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利鋒
(金陵科技學院人文學院, 江蘇 南京 210038)
宋代地方志收錄了大量宋詩,性質近乎宋人輯錄宋詩,保存了宋詩原初的面貌,具有重要的校勘價值。將宋代地方志所輯錄的宋詩與《全宋詩》中的宋詩對校,發(fā)現了大量異文,今就其中的四例??比缦拢?/p>
例一:宋真宗御制詩是“三歲奇童出盛時”,還是“四歲兒童出盛時”?
《淳熙三山志》卷四記載:“遵儒坊,蔡伯俙之居,祥符九年(1016年)應童子科,真宗賜詩云:‘七閩山水多奇俊,四歲兒童出盛時。家世應傳清白訓,嬰孩自得老成姿?!盵1]《全宋詩》卷一○四收宋真宗《賜神童蔡伯禧(1)禧,《揮麈后錄》作俙,本文從此說?!吩姡骸捌唛}山水多才俊,三歲奇童出盛時。家世應傳清白訓,嬰兒自得老成資。”[2]1178此詩明顯的異文是對蔡伯俙朝謁宋真宗時的年齡的描述,是“三歲”還是“四歲”?《全宋詩》所錄此詩是據“宋阮閱《詩話總龜》前集卷一引《續(xù)歸田錄》”[2]1178。檢阮閱《詩話總龜》卷一載:“福唐蔡伯禧四歲對真宗誦讀,授校書,即春宮伴讀,齒猶未三周,故曰三歲神童,賜之詩曰:‘七閩山水多才俊,三歲奇童出盛時。家世應傳清白訓,嬰兒自得老成資。初嘗學步來朝謁,方及能言解誦詩。更勵孜孜圖進益,青云千里有前期。’(《續(xù)歸田錄》)?!盵3]《詩話總龜》原名《詩總》,“考編此《詩總》,乃宣和癸卯(1123年)”[4],其所錄蔡伯俙此條史料是源自《續(xù)歸田錄》。查考《續(xù)歸田錄》又名《歸田后錄》,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卷十一“小說家類”著錄“《歸田后錄》十卷,朝請郎廬江朱定國興仲撰,熙豐間人”[5],馬端臨《文獻通考》卷三十五載“朱興仲《續(xù)歸田錄》”[6]??梢姟独m(xù)歸田錄》與《歸田后錄》是同一部書,編者是朱定國,字興仲,主要生活在神宗熙寧、元豐年間。楊杰《故朝散郎致仕朱君墓志銘》記載朱定國在宋仁宗“慶歷二年(1042年)中進士第”,所著“《歸田后錄》,皆耳目所接、朝野可載事,以備史氏之遺”[7],保存了北宋前期許多珍貴的史料。
考南宋王明清在“紹熙甲寅(1194年)武林官舍中,所紀”[8]《揮麈后錄》記載:“(《真宗實錄》)召試神童蔡伯俙,授官之后,寂無所傳。明清因于故書中得其奏狀一紙,今錄于此。司農少卿管勾江州太平觀蔡伯俙奏:……臣先于大中祥符八年(1015年),真宗皇帝遣內臣毛昌達宣召賜對,試誦真宗皇帝御制歌詩,即日蒙恩釋褐,授守秘書省正字。臣遭遇之年,方始三歲,及賜臣御詩云:‘七閩山水多才俊,三歲奇童岀盛時?!K篇后批‘閏六月十五日’……《御詩》,明清偶記其全篇:‘七閩山水多才俊,三歲奇童出盛時。家世應傳清白訓,嬰兒自得老成姿。初當移步來朝謁,方及能言便誦詩。更勵孜孜圖進益,青云千里看前期?!盵9]可見蔡伯俙《奏狀》中自言受真宗皇帝勅賜的時間是在大中祥符八年閏六月,時其“方始三歲”。再考成書于南宋孝宗淳熙年間的類書《錦繡萬花谷·續(xù)集》卷一也載《賜神童》詩“七閩山水多才俊,三歲奇童出盛時。家世應傳清白訓,嬰兒自得老成資”[10],也言是“三歲奇童”。其后,清代厲鶚《宋詩紀事》卷一、文行遠《潯陽跖醢》卷二、俞樾《茶香室叢鈔·三鈔》卷三等,也都再次轉敘了王明清《揮麈后錄》中的上述史料。
然考《宋會要輯稿·選舉九》“童子出身”條記載:真宗大中祥符“八年閏六月二日,詔以念書童子蔡伯俙為秘書省校書郎。伯俙始四歲,善誦書。帝賞其俊異,特有是命,仍以御書賜之”[11],這里記載了蔡伯俙當時是四歲。而后南宋孝宗年間成書的《淳熙三山志》卷四記載真宗詩:“遵儒坊,蔡伯俙之居,祥符九年應童子科,真宗賜詩云:‘七閩山水多奇俊,四歲兒童出盛時。家世應傳清白訓,嬰孩自得老成姿?!盵1]理宗嘉熙年間成書的《方輿勝覽》卷十也載:“蔡伯俙應童子科,真宗賜詩:‘七閩山水多奇俊,四歲兒童出盛時。家世應傳清白行,嬰孩自謂老成姿?!盵12]
明代陳鳴鶴《東越文苑》卷四載:“蔡伯俙,福清人。大中祥符間,伯俙年四歲,應童子科,能詩,詩如宿學,真宗見而異之,賜詩曰:‘七閩山水多靈秀,四歲奇童出盛時。家世應傳清白訓,嬰孩自有老成姿。才當學步來朝謁,方漸能言便賦詩。更勵孜孜圖進益,青云萬里有前期。’”[13]可見明朝福建地域文獻也言蔡伯俙是四歲時應試的童子科。明代《弘治八閩通志》卷六十二亦載:“蔡伯俙,福清人,祥符中應童子科,真宗見而嘉之,賜詩曰:‘七閩山水多靈秀,四歲奇童出盛時。家世應傳清白訓,嬰孩自有老成姿。才當學步來朝謁,方漸能言便賦詩,更勵孜孜圖進益,青云萬里有前期?!盵14]
在清人褚人獲《堅瓠集·補集》卷六“四歲能詩”條也有同樣的記載:“閩中蔡相卿四歲能詩,真宗朝試童子科,對上吟詩不止,真宗見而奇之,賜以詩曰:‘七閩才子多奇俊,四歲奇童出盛時。家世舊傳清白訓,嬰兒自得老成姿。才當學步來朝謁,方漸能言解賦詩。更勵孜孜圖進益,青云萬里有前期?!?尋賜出身,東宮伴讀,后仕至乾州僉判,仍贈其父校書郎?!盵15]
綜上可見,宋真宗這首御制詩無論是“三歲奇童出盛時”還是“四歲兒童出盛時”,在自宋至清的典籍中都有記載。清人鄭方坤《全閩詩話》卷二言:“伯俙,福清人,時歲未三周也,亦異矣。古稱早慧者:夏睪子、周項槖、秦甘羅,漢張辟疆、班固、孔融,魏曹植,隋唐而后亦歷歷可舉,固亦其生稟清秀之氣特厚,然亦未有未三周者”[16]。鄭氏通過對古今歷史著名早慧人物的梳理,表達了對蔡伯俙“歲未三周”的質疑。對此疑惑的解決或要靠新材料的發(fā)現才能有更切實的結論。
查考《光緒湖南通志》卷末一一載:“平江石橋潘氏于古井中得石刻,為宋祥符間賜福州三歲念詩童子、授將仕郎、試秘書省正言蔡伯俙詩,曰:‘七閩三水多才俊,三歲奇童出盛時。家世應傳清白訓,嬰孩自得老成姿。初當學步來朝闕,方及能言會誦詩。更勵孜孜圖進益,青云千里有前期?!盵17]可見古井中新發(fā)現的石刻上記載的該詩是“三歲奇童出盛時”,此則史料源自《同治平江縣志》。復考《同治平江縣志》卷五十五“宋真宗御制詩石刻”條載:“賜福州三歲念詩童子、授將仕郎、試秘書省正字蔡伯俙詩,祥符六(2)六當作八,形近而訛。年閏六月二十日:‘七閩山水多才俊,三歲奇童出盛時。家世應傳清白訓,嬰孩自得老成姿。當初學步來朝謁,方及能言會誦詩。更勵孜孜圖進益,青云千里有前期?!杜f志》云:縣民石橋潘氏,得石刻于古井中??疾?閩人也,奚由至此?意當時或僑寓、或宦游、或子孫有遷平者,皆不可考。然石刻無偽,足資舊聞,故錄之?!盵18]可見清人發(fā)現的這一石刻上的真宗詩句,與《續(xù)歸田錄》《詩話總龜》《揮麈后錄》和《錦繡萬花谷》及一些清人文集中的記載相同。王國維先生主張“二重證據法”,即以“地下之新材料”“據以補正紙上之材料,亦得證明古書之某部分全為實錄”[19],可見上述石刻史料是佐證蔡伯俙誦詩年齡的珍貴文獻。
由上可見,產生于北宋徽宗朝的《詩話總龜》所轉引的《續(xù)歸田錄》中關于蔡伯俙三歲誦詩的記載是現今所見最早的史料,從史源角度講可靠性很高;南宋王明清《揮麈后錄》中也收錄了蔡伯俙自言三歲誦詩的奏狀;清人發(fā)現的宋真宗御制詩的石刻,也載明蔡伯俙是三歲誦詩。此外,從創(chuàng)作心理和寫作手法來講,真宗御制詩為了突出蔡伯俙的神童特征,用“三歲”也更為合理??梢?宋真宗此詩當以“三歲”為是。
例二:梅堯臣(字圣俞)詩是“潛鱗莫苦窺”,還是“潛鱗莫見窺”?
《剡錄》卷一載:“梅圣俞《寄剡溪主簿臧子文詩》:‘剡溪無淺深,歷歷能見底。潛鱗莫苦窺,塵紱聊堪洗?!盵20]7202《全宋詩》卷二四四也收梅堯臣詩《臧子文剡縣主簿》:“剡水無淺深,歷歷能見底。潛鱗莫見窺,塵紱聊堪洗。”[2]2825該詩兩處的末句存有異文,一是“苦”,一是“見”。聯系上下文,可知剡溪水流清澈,無論深處還是淺處都清澈見底,所以水中的游魚很容易看到,因而“莫苦窺”更符合詩意。正如柳宗元《至小丘西小石潭記》所寫“潭中魚可百許頭,皆若空游無所依,日光下澈,影布石上,佁然不動,俶爾遠逝,往來翕忽,似與游者相樂”[21]。剡水溪流澄澈,上下空明,潛魚靈動,納入目中。既然有“潛鱗”,若是“莫見窺”看不到魚的話,一則與溪水清澈的詩意不符,二是“見”“窺”二字都是看的意思,語意重復。
《全宋詩》卷二四四所收此詩,是輯自《梅堯臣集編年校注》卷十三[2]1826;而《梅堯臣集編年校注》卷十三所錄此詩,又是源自《宛陵文集》卷十,是梅堯臣作于監(jiān)湖州鹽稅任上,時間是在北宋仁宗慶歷三年(1043年)[22]225。據朱東潤先生考證,《梅堯臣集》傳世的僅有《宛陵先生文集》六十卷,而在此本之前,梅堯臣文集共有四種:一是《梅圣俞詩稿》,二是謝景初輯《梅圣俞詩集》十卷本,三是歐陽修據《梅圣俞詩集》十卷本又加補的十五卷本,四是《梅堯臣文集》四十卷本。然而上述四種版本皆已亡佚,通行的《宛陵先生文集》皆是出自南宋紹興十年(1140年)的六十卷本。后來這紹興十年的六十卷本也亡佚了,今傳世最早的是嘉定十六年(1223年)的殘宋本,至明代又出現兩種刻本:一是英宗正統(tǒng)四年(1439年)寧國知府袁旭刻本,稱《宛陵先生文集》;二是神宗萬歷四年(1576年)宣城知縣姜奇方刻本,稱《宛陵先生集》,是對正統(tǒng)本的覆刻。正統(tǒng)本則與清康熙四十一年(1792年)宋犖本的底本一樣,同出自嘉定十六年的刻本[22]47。不同版本的梅堯臣文集所錄該詩,已有多處異文,如“剡溪”,萬歷本作“剡水”,正統(tǒng)本、宋犖本作“剡縣”[22]225??梢娒穲虺即嗽娫诿髡y(tǒng)本、萬歷本和清代宋犖本中已有不同。
明代之前流行的宋本梅堯臣集,即是嘉定十六年刻本。而考《剡錄》“前有嘉定甲戌(1214年)似孫自序,及嘉定乙亥(1215年)嵊縣令史之安序。蓋成于甲戌,而刊于乙亥”[23],可知《剡錄》是成于嘉定七年(1214年),刊于嘉定八年(1215年)。因此《剡錄》所收梅堯臣詩當是依據嘉定十六年《宛陵先生文集》之前的梅堯臣詩文集,保存了該詩早初的面貌。而在此之前的梅堯臣集,或是南宋紹興十年的六十卷本,或是北宋時期的四種版本之一。梅堯臣集的北宋四種版本雖然已不可見,然考北宋孔延之在神宗熙寧五年(1072年)編纂的《會稽掇英總集》卷十一收錄的梅堯臣此詩,應是摘自北宋神宗前的梅堯臣集,其中詩句亦作“苦窺”,與《剡錄》所錄梅堯臣詩完全相同。
《剡錄》載:“宋鋟不可得,邇日流傳僅禾中沈氏、山陰杜氏、剡中喻氏鈔本,果亭明府(胡克家)慮其久而失傳,于《嵊志》竣后厘訂一編,屬余校其訛舛,并付剞劂,計是本留貽可支百余年?!盵20]7275這即是清道光八年(1228年)李式圃刻本,《宋元方志叢刊》所收《剡錄》即是據此本影印。通過上述對梅堯臣集與《剡錄》版本的梳理和對《臧子文剡縣主簿》語意、詩境、文脈的考察,并以孔延之《會稽掇英總集》所錄該詩句為佐證,可見此處異文當以“莫苦窺”更符合原詩思理。
例三:劉握詩是“清虛在賞(賞)心”,還是“清虛在當(當)心”?
《嘉定赤城志》卷十九載:“劉握詩云:‘騷雅知多助,清虛在賞(賞)心。’”[24]7425《全宋詩》卷七四八收劉握詩《巾山廣軒》,此句為“騷雅知多助,清虛在當(當)心”[2]8711。存在異文的是這首詩的末句,一是“賞”,一是“當”。
按:劉握,“湖州人,皇祐元年(1049年)進士,治平元年(1064年)官江陰司理”[25],“熙寧元年(1068年)知樂清縣”[26],可見劉握生于湖州,擔任過樂清知縣,因而熟知今浙江轄內各地。此詩描寫的是臺州的巾子山,《嘉定赤城志》載:“巾子山,在州東南一里一百步,連小固山兩峰,如帢幘,一號帢幘峰。其頂雙塔差肩屹立,有明慶塔院。院之南有翠微閣,北有廣軒。軒下瞰闉阇,閣南眺郊藪,廛市山川之盛,一目俱盡,故其勝概名天下,登臨者必之焉?!盵24]7424此詩寫的就是作者登臨巾子山明慶塔院,在院北的廣軒眺望時所見到的景象和引發(fā)的感觸:“天邊登覽處,雕檻俯層岑。山到三吳盡,江連百越深。柳煙含晚色,花雨伴春陰。騷雅知多助,清虛在賞心。”[24]7425與《全宋詩》所錄該詩相較,異文在最后一句“騷雅知多助,清虛在賞心”。
此句中的“騷雅”是指《離騷》和《詩經》中的“大雅”“小雅”,代指《楚辭》和《詩經》;而“多助”出自劉勰《文心雕龍·物色》篇:“詩人感物,聯類不窮,流連萬象之際,沉吟視聽之區(qū)。寫氣圖貌,既隨物以宛轉;屬采附聲,亦與心而徘徊……古來辭人,異代接武,莫不參伍以相變,因革以為功……若乃山林皋壤,實文思之奧府……然屈平所以能洞鑒風騷之情者,抑亦江山之助乎。”[27]正是詩人對外界事物微妙的體悟,引發(fā)心靈上的共鳴和情感上的波瀾蕩漾,所謂“六情靜于中,百物蕩于外,情緣物動,物感情遷”[28],繼而發(fā)言為詩。可見豐富的外界事物是作家創(chuàng)作的源泉。這些外在的事物觸發(fā)了詩人蘊含在內心的情思志意,使其相互碰撞、激發(fā),生成詩章。當然發(fā)生上述情形的基礎是詩人善感的心靈、纏綿的情思和“罄澄心以凝思”的清空、虛靜心境。這樣在外界誘發(fā)下,才能達到“籠天地于形內,挫萬物于筆端”的創(chuàng)作狀態(tài)[29]。這是對激賞、接納外界自然事物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重要性的揭示,也是對作者清虛空靜創(chuàng)作心態(tài)的強調。
該詩句的異文,一是“賞”字,一是“當”字。聯系詩意,應是此處風景優(yōu)美,誘發(fā)了作者對《詩》《騷》創(chuàng)作緣由的思考,作者深刻認識到詩歌創(chuàng)作首先要有一個欣賞自然、接納自然、融于自然、消弭人與自然界線的心境。上述詩句正是化用此意,所以該詩句應當是欣賞的“賞”,而非當心的“當”。查考《全宋詩》收錄此詩是據“宋李庚《天臺續(xù)集》卷上”,而考四庫本李庚《天臺續(xù)集》所收該詩亦作“清虛在賞心”。此訛誤產生的原因,或是《全宋詩》文字處理時的失誤,繁體“賞”“當”字形相近,以致形近而訛。
例四:汪藻的詩句是“胡”還是“朝”,是“諸將”還是“前路”?
《嘉定赤城志》卷二十八記載:“汪內翰藻題云:‘胡來剎得爾,諸將解飛騰?!盵24]7492《全宋詩》卷一四三四收汪藻詩《山奧寺》:“朝來那得爾,前路好飛騰?!盵2]16528這句詩的異文是“胡”“朝”和“諸將”“前路”。
按:《全宋詩》所收汪藻此詩輯自《浮溪集》,汪藻《浮溪集》則輯于《永樂大典》。四庫館臣稱汪藻“學問博贍,為南渡后詞臣冠冕,其集見于晁公武《讀書志》者僅十卷。陳振孫《書錄解題》始載《浮溪集》六十卷,而趙希弁《讀書后志》又增《猥稿外集》《龍溪文集》六十卷,共一百二十卷,《宋史·藝文志》并著于錄。然趙汸跋《羅愿小集》謂浮溪之文再更變故,失傳頗多,則明初已非完帙,其后遂亡佚不存。嘉靖中有胡堯臣者以舊傳浮溪文六十五篇、詩二十七首、詞三首,合為十五卷,名曰《浮溪文粹》,刊行于世。學者欲觀藻著作僅據是編,而其原本終不復可見。今檢勘《永樂大典》各韻內所載藻詩文甚伙,皆題曰《浮溪集》,視《文粹》所收不啻倍蓰,謹重為編綴,裒合成帙?!盵30]4可見汪藻《浮溪集》散收于《永樂大典》各韻內,由清代四庫館臣輯出,形成四庫本《浮溪集》三十二卷;后又由此四庫本衍生出《浮溪集》的聚珍版本、閩覆聚珍本和《四部叢刊》本。《全宋詩》所收汪藻《山奧寺》詩即是出自四庫本《浮溪集》。復考上述胡堯臣所刊十五卷《浮溪文粹》,由于“搜輯于散亡之余,不過什之三四”[31]336,所以未見收錄此詩。
汪藻此詩又收錄于《嘉定赤城志》卷二十八:“興善院在縣東南三里,舊名瑞隆感應塔院,本僧德韶建,國朝大中祥符元年(1008年)賜今額,俗呼山奧寺。宣和中毀于寇,紹興二十八年(1158年)僧文異新之,其后令孫挺之以旱禱觀音立應,乃審天竺梵相建殿以奉之……汪內翰藻題云:‘已怯驚潮渡,還憂復嶺登。逢人多問數,投宿只尋僧。野飯農夫怪,山行稚子能。胡來剎得爾,諸將解飛騰?!瘯r聞虜入四明故云?!盵24]7492李庚《天臺續(xù)集》卷下收錄此詩的題目是《聞金兵入明州宿黃巖縣山奧寺》,可見汪藻此詩是作于宋金交戰(zhàn)、金兵侵入明州的嚴峻時刻。
考察當時的時局,可知南宋高宗在建炎三年(1129年)十二月“庚子,移幸溫、臺”[33]471;建炎四年(1130年)春正月“乙巳,金人犯明州……丙午,帝次臺州章安鎮(zhèn)。己酉,遣小校自海道如虔州,問安太后。庚戌,金人再犯明州……己未,金人陷明州,夜,大雨震電,乘勝破定海,以舟師來襲御舟,張公裕以大舶擊退之?!盵33]475可見當時南宋朝廷岌岌可危,金軍不斷南侵,太后流落虔州,高宗也在明州失陷后面臨金軍的直接沖擊,被迫出海。汪藻正是在“建炎、紹興間”為“中書舍人、翰林學士,一時詔令往往多出公手。凡上所以指授諸將、感厲戰(zhàn)士,訓飭在位、哀閔元元之意,具載誥命之文。開示赤心,明白洞達,不出戶窺牗而天威咫尺,坐照萬里”[31]423??梢娡粼逶诖恕按蟊I據中原,群惡嘯,亡命相聚為寇”之時,隨侍高宗左右。復考汪藻詩歌詞章的特征,是“貫穿百氏,網羅舊聞,推原天地道德之旨。古今理亂興廢得失之跡而意有所適者,必寓之于此。登高望遠,屬思千里,凡耳目之所接,雜然觸于中而發(fā)于詠嘆者,必寓之于此。崎嶇兵亂,潛深伏隩,悲歌慷慨,酣醉無聊而不平有動于心者,亦必寓之于此。伎與道俱,習與空會,文從字順,體質渾然,不見刻畫”[30]2,已達到了很高的藝術境界。
汪藻之詩《聞金兵入明州宿黃巖縣山奧寺》正是作于社會動蕩、“崎嶇兵亂,潛深伏隩”之際,是其慷慨悲歌的代表作。聯系當時的社會背景,可知《嘉定赤城志》所錄汪藻此詩更符合原貌,其所記汪藻寫作此詩的背景“時聞虜入四明”,正與當時局勢相合。一句“胡來剎得爾”,寫出了金兵攻擊的速度之快,也點明了當時情勢的危急;而“諸將解飛騰”則反映出面對外敵入侵,南宋將士抗敵守土、保家衛(wèi)國的愛國熱情和高度自覺。明人丘濬在“韓雍破斷藤峽賊”時作《凱歌十首》,其三云:“萬山矗矗石層層,千仞穹崕百尺藤。朝野傳聞總驚訝,將軍直是解飛騰”。王佑《次凱歌韻十首》和云:“亂峰蠻寨起稜層,蟠地參天有怪藤。欲斷百圍誰上得,將軍龍馬解飛騰”[34]。二詩均提及諸將“解飛騰”,也同樣描寫出了將士們勇敢斗爭、保境安民的愛國激情與歷史擔當。
此詩由四庫館臣輯自《永樂大典》,由于歷史原因其在收入《四庫全書》時進行了修改:“胡”字改作“朝”,淡化了民族情緒;“諸將”改作“前路”,也失去了南宋將領率軍抵抗外族侵略如火如荼的氣象。《嘉定赤城志》和《天臺續(xù)集》也被收入《四庫全書》,并有著同樣的遭遇??妓膸毂尽都味ǔ喑侵尽肪矶耸珍浀耐粼宕嗽?后兩句作“寇來那得爾,諸將解飛騰”[35],將“胡”改作“寇”,雖表明了強盜行徑,但卻抹殺了民族侵略的色彩;四庫本《天臺續(xù)集》卷下也收此詩,后兩句為“莫虞南阻海,諸將解飛騰”,直接改換了主語,弱化了民族斗爭的激烈程度,將外族迅急的入侵改成了不必擔憂的自我寬慰。可見《宋元方志叢刊》中,據“宋嘉定十六年(1223年)清嘉慶二十三年(1818年)《臺州叢書》(乙集)本”影印的《嘉定赤城志》所錄的汪藻詩,更符合當時的社會軍事情勢和詩人的思想情感。
以上即是將宋代地志采錄的宋詩與《全宋詩》中的宋詩對校發(fā)現的四例異文,筆者結合相關史料進行了校勘。由此可見,充分利用新發(fā)現的出土文獻,疏通詩意,厘清史料致誤的原因,并綜考社會歷史情勢和詩人作詩的處境以及載存宋詩典籍的文獻性質,都是判定宋詩異文行之有效的方法。宋代地方志收錄的大量宋詩保存了原初的面貌,對研究宋詩有著重要的學術價值,但對之也要進行審慎的辨別。因為宋代地方志在寫抄、刻印和流傳過程中常有訛誤產生,所以對其史料的使用應持科學的態(tài)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