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叢子》“天子親征禮”淵源考

劉晨亮，米治鵬

(西北民族大學(xué) 歷史文化學(xué)院，甘肅 蘭州 730030)

清代興起了對《尚書》的辨?zhèn)?，閻若璩作《古文尚書疏證》、惠棟作《古文尚書考》，古文《尚書》為魏晉時(shí)人之偽作幾成定讞。城門失火，殃及池魚，《孔叢子》一書一時(shí)亦淪為“偽書”。本來此書從宋至明、清，學(xué)者對其真?zhèn)?、作者等關(guān)鍵問題就已聚訟紛紜，清代學(xué)者顧實(shí)認(rèn)為作者應(yīng)是王肅[1]；而陳夢家則認(rèn)為作者應(yīng)是東晉孔安國[2]；傅亞庶撮群說之要旨，贊同陳夢家之說[3]；畢庶春回歸《孔叢子》文本本身，對陳夢家“東晉成書”與“四點(diǎn)刺謬”之說提出質(zhì)疑，認(rèn)為《孔叢子》一書成書在孔季彥卒前(延光三年)，后有所增補(bǔ)，以《連叢子》附于《孔叢子》二十一篇后，合二為一的《孔叢子》于延光三年 ( 124年 ) 至建寧三年 ( 170年 ) 之間面世[4]。目前，學(xué)術(shù)界對《孔叢子》一書之研究集中于《小爾雅》與《連叢子》的部分內(nèi)容，其他諸篇用力較少，此現(xiàn)象與此書長時(shí)間處于“偽書”陰影下不無關(guān)系。為充分挖掘《孔叢子》一書之價(jià)值，有必要在較長的歷史時(shí)段下對此書中記載之禮儀部分作出考察，亦可為東漢至于兩晉之間的知識階層對于禮制變遷這一歷史現(xiàn)象的歷史意識之注腳。

目前，國內(nèi)學(xué)術(shù)界對于魏晉南北朝時(shí)軍禮之著作亦不多見，代表作有陳戍國的《中國禮制史·魏晉南北朝史卷》、梁滿倉的《魏晉南北朝軍法實(shí)踐及其禮制歸屬》《論魏晉南北朝時(shí)期的五禮制度化》等文，反觀日本史學(xué)界，研究熱點(diǎn)逐漸從對《大唐開元禮》的考察轉(zhuǎn)移至魏晉南北朝時(shí)期，代表作有丸橋充拓的《唐宋變革期の軍禮と秩序》，以期對《大唐開元禮》進(jìn)行追本溯源?；凇犊讌沧印放c魏晉南北朝軍禮研究皆不足的現(xiàn)狀，有必要將兩者結(jié)合研究，以期通過觀察《孔叢子》的文本淵源，加深人們對是時(shí)之人禮書書寫的歷史意義的認(rèn)識。

《孔叢子·問軍禮》記載：

(A)先期五日，大史筮于祖廟。擇吉日齋戒，告于郊、社稷、宗廟。既筮，則獻(xiàn)兆于天子。天子使有司以特牲告社，告以所征之事而受命焉。舍奠于帝學(xué)以受成，然后乃類于上帝，柴于郊以出。(B)以齊車載遷廟之主及社主行，大司馬職奉之。無遷廟主，則以幣、帛、皮、圭告于祖、禰，謂之主命，亦載齊車。凡行主、皮、圭、幣、帛，皆每舍奠焉，而后就館。主車止于中門之外、外門之內(nèi)。廟主居于道左，社主居于道右。其所經(jīng)名山大川，皆祭告焉。(C)及至敵所，將戰(zhàn)，太史卜戰(zhàn)日，卜右御。先期三日，有司明以敵人罪狀告之史。史定誓命、戰(zhàn)日。將帥陳列車甲卒伍于軍門之前，有司讀誥誓，使周定三令五申。既畢，遂禱戰(zhàn)，祈克于上帝，然后即敵。將士戰(zhàn)，全已克敵，史擇吉日，復(fù)祃于所征之地，柴于上帝，祭社、奠祖，以告克者，不頓兵傷士也。戰(zhàn)不克，則不告也。凡類、祃，皆用甲、丙、戊、庚、壬之剛?cè)?。有司簡功行賞，不稽于時(shí)。其用命者，則加爵，受賜于祖奠之前。其奔北犯令者，則加刑法，戮于社主之前。(D)然后鳴金振旅，有司遍告捷于時(shí)所有事之山川。(E)既至，舍于國外，三日齋，以特牛歸格于祖禰，然后入，設(shè)奠以反主。若主命，則卒奠斂玉，埋之于廟兩階間，反社主如初迎之禮，舍奠于帝學(xué)，以訊馘告，大享于群吏，用備樂，享有功于祖廟，舍爵、策勛焉，謂之飲至，天子親征之禮也。[3]420-421

此記載可分為出、行、戰(zhàn)、歸、入五部分，茲將行、歸納入出、入兩部分分別進(jìn)行考證。

一、《孔叢子》“天子親征禮”的淵源

(一)“天子親征出禮”之淵源——《禮記·王制》與《禮記·曾子問》之雜糅產(chǎn)物

《孔叢子》中所記載之“天子親征出禮”，基本為《禮記·王制》(以下省稱《王制》)所建構(gòu)之模式。分為以下三個(gè)階段：(1)“先期五日，大史筮于祖廟。擇吉日齋戒，告于郊、社稷、宗廟。既筮，則獻(xiàn)兆于天子”；(2)“天子使有司以特牲告社，告以所征之事而受命焉。舍奠于帝學(xué)以受成，然后乃類于上帝，柴于郊以出”；(3)“以齊車載遷廟之主及社主行，大司馬職奉之。無遷廟主，則以幣、帛、皮、圭告于祖、禰，謂之主命，亦載齊車”。

《王制》曰：“天子將出征，類乎上帝，宜乎社，造乎禰，祃于所征之地，受命于祖，受成于學(xué)。出征執(zhí)有罪，反，釋奠于學(xué)，以訊馘告?！盵5]333《孔叢子》基本沿襲了《王制》中“天子親征出禮”之模式，即行三次告禮——“類乎上帝，宜乎社，造乎禰”，三次告禮之對象不同?！邦惡跎系邸敝畬ο鬄樘?，其用意為“不敢?！保弧耙撕跎纭敝畬ο鬄樯?，其用意為“令誅伐得宜”；造者，至也，非僅至禰廟，《白虎通》曰：“獨(dú)見禰何？辭從卑，不敢留尊者之命，至禰不嫌不至祖也”[6]203，造乎禰為七廟(《王制》天子七廟)皆見。

《后漢書》李賢注關(guān)于告禮存在謬誤一則，茲并言之，以補(bǔ)前賢之闕。《后漢書·桓郁傳》注引《東觀記》曰：“元和二年，……祀五帝于明堂，配以光武，二祖(高祖、世祖)四宗(太宗、世宗、中宗、顯宗)，咸有告祀”[7]1265，《后漢書·安帝紀(jì)》延光三年春二月“癸巳，告祀二祖、六宗”，章懷太子李賢注曰：“二祖，高祖、光武也。六宗謂孝文曰太宗，孝武曰代宗，孝宣曰中宗，孝元曰高宗，孝明曰顯宗，孝章曰肅宗?！盵7]238李賢注以漢元帝為高宗，《后漢書·祭祀志》明言“以元帝于光武為穆，故雖非宗，不毀也。后遂為常”[7]3195。此六宗應(yīng)包含漢和帝穆宗，延平元年三月甲申“葬孝和皇帝于慎陵，尊廟曰穆宗”，李賢注之錯(cuò)謬明矣。

“造乎禰”之用意為“事死如事生”，三次告禮向天、社、禰分別匯報(bào)被征者之罪惡，故不得不出征討伐，由此可見，《王制》“天子親征出禮”之目的是為了將戰(zhàn)爭合法化，體現(xiàn)出《王制》成書時(shí)代兵刑尚不分的特點(diǎn)?！犊讌沧印穼⑷胃娑Y合為：“天子使有司以特牲告社，告以所征之事而受命焉。舍奠于帝學(xué)以受成，然后乃類于上帝，柴于郊以出”，同時(shí)，將“受命于祖”并入三告。詳見表1。

表1 《王制》與《孔叢子》天子親征出禮對照表

雖《孔叢子》中所記載之“天子親征出禮”之儀式名稱皆見于《王制》，但是《孔叢子》之“天子親征出禮”之行禮次序卻與《王制》截然不同?！犊讌沧印废雀嫔?、次告廟、再受成于學(xué)、終告天；而《王制》則先“類乎上帝”(告天)、次“宜乎社”(告社)、再“造乎禰”，再“受命于祖”，終“受成于學(xué)”，依次行禮，有先尊后卑之意?！犊讌沧印泛稀霸旌醵[”與“受命于祖”為一，“告以所征之事而受命焉”，同時(shí)將告天禮移至最后。筆者認(rèn)為，此行禮次序與《禮記·曾子問》(以下省稱《曾子問》)同?！对訂枴吩唬骸翱鬃釉唬骸T侯適天子，必告于祖，奠于禰，冕而出視朝。命祝、史告于社稷、宗廟、山川，乃命國家五官而后行，道而出。’”[5]510《曾子問》中“諸侯適天子”禮中“命祝、史告”之次序?yàn)椤吧琊?、宗廟、山川”，《孔叢子》“告山川之禮”見師出后之“其所經(jīng)名山大川，皆祭告焉”，《孔叢子》“天子親征出禮”之行禮次序無疑沿襲了《曾子問》“社稷、宗廟、山川”的模式，同時(shí)為了保持與《王制》的文本統(tǒng)一，在宗廟后、山川前插入告天禮。上之諸禮，實(shí)際可按照對自軍與敵軍，分為(1)對自軍(告社、廟禮)與(2)對敵軍(告天禮)，此二分法突出了三告禮各自的作用與禮意，(1)段含有強(qiáng)制性，(2)段更多的是“恭行天罰”之意?！犊讌沧印贰疤熳佑H征出禮”與《曾子問》“諸侯適天子”禮之曖昧關(guān)系所反映出的歷史意識，蘇瑋生之論(蘇瑋生之論見后文)似乎與此有聯(lián)系，然史書闕如，無從查起，唯有于此窺得一斑。

三告結(jié)束后，“以齊車載遷廟之主及社主行，大司馬職奉之”，此時(shí)天子已出京師，以“齊車”載遷廟之主及社主之事亦見于《曾子問》：

(A)曾子問曰：“古者師行，必以遷廟主行乎？”孔子曰：“天子巡守，以遷廟主行，載于齊車，言必有尊也。”[5]523

(B)曾子問曰：“古者師行無遷主，則何主？”孔子曰：“主命?！眴栐唬骸昂沃^也？”孔子曰：“天子諸侯將出，必以幣、帛、皮、圭告于祖、禰，遂奉以出，載于齊車以行。每舍，奠焉而后就舍。反必告，設(shè)奠，卒，斂幣、玉，藏諸兩階之間，乃出。蓋貴命也?！盵5]524-525

(A)句之文本與《孔叢子》“以齊車載遷廟之主及社主行，大司馬職奉之”幾乎完全一致，但《曾子問》中并不見“大司馬職奉之”，《周禮·春官·小宗伯》：“若大師，則帥有司而立軍社，奉主車”[8]1447，此為小宗伯之執(zhí)掌?！吨芏Y·夏官·大司馬》：“若大師，則掌其戒令，蒞大卜，帥執(zhí)事蒞釁主及軍器”[8]2352，大司馬在《周禮》的執(zhí)掌為告禮時(shí)以犧牲之血涂廟主、社主及軍器，而非“奉遷廟之主及社主行”。然而大司馬(太尉)一官新莽至東漢初年逐漸“掌兵事”[9]，故《孔叢子》以“大司馬職奉之”，此可為《孔叢子》推定成書時(shí)間之一證據(jù)(至少為東漢后)。

(B)句之文本與《孔叢子》(出)“無遷廟主，則以幣、帛、皮、圭告于祖、禰，謂之主命，亦載齊車。凡行主、皮、圭、幣、帛，皆每舍奠焉，而后就館”；(入)“既至，舍于國外，三日齋，以特牛歸格于祖禰，然后入，設(shè)奠以反主。若主命，則卒奠斂玉，埋之于廟兩階間，反社主如初迎之禮”，亦幾乎完全一致。出入載反，前后若合符契，《孔叢子》“天子親征出禮”之史源昭然若揭。此禮存在雙源流，即《王制》與《曾子問》。

天子親出京師后(此為天子親征行軍時(shí)之禮)，“所經(jīng)名山大川，皆祭告焉”，禱名山大川，以昭明己興師之正義性，此禮可見于《司馬法》?！端抉R法》：“其有失命亂常，背德逆天之時(shí)，而危有功之君，遍告于諸侯，彰明有罪。乃告于皇天上帝日月星辰，禱于后土四海神祇山川冢社，乃造于先王。”[10]36克敵歸國途中，行報(bào)捷之禮，“有司遍告捷于時(shí)所有事之山川”，通過三告、告名山大川、祈克(見后文)等禮，重復(fù)申明天命在己。

(二)“天子親征戰(zhàn)禮”的淵源——《尚書》諸誓與《禮記·大傳》

《孔叢子》描繪了一幅宏大的“天子親征戰(zhàn)禮”場景?？杉?xì)分為戰(zhàn)前與戰(zhàn)后兩段。

戰(zhàn)前禮：及至敵所，將戰(zhàn)，太史卜戰(zhàn)日，卜右御。先期三日，有司明以敵人罪狀告之史。史定誓命、戰(zhàn)日。將帥陳列車甲卒伍于軍門之前，有司讀誥誓，使周定三令五申。既畢，遂禱戰(zhàn)，祈克于上帝，然后即敵。

戰(zhàn)后禮：將士戰(zhàn)，全已克敵，史擇吉日，復(fù)祃于所征之地，柴于上帝，祭社、奠祖，以告克者，不頓兵傷士也。戰(zhàn)不克，則不告也。凡類、祃，皆用甲、丙、戊、庚、壬之剛?cè)铡Ｓ兴竞喒π匈p，不稽于時(shí)。其用命者，則加爵，受賜于祖奠之前。其奔北犯令者，則加刑法，戮于社主之前。

戰(zhàn)前禮可分為：(1)及至敵所，將戰(zhàn)，太史卜戰(zhàn)日，卜右御。(2)先期三日，有司明以敵人罪狀告之史。(3)史定誓命、戰(zhàn)日。將帥陳列車甲卒伍于軍門之前，有司讀誥誓，使周定三令五申。(4)遂禱戰(zhàn)，祈克于上帝，然后即敵。四部分中除了(4)段之“遂禱戰(zhàn)，祈克于上帝”之外皆緊緊圍繞著“誓”，《尚書》有《甘誓》《湯誓》《牧誓》《泰誓》《費(fèi)誓》《秦誓》六誓，誓為君主戰(zhàn)前動(dòng)員之語，此文書具有《孔叢子·問軍禮》(A)段宣示天命在己之神圣性與《孔叢子·問軍禮》(B)段許諾軍功獎(jiǎng)賞之世俗性兩重屬性，《尚書·甘誓》：“王曰：‘嗟，六事之人，予誓告汝：有扈氏威侮五行，怠棄三正，天用剿絕其命。今予惟恭行天之罰。左不攻于左，汝不恭命。右不攻于右，汝不恭命。御非其馬之正，汝不恭命。用命，賞于祖；弗用命，戮于社，予則孥戮汝?！盵11]209-213《甘誓》中有“賞于祖”“戮于社”之語，孔安國《傳》曰：“天子親征，必載遷廟之祖主行。有功則賞祖主前，示不?！盵12]98，“天子親征，又載社主”?！陡适摹分?dāng)⑹聢龊蠟椤案手啊保白妗迸c“社”必從夏啟同出?！犊讌沧印分疤熳佑H征戰(zhàn)禮”(戰(zhàn)前)沿襲《尚書》六誓的痕跡較明顯。但是，《孔叢子》中還有戰(zhàn)前“遂禱戰(zhàn)，祈克于上帝”之禮，此禮不見于他書，筆者認(rèn)為此禮的出現(xiàn)是為了與戰(zhàn)后禮中的“告克”形成對應(yīng)關(guān)系，下有“告克”，則前需有“祈克”。

戰(zhàn)后禮則很明顯與《禮記·大傳》《尚書·甘誓》存在淵源關(guān)系。戰(zhàn)后禮可分為：(1)將士戰(zhàn)，全已克敵，史擇吉日，復(fù)祃于所征之地，柴于上帝，祭社、奠祖，以告克者，不頓兵傷士也；(2)其用命者，則加爵，受賜于祖奠之前。其奔北犯令者，則加刑法，戮于社主之前兩部分。

《禮記·大傳》：“牧之野，武王之大事也。既事而退，柴于上帝，祈于社，設(shè)奠于牧室(鄭玄注：柴、祈、奠，告天地及先祖也。)遂率天下諸侯執(zhí)豆、籩，逡奔走，追王大王亶父、王季歷、文王昌，不以卑臨尊也?！盵5]904《孔叢子》中之“柴于上帝”之場合明顯為戰(zhàn)場，《禮記·大傳》中記載武王“柴于上帝”之事亦為戰(zhàn)場(牧室)。但偽古文《尚書·武成》與《漢書·律歷志下》中“柴于上帝”之事并不在戰(zhàn)場，而是返回后行禮于京師。偽古文《尚書·武成》：“惟一月壬辰，旁死魄。越翼日癸巳，王朝步自周，于征伐商。厥四月哉生明，王來自商，至于豐，乃偃武修文，歸馬于華山之陽，放牛于桃林之野，示天下弗服。丁未，祀于周廟，邦甸、侯、衛(wèi)，駿奔走，執(zhí)豆籩。越三日庚戌，柴望大告武成”[12]160；《漢書·律歷志下》：“故《武成篇》曰：‘惟四月既旁生霸，粵六日庚戌，武王燎于周廟。翌日辛亥，祀于天位?；浳迦找颐?，乃以庶國祀馘于周廟?！盵13]1015-1016偽古文《尚書·武成》之文本循《漢書·律歷志》，雖兩文本之記事日期并不合，但“柴望大告武成”/“祀于天位”之地點(diǎn)都在京師無疑，且偽古文《尚書·武成》中告禮先祖后郊，與《孔叢子》不同?！洞髮W(xué)衍義補(bǔ)》卷一三二“出師之律”中作出了解釋：“先祖后郊者，鄭氏謂其自近始，蔡氏以為由親而尊。臣竊以謂武王伐商，受命于文考，及其成功也，先告焉。因告文考，遂及七世之廟，故又三日然后以所以成文考之志者告天焉。蓋武王成文考之志，而文考又所以成天之志也。豈以遠(yuǎn)近為先后哉！”[14]1143《大學(xué)衍義補(bǔ)》以偽古文《尚書·武成》告禮為變禮，“武王成文考之志，而文考又所以成天之志也”，故先祖而后郊。因此，可以說《孔叢子·問軍禮》與偽古文《尚書·武成》之間并不存在明顯的沿襲痕跡，戰(zhàn)后禮中的“告克”之經(jīng)學(xué)淵源出自《禮記·大傳》鄭玄注。或許此亦可為《孔叢子》與偽古文《尚書》之成書問題之一證據(jù)。

(三)“天子親征入禮”之淵源

《問軍禮》：“(E)既至，舍于國外，三日齋，以特牛歸格于祖禰，然后入，設(shè)奠以反主。若主命，則卒奠斂玉，埋之于廟兩階間，反社主如初迎之禮，舍奠于帝學(xué)，以訊馘告，大享于群吏，用備樂，享有功于祖廟，舍爵、策勛焉，謂之飲至”。

《孔叢子》“天子親征入禮”由“格于祖禰(告廟)”“反主、反社主之禮”“舍奠于帝學(xué)，以訊馘告”“祖廟飲至策勛”四部分組成?！案裼谧娑[”禮見于《尚書·舜典》：“歸格于藝祖，用特”，“反主”“舍奠于帝學(xué)，以訊馘告”均已在“天子親征出禮”有部分論述，分別為《曾子問》《王制》之模式。“反社主之禮”可見于《周禮·夏官·大司馬》：“若師有功，則左執(zhí)律，右秉鉞，以先愷樂獻(xiàn)于社”[8]2354；《春官·大祝》：“國將有事于四望，及軍歸獻(xiàn)于社，則前祝?！盵8]2027“祖廟飲至策勛”可見于《左傳·桓公二年》：“凡公行，告于宗廟；反行，飲至、舍爵、策勛焉”[15]212，“天子親征歸禮”亦有《王制》《曾子問》《左傳》《周禮》等多源流。

值得矚目的是，《孔叢子》“天子親征入禮”延續(xù)了《白虎通·三軍》的建構(gòu)模式并沒有“告天”之禮。《白虎通·三軍》：“王者將出，辭于禰，還格祖禰者，言子辭面之禮，尊親之義也?！锻踔啤吩唬骸跽邔⒊?，類于上帝，宜于社，造于禰?！?dú)見禰何？辭從卑，不敢留尊者之命，至禰不嫌不至祖也?！渡袝吩唬骸畾w格于藝祖。’出所以告天何？示不敢自專也。非出辭反面之道也。與宗廟異義。還不復(fù)告天者，天道無外內(nèi)，故不復(fù)告也。《尚書》言‘歸格于祖禰’，不言告于天，知不告也?！盵6]202-204

謹(jǐn)按：《白虎通·三軍》此段，建立于對《王制》篇的“王者將出，類乎上帝，宜乎社，造乎禰”分析之上?！邦惡跎系?，宜乎社，造乎禰”之含義已如上所述，《白虎通》引《尚書》“歸假于祖禰”之語以證無入則無告天(類)禮，僅有“格祖禰”，歸時(shí)之告社，見《周禮·夏官·大司馬》《春官·大?！?。且此段解釋了告天(類)之禮與格祖、禰者之區(qū)別，告天禮(類)之意為示天“不敢自專”，格祖、禰者(告廟)則為“出辭反面之道”，由此可見，“類乎上帝”(告天禮)的用意與“宜乎社”(告社禮)、“造乎禰”(告廟禮)完全不同，亦可為前文三告禮之二分法之佐證。

二、漢晉時(shí)代之軍禮嬗變——《孔叢子》“天子親征禮”文本形成之環(huán)境

上文以傳統(tǒng)經(jīng)學(xué)的視角，分析了《孔叢子》“天子親征禮”的文本淵源。《孔叢子·問軍禮》的文本形式只有處于國家禮儀未確定，但大量文本材料不斷“涌出”的時(shí)代才能“誕生”，渡邊義浩認(rèn)為東漢一代完成了“儒教的國教化”，東漢國家變成了“儒教國家”[16]。筆者認(rèn)為，只有處于此轉(zhuǎn)型時(shí)代，才有可能“誕生”如《孔叢子·問軍禮》中“天子親征禮”一類的復(fù)合禮儀。唯有從較長歷史時(shí)段的國家禮儀中軍禮嬗變過程，才能充分體現(xiàn)出《孔叢子》一書所反映的“儒教國家”的建立過程之一瞥。

《漢書·元帝紀(jì)》：“(建昭)四年春正月，以誅郅支單于告祠郊廟。赦天下”[13]295，陳湯、甘延壽誅殺郅支單于后，漢廷實(shí)行了“告祠郊廟”之禮，即告天、告廟禮，但此時(shí)南、北郊還未確立，故不能與后世之南北郊告一以視之?！稘h書·陳湯傳》：“于是天子下詔曰：‘匈奴郅支單于背畔禮義，……擅興師矯制而征之，賴天地宗廟之靈，誅討郅支單于，斬獲其首，及閼氏貴人名王以下千數(shù)’”[13]3019；“太中大夫谷永上疏訟湯曰：‘臣聞楚有子玉得臣，……今湯親秉鉞，席卷喋血萬里之外，薦功祖廟，告類上帝，介胄之士靡不慕義’”[13]3020-3021?！百囂斓刈趶R之靈”“薦功祖廟，告類上帝”與“告詞郊廟”相對。薦，進(jìn)也；類，祭天也，可以確定的是，此時(shí)已有“薦功祖廟”(告廟禮)、告類上帝(告天禮)，但是，此皆并非天子親征，且行告天禮于克敵后之入禮，并不是《王制》之模式。 接下來，應(yīng)考慮《白虎通》成書后，東漢國家禮儀中的軍禮是否發(fā)生了變化?！逗鬂h書·和帝紀(jì)》：“萬里清蕩，非朕小子眇身所能克堪。有司其案舊典，告類薦功，以章休烈。”[7]169此“告類”“薦功”與《漢書·陳湯傳》并無不同，故筆者認(rèn)為，此時(shí)東漢國家禮儀中的軍禮并沒有因?yàn)榘谆⒂^會(huì)議(建初四年)而發(fā)生本質(zhì)的變化，依然實(shí)行前漢舊制。而且，秦漢并無“師行，必以遷廟主行”之禮，《太平御覽》卷三〇六“出師”引《決疑要注》：“古者帝王出征，以齊車載遷廟之主及社主以行。故《尚書·甘誓》曰：‘用命賞于祖，不用命戮于社。’秦漢及魏行不載主也?！盵17]752《三國志·文帝紀(jì)》“黃初四年六月”裴注引《魏書》曰：“七月乙未，大軍當(dāng)出，使太常以特牛一告祠于郊。臣松之按：魏郊祀奏中，尚書盧毓議祀?yún)栄晔略疲骸郀奚榔鳎缜昂髱煶龈娼贾Y?！绱?，則魏氏出師，皆告郊也。”[18]83此明言“魏氏出師，皆告郊也”，漢和帝永元之世至魏文帝黃初之世，軍禮發(fā)生了較大的變化，從出師不告(1)史籍未載漢世出師是否行告禮，姑當(dāng)未行告禮。到皆告郊，此變化反映了國家禮儀受到儒家經(jīng)典的影響而發(fā)生形變的歷史過程。

《宋書》卷一六《禮志三》：“安帝元興三年三月，宋高祖討桓玄走之。己卯，告義功于南郊”[19]425。《白虎通·三軍》“論遣將于廟”：“天子遣將軍必于廟何？示不敢自專也。獨(dú)于祖廟何？制法度者，祖也。《王制》曰：‘受命于祖，受成于學(xué)?！杂谧鎻R命遣之義也?！盵6]207《孔叢子·問軍禮》“天子親征禮”之下文有“命將出征禮”，其中曰：“其出不類，其克不祃”，以此可窺《白虎通·三軍》與《孔叢子·問軍禮》之關(guān)系。

《宋書》卷一六《禮志三》：“孝武帝孝建元年六月癸巳，八座奏：‘劉義宣、臧質(zhì)，干時(shí)犯順，滔天作戾，連結(jié)淮、岱，謀危宗社。質(zhì)反之始，戒嚴(yán)之日，二郊廟社，皆已遍陳。其義宣為逆，未經(jīng)同告。輿駕將發(fā)，丑徒冰消，質(zhì)既梟懸，義宣擒獲，二寇俱殄，并宜昭告。檢元嘉三年討謝晦之始，普告二郊、太廟。賊既平蕩，唯告太廟、太社，不告二郊。’禮官博議。”[19]426

謹(jǐn)按：八座所奏之事為臧質(zhì)反事已告二郊廟社，而劉義宣則未告二郊廟社，今已蕩平義宣、臧質(zhì)二寇，則宜并告，但元嘉三年“討謝晦之始，普告二郊、太廟”，返則“唯告太廟、太社，不告二郊”，此時(shí)國家禮儀中的軍禮仍為《王制》模式。劉義宣其人可謂大有功于宋孝武帝，劉劭、劉濬弒宋文帝，義宣始興義兵。后孝武帝即位，常年駐留荊湘，漸生貳臣之心，孝建元年二月起兵，六月身死江陵。此“八座”之議，由上文可知，自《白虎通》后本無異議，但劉義宣之身份對于孝武帝而言，較為特殊，因此“八座”奏言有“干時(shí)犯順，滔天作戾”之語，正如上文三告禮之意義(2)所言，孝武帝急于表達(dá)自己征伐叔父義宣之戰(zhàn)爭的正義性，且不滿足于出師三告，返師亦欲告天，通過出入兩次告天，來向“天”與“天下”宣示自己戰(zhàn)爭的合理性(恭行天罰)。

又：“太學(xué)博士徐宏、孫勃、陸澄議：‘《禮》無不報(bào)。始既遍告，今賊已擒，不應(yīng)不同?！瘒又烫K瑋生議：‘案《王制》，天子巡狩，“歸，假于祖禰”。又《曾子問》：“諸侯適天子，告于祖，奠于禰，命祝史告于社稷宗廟山川。告用牲幣，反亦如之。諸侯相見，反必告于祖禰，乃命祝史告至于前所告者。”又云：“天子諸侯將出，必以幣帛皮圭，告于祖禰。反必告至?！碧熳又T侯，雖事有小大，其禮略鈞，告出告至，理不得殊。鄭云：“出入禮同?！逼淞x甚明。天子出征，類于上帝，推前所告者歸必告至，則宜告郊，不復(fù)容疑。元嘉三年，唯告廟社，未詳其義?；虍?dāng)以《禮記》唯云“歸假祖禰”，而無告郊之辭。果立此義，彌所未達(dá)。夫《禮記》殘缺之書，本無備體，折簡敗字，多所闕略。正應(yīng)推例求意，不可動(dòng)必征文。天子反行告社，亦無成記，何故告郊，獨(dú)當(dāng)致嫌。但出入必告，蓋孝敬之心。既以告歸為義，本非獻(xiàn)捷之禮。今輿駕竟未出宮，無容有告至之文。若陳告不行之禮，則為未有前準(zhǔn)。愚謂祝史致辭，以昭誠信。茍其義舛于禮，自可從實(shí)而闕。臣等參議，以應(yīng)告為允，宜并用牲告南北二郊、太廟、太社，依舊公卿行事。’詔可?！盵19]426-427

蘇瑋生通過對比《王制》“歸，假于祖禰”、《曾子問》“諸侯適天子……反亦如之”，得出一結(jié)論：“天子諸侯，雖事有小大，其禮略鈞，告出告至，理不得殊”。但是，《王制》中僅有“歸假祖禰”，而無告郊之禮，蘇瑋生為解決此矛盾，指出“反行告社，亦無成記”，筆者認(rèn)為，若僅以《禮記》之文為依據(jù)，則“告社”之禮亦不應(yīng)有。蘇瑋生之邏輯雖較清晰，但卻存在頗多漏洞：(1)以“諸侯適天子”之禮強(qiáng)推“天子親征禮”，二禮實(shí)相去甚遠(yuǎn)，蘇瑋生后覺其說之論據(jù)并不穩(wěn)固，故“畫蛇添足”曰：“愚謂祝史致辭，以昭誠信。茍其義舛于禮，自可從實(shí)而闕”；(2)鄭注原文為“反必親告祖禰，同出入禮”，蘇瑋生斷章取義，以期合于己說，窺伺圣意；(3)蘇瑋生認(rèn)為《禮記》中存在殘缺，卻無實(shí)際之證據(jù)以推翻“《禮記》唯云‘歸假祖禰’，而無告郊之辭”之結(jié)論。劉義宣叛亂與蘇瑋生之論兩事機(jī)緣巧合使南朝之軍禮走上了一條與《王制》截然不同的道路。但是，此時(shí)北魏之軍禮卻愈發(fā)接近《王制》[20]，北魏之軍禮后亦被帶入《大唐開元禮》之軍禮中，此南北異制可為陳寅恪《隋唐制度淵源略論稿》隋唐之制度多沿“北魏——北齊(東晉南朝前半期之文物制度皆屬于此范圍)”[21]之結(jié)論的注腳。

以上分析了西漢至南朝宋國家禮儀中軍禮之演變過程，此過程呈現(xiàn)逐漸向《王制》模式靠攏，最后又突破《王制》模式的歷史趨勢，此與渡邊義浩“儒教國家”逐步建立之歷史過程若合符契，《孔叢子·問軍禮》中的“天子親征禮”只有“浸潤”于此過程中才能形成其獨(dú)一無二的“混合體”的模式。而且，由以上之考證可知，西漢至南朝宋國家禮儀形式有較大的變化，從最初之(兩漢)唯大捷告郊，到(曹魏)出師告郊，再到(南朝宋)出入皆告，國家禮儀中的軍禮始終處于未定之狀態(tài)，此時(shí)并不存在“權(quán)威”，所以才有《孔叢子·問軍禮》中的“天子親征禮”之文本模式。同時(shí)從西漢至南朝宋非“天子親征”亦有告郊之事來看，《孔叢子·問軍禮》與《白虎通·三軍》禮意相通，皆恪守儒家之傳統(tǒng)天道觀(非天子不得祭天)。

三、結(jié)語

《孔叢子·問軍禮》所載“天子親征禮”之文本存在《王制》《曾子問》《尚書》諸誓等多個(gè)源流，其禮意與《白虎通·三軍》相同，皆恪守儒家之傳統(tǒng)天道觀(非天子不得祭天)。總而言之，《孔叢子·問軍禮》具有多源流的特點(diǎn)，而且在部分儀式上突破了舊禮儀(如祈克、告克禮)。正因?yàn)槠湮谋揪哂腥绱颂厥庑?，筆者認(rèn)為只有處于東漢這一轉(zhuǎn)型的節(jié)點(diǎn)上，才能創(chuàng)造出《孔叢子·問軍禮》?！犊讌沧印匪鶚?gòu)建的《王制》模式下的“天子親征禮”，逐漸影響東漢至南朝宋的國家禮儀中的軍禮，但宋孝武帝“孝建議禮”后，南朝國家禮儀中的軍禮又開始出現(xiàn)突破《王制》模式歷史趨勢的異常性，走上了一條與《王制》模式截然不同的“新路線”，此歷史發(fā)展過程與“儒教國家”模式的發(fā)展有著密不可分的關(guān)系，同時(shí)亦足為《隋唐制度淵源略論稿》結(jié)論之注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