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鳴
“七一”勛章獲獎者、著名老勞模黃寶妹從北京接受頒獎一回到上海,家里就不斷有人前來采訪、拍照,包括我。黃媽媽(按照上海人的習慣尊稱)絲毫沒有架子,耐心地接待一批批來訪者。在回答完我提的問題后,黃媽媽笑瞇瞇地對我講,1956年9 月,她開完中國共產(chǎn)黨第八次全國代表大會,從北京回到上海做的第一件事,不是接受采訪,而是搬家。即把分給她的第二宿舍好房子讓給廠里遭受龍卷風災害的職工,自己一家人仍舊搬回中聯(lián)村老房子。我一聽有故事,便請黃媽媽詳細道來,以饗讀者。
那是1956年春,黃寶妹正在廠里上早班,廠部突然來通知,說是過幾天有一個蘇聯(lián)代表團訪問上海,提出上中國的勞模家里瞧瞧。因為黃寶妹之前作為中國工人五一觀禮團到蘇聯(lián)訪問過,所以市總工會指定由黃寶妹出面接待。
接到通知,黃寶妹暗暗吃了一驚。原來黃寶妹住的那種拎馬桶、爬閣樓、打地鋪的平房位于海州路、貴陽路上沈家灘,一直是上海灘上比較有名的“都市里的村莊”。
據(jù)傳,明末清初,在黃浦江上靠打漁為生的外地漁民,有人上岸沿著黃浦江江灘定居下來。以后逐漸繁衍形成村落,建屋近百間,多數(shù)姓沈,其中有一些專門經(jīng)營海上運輸,備有近百條大木船,往來于旅順、大連等地。船只??吭谧约议T前的黃浦江灘,由于船工人數(shù)不少,開飯以升旗為信號,“沈家灘”以此得名。上海開埠后,楊浦南部地區(qū)劃入公共租界,洋人開發(fā)沈家灘一帶,楊樹浦路、騰越路、格蘭路(今隆昌路)等先后筑成,楊樹浦路南側沿黃浦江灘地陸陸續(xù)續(xù)興建了工廠、碼頭、倉庫。因為在那里打工的工人越來越多,所以楊樹浦路北邊的住房也很快發(fā)展起來。但絕大部分是簡陋的平房,猶如黃寶妹家,是在1947年自己動手搭建的、一間25 平方米的竹草屋,室外用舊鉛皮搭了一間三四平方米的廚房,相當簡易。
自從1953年黃寶妹被評為全國勞動模范后,她始終保持著勞動人民的本色,一家7 口人(父母、妹妹、弟弟和丈夫、兒子)依舊住在沈家灘自己搭建的老房子里。盡管擁擠、簡陋,作為名人,黃寶妹從未打過個人利益小算盤,從未向廠里伸手要求改善住房條件,心里想的、手上做的全是如何為國家和人民群眾多紡紗、紡好紗。黃寶妹覺得自己平時住住也就算了,給外國友人看見有失臉面,因此趁中午吃飯休息辰光,連忙跑到廠部請求廠長是否換接待的人家。廠長兩手一攤,表示廠里完全清楚這些情況,但這次是市里安排的,并強調此事廠部已經(jīng)商量過了,讓黃寶妹明天不要來上班了,就在家里準備準備迎接蘇聯(lián)同志。廠長還一再要求黃寶妹接待蘇聯(lián)同志時熱情點、大方點,以顯示中國人民對蘇聯(lián)人民的友好。
當黃寶妹知道友好接待蘇聯(lián)同志也是一項政治任務后,默默地點點頭答應。下了班回到家里,跟父母、丈夫把接待任務一說,母親緊張得不得了。黃寶妹請母親不要擔心,因為廠里已經(jīng)允許她明天不上班,可以在家里幫著一道大掃除。第二天,黃寶妹同父母一起將家里里外外、上上下下清掃整理了一遍。雖然房間面積不大,但由于很久沒徹底打掃了,污垢積了不少,3 個人費了好大的力氣,才算搞干凈。
又過了一天,蘇聯(lián)代表團一行在時任市總工會國際聯(lián)絡部部長韓亞雅陪同下,乘坐一輛小型客車沿著南京東路、東大名路、楊樹浦路開到黃寶妹家的弄堂口停下,走進蛛網(wǎng)般的弄堂,一腳高一腳低,曲曲彎彎拐了好幾個彎,才來到海州路338 弄黃寶妹家。弄堂房子犬牙交錯,弄堂居民豪爽好客,平時又很少見到高鼻子、藍眼睛的,因此聽聞有外國人來,紛紛出門你推我擁地尾隨著蘇聯(lián)朋友來湊熱鬧。
蘇聯(lián)客人走進這條逼仄小弄堂已詫異不已,交頭接耳。待駐足黃寶妹家門前,聽翻譯講目的地到了時,望著黃寶妹居住的房子,蘇聯(lián)人又驚呆了,全國勞模怎么住在這么一個環(huán)境里,且住房那么簡陋。直到韓亞雅向客人介紹主人、黃寶妹請客人進屋時,蘇聯(lián)人才緩過神來。
客人個個人高馬大的,擠在十幾平方米的前客堂間里,頓時顯得沒多少空間。環(huán)顧四周,房間里就1 張桌子、幾只凳子、1 只碗櫥和1 只書架,既是客廳,又是餐廳。水泥地面,白石灰粉的墻面恭恭敬敬張貼著毛澤東畫像和年歷,幾根電線無序的暴露在外面,1 只白熾燈泡孤零零地懸掛在屋子當中。無所謂裝飾,更沒有單獨的衛(wèi)生間和盥洗間。在蘇聯(lián)同志的心目中,全國勞??隙ㄗ≡谝粋€環(huán)境優(yōu)美、設施完整、裝飾溫馨的公寓里,卻不料事實剛好相反,所以大為不解地問道:“黃寶妹女士是全國勞模,又是人民代表,怎么會住在這么差的地方?”
中國國情蘇聯(lián)人是不可能理解的。20 世紀50年代,黨和人民政府主要將精力放在建設上,采取“先生產(chǎn),后生活”的政策,因此對職工的住房建設投入不多。上海解放不久,市人民政府在滬北建造了第一批工人住宅48 幢,共1002 戶入住。因這批住宅靠近曹楊路,故命名為“曹楊新村(后更名為曹楊一村)”。新華社為此專門報道稱“曹楊新村目前已成為中國第一座工人住宅新村?!辈軛钚麓蹇⒐ず?,優(yōu)先分配給當時位于普陀、江寧、長寧區(qū)的紡織廠和五金工廠的勞模、先進生產(chǎn)者居住。
繼“一千零二戶”后,1952年4 月,市人民政府決定興建第二批工人住宅,史稱“二萬戶”。1953年7 月1 日,首批二萬戶居民入住。對于原先住在草棚和閣樓的工人及其家屬來說,住進二萬戶當然十分滿意和自豪,大家是敲鑼打鼓搬進新居的。此后,滬上工人新村建設在式樣、結構、設施方面不斷有改進。
國棉十七廠當時也分到一些新建住宅的名額,但黃寶妹先人后己,都讓給了比她住房更困難的姐妹,自己也就一直住在沈家灘自家搭建的老房子里。
對于蘇聯(lián)朋友的疑惑,韓亞雅機智靈活地解釋:“蘇聯(lián)同志們,這條弄堂住的絕大多數(shù)是工人同志。正因為黃寶妹是市人大代表,為了便于開展工作,時刻聯(lián)系人民群眾,經(jīng)常傾聽人民群眾的呼聲,隨時收集人民群眾反映的建議,所以需要同人民群眾打成一片,生活在人民群眾之中。且黃寶妹在這兒已經(jīng)住了十幾年了,離廠近,周圍鄰居都熟悉,有感情,也習慣了?!狈g將韓亞雅的話翻成俄文,在場的幾位蘇聯(lián)朋友聳聳肩,總算明白了一點。
后來為了表達對蘇聯(lián)老大哥的尊重,并紀念這次具有特殊意義的參觀,沈家灘那片住宅區(qū)就更名為“中聯(lián)村”。
陪同蘇聯(lián)代表團參觀結束后,韓亞雅覺得黃寶妹的住房情況確實寒酸了點,因此向市里做了如實匯報。市領導知曉后,非常關心黃寶妹的住房改善情況。為了外事活動需要,市領導指示國棉十七廠盡快給黃寶妹解決住房問題。那時楊浦區(qū)新建的控江新村和長白新村的住房名額,廠里早已分光了。經(jīng)過廠部討論研究,決定將位于楊樹浦路靠近黎平路的廠第二宿舍的一套空房分給黃寶妹一家居住。第二宿舍原來是裕豐紗廠(今國棉十七廠)日本人在抗戰(zhàn)時期建造的二層小樓,接自來水、通電、有廚房、獨用廁所,居室明亮寬敞。
因為廠長一再重申這套房子分給黃寶妹,是市里領導特批的,所以這次黃寶妹便不再推讓。一家人聽黃寶妹回來講分到新房子,全都樂開了花。黃寶妹一家住進第二宿舍后,生活條件大為改善,用水不再到給水站,廚房里自來水龍頭一打開,水就會嘩嘩流出,省力;燒飯用煤氣,不再需要煤球爐煽風點火,省事;上廁所不再倒馬桶,抽水馬桶相當方便,且沒什么臭味。一家人的幸福指數(shù)無法形容。
可是黃寶妹一家僅僅在第二宿舍住了不到1年,又主動讓了出來。1956年9 月24 日,上海市區(qū)遭到罕見的龍卷風襲擊,而國棉十七廠恰巧處于龍卷風發(fā)生地帶,廠里許多職工的家也在龍卷風發(fā)生地帶,所以不少職工家的房子均遭到嚴重破壞。一時間,廠里不少職工無家可歸,只能暫時借住在親戚、朋友家里,一些年輕人和技術人員不得不住進廠里搭建的臨時房子。
在北京開完“八大”會議的黃寶妹認為自己作為一個勞模、黨的全國代表大會代表,應該在這種關鍵時刻挺身站出來,為廠里分擔困難。于是一個膽大的念頭油然而生,她用堅定的語氣告訴家人,自己個人雖然能力有限,但能幫一家是一家。
黃寶妹打算將這兒的新家退回給廠里,以便領導分給比自己更需要住房的職工。母親聽后大吃一驚。黃寶妹提醒母親之前家的房子仍然空著,提議還是重新搬回中聯(lián)村住。一家人雖依依不舍,但還是全票通過黃寶妹讓房的決定。
上班后,黃寶妹來到廠部,向領導表達了退房的想法。廠領導從未遇見過主動讓房的職工,被黃寶妹“吃苦在前,享受在后”的奉獻精神所感動。廠里許多職工聽到黃寶妹自動放棄第二宿舍的房子消息,幾乎都驚呆了。車間里的小姐妹更是對黃寶妹的這一舉動不理解,跑來勸她:“寶妹,你怎么那么傻。將第二宿舍那么好的房子讓給別人?。俊?/p>
黃寶妹毫不在意地說道:“誰也沒想到龍卷風的威力那么可怕。如今別人有困難,也就是我的困難。我本來就有房子住,總比現(xiàn)在沒有房子住的人好。我是個共產(chǎn)黨員,應該多為別人著想,把房子讓出來,幫助組織解決別人的困難,就這么簡單?!庇谑?,黃寶妹又回到已經(jīng)住了10 多年的中聯(lián)村。
改革開放后,中國人民富起來了,住房條件自然普遍改善。黃寶妹考慮到當年讓房,確實委屈了家人,特別是兒子,所以當兒子兒媳提出自家出錢買房以改善居住條件時,她欣然同意。搬新居時,黃寶妹全家歡天喜地像過節(jié)一樣。兒子最感慨:“40年后,我終于又住進用煤氣和抽水馬桶的房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