面對危險,碑文中“瀚海愁云”“交河淚下”之句也蘊含著這樣一種愁思,可以想見捐資設(shè)立佛像以積累功德,會成為征鎮(zhèn)兵士的一個重要精神寄托。北庭是唐朝經(jīng)營西域的前沿,多有征行之事,根據(jù)吐魯番出土文書,庭州的鎮(zhèn)戍任務(wù)要仰仗西州府兵衛(wèi)士的協(xié)助。長安二年瀚海軍設(shè)立之后,有大量來自內(nèi)地州縣的兵士駐扎在北庭。吐魯番所出開元四年(716)《李慈藝告身》③陳國燦:《〈唐李慈藝告身〉及其補闕》,《西域研究》2003年第2期。中列舉了北庭瀚海軍455位授勛的兵士,其籍貫主要集中在關(guān)內(nèi)、河東、隴右、河南4道,也就是說瀚海軍的兵士絕大部分是來自中原④孫繼民:《唐代瀚海軍文書研究》,甘肅文化出版社2002年版,第139—150頁。。這些兵士的佛教活動,也會成為推動北庭官方佛寺及佛教發(fā)展的重要力量。
總之,李征先生所藏唐代北庭龍興寺殘碑的綴合拓片,為研究這一珍貴材料提供了極為重要的線索。以往學者借助極其殘碎的文字,已經(jīng)鉤沉出了北庭佛教的隱約面貌,使我們對北庭佛教的認識從無到有,難能可貴。而借助綴合拓片,則能夠勾勒出更為豐富的信息。可以肯定此碑是北庭龍興寺為某位高僧而立的僧碑,并非此前推測的造寺功德碑。碑文中出現(xiàn)的龍興寺僧人、天宮及周邊州縣的僧人等,進一步展示了龍興寺的面貌以及北庭佛教與周邊地區(qū)的聯(lián)系。而以龍興寺為代表的北庭佛教,在當?shù)毓倮艉驼麈?zhèn)兵士的支持下得到了持續(xù)的發(fā)展。從整個西域佛教的視野來看,隨著唐朝逐漸在西域的持續(xù)經(jīng)營,以漢地佛教為主體的官寺體系也得以建立并發(fā)展,北庭龍興寺殘碑正是這一歷史過程的見證。五百年后長春真人丘處機西行路過北庭時,舊朝邊疆的紛繁熙攘早已煙消云散,只留下龍興寺的石刻成為后人追思唐朝的歷史記憶。
(感謝游自勇、雷聞等老師惠賜寶貴意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