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崇正??1983年生于廣東潮州,北京師范大學文學碩士,一級作家,副編審,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廣東省作家協會理事,廣州市作家協會副主席;著有小說集《黑鏡分身術》《折疊術》等多部。曾獲梁斌小說獎、廣東有為文學獎、華語科幻文學大賽銀獎,有作品曾入圍寶珀理想國文學獎、花地文學榜等;曾在多家高校擔任寫作導師。
皇帝洞漫想
一
皇帝洞不是一個虛構的小說地名,而是真實存在的溶洞,位于海南昌江,一個木棉盛開的地方。洞口太不起眼,從山下闊步而上,不過百米,便見有一處小缺口,地上隨處可見心誠者壘起的瑪尼堆,大大小小排列著,正心想這皇帝洞徒有其名,用了大詞,不過爾爾。又往上走了數步,這才見到真正的洞口,好家伙,果然是個大洞,然而山洞并非多么稀奇之物,一個大洞而已,何必以九五之尊稱之?及至登上洞口,幽風從山洞中吹來,眼睛適應了明暗變化,洞中的寬闊逐漸顯現出來,這才發(fā)出贊嘆的聲音來:果真好大一個洞!
剛走進皇帝洞,仿佛誤入宮崎駿的動漫里,腳下是空曠的河床,而頂上有看不見的河流和大海在涌動,水流攪動了石頭的泥漿,才凝固成另一個倒過來覆蓋在頂部的河床。人在兩個河床中間行走,看不見的河流在中間流動,一百萬年的時光像冰塊一樣在河流中凝固而又消融?!暗降讜惺裁慈藖磉^這里?有什么樣的動物在這里走過?有沒有恐龍到這里孵蛋?有沒有鯤在這里化鵬?”幼稚的人類大概也只能生出這樣的疑惑,而這樣的疑惑在腳步前進的時候又稍縱即逝,因為這個地方,在緩坡之上如此幽深之處,誰來過都不為過,這里可以有一部歷史劇,有一部武俠片,可以有天山童姥和三體智子,無論如何神奇的假設,都可以成立,皇帝洞一并吞掉,不留痕跡。作為時間的朝代顯得那么可笑,作為朝代標識的皇帝也就只是一個形容詞,用來形容山洞,它博大,開闊,作為一種極致的空間而存在。
這樣一個山洞,讓想象力顯得蒼白的底色,只有山洞底部的鋼鐵梯子冰涼的觸感,喚醒了一個旅人的遐思——是的,這里還是人間,現代的人類在這里搭建了鐵梯,如此一來這樣的結局便不算是幻境。鐵梯網上,別有洞天,以為是另一個世界,不過又失望了,竟然是一條山路,至此可以望見山下的草木江水,視野開闊,卻也未免落入俗套。正失望之際,逆向下山的游人告之:前面還有山洞!
那當然不可不看。果然是峰回路轉,又曲徑通幽,拾級而上,另一個洞口就躺在邊上,仿佛剛才經過的山洞是陰陽魚的一半,而冰雪而臥的是它的另一個部分,洞勢盤旋了一下,剛好與前面的洞相契合。如果說前半截山洞是幽深,那么后半截則是博大,簡直深得一部優(yōu)秀長篇小說的精髓:入口很小而別有洞天,回環(huán)婉轉而不失韻致。
后洞真高,讓人疑心是一只星際飛船消失之后留下的空隙。有人大概與我有同樣的疑心,順著石壁攀巖而上,之間巖壁上星光點點,那是探險者照明的燈光。這樣的山洞到底有沒有其他的出口,會不會有一條獨特的出路。
不過到了這里,小說家就應該打住了。小說家只是提出了問題,并不負責解決問題,解決問題的人需要秉燭夜行,篳路藍縷,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履薄冰,而小說家只需要走到這里,便該返回。余下的部分并非他之所長,再往前一步,整個故事便太實了,所以留下的部分,就是余韻。
二
洞穴無疑是一個巨大的隱喻。
學生時代讀《桃花源記》,對其中奇思妙想當然心馳神往,但反復誦讀之后光燦燦令人愛不釋手的,竟然是“緣溪行忘路之遠近”和“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兩句,前者是現實冒險歷程的開始,后者是神奇異境的開端,這應該最為接近卡爾維諾所說的“零時間”,這么兩個瞬間,充滿了無限可能,儲蓄了陶淵明所有的想象力,箭在弦上,獅子騰空,誰也不知道最終現實和異境兩個世界竟然是由一個山洞來完成。這不禁令人想起作為時空連接的“蟲洞”,一種還未曾被人類驗證的科學假說之物,通過“蟲洞”,時空將被折疊,維度之間被連通,原來不可想象的兩個點之間可在瞬間被穿越?!短一ㄔ从洝愤@個璀璨奪目的文本,竟然也是由一個山洞來連通,如果將這樣一個山洞拆除,武陵漁夫將被卡住,不知道迷路何處。
洞穴既是出發(fā)地,也是無邊的困境。勇猛如孫悟空,石頭里蹦出來的猴子,在水簾洞發(fā)家致富,到斜月三星洞入學深造,困于五指山下的石洞里,漫漫取經路上都在跟各種無底洞盤絲洞打交道。洞穴造就了齊天大圣,也困住了這只不知天高地厚的猴子。即使在萬里之外,孫悟空也常常想念他的水簾洞,就如基督山伯爵依靠海島山洞之中的財富發(fā)家復仇,之后也念念不忘山洞,甚至將基督山島上的洞穴打造成洞府,海島深洞成為逍遙之道,不愿為人間皇帝,寧可心與天齊,成為洞中霸主,這是孫悟空與基督山伯爵的共同追求。
當然也有人被洞穴永遠困住。比如卡夫卡,洞穴對于他而言就是深不見底的恐懼,小動物只能永遠生活在地底,送餐的人將食物放在洞穴深處的門外,孤寂之中才有絕對的安全。而庫斯圖里卡在《地下》的洞穴中卻見證了歷史,洞穴在他那里成為一個道具,成為講述故事所必要的鏡子。這樣一個接近于完美的設置,也被廣泛運用在科幻電影里,為躲避災難的人們選擇深居山洞,與世隔絕,成為世外桃源中人,不知有漢何論魏晉,某一天洞口的蓋子被掀開,豁然開朗,于是兩個世界重新連接,此時人們才發(fā)現,原來彼此互為洞穴,竟然也可以這樣安然相處,長期并存。
然而這樣的道理柏拉圖早就通過他的洞穴理論清楚闡明。每個人只能看到洞壁中影影綽綽的鏡像,哪里能見到真相呢?傲慢與偏見無所不在,何者為真已經不是最重要的了,有時候為了并存,人們不得不取消追尋意義的沖動,塑造了兼容并蓄的空虛人設。
三
而在今天,最深的洞穴是我們身邊無處不在的屏幕,每天我們如皇帝上朝批閱奏折,從文字的奏折到圖文奏折,再到視頻奏折。人們深陷其中,困居深洞之底,甘愿繳械為奴。
杜拉斯曾自信地說:“身處一個洞穴之中,身處一個洞穴之底,身處幾乎完全的孤獨之中,這時,你會發(fā)現寫作會拯救你。”但如今這句話應該是失靈了。且不說現在人們只認識杜蕾斯卻不認得杜拉斯,在農村,多少人正被短視頻所吞食,同時也被短視頻所拯救。
以我的老父親為例,他擅長種植黃瓜和青棗,能寫自己的名字,但完全無法完成最為基本的讀寫,直接點說就是一個文盲。十多年前他到城市里來,曾把沐足店看成餅干廠成為家庭大笑話。他有一個文盲的羞怯,也有一個文盲的快樂,這兩年,他常常對著手機哈哈大笑。有一天,他在青棗園里把手機弄丟了,竟然寢食難安。他非常急切向我求助,讓我趕緊給他買部老人機。這時我才注意到,短視頻里的地方方言笑話和潮劇成為他生活中非常重要的快樂源泉。也是這個瞬間讓我意識到,世界在變,我們不能對于涌動的信息媒介輪換習焉不察,這里面有洞穴的困境,也有皇帝的快樂。
而我自己竟然也有求助于短視頻的時候。上個月,家人的手表壞了,網購了一塊用來看時間的電子表,金屬表帶。收到貨之后才發(fā)現表帶太長了,需要截掉兩節(jié)。于是我開著車繞著小鎮(zhèn)轉了兩圈,竟然找不到修表的地方。以前隨時可見路邊的修表小攤竟然消失不見。修表的場景太熟悉了,一個人和一個占地不足一塊磚的桌子就可以開始營業(yè)。而如今可能修理手表的需求因為屏幕的普及而急劇下降,最近的表行也需要到繁華的市區(qū),有點遠。我無功而返,有點沮喪。不單因為這樣的小事居然把我難倒了,而是我感覺自己有一種被時代拋棄的感覺。我還不到四十歲啊,應該處于兩個洞穴的中間位置,就是攀上鐵梯的地方。呆坐片刻之后,我突然想到或許可以找個短視頻學習一下如何拆開表帶,心中一想,馬上動手,竟然非常簡單,十分鐘就解決了。短視頻拯救了我一個晚上的好心情,就如那日從皇帝洞出來,極目四望,滿眼蒼翠,春天剛剛在天涯海角展開,讓人相信人間的美好即將到來。
用皇帝命名的皇帝洞分為兩半,從洞中走過的人難免感慨于自己的身世,取諸懷抱,盤算過去的得失,自然而然地希望上半場的艱辛能形成下半場的美學。但是,此地已經是太平洋的邊上,顧盼左右,下半場哪有什么美學?純屬大家想得美罷了。于是樂觀或悲觀地想,人生在世,不求峰回路轉,但求不要一直在泥里打滾尊嚴全無就好了。
諸暨漫想
一
旅途之所以迷人在于你不知道會遭遇什么。
去諸暨之前,朋友告訴我,這地方盛產美女和絲襪。江南多美女,這不算奇怪;襪廠也不僅僅生產絲襪,各種襪子都有。然而將美女和絲襪放在一起,顯然有點不太嚴肅,容易讓人以為這是一座性感的城市。不過,諸暨是西施故里,中國四大美女已占其一,性感應該是淵源有自,是歷史實力的表現。
西施殿里,西施塑像立在中央,面容端莊。諸暨人按照自己的理解重新塑造了西施,稱西施為西施娘娘,言辭間都是敬意。然而從西施殿一側上山,廊閣間有許多西施像,由不同時期的文人墨客所畫,畫中人卻面容各異,如果不是標注了浣紗的主題,簡直都不知道是何方神明。借用那句老話,一千個人有一千個哈姆雷特,那么,一千個人確實應該有一千個西施,高矮胖瘦,在想象中各取所需。
站在西施的畫像之前,不禁想,這樣一個女人是如何完成屬于她的傳說的?若說美貌,古今美貌之人何止千萬,為何唯獨成全了西施?而且,與西施的風光相比,另一個同樣被送給吳王夫差的美人則沒有那么幸運,她叫鄭旦。多數人只知道西施,并不知道鄭旦。兩人的美貌應該相差不遠,歷史的命運為何厚此薄彼,讓這個叫鄭旦的女人泯然眾人?
所以,西施的傳說,恐怕更多時候是被完成的。這是兩千多年前的一場造星運動,這里面有西施的美貌作為底子,但光有美貌明顯不行,她還需要重新學習儀態(tài):“飾以羅榖,教以容步,習于土城,臨于都巷。三年學服,乃獻于吳王夫差?!彼晕魇┑拿利?,并非天然去雕琢,而是有步驟有謀略的營銷行為。
美麗是需要經營的。這樣的觀念在今天似乎稀疏平常,試問現在哪一個國際女星不是經過層層包裝,然而這是兩千多年前的春秋,這樣成功的造星運動簡直令人驚艷。我們不妨稍作分析:
首先,西施有個好藝名。學界有專家說鄭旦可能是西施的本名,無論是西施原來的名字,還是另外一個女人,也無論是在遙遠的春秋還是在今天,只要她叫鄭旦,一個跟“蒸蛋”諧音的名字,應該很難火得起來。而西施這樣清脆的名字,簡單易記,這是一切可能的開端。
其次,今天是“美貌即正義”,但正義的美貌無疑更有力量。在西施的背后是國仇家恨,是一個國家的崛起和另一個國家的滅亡。即使西施只是一顆棋子,那么也是歷史的棋子,美麗變得如此有用,于是也就具備了某種歷史的正義。
再次,美麗的悲劇容易令人共情。將美麗毀于人前,悲劇感油然而生,我們總是會由此想到人世間的遭際,飛蛾撲火,雖千萬人吾往矣,那些需要走向毀滅的勇氣,熱血的犧牲,肩負某種使命的忍耐。最后任務完成,而關于西施是死是活,是自殺還是自由,沒有答案,或者說有太多答案。而最令人悲傷的答案是鳥盡弓藏,沒有了敵人之后,工具也就失去了存在價值,所以被自己人用牛皮袋裝起來沉江了。
用現在的概念來說,這些傳說具備成為一個大“IP”的全部可能。這里有美人,有美人計,有護花使者,有國仇家恨,有一個愿意為了美人而亡國傾城的男人。也正因為如此,西施跟四大美人的其他三人一樣,都提供了一個形象模型,就像一間悲情咖啡館,兩千多年過去,后來的所有人都愿意在這樣一間咖啡館寄托自己的情思,為西施成為一個復雜的形象添磚加瓦。中國古典小說中的許多經典人物,都是通過這樣的方式逐漸演繹成型的。遺憾的是,缺乏一部以西施為主角的小說去提煉這樣一個形象,讓她從復雜重新變得清晰,以致我們現在無法看清楚西施最后的結局,但所有人都很肯定地覺得關羽的最后結局就是走麥城。
對于一個藝術形象而言,總要經歷從符號到傳說,然后再回到符號的過程。也就是說,符號和符號背后的傳說,需要互相捆綁,以達成“扁平人物”和“圓形人物”的最終融合。
或者,并不是所有的歷史人物都能得到藝術之神的最終眷顧,以讓她變得更加立體。但西施作為一間悲情的咖啡館,因為自身的巨大能量,依舊在失焦的時空中繼續(xù)輻射。比如有一款叫“西施舌”的菜式,不過就是沙蛤做成,只因打開貝殼有一截形狀如舌頭的肉吐出來,便被意淫為“西施舌”。反正誰也沒見過西施,而西施的美已經成為一種必然。再比如紫砂壺中的“西施壺”,就是因為壺形像乳,但沒有人愿意叫它貂蟬乳或昭君乳,也沒有人會叫她玉環(huán)乳,偏偏要叫它西施乳。后來大概覺得有點不好意思,才改叫倒把西施壺。撫摸著茶壺,不管心里有沒有想著西施,這個審美的過程已經在西施的悲情咖啡館里走了一遭。
二
美人西施在男人權力的游戲中完成了自己的傳說,但卻很難在兩千多年的男權社會中成為一個故事的唯一主角。但畢竟她已經成為歷史上為數不多的女主角了,如果要從男女平權的角度去看待這件事,我們還必須加入歷史的參數,有一種同情之理解。到了諸暨之后我才明白,在美女和絲襪的背后,是諸暨強大的宗族文化。頂著烈日在諸暨轉悠了兩天,去了很多村落,目力所及,幾乎每一個村子都至少有一座宗祠。
每到一座宗祠,我都會將之與我的故鄉(xiāng)潮州的許多祠堂作比較。諸暨的祠堂不大,卻都很精巧,有的還設有戲臺,可以推知以前的大型祭祀都會唱戲,宗祠里應該相當熱鬧,老人小孩圍坐看戲,應該是當時的文化景觀。而在今天,我看到的是祠堂除了具有祭祀功能之外,更多是一個村落的公共活動空間,有的地方設置設有音響設備和健身器材,公共屬性不言而喻。
在鄉(xiāng)村,祠堂從來都是扮演亦莊亦諧的角色?;閱蚀笫略谶@里進行,宗族會議和年節(jié)祭祀也在這里進行,老人會在這里喝茶,小孩會在這里玩耍,遇到旱澇之時這里會成為糧食倉庫,親族中破落子弟無家可歸也會在祠堂里寄住。在漫長的農業(yè)社會,宗親關系的維護都與祠堂有莫大的關系。
現在我們常說要振興鄉(xiāng)村文化,但所謂的鄉(xiāng)村文化究竟是什么?僅僅是老建筑上的雕梁畫棟嗎?是逢年過節(jié)的游神活動嗎?是拍攝各種之前被忽略低估的民間手藝嗎?是,但又不盡然如此。更重要的是兩個字:互助。古老的鄉(xiāng)村親情網絡中最為核心的關系,就是互助。在城市化的進程中,鄉(xiāng)村的勞動力涌向城市,年輕人走進城市讀書和工作,鄉(xiāng)村提前進入了老齡化社會,許多小村落正在消失,許多以前視為必然的活動和手藝正在失傳,青年人的離開逐漸在瓦解親情網絡。這種離開不僅僅是物理意義上的離開,更是心理上文化上的遠離。年輕人再也無法接受這樣粘糊糊的親情文化,他們更習慣城市里關門閉戶的獨立關系。這一切似乎注定又是另一個悲情咖啡館,既絕望又充滿對希望的期許。所以,通過祠堂等公共空間去重建新型的鄉(xiāng)村互助關系,應該是鄉(xiāng)村文化建設中十分重要的方向。
不難想象,以土地為根基的文化必然會迎接夕陽的照耀,而鄉(xiāng)村文化要關注的是人們在離開土地之后,依然能體面地生活在大地上。
三
作為一個鄉(xiāng)下人,我對珍珠之類的珍貴玩意向來是門外漢。但一家叫“天使之淚”珍珠店引起了我的注意。這倒真是個好名字?!疤焓怪疁I”這么矯情的詞語,用在別的商品身上都太過,唯有珍珠能承擔這樣的格調。世界上有一些東西,就是為了格調而存在的,珍珠就是其中之一?!皽婧T旅髦橛袦I,藍田日暖玉生煙?!鼻曛暗木渥哟碳の覀兇竽X產生畫面:明月,珍珠,眼淚,三個圓形重疊而演變,從規(guī)則到不規(guī)則,但都被流光所覆蓋,也被語詞背后潛藏的痛苦所覆蓋。
痛苦來自于珍珠的生產本身。誰都知道,珍珠是貝類動物被沙粒等外物入侵受到刺激之后才形成的。這個道理經常用來作為中學作文素材,佐證困難也可以讓人奮進,傷害也可能是另外的恩賜。相類似的素材還有司馬遷受了宮刑寫出了《史記》。不過后者一般男同學寫得比較多,女同學一般還是寫珍珠。
但我想,如果一只蚌能預先知道它努力克服痛苦之后,好不容易終于擺平了傷害,生成了光滑美麗的珍珠,然后,迎接它的是開膛破肚,它可能會有另外的打算。當然,它大概有了一番盤算之后,也只能如此,主要是沙子的植入太痛了,那會兒也管不了許多,先用分泌物包裹了再說。就像一個作家如果明白他努力分泌靈感,搜腸刮肚寫出巨著最后也不過是一堆廢紙,他還寫嗎?當然還是會寫,因為他總會相信終究會被時光開膛破肚,按照大小光澤分門別類,劃分等次,而萬一他的生產,就是最為璀璨的一顆呢?
然而這一次,我才明白河蚌的苦難并不是自然而然,而是人造的痛苦。人就像上帝一樣在河蚌體內植入珍珠的核,讓它痛苦經營??吹金B(yǎng)殖珍珠的整個過程,就如看一部史詩,看浩瀚的人類史,看到一次次的考驗和獻祭,看到悲憫和懲戒,看到掙扎和燦爛。這世間哪來許多自然之苦,更多不過是人工的苦役罷了。
上帝說要有光,于是珍珠就有了光。光燦燦的珍珠擺在廳堂之上,而創(chuàng)造它的蚌早就消失于虛無。所以對于作家來說,別以為你創(chuàng)造了什么,只不過是藝術之神通過你的身體實踐了某種創(chuàng)造,珍珠留下,而我們具為時間的炮灰。
水蔭路漫想
詩人于堅有一句詩歌我很喜歡:“世界已建筑得如此堅固,讓我們彬彬有禮地告辭吧。”有時候我會覺得某個句子會大于整首詩歌,就如同某個時間會大于其他時間一樣。更具體說,是夏天,水蔭路的夏天。我在2014年的夏天來到水蔭路,而在六年之后的夏天,又向這樣一條街道告別,抬眼看到藍天,以及藍天之下熟悉的炎熱的風,心頭有淡淡的哀傷。
我將這樣的感受分享給一個九零后的朋友,不出所料,他在鼻孔里發(fā)出一個鄙夷的聲音:“切!”他說,換工作很正常啊。切這個字是個擬聲詞,也更是一把刀。在這把刀面前,過度的抒情顯得幼稚且惡心。我說,這是我參加工作十五年中第二次辭職。他說,這兩三年他至少換了六七份工作了。我說,有些人就像候鳥,總要不停飛來飛去;而另一些人就如大象,可以動作緩慢地生活。他睜大眼睛看著我說,不對吧,我看過一個紀錄片,有一群大象每年要遷徙五百公里。每年,他又把這個詞再念了一遍,兩個指頭在空中比劃了一個走路的動作。
至此,這個天是沒法再聊下去了。
我望著水蔭路的盡頭,但水蔭路似乎沒有盡頭。白露已過,廣州的暑氣卻還沒有消散,只有深夜的風屬于秋天,白天依然還要靠空調度日。我仿佛看到一群大象正在踩著滾滾塵埃,從水蔭路穿過,象牙十分驕傲地折射著落日的余輝。大象的叫聲從水蔭路的這頭,一直傳到另一頭。作為想象之物的大象,才不理會六萬人民幣每平方的房子,水蔭路只作為一條路而存在?!笆澜缟媳緵]有路?!币粋€聲音說。說話的人是魯迅,他在1927年的廣州街頭徘徊。那會兒的廣州街頭并不包括水蔭路,廣州的城墻早在魯迅先來到廣州的十年之前就全都拆掉了,但作為城里城外的分界線,生活在這里的人們都刻在心里:城里就是城里,城外就是城外,不管有沒有城墻。1927年的廣州城,往東走就是一片荒野,也不能說什么都沒有,但對于城里人來說,水蔭路在那時屬于虛無。若是在今天的水蔭路,一個虛無的人會在午飯之后到東風公園散步,一圈又一圈,像一頭抗拒遷徙的大象。
如果非要假設當時46歲的魯迅來過水蔭路,那么只能說這個地方出土了東漢墓磚,上面有碑刻。完整的漢墓,要到1955年1月份才被挖出來。“先生愿意去瞧瞧嗎?”一個被想象出來的朋友問魯迅。所以一路向東?!澳莻€小說的開頭大概還是加幾句話,要提到老鼠咬鍋蓋?!甭愤^一間打鐵鋪時魯迅在琢磨一個重要的句子用以開篇,而那會兒他并不確定去年十月剛寫完的這篇小說是不是要叫《鑄劍》,或者應該叫《漢磚》。
出來尋找漢磚的魯迅先生這一天沒有在日記里寫上“濯足”的事,因為他看到了一片荒蕪,那會兒世界的荒蕪對于城里人來說就等于虛無。水蔭路還沒有路,它只是作為黃強的狩獵場旁邊的一片洼地。黃強是比魯迅小六歲的中年人,他這會兒并不在家,而是遠在漳州。他要在六年之后,才會將這片私家狩獵場捐出來,作為十九路軍墳場。那是一個民族的悲傷時刻。而在1927年,這里還什么都沒有,沒有水蔭路,甚至沒有路,只有貓兒崗、木陰崗、鴨舌崗,這些聽起來適合由遷徙的大象經過的地方?!拔岵貏υ谀仙街?,北山之陽;松生石上,劍在其中矣。”看到這樣一片洼地,魯迅想起哪里見過的這個句子。他又想,這個地方應該用來藏劍,或者生起爐火,用來鑄劍。在1927年,沒有來過水蔭路的魯迅,就是一頭遷徙的大象。他一定凝視過珠江水,江水滔滔,他腦袋里既沒有想起劍,也沒有想起大象。
而我在水蔭路咬著一只肉夾饃時想起了大象。這是2020年的夏天,在我面前除了一只裝著羊湯的大碗,什么也沒有。在2020年的夏天,我也不可能活成一頭大象,我只是換了一個地方領工資,發(fā)呆,寫一些并沒有什么人愿意閱讀的句子,僅此而已。就在我離開水蔭路之后,廣州下了一場暴雨,水蔭路上有幾只垃圾桶在乘風破浪。很多朋友目睹了這一切,他們拍了照片,發(fā)了朋友圈。我看見了朋友圈里的水蔭路,那一刻這條街道在離我五公里外的地方,但我卻感覺從此水蔭路跟我再沒有什么關系了。告別一條路顯得過于矯情,但告別六年的時光,總允許在內心有一點儀式感,即便沒有人能夠理解。就如沒有人規(guī)定這樣的暴雨屬于寂寞,只是那么多的水注入洼地,這一點跟一百年前并無二致。
責任編輯??包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