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若男
中國民俗學史上,常為學者提到的是北大時期、中大時期及杭州時期。近來,與全盛的中大時期大約同時代的福州民俗研究也開始得到學界關注,福建協(xié)和大學和廈門大學的相關學術成果均已得到梳理。a相關梳理可參見穆昭陽:《民國時期福建地區(qū)民俗學研究者的文化交往》,《文化遺產(chǎn)》,2019年第4期;劉一彬:《福建協(xié)和大學對福建文化研究的學術貢獻及其啟示》,《福建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0年第3期;汪毅夫:《福建協(xié)和大學與福建文化研究的學術傳統(tǒng)》,《福建論壇》(人文社會科學版),2003年第4期。但從目前的研究來看,學界的關注點主要集中在中國知識分子的活動,而福建協(xié)和大學作為一所教會學校,亦有不少外籍教員,中外教師之間不乏交流,而學生也或多或少受到外籍教師們的影響。從歌謠方面來看,學術史中鮮少提及福建協(xié)和大學的美籍傳教士沙善德(Malcolm F. Farley,1895—1941)和中國學者江鼎伊。
據(jù)董作賓1924年10月的統(tǒng)計,《歌謠》周刊輯錄的11519首歌謠中,福建僅有54首。b董作賓:《看見她——一首歌謠整理研究的嘗試》,《歌謠》周刊,1924年10月12日第63號。而《歌謠》周刊編輯部統(tǒng)計了1924年7月至1925年6月間,歌謠研究會所征集到的2103首歌謠,其中福建為0首。c《本會收到各省歌謠數(shù)目總表》,《歌謠》周刊,1925年6月28日第97號。而沙善德任職于協(xié)和大學期間,收集過五百多首福建當?shù)氐膬焊枰约鞍儆嗍状?;畢業(yè)于協(xié)和大學、同樣收集過近千首福建歌謠的江鼎伊也與沙善德有過交往。在中國歌謠學史上,這二人都淹沒不聞。本研究擬通過梳理二人的歌謠研究成果及其之間的學術交往,進而考察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福建協(xié)和大學在歌謠研究方面所具有的特色,以及在歌謠運動的波及下和教會大學的平臺上中西方之間的交流。
《南京條約》簽訂后,福州作為“五口通商”的城市之一向西方人開放,大批商人和傳教士就此踏足福州,并從教育、醫(yī)療、科技等方面對福州的現(xiàn)代化產(chǎn)生影響。a可參見吳巍?。骸段鞣絺鹘淌颗c晚清福建社會文化》,北京:海洋出版社,2011年;林金水等:《福建與中西文化交流史論》,北京:海洋出版社,2015年。這其中,即有一些傳教士搜集過福建當?shù)氐拿耖g文學。早在19世紀下半葉,美國傳教士盧公明(Justus Doolittle,1824—1880)在其詞典《英華萃林韻府》(Vocabulary and Hand-Book of the Chinese Language)中刊登了不少由他本人親自收集的福州和廈門地區(qū)的諺語、對聯(lián)、俗語、歇后語、謎語、詛咒語等;英國傳教士麥嘉湖(John MacGowan,1835—1922,又譯為“麥高文”)在其《廈門白話手冊》(A Manual of Amoy Colloquial)中,也提到不少廈門當?shù)氐姆窖运字V。而致力于搜集福建歌謠的西方人,則要數(shù)20世紀20年代來華的美國傳教士沙善德。
有關沙善德的生平,目前所知甚少。筆者鉤沉史料,試圖大致還原其在華經(jīng)歷。沙善德為美籍傳教士,1922年來到福建協(xié)和大學,一直工作至1936年。根據(jù)1931年《福建協(xié)和大學校教職員一覽表》所載,沙善德是“美國翰墨林大學學士,明尼斯達大學碩士,法國巴黎大學院博士科,前本校英文法文助教授”,所授之課為“英法文學、美術學”,職務是“外國語文系主任”。b《福建協(xié)和大學校教職員一覽表》,私立福建協(xié)和大學編:《私立福建協(xié)和大學總則 布告第一號》,福州:私立福建協(xié)和大學,1931年,第16頁。沙善德在外國語言文學系中開設“藝術學”,其課程分為兩種:“一種是藝術的鑒賞,目的在于從古今各民族各時代的藝術之理論和實際上,去研究其基本原理……第二種學程是關乎中國藝術的。對于中國的偉大的藝術,作一種歷史上的勘察?!眂《外國語言文學系的歷史和使命》,私立福建協(xié)和大學編:《協(xié)和大學十五周年紀念冊》,福州:私立福建協(xié)和大學,1931年,第24頁。
沙善德在華期間,前后花費約16年時間,潛心于福建及南部沿海各地的考古工作。除福建外,沙善德還曾親自考察廣東、香港等地,收集了近千件藏品,包括“磁器,銅器(特別是銅鏡),古泉,玻璃,木,石的雕刻。繪畫,以及其他等等”d同上,第25頁。。這些材料,不僅作為課程示范使用,后來還在協(xié)和大學魁歧校舍建成沙氏博物館,可惜博物館在日本侵華時悉數(shù)毀于戰(zhàn)火。
沙善德在中國考古學和藝術學上曾發(fā)表多篇相關文章。e如發(fā)表在《協(xié)大學報》上的文章:《德化的幾件罕見與未知的史實》(Some Well-known and Some Little-known Facts about Te-hua Thought the centuries)、《中西藝術的學理與實用》(Chinese and Western Art in Theory and Practice)、《中國古代銅鏡的研究》(Studies of Ancient Chinese Bronze Mirrors Number One Confncius and Jung Ch'i-ch'i)、《日人關于中國銅鏡的重要文獻》(Notes on the Bibliography of Ancient Chinese Bronze Mirrors Number One Some Important Japanese Works on Chinese Mirrors)、《福建——中國考古之新富源》(吳迺聰譯)。相比于這兩方面取得的成績,較為人少知的是他還曾輯譯過福建的兒歌和船歌。沙善德有關福建兒歌的研究發(fā)表在《福建協(xié)和大學自然科學社年報》(Proceedings of the Natural History Society of Fukien Christian University)上;而在沙善德逝世后,金陵女子學院的美籍教授葛星麗(Stella Marie Graves)又從沙善德采集的閩江船歌中選擇了10首重新譜曲并在美國出版。
據(jù)沙善德所言,“我開始研究福建民間文學特別是兒歌大約是六年前,那時我還沒見過、甚至我記得也沒聽說過何德蘭博士的書,我在這一領域的研究是自然的結果,因為我對民間文學領域有著多年的興趣。我至今已收集了五百多首各式各樣的歌謠?!盿Malcolm F. Farley, “Studies in the Folk Literature of Fukien”, Proceedings of the Natural History Society of Fukien Christian University, 1928, pp.81-90.也即,1922年剛到福建,沙善德即開始著手收集當?shù)氐膬焊琛A觊g先后收集了五百余首。但遺憾的是,沙善德在其文章中僅引用了十余首,剩下的幾百首兒歌則不知下落。
目前能見到的沙善德有關福建兒歌的研究共計兩篇,分別是《福建民間文學研究》(Studies in the Folk Literature of Fukien)b同上。和《福建自然歷史與兒歌的民間文學研究》(Studies in the Folk Literature of Fukien Natural History and Nursery Rhymes)cMalcolm F. Farley, “Studies in the Folk Literature of Fukien Natural History and Nursery Rhymes”, Proceedings of the Natural History Society of Fukien Christian University, 1929, pp.38-46.,先后發(fā)表在《福建協(xié)和大學自然科學社年報》1928年與1929年卷中。
前者雖冠以“民間文學”之名,但實際上仍是以兒歌為主展開論述。該篇文章篇幅不長,共計10頁,所敘之內(nèi)容可簡要分為三部分。
第一,將中國民歌的源頭追溯至《詩經(jīng)》,并將其與西方的民歌(ballad和folksong等)進行了比較,以說明福建兒歌、《詩經(jīng)》及西方民歌在內(nèi)容、結構、韻律方面的一致性。例如,三者常見的韻律形式都包括a,a,b,a或a,b,c,b或a,b,a,b。
第二,回顧了來華西方人在中國民間文學輯譯、研究方面取得的成果,指出雖然神話、民間故事、諺語俗語等已引起了較多關注,但歌謠方面仍屬薄弱,只有司登德(George Carter Stent,1833—1884)與何德蘭(Isaac Taylor Headland,1859—1942)的研究較為出名。同時,沙善德也簡要提及了自己收集福建兒歌的過程。
第三,也是該篇中較為重要的一部分,沙善德按照主題將福建兒歌歸納為12種類型,并選取了其中幾首翻譯為英文以說明所描述的類型。
根據(jù)沙善德的分類,這12種類型分別是:季節(jié)歌(season rhymes)、地名歌(place rhymes)、謎語歌(riddle rhymes)、數(shù)字歌(number rhymes)、手指游戲歌(finger rhymes and games)、嬰兒游戲歌(baby rhymes and games)、搖籃曲(nursery rhymes lullabies)、動物歌(animal rhymes)、疊加歌(cumulative rhymes)、戲 罵 歌(Scolding Nursery Rhymesor teasing nursery rhymes)、盤 詩(Buàng Si,debating or disputing rhymes)。此外,雖然沒有把習俗歌(custom rhymes)單獨列出,但沙善德在第一類“季節(jié)歌”中提到,季節(jié)歌常常和數(shù)字歌、習俗歌有重疊。所以,實際上沙善德將福建兒歌分為了12種類型。
沙善德認為,試圖將科學標準加之于兒歌之上會有損其文學魅力。因此,他在分類的同時也指出,這樣的分類只是有助于增加對福建兒歌的認識,但并不能完全涵蓋福建兒歌的所有內(nèi)容,而且很多兒歌可能同時屬于好幾種類型。事實上,沙善德的分類確實欠缺科學性。其所劃分的類型大多是以內(nèi)容為主,如季節(jié)歌、地名歌、動物歌等;但也有幾種類型卻是依據(jù)兒歌的形式劃分的,如謎語歌、疊加歌、盤詩等。以“盤詩”為例來看,“盤詩”是福建兒歌中獨有的類型,根據(jù)下文將要提到的江鼎伊的說法:“盤詩,兩人以詩盤答,一唱一答,詩大概都是七言四句葉韻的,惟平仄不拘,孩子盤詩,便盤他以前所學過的詩;大人所盤的詩,多出于自己心裁?!盿江鼎伊:《我與童謠的過去和將來》,《歌謠》周刊,1925年6月14日第95號?!氨P詩”的內(nèi)容十分多樣,甚至可以涵蓋沙善德所提到的其他類型。
《福建自然歷史與兒歌的民間文學研究》bMalcolm F. Farley, “Studies in the Folk Literature of Fukien Natural History and Nursery Rhymes”,Proceedings of the Natural History Society of Fukien Christian University, 1929, pp.38-46.則重點討論了“自然歌”(Nature Rhymes)。沙善德把自然歌分為天氣歌(weather rhymes)、季節(jié)歌(season rhymes)和動物歌(animal rhymes)三類。其中,季節(jié)歌又可分為兩類,一為與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有關的兒歌,一為與時令有關的各類慶?;顒又械膬焊琛6捎趹c?;顒又凶钪饕男袨槭秋嬍常虼藙游?、植物又成為這類兒歌中最常出現(xiàn)的內(nèi)容。在動物歌中,沙善德提到了福建兒歌中最常出現(xiàn)的四種動物:公雞、真鳥仔(the C?ng bird)c真鳥仔是流傳在福建當?shù)氐囊环N類似鳳凰、具有神力的鳥類。、烏鴉和喜鵲。
該文延續(xù)了第一篇的理念,在每一種類型之后都給出了兩三首福建兒歌的例子,并附帶中文原文、英文譯文及注解(注解主要分析了兒歌的押韻形式)。同時,沙善德還在每一類型中給出了西方類似的兒歌,進一步通過對比論述了中西方兒歌的相似之處。例如,沙善德在動物歌中選取了西方的“瓢蟲”(lady-bird)與中國的“蟬”(cicada)進行對比,試圖說明無論是在西方還是東方,兒歌里的部分意象都起源于類似的神話或民間信仰。
目前尚不能確定沙善德收集的福建船歌的總數(shù),但可以獲知的是他將收集到的一百余首船歌都給了葛星麗,葛星麗從中選取10首以五線譜的形式重新進行編曲,并以《閩江船歌》d“Foreword” in Stella Marie Graves and Malcolm F. Farley, Min River Boat Songs, Tunes Collected by Malcolm F. Farley, New York: John Day, 1946.(Min River Boat Songs)之名出版。《閩江船歌》由約翰?戴公司(The John Day Company)出版,該公司以“出版遠東書籍為主,二戰(zhàn)期間成為出版遠東書籍的大出版社之一”e宮宏宇:《讓世界同唱中國歌——姚錦新與<花鼓及其他中國歌曲>》,《中央音樂學院學報》(季刊),2010年第4期。。該出版社在20世紀40年代還曾出版過中國音樂家姚錦新編曲、配樂的《花鼓及其他中國歌曲》(The Flower Drums and Other Chinese Songs)等。
中國著名歌唱家李抱忱(1907—1979)為《閩江船歌》撰寫引言,葛星麗撰寫前言。書中所選的十首閩江船歌分別是:《戰(zhàn)斗、爭吵、勞作》(Fight, Row, and Labor)、《河上的黎明》(Dawn on the River)、《冬夜的雨》(Rain on a Winter Night)、《月亮和星星》(The Moon and Stars)、《好航行》(Good Sailing)、《船夫的孩子》(The Boatman's Baby)、《沒多少吃的》(Not Much to Eat)、《船上的詩人》(Poet Aboard)、《起錨》(Raising the Anchor)及《龍舟競渡》(The Race of the Dragon Boats)。
從葛星麗的描述來看,沙善德在收集這些船歌時可能只采集了曲調(diào),而沒有采集歌詞。因此,書中的10首船歌均附以英文歌詞,其中第二、三、四、五首和第九首歌(《河上的黎明》《冬夜的雨》《月亮和星星》《好航行》及《起錨》)的歌詞是由沙善德創(chuàng)作的;第六、七首是由美國在華女傳教士郝路義(Louis Strong Hammond,1887—1945)創(chuàng)作的;第八首則由郝路義的學生、中國著名音樂家楊蔭瀏創(chuàng)作,由郝路義翻譯;剩余的第一首和第十首則由葛星麗作詞。
雖然目前無法見到沙善德的筆記及對這些船歌的評論,但葛星麗在“前言”中描述了沙善德收集這些船歌的經(jīng)過并引用了其部分筆記,這也有助于進一步分析沙善德對福建船歌演唱情境、內(nèi)容、節(jié)奏等的理解。
沙善德住在閩江畔,這非常方便其收集船歌。因此,無論是冬天還是夏天、白天抑或夜晚,只要一聽到船歌,沙善德都會馬上動身記下這些船歌的旋律。甚至他的孩子只要看到有船夫經(jīng)過,也會馬上喊他。沙善德在筆記中詳細記載了船只的大小、歌手人數(shù),甚至天氣、航行任務、水流情況等等,他認為這些都可能會影響到船歌的節(jié)奏和特點。
據(jù)沙善德的經(jīng)驗,一年里十月到次年四月間,月光皎潔或星光燦爛的夜晚是最常見的演唱船歌的時期,但偶爾也有船夫在寒冷的雨夜里唱歌。從內(nèi)容和節(jié)奏上來看,福建船歌同其他歌謠一樣,也是以音樂性為主的“無文字的歌曲”,其中有很多類似“嗨—呀—嚯”這樣無意義的音節(jié)。福建船歌的節(jié)奏與福建兒歌的節(jié)奏完全一致,也因此與《詩經(jīng)》、西方民歌的節(jié)奏完全一致,“以上三種形式都符合英國和歐洲民間詩歌最普遍的韻律。這表明了世界上的民眾表達其藝術的一個國際的、通用的要點?!盿“Foreword” in Stella Marie Graves and Malcolm F. Farley, Min River Boat Songs, Tunes Collected by Malcolm F. Farley, New York: John Day, 1946.
此外,沙善德所創(chuàng)作的歌詞講述了船夫及其家人的日常生活經(jīng)歷,言辭之間充滿了積極樂觀之情,也完全符合他所認為的福建船歌的意義。沙善德的歌詞中常用的意象有狂風、暴雨、黑暗等,但與之相對的也有黎明、光明、日出等充滿希望的意象。誠如沙善德在筆記中提到的那樣“即使在黑暗、暴風、陰雨、寒冷、霧蒙蒙的夜晚演唱,它們本質(zhì)上也都是以歡樂、活潑、歡快、樂觀的情緒基調(diào)為主”bIbid.。
不像其他來華西方人的成果那樣很少被當時的中國學界接觸到,沙善德身為協(xié)和大學的教授,其收集歌謠的活動及其成果或多或少被學校的中國師生所了解。1932年任職于福建協(xié)和大學的圖書館學家金云銘在為“福建文化研究會”編輯《福建文化研究書目》時,收錄了沙善德的兩篇兒歌研究文章,并評論到:“作者以科學眼光研究福建歌謠,主張《詩經(jīng)》亦系古代歌謠之演變;中歷舉西方歌謠之相似點與之比較;末舉福州歌謠七首代表并證明其理論之點,誠難得之作品也?!眂金云銘:《福建文化研究書目》(續(xù)第一期),《福建文化》,1932年第1卷第2期。而1934年協(xié)和大學的校務報告中也提到“沙教授近復搜集民間歌謠,船戶歌調(diào),編為音樂,具有特殊貢獻”d《廿三年度校務報告》,《協(xié)大校友》,1935年11月7日第4卷第1期。。
除以上相關評價外,更為重要的是沙善德還提到在其輯譯中國歌謠工作中給予過他幫助的兩個中國人:“在這份工作中,我得到了我的一位學生江鼎伊(Chiang Ting I)(現(xiàn)在是這所大學的畢業(yè)生)的相當大的幫助,我和他交換了歌謠,因為我們都收集歌謠,從而增加了我們兩人的收集,也得到了大學(個人)語言教師Ch'en Shu Ts'un的幫助,他是我專門為這一工作訓練的。從后者也得到了翻譯方面的幫助。(但在這方面應該指出,翻譯工作都是通過福州方言進行的,因為這位老師不懂英語)。上面提到的五百首歌謠中,這篇短文幾乎提不出什么建議。事實上,這里翻譯和評論的十幾首兒歌很難代表福州方言中所有主要的兒歌類型或類別?!盿Malcolm F. Farley, “Studies in the Folk Literature of Fukien”, Proceedings of the Natural History Society of Fukien Christian University, 1928, pp.81-90.
按沙善德所言,他收集了五百多首兒歌,并且跟江鼎伊做過交換,那么江鼎伊也當收集了不少福建兒歌。事實上,顧頡剛也曾經(jīng)提到:“數(shù)年前,董作賓先生到了福州協(xié)和大學,開講歌謠概論,激起那地學生的注意,陳錫襄先生又發(fā)起閩學會,征集風俗材料和歌謠,所以那時有一位江鼎伊先生,他在福州搜集了數(shù)百首歌謠,編成一部集子??上]有地方出版,也就沒有人知道?!眀顧頡剛:《閩歌甲集序》,謝云聲編:《閩歌甲集》,廈門:廈門市閩南文化研究所,[出版時間不詳],第4頁。有關江鼎伊的生平,目前所知很少,至于其在歌謠學與民俗學方面所作的工作,學界所知也非常有限。
江鼎伊是福建長樂人,1927年畢業(yè)于協(xié)和大學生物學系。在協(xié)和大學期間,江鼎伊熱衷于各類學生活動。他是協(xié)和大學學生刊物《閩星》(Fukien Star)的中文編輯之一,與其老師、也即福建協(xié)和大學自然科學社(Natural History Society of Fukien Christian University)創(chuàng)始人克立鵠(Claude Rupert Kellogg,1886—1977)合作發(fā)表了《對福建土著的進一步研究》(Further Notes on the Aborigines of Fukien, China Journal of Science and Arts)cC. R. Kellogg, and Chiang, Ting I(江 鼎 伊), “Further Notes on the Aborigines of Fukien,”China Journal of Science and Arts, vol. vi, 1926, p.98.,還是早期閩學會的成員之一。1925年春,董作賓來到協(xié)和大學國文系任教,與先行到閩的陳錫襄一拍即合,成立了一個把風俗調(diào)查會、歌謠研究會、方言調(diào)查會、考古學會“镕而為一”的“閩學會”。d江鼎伊:《寫在<歌謠專號>之前》,福州《民俗周刊》,1930年7月6日。董作賓不僅開辦歌謠研究班,開設“歌謠概論”課程,編寫《中國歌謠學草創(chuàng)》,還親身實踐寫作了不少福建民俗、福建歌謠的研究文章。e有關董作賓在福建期間的相關成果研究可參見陳育倫:《對二三十年代福建民俗學運動的回顧》,《民間文學論壇》,1996年第2期;陳育倫:《福建早期民俗學研究的興起與發(fā)展》,《廈門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6年第3期;陳育倫:《廈大早期現(xiàn)代民俗學研究評價》,《福建學刊》,1996年第4期;冀洪雪:《董作賓與早期中國民俗學》,河南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06年;李姿瑩:《中國民俗學福建時期研究》,臺灣成功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18年;穆昭陽:《民國時期福建地區(qū)民俗學研究者的文化交往》,《文化遺產(chǎn)》,2019年第4期。雖然閩學會并未維持多久,但對江鼎伊來說,卻產(chǎn)生了不小的影響。
按照江鼎伊的說法,他于1917年偶然在友人處聽聞一首歌謠,遂開始對兒歌產(chǎn)生興趣。1922年,江鼎伊還曾在協(xié)和大學的秋季唱詩會上唱過這首兒歌。雖然這時他已經(jīng)開始斷斷續(xù)續(xù)地收集兒歌,但由于種種原因,所得甚微。直到1925年,董作賓到來,“正合著我的夙愿,于是我又重整旗鼓來”f江鼎伊:《我與童謠的過去和將來》,《歌謠》周刊,1925年6月14日第95號。。1927年,江鼎伊從協(xié)和大學畢業(yè)后來到福建新時代中學任教,甚至還向高中生開設了“中國民俗學草創(chuàng)”一課,并繼續(xù)采集歌謠:“民國十六年秋,我任教于福建新時代中學,特就高中部選修科中發(fā)‘中國民俗學草創(chuàng)’一班,一面講授,一面采集,收到的成效不為小小。其時學校中有這種的學程,或且就是福建新時代中學。此外,我想沒有。所以名為‘中國民俗學草創(chuàng)’,就是這個意思?!盿江鼎伊:《民俗學史略》(五續(xù)),《民俗周刊》,1931年5月24日第64期。20世紀30年代,江鼎伊與魏應麒成立“國立中山大學民俗學會福州分會”后,在其下屬刊物《民俗周刊》中還繼續(xù)刊登各類歌謠相關的文章。
可以說,江鼎伊對歌謠抱有持之以恒的興趣且前后持續(xù)十幾年,但其所留下的文獻卻相當少。江鼎伊聲言在閩學會時期曾編選了《閩中方言》《閩中諺語》《閩中謎語》《閩中風俗》《閩中歌謠》,但都未得出版。b江鼎伊:《民俗學史略》(四續(xù)),《民俗周刊》,1931年5月18日第63期。目前學界了解較多的是其刊發(fā)在《歌謠》周刊上的《我與童謠的過去和將來》c江鼎伊:《我與童謠的過去和將來》,《歌謠》周刊,1925年6月14日第95號。。江鼎伊在該篇文章中回顧了自己與童謠的淵源,進而就如何采集和考訂歌謠發(fā)表了見解。后輩學者在論及該篇文章時,也多是從這個角度出發(fā)。但如果結合沙善德與江鼎伊交換過歌謠并互相交流過經(jīng)驗這一史實來看,那么二者之間在學術上存在的共通點則值得從學術史意義上深發(fā)。
江鼎伊、沙善德大約同時開始采集歌謠,二人既是師生,也是“同道中人”:都是歌謠愛好者,也同時參與了“福建文化研究會”的活動。d沙善德曾參加了福建文化研究會1935年對德化地區(qū)的實地考察。福建文化研究會改為“中國文化研究會”后,沙善德負責金磁彝器之研究。詳見《福建文化研究會近況》,《協(xié)大消息》,第3卷第5期。因此,比較江鼎伊《我與童謠的過去和將來》一文和沙善德關于福建兒歌、船歌的論述,雖然不能以時間先后來說明二者如何影響對方,但至少通過對比可以看出二人在這方面的交流以及對于歌謠的采集與考訂所達成的共識。(見表1)
表1 江鼎伊和沙善德采集、考訂歌謠之比較
續(xù)上表:
江鼎伊從福建協(xié)和大學畢業(yè)后,與魏應麒成立了“國立中山大學民俗學會福州分會”,并依托《福建民國日報》副刊創(chuàng)辦了《民俗周刊》,共發(fā)行一百五十余期。1933年11月,隨著《福建民國日報》??睹袼字芸芬嚯S之停辦。由江鼎伊擔任主編的《民俗周刊》亦表現(xiàn)出濃厚的福建協(xié)和大學歌謠研究特色。由于目前學界對《民俗周刊》所知甚少,因此有必要簡要介紹這份刊物,還原20世紀30年代以江鼎伊為代表的福建地方民俗學者所作的工作。
《民俗周刊》是“國立中山大學民俗學會福州分會”的定期刊物。關于該會,江鼎伊曾撰文《民俗學史略》提及。概而言之,該會為中山大學民俗學會的分支機構,其宗旨主要是研究福建民俗,進一步為人類學家、歷史學家、社會學家及語言學家等提供資料。a江鼎伊的《民俗學史略》發(fā)表在《民俗周刊》上,共計8篇。目前筆者僅見到其中6篇,江鼎伊分別介紹了“民俗”的定義及起源;英、法、德三國對民俗的分類;中國民俗學運動的簡要歷史、內(nèi)容及成果等。詳見江鼎伊:《民俗學史略》,《民俗周刊》,1931年第59期;江鼎伊:《民俗學史船(筆者注:訛誤)》(二續(xù)),《民俗周刊》,1931年第61期;江鼎伊:《民俗學史略》(五續(xù)),《民俗周刊》,1931年第64期;江鼎伊:《民俗學史略》(六續(xù)),《民俗周刊》,1931年第65期;江鼎伊:《民俗學史略》(七續(xù)),《民俗周刊》,1931年第66期;江鼎伊:《民俗學史略》(八續(xù)完),《民俗周刊》,1931年第67期。目前筆者只找到35期《民俗周刊》,共計162篇文章。b這35期分別是:第30—37期及第47—73期。通過考察《民俗周刊》的編輯理念及這162篇文章,也可一窺江鼎伊的歌謠觀及其他福建地方學者的歌謠研究情況。
在《民俗周刊》第52期、53期的周年紀念???,江鼎伊撰文《一年來本刊工作的小結賬》回顧了《民俗周刊》的歷史,并簡要匯總了一年所刊文章之“專號”、內(nèi)容、地域及作者四方面的情況。c江鼎伊:《一年來本刊工作的小結賬》,《民俗周刊》,1931年第52期;江鼎伊:《一年來本刊工作的小結賬(續(xù))》,《民俗周刊》,1931年第53期。僅以這一年的情況來看,《民俗周刊》所刊登的民間文學主要以福建地區(qū)為主,間或涉及外省如浙江、廣東、臺灣等,也刊登過日本東京的民間文學。但總體來說,《民俗周刊》上的內(nèi)容還是以歌謠占據(jù)的篇幅最多。首先,據(jù)江鼎伊統(tǒng)計,這一年來所采集的民間文學材料“最多的是歌謠有二百零二首(引用于論文中不計),次多的是謎語,有一百二十則,再次的是諺語,有五十四則,其余傳說、故事、酒令、雜談(如混帳、烏龜、雜種等)都略略述及”d江鼎伊:《一年來本刊工作的小結賬(續(xù))》,《民俗周刊》,1931年第53期。。其次,在其他類民間文學、民俗學研究中,也會涉及歌謠。例如,《民俗周刊》出過四種專號,共計六期:“第一種專號是‘清明專號’,敘述關于清明的祭掃,傳說及諺語等;第二種專號是‘歌謠專號’,分為三期登載:第一期是講論歌謠種類和歌謠與民眾生活;第二期是討論情歌和考訂歌謠的意見;第三期半多是討論男女兩性間的歌謠。第三種專號是‘鳥的歌專號’,討論到鳥的歌謠與一般人民生活的關系;第四種專號是‘冬至專號’。敘述冬至的儀式、歌謠、傳說、諺語及蘇浙閩三省冬至風俗的不同,但這種專號的內(nèi)容、討論都不詳盡?!盿江鼎伊:《一年來本刊工作的小結賬》,《民俗周刊》,1931年第52期??梢钥吹?,僅“歌謠專號”就占據(jù)了三期的篇幅,而“鳥的歌專號”和“冬至專號”也分別涉及歌謠。
此外,筆者統(tǒng)計了《民俗周刊》上的162篇文章,發(fā)現(xiàn)這一時期該刊上的文章表現(xiàn)出強烈的以自然科學為主導的研究取向。如表2所統(tǒng)計,《民俗周刊》上的文章常常會直接討論各類與動植物(植物如果食、蕹菜、鼠面草、薺菜等;動物如姑惡、杜鵑、喜鵲、雞等)相關的民俗或民間文學。甚至在《民俗周刊》的專號中,有一期專門為“鳥的歌專號”,“討論到鳥的歌謠與一般人民生活的關系”。b同上。雖然尚不得見其所刊登的內(nèi)容,但推測可能是對上文沙善德所提到的動物歌的延續(xù),尤其是對福建歌謠中與四種重要動物——公雞、真鳥仔、烏鴉和喜鵲有關的歌謠的研究。
表2 《民俗周刊》所刊之有關植物與動物的文章不完全統(tǒng)計
福建協(xié)和大學時期的歌謠研究大約與北京大學歌謠運動同時期展開,并且延續(xù)至20世紀30年代,中外學者均有參與,這也使得協(xié)和大學的歌謠研究既體現(xiàn)出本土特色,又融入了協(xié)和大學的研究特色。
福建協(xié)和大學的歌謠研究可以被視作對歌謠研究會所倡導的“學術的”目的的繼承?!陡柚{周刊》“發(fā)刊詞”提及,歌謠研究會搜集歌謠有兩個目的:學術的和文藝的。其中“學術的”指“歌謠是民俗學上的一種重要的資料,我們把它輯錄起來,以備專門的研究;這是第一個目的。因此我們希望投稿者不必自己先加甄別,盡量地錄寄,因為在學術上是無所謂卑猥或粗鄙的。”a《歌謠周刊?發(fā)刊詞》,《歌謠》周刊,1922年12月17日第1號??v觀福建協(xié)和大學的歌謠研究,無論是沙善德,還是江鼎伊及《民俗周刊》的諸多學者,在談及歌謠時都極少涉及歌謠與文藝的關系。沙善德的兒歌研究突出的是歌謠中的動物、植物等意象,而他的船歌研究則旨在了解福建船家的日常生活;江鼎伊及《民俗周刊》的研究傾向也是著重從自然科學的角度入手考察歌謠。這都是歌謠的“學術的”研究的一部分。
而從自然科學的角度入手研究歌謠,則可視作福建協(xié)和大學歌謠研究獨有的特色。沙善德非常注意對兒歌中自然現(xiàn)象、動物、植物等意象的分析。這樣的研究傾向很可能是受到1918年成立的福建協(xié)和大學自然科學社的影響。沙善德有關兒歌研究的兩篇文章發(fā)表在《福建協(xié)和大學自然科學社年報》上,該刊為自然科學社的下屬刊物,其創(chuàng)辦人正是協(xié)和大學生物學系的教授克立鵠。該社“每兩周舉行一次常會,除生物學系教授演講,或?qū)W生誦讀關于動植物問題研究之論文外,并時請校外科學名人演講,又繼以科學新聞之報告,及娛樂之談話,興味極佳”b《福建協(xié)和大學社團(二)》,《福建師范大學協(xié)和學院院報》,2012年4月10日,第2版。??梢哉f,沙善德雖然并非專治自然科學,但他以自然意象入手研究歌謠與民俗,同時其成果之所以會發(fā)表在《福建協(xié)和大學自然科學社年報》上,一定程度上也是因為符合自然科學社的研究興趣。
而《民俗周刊》的主編江鼎伊不僅與沙善德交往密切,他同時還是福建協(xié)和大學生物學系的畢業(yè)生、自然科學社的成員,也是自然科學社社長克立鵠的學生??肆Ⅸ]“每天也在既偏僻且簡陋的實驗室工作至夜深,積極進行福建文化的本土研究,對于福建之禽獸、花草、魚介、昆蟲進行廣泛采集,分門別類,以供展覽”c吳義雄:《地方社會文化與近代中西文化交流》,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478頁。。而自然科學社也“設有標本采集團、動物研究團……除生物學系教授演講,或?qū)W生誦讀關于動植物問題研究之論文外,并時請校外科學名人演講”d黃濤:《大德是欽 記憶深處的福建協(xié)和大學》,福建師范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07年,第79頁。。
受其影響的江鼎伊在1925年即表現(xiàn)出這種研究取向。他在《我與童謠的過去和將來》一文中曾強調(diào)從歌謠中的“花鳥蟲魚”入手進行研究:“女子出嫁的前一夕,必與她的表姊妹,姊妹,嫂嫂,弟婦,伯叔母,母親,……作個生離之哭??迺r必有所唱,唱中有的帶著質(zhì)問意義,有的帶著酬謝意,這都看著她的戚眷家人平日待她如何,唱時不特發(fā)泄她們的情感,且雜著許多花鳥蟲魚之名,很有文學研究的價值?!眅江鼎伊:《我與童謠的過去和將來》,《歌謠》周刊,1925年6月14日第95號。在江鼎伊的帶領下,《民俗周刊》也表現(xiàn)出強烈的自然科學研究色彩,在分析歌謠時也時常引入福建當?shù)氐母黝悇又参铩?/p>
以往對20世紀中國民間文學學術史的研究中,已經(jīng)有學者注意到一些教會大學在民間文學研究上做出的成績,尤其是輔仁大學和燕京大學的民間文學教學與研究活動。f如岳永逸:《“土著”之學:司禮義的中國民俗學研究》,《民族文學研究》,2020年第1期;岳永逸:《故事流:歷史、文學及教育——燕大的民間故事研究》,《民族藝術》,2018年第4期;岳永逸:《孫末楠的Folkways與燕大民俗學研究》,《民俗研究》,2018年第2期;岳永逸:《隱于“市”與“史”:趙衛(wèi)邦與他的民俗學研究》,《貴州民族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7年第2期;張志娟:《北京輔仁大學的民俗學教學與研究——以<民俗學志>(1942—1948)為中心》,《民俗研究》,2014年第5期。福建協(xié)和大學作為著名的教會大學之一,其外籍教師和本地學者作出的貢獻也理應得到關注。沙善德和江鼎伊的歌謠研究,不僅補充豐富了民間文學學術史,也有助于進一步梳理福建時期的歌謠研究??梢哉f,福建協(xié)和大學時期的歌謠研究表現(xiàn)出了不同于北大時期和中大時期的特色,也為今日的中國歌謠研究提供了新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