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敏??生于1979年,安徽安慶人。浙江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入選溫州新峰人才計劃,獲溫州散文家獎,作品散見于《青年文學》《天津文學》《文藝報》《文學報》等雜志及報刊,有作品入選散文年選。
10
肚子上的圈圈一天比一天小,各項指標也一天比一天好。離移植的日子越來越近了。弟弟蘇肖也開始戒了煙,為了加強鍛煉,他每天早晨到公園里跟一個老人打太極拳。他的體內(nèi),已經(jīng)為我準備好了最優(yōu)質(zhì)最健康的骨髓與干細胞。
我的治療方案總體來講便是化療、放療、骨髓移植。化療是利用化學藥物殺死腫瘤細胞、抑制腫瘤細胞的生長繁殖和促進腫瘤細胞的分化,簡單來說就是吃和掛各種不同的抗癌藥物。放療指的是用各種不同能量的射線照射腫瘤,以抑制和殺滅癌細胞的一種治療方法,主要是利用放射線如放射性同位素產(chǎn)生的α、β、γ射線等。放療與化療一起形成協(xié)同作用,可以達到增加化療的治療效果。
根據(jù)姐姐的治療方案,化療達到緩解后,便安排我進行放療。放療之后立馬安排住進凈化艙(也就是無菌病房,但在醫(yī)院里,大家都叫凈化艙)。那時,我多么盼望自己能早日住進凈化艙啊。
2003年10月15日,楊利偉由長征二號F火箭運載的神舟五號飛船首次進入太空。第二天下午6點左右,我在電視上看到英雄楊利偉從一個金屬容器里平安地走了出來。這個高科技的金屬容器便是返回艙。我一直覺得我即將要入住的凈化艙大致就應該長成返回艙這般模樣,它能將一個瀕臨死亡的人重新帶回人間,走向新生與希望。
在楊利偉返回地球后兩天(也可能是后三天),我被安排進行了插管手術(shù),也就是我在文章一開始時描述的那位胖護士給我插管。但由于她的粗心,也或許是業(yè)務(wù)水平問題,我脖子上的那根管子插錯了地方,我不得不推遲了一周才進行骨髓與干細胞移植。
在這一周里,發(fā)生了很多故事。僅姐姐給我拔掉管子的那一天,我就花了兩萬元,主要的治療便是防止出血和感染。除了西藥,姐姐還給我開了一種非常難吃的中藥“三七粉”,用開水沖過之后,“三七粉”成糊狀,特別難以下咽。一周之后,我的體重也發(fā)生了明顯的變化,由四十五公斤長到了四十七點五公斤,整整增加了五斤。這樣一來,上海瑞金醫(yī)院給我做的那塊遮擋肺部的鉛塊小了一圈。就是這小了一圈的鉛塊沒能將我的肺部遮擋嚴實,間接地導致了后期我的肺部出現(xiàn)了間質(zhì)性肺炎感染。
放療手術(shù)之前,弟弟給我買了一碗小米粥,一個包子。弟弟隨口說,好貴,小米粥十元一碗,包子要兩塊一個。天哪,那可是十七年前,我簡直不敢相信,立馬責怪弟弟起來,說他不知道心疼錢。
那時,父親已經(jīng)將家中的那幾間土房子賣掉了,一共換回了五千塊錢。這五千塊錢可以讓我在凈化艙里呆上十天左右。在凈化艙里,不吃藥不打針,一天的開銷大概需要五百多元。住進凈化艙前,父親已經(jīng)將家里但凡能變賣的東西都變成了錢,更是將但凡能借的親戚和朋友們都借了個遍。
我的老師虞曉紅,當時正擔任學校的校長,在我生病之后,他迅速組織全校的師生給我捐了些款,接著又帶領(lǐng)幾個老師到其他學校里給我募捐。那年給我捐款的,有同事,有學生,更有許多我不知道名字的老師和學生。虞老師一共給我募捐到了八萬多元,另外,教育局也善心大發(fā),給了我兩萬元的大病救助款。這兩筆錢,大大地緩解了我經(jīng)濟上的困窘,為我能夠繼續(xù)活下來作出了巨大的不可磨滅的貢獻。
——我常說,我這條命是許多人一起救過來的,我這一輩子欠人的太多太多。
弟弟在一旁低著頭,沒有啃聲,任由我數(shù)落責怪。說歸說,我還是將這碗小米粥和這個包子吃了下去。我知道,放療也將是一場沒有硝煙的戰(zhàn)斗,我需要充足的體力與百倍的精神才能應戰(zhàn)。當然,這十塊錢一碗的小米粥,兩塊錢一個的包子,味道的確與平時吃過的不大一樣,我竟吃得有滋有味起來。許多年后,我因公事出差過上海,真正見識過魔都那不同凡響的現(xiàn)代化國際大都市的城市風光。不過,終歸是過客,對于上海的印象,大概也如我吃到的那份早餐吧,精致,味道十足,但的確很貴很貴。
放療室里,我脫光了衣服,露出渾身嶙峋的骨頭,軟塌塌的已經(jīng)縮成一丁點兒的生殖器藏在稀疏的快要掉光的陰毛之中,活脫脫的一只雛鳥兒在窩里露出頭來。按照醫(yī)生的吩咐,我站到一臺高大的機器前,此刻,我體內(nèi)的山河將等待它的審視與檢閱。醫(yī)生按下按鈕,機器開始啟動,有轟鳴聲發(fā)出,我身體里的每一根血管,每一塊骨頭,每一寸肌膚,每一種器官與內(nèi)臟,都被那看不見的射線穿透。
那個銀灰色的鉛塊,靜靜地放在我胸前,看上去,像極了一件先鋒派雕塑藝術(shù)品。但它的確不是一件藝術(shù)品,而是我脆弱的肺部的保護神。我曾教過化學,給學生教過元素周期表,鉛的原子序數(shù)為82,因原子質(zhì)量數(shù)很大、原子結(jié)構(gòu)非常致密,所以能阻止射線的穿透,甚至可以將射線反彈回去。我深情地看了它一眼——我的肺部大概就長成這副模樣吧。
在上海瑞金醫(yī)院放療時,小弟弟蘇前江專程從湖北趕到了上海。這是我生病之后他第一次來看我。
黃浦江畔,永嘉路口,瑞金二路,197號,那一座座拔地而起、高聳入云的摩天大樓,那一張張燈光閃爍的霓虹招牌,那一輛輛川流不息的車輛,和那一個個行色匆匆而面無表情的人們,無不展現(xiàn)出這座國際大都市的繁華與熱鬧。我戴著一副厚厚的口罩,靜靜地躺在推車上,幾乎不能動彈,身上被一床白色的棉被裹得嚴嚴實實。
辦好所有的手續(xù)后,弟弟說:“哥,我回去了?!闭f完,他便頭也不回,轉(zhuǎn)身而去——弟弟急著回去給我籌救命的錢。在這之前,他已經(jīng)將他全部的積蓄悉數(shù)交給了醫(yī)院,并找人借了一些。十月的上海街頭,已有陣陣涼意,風掀起弟弟油膩的長發(fā),舞動起他單薄的衣衫。躺在推車上,我默默地目送著轉(zhuǎn)身而去的弟弟,他那高大而瘦弱的身影越來越矮,越來越小,直至縮成一團小黑點,最終消失在茫茫人海。
多年后,我曾無數(shù)次想起那個場景,想起那個悲壯而傷感的黃昏。那血一樣的夕陽,從林立的高樓間照射過來;那血一樣的黃浦江水,嗚咽著咆哮著滾滾而去。誰說這不是一次上海灘邊上演的生離死別呢?
許多年后,小弟弟跟我說起那天在上海見我的事情,他說,在上海的街頭,他突然有一個念頭,如果我死了,他就會去流浪。
生活不是劇本,但在很多時候,它遠比劇本的情節(jié)還要曲折,離奇,荒誕,驚心,和令人難以捉摸。一帆風順,對于我來講,或許永遠只是一種美好的祝福罷了。幸運的是,當死神扼住我的脖子時,命運之神眷顧了我,也放過了我的弟弟一馬。
11
浴池里放滿了消毒水,味道聞起來有些刺鼻,但與“大蒜素”的氣味比起來,算是小巫見大巫了。
我至今仿佛還能嗅到那種刺鼻的難聞的大蒜氣味。
每天清晨醒來,或者是午睡后,我都會按照護士的吩咐,小心翼翼地將體溫計放在舌頭底下。我一邊含著這硬邦邦的溫度計,一邊默默地祈禱著體溫計里那條細小的水銀線條縮短,再縮短一點。我每次都用手機掐著時間,三分鐘,一秒鐘不多,一秒鐘不少,時間一到,便將體溫計從舌頭底下取出來,再輕輕地遞給值班的護士。護士也輕輕地接了過去,迎著光亮,放在眼前。那時,我總盼著,拿開體溫計后,她對我報以最燦爛的微笑,然后興奮地告訴我:36.5。
可是,她每次都是輕輕地搖了搖頭。水銀線似乎早已忘記了退回去的本領(lǐng),這些日子以來,一直停留在37.3,有時候是37.5。姐姐幾乎試遍了所有的抗生素和抗真菌感染的藥物,這其中包括那些漂洋過海來的昂貴的進口藥物。后來,姐姐建議我試試“大蒜素”。
大蒜居然也可以做藥物?我簡直有些不敢相信。莫非姐姐已將我“死馬當活馬醫(yī)”了?
“大蒜素”是大蒜提取物制成的,學名二烯丙基硫代亞磺酸酯。從外觀看起來,“大蒜素”與普通的藥水并沒什么兩樣??删彤?shù)谝坏巍按笏馑亍边M入我脆弱的血管時,我就覺得這可不是一般的藥物,一種劇烈的火燒火辣的刺激與疼痛,讓我的手背、手臂都發(fā)麻起來。針口處,蟲嚙一般疼痛,我差一點兒便拔掉了手上的輸液管。沒一會兒功夫,病房里充滿了濃郁的大蒜味兒,熏得人眼睛都快睜不開了。
沿著輸液管,這些大蒜提取物,正一滴滴以萬馬奔騰之勢奔涌向我密集交錯的血管,直至進入我的骨髓。
一段時間后,我終于看到了護士臉上欣慰的笑容,也終于聽到了她說出了那個神奇的數(shù)字——36.5。盡管,我不知道這是不是獨屬于“大蒜素”的功勞,但我至少相信,“大蒜素”這種普通而又神奇的藥物,它沒能令我失望。在這場看不見硝煙的細菌與真菌殲滅戰(zhàn)中,它橫刀立馬,縱橫馳奔,發(fā)揮著不可忽視的作用。
與“大蒜素”比起來,這消毒藥水的味道好多了。從上海瑞金醫(yī)院放療回到蘇州,我便要安排入住凈化艙。住進凈化艙之前,每一名患者都要經(jīng)過反復地消毒才能進到凈化艙中,避免將外部的細菌帶進艙內(nèi)。
弟弟和小舅子一起給我脖子上纏上一層又一層的保鮮膜,主要是為了防止藥水浸泡后滲透到了插管的地方。在消毒液中,我將近泡了三十分鐘,將全身泡了個遍。然后,換上病號服,進到2號艙。
直到我進到艙里時,我才知道,我之前想象中的艙和現(xiàn)實中的艙完全不一樣,它其實也就是一間房子,只不過這間房子里,凈化等級是100級的,而且與外界存在一定的氣壓差。我前后一共在艙里住了五十多天,僅這一筆費用就花了將近三萬元。
進入凈化艙前,都需要經(jīng)過大劑量的化療和放療,病人幾乎都虛弱到了極點。按照姐姐的說法,當我體內(nèi)的白細胞降到100以下,甚至0時,才有可能將領(lǐng)土讓給即將輸入我體內(nèi)的弟弟的骨髓與干細胞。某種意義上講,我從此不再是我,我的體內(nèi)流淌的將是弟弟的血液。假如我的那些已變質(zhì)腐朽、已成為惡性的細胞依舊占據(jù)著不肯退出江湖,而是與輸進來的弟弟的骨髓液干一仗,甚至將對手殺得片甲不留,那這樣看似的勝利則意味著骨髓移植的徹底失敗。
那個已經(jīng)變壞了的我的血液其實遠遠不想就這樣草率退下陣去。后來,我真的出現(xiàn)了急性排斥和慢性排斥反應。骨髓移植后,姐姐每天都會來病房看我,我的口腔,眼底,身上的每一處肌膚的變化,她都絕不放過任何的蛛絲馬跡。大概在移植后的第五天,姐姐例行來到凈化艙查房時,在我的后背上,她發(fā)現(xiàn)了一個小紅點。
姐姐告訴我,排異反應是一把雙刃劍。出現(xiàn)排異反應,則表明弟弟的骨髓液和干細胞已經(jīng)在我體內(nèi)開始生根了。但是,這些骨髓液來到一個與弟弟體內(nèi)并不一樣的環(huán)境里,它遇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戰(zhàn)與苦難。如果它不能戰(zhàn)勝我體內(nèi)的那些殘兵敗將,則便宣告我生命倒計時的開始。
為了抑制住急性排異反應,我用了兩支最昂貴的藥物。醫(yī)院為了讓我節(jié)省開支,同意我直接從藥材供應商處拿藥。但即使如此,一支抗排異的藥物也要一萬九千八百元。
姐姐知道我的家底,想方設(shè)法給我節(jié)省開支。在凈化艙里錢不夠時,姐姐在醫(yī)院里為我組織了一次捐款。除此之外,姐姐還將其他病人用不完的藥統(tǒng)一收集起來給我用。在凈化艙里,幾乎所有的藥物都是按照體重來確定劑量的,少了不行,但是多了對身體的損傷也會很大。由于缺錢,我用的好幾種藥物都是靠姐姐這樣東拼西湊起來的。
我常想,我今天能活著,要感謝的人太多太多了,這其中可能包括那些沒有等到匹配的骨髓的,沒能熬過急性排斥的,或者是重度感染的早已化作一縷青煙的病友們。
12
我以切身的經(jīng)歷真正領(lǐng)悟了“瘦骨嶙峋”這個詞語。在艙里,我最瘦的時候只有80斤,用手摸過去,胸骨,鎖骨,肋骨,髖骨,大腿骨,全是骨頭,骨骼分明,一塊塊,清晰,凸出,仿佛隨時要從皮膚底下揭竿而起。如果斷了那一口微弱的氣息,便是一具骷髏了。躺在床上,如果不將頭露出來,你幾乎看不到被子里竟然還有一個人。稍坐一會兒功夫,就感覺屁股生疼;躺久了,得不斷變換姿勢,否則也是渾身疼痛。
我想起了保爾——青春終于勝利了。保爾沒有死于傷寒。這是他第四次死里逃生。在床上整整躺了一個月之后,蒼白消瘦的保爾已能夠勉強用兩條搖搖晃晃的腿站起來,摸著墻壁,在房間里走動了。
我不想死,我要活著?;钪偸切枰幸恍┬拍畹?。如果沒有強烈的求生欲望的支撐,也許我可能會像很多病友一樣,最終都沒能從凈化艙里走出來。艙里的病友們都和我一樣,吃什么吐什么,吃什么拉什么。這還不說,在肉體遭受病魔無情折磨的同時,精神上也都承受著巨大的壓力。死亡的魔爪就隱藏在床沿,在天花板,在門縫里,在馬桶上,在墻角,在燈管里,在床頭柜的抽屜里。
為了讓患者能夠自由活動,醫(yī)院給我們病人使用的都是那種加長的輸液管,它的長度足足可以從病床上方的輸液架延伸到艙里的任何一個角落。脖子上的這根管子,連接著五路加長的輸液管,它們是我血管的延申,是我重生的關(guān)鍵部位,如今它們已經(jīng)成為了我身體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了,我每天帶著它們起床,吃藥,吃飯,掛水,睡覺和做噩夢。
我在多年后常會回憶起那個場景:
清晨,日光燈悉數(shù)醒來,可它們似乎并不太愿意這么早醒來,看上去仍有些睡意朦朧的樣子。我掀開被子,帶著我那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下床。床邊,有一小塊空地,它讓我想起了學校的操場。站在這塊小小的空地上,我像重新回到那個遙遠的鄉(xiāng)村學校一樣,我開始在那里原地踏步慢跑。
十分鐘左右的慢跑結(jié)束后,我會回到床上休息大概十分鐘,接著再下床,再次來到那塊空地上。這時,耳邊仿佛想起了廣播體操的喇叭聲。我開始做廣播體操,我一邊做一邊模仿著喇叭里的那個男聲大喊:“現(xiàn)在開始做第七套廣播體操,第一節(jié),伸展運動,預備——起,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二二三四,五六七八……”
做完廣播體操,我再次回到床上,吃早餐。然后,拿出筆和本子,開始寫詩歌,寫感謝信。在艙里,我曾寫了兩首詩,一首是《天使的模樣》,一首是《無怨無悔,付出所有》?!短焓沟哪印繁灰粋€護士發(fā)現(xiàn)了,她拿去張貼在醫(yī)院的走廊里。詩歌貼出后,我一夜之間成了醫(yī)院里的“名人”,家屬們都知道有一個叫“蘇敏”的病人創(chuàng)作了一首詩歌。《無怨無悔,付出所有》則由小弟弟蘇前江譜了曲。曲子寫好后,弟弟在電話里給我演奏了這首曲子,他的學生演唱,他彈奏鋼琴。那悲壯的歌聲和琴聲從遙遠的鄂州伴著滾滾的長江之水滔滔而來。我一邊聽,一邊眼淚?“嘩嘩嘩”地往下掉。
生病后,我哭過兩次。一次是骨髓移植前一天,父親、二叔、妻子和剛滿七個月的女兒從老家趕到蘇州,到醫(yī)院時,已經(jīng)是傍晚了。
“父親手里捧著一個杯子,在那有些刺眼的燈光下,他依舊顯得異常地平靜,目光更是那樣的堅定。此時的父親,頭發(fā)似乎變得更加蒼白,個子似乎變得比以前更矮,臉上的皺紋似乎也變得越來越多,越來越深。二叔拿起通話的聽筒,語重心長地安慰我,鼓勵我,讓我樹立戰(zhàn)勝病魔的信心和勇氣。
父親在一旁靜靜地聽著。等到二叔將話筒交給他時,他不緊不慢地放下手中的杯子,把話筒緊緊地湊在耳邊和嘴邊。透過玻璃,我分明看到此時的父親,手微微顫抖,混濁的眸子里淌出幾顆晶瑩的淚滴來。父親的嘴翕動了一下,聽筒這頭,我聽到了父親顫抖的然而又是那樣渾厚的聲音:
“孩子,不要怕,你看……一切……都……會好……會好起來的……會好起來的……,你是……我的……花……朵?!?/p>
“嗯……”
此時的我早已忘了自己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病人。雖然在這之前,醫(yī)生曾經(jīng)跟我的父親說過,我活下來的幾率不到30%,但我卻從父親的眼里看不出半絲的擔憂。望著窗外剛滿五十,頭發(fā)差不多已經(jīng)全白的父親,那個曾經(jīng)在我看來老實無能、懦弱怕事的父親,奄奄一息的我突然間沒有了那股對病魔和死亡的恐懼。我使勁地朝窗外點了點頭。是的,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一定會好起來的!
北京時間2003年10月26號上午9點30分,從弟弟身上采下來的鮮紅的骨髓液被護士捧了進來。護士小心翼翼地把它掛在床頭的架子上,并朝我做了一個勝利的手勢。望著那一滴滴救命的骨髓液緩緩地注入我?guī)捉撁摰纳眢w,我的眼淚就像老家那口老井的泉水一樣,汩汩地往外淌。親人啊,你們無私真誠的愛,必將感動上蒼。我也要更加頑強地同病魔斗爭,早日回到你們的身旁。
當晚的探視,除了捐獻骨髓還在臥床休息的弟弟蘇肖沒有來,父親、妻子都滿面春風地站在窗外,還有尚不能清楚地喊我一聲爸爸的七個月大的女兒,她趴在窗臺上,兩只手不停地拍打著那厚厚的玻璃,好奇地看著我。
今晚的父親,臉色紅潤,幾分醉意漾在他那瘦弱和飽經(jīng)風霜的臉上。大概他今晚喝了點劣質(zhì)的白酒。父親因嚴重的肝病戒掉了那唯一能看出僅有的一點男人味道的嗜好,在這之前,縱使有再大的喜事,他也未曾沾過一滴帶酒精的東西??晌蚁胂蟮贸?,在蘇州的某個街道上,某個昏暗的路燈下,某張窄小的餐桌旁,我的父親,他旁若無人地,舉著酒瓶,仰著脖子的模樣。或許,這在旁人看來,那是一種可以嗤之以鼻的姿勢,可我覺得那時的父親,一定是興奮的,一定是激動的,也一定是五味雜陳的。然而,父親并沒有醉,甚至神智異常清晰——我從未見過如此般模樣的父親。他拿起話筒,輕輕地說:
“孩子,你是我的花朵?!?/p>
然后,默默地深情地看著我。那一刻,從那雙混濁的眼里,我讀到了一個父親最偉大、最質(zhì)樸的愛子情深。
妻子還帶著初三的班主任和數(shù)學,也為了節(jié)省開支,在我移植后的第二天,父親、二叔和妻子一起,在我依依不舍甚至有些生離死別的分手后,搭車回了老家。臨走時,父親給我打來電話:
“孩子,我先回去了,子一(女兒的名字,后來改叫家卉),叫爸爸!”
電話那頭傳來女兒甜甜的稚嫩的聲音——這些天里,我極力地控制著我那并不發(fā)達的淚腺,抑制著我那并不豐富的情感。可是這一刻,卻再也顧及不了正在給我看病的醫(yī)生和護士,忍不住失聲痛哭起來。
我在《孩子,你是我的花朵》里寫到了生病后我的第一次哭泣。當電話筒里傳來弟弟的鋼琴聲和他的學生們的合唱時,我的眼淚再一次奪眶而出。這是第二次了。
過了一段時間,弟弟將這首曲子刻成了光盤,從鄂州寄到了蘇州。收到光盤后,妻子將這些光盤贈送給了科室的吳主任、姐姐、護士長等人,他們都說,這是他們收到的最好的禮物。
許多年后,父親將這首曲子工整地謄寫了下來,放置在他的琴譜里,父親隔段時間便會用他的二胡演奏這首曲子。在父親心中,這大概是一首最偉大,最珍貴,而且獨一無二的曲子吧——詞作者是他的大兒子,曲作者是他的小兒子,而讓他的大兒子繼續(xù)活下來的,是他的第二個兒子。
在凈化艙里,我各項血象指標都很低,白細胞接近0(正常值4000-10000),血小板也就三四十(正常值100-300),身體極度虛弱,抵抗力極其低下。為了防止出血,我不能吃任何帶骨頭或刺兒的東西,硬一點也不行。所有帶進凈化艙的東西都要消毒,每天的飯菜都要經(jīng)過微波爐轉(zhuǎn)上幾分鐘消毒。那時,我的齒齦,口腔粘膜,食道,胃,大腸,小腸,肛門,都脆弱得如一層薄紙,不小心便可能破了,一旦破了便會引起感染。對于正常的人來說,劃個口子、破個皮兒可能算不了什么,可是對于一個移植的病人來講,這是絕對不允許的。特別是如果因為食物中有硬的東西而導致腸內(nèi)出血,那足足可以要人性命的。
這在當時并不覺得,現(xiàn)在想起來,覺得在凈化艙里的每時每刻,我其實都是掙扎在死亡線上,那只隱藏的魔爪隨時都可能伸出來,將我拉去見地底下的閻王和那一大群已經(jīng)死了的白血病友們。
由于長期用藥,加之一直不能刷牙,我舌頭上的舌苔叢生密布,像是植了一層厚厚的絨線。我甚至能從鏡子里看到舌頭上已經(jīng)有《敕勒歌》里的景象了,天蒼蒼,野茫茫,風吹我的舌頭啊,見牛羊。
兩名女護工輪流照顧我。其中一位年輕的女護工對我的照顧尤為仔細和周到。每次給我清理口腔時,她總是微笑地對我說:“張嘴,啊……”
我學著她的樣子“啊……”地張開了嘴巴。她取出兩支棉簽,蘸上漱口的藥水,小心翼翼地給我清理牙齒和舌頭。她離我那么近,幾乎快要貼著我的臉了。我半靠在床頭,半張著嘴,靜靜地看著她,淡藍色的口罩后面,她五官勻稱,甜美的笑容是那么地好看。
“嫁給我吧,你真漂亮?!?/p>
“你有老婆了耶?!彼┛┑匦χ男β曇材敲磩尤?。隨后,她用手中的棉簽輕輕地按壓著我的舌頭,讓我的舌頭不能動彈,讓我流出滿嘴的口水來。
我出院后,這位年輕的女護工還提著一籃水果到出租屋里看過我??上У氖?,我早已忘記了她的名字,這么多年也一直沒能聯(lián)系上她。寫到這里,不禁覺得有些遺憾起來,我至少應該對她說一聲謝謝吧,如果當著面說那是最好的了。假如不能,她若是能看到我寫的這些文字,那也行啊。
13
五十多天后,我執(zhí)意要出艙。一是我自己感覺良好,各項指標也接近正常,二是這個艙里太費錢了,僅住宿費用一天就是五百多元,相當于一間五星級酒店的價格。但現(xiàn)在想,假如那時能在艙里再多呆一個星期的話,我后面出現(xiàn)肺部感染的可能性會小很多。
出院并不代表脫離了生命危險,真正意義上的康復還遠遠沒有到來。家暫時是回不去的,那時家中的老房子也已經(jīng)賤賣給了鄰居,算是無家可歸了。隔天我就要到醫(yī)院去做一次檢查,每周要到門診復查一次,所以這就必須要留在蘇州的出租屋里再呆一段時間了。
出租屋的位置就在蘇州大學本部西門右側(cè)的一個自建小區(qū)里,距離蘇州第一人民醫(yī)院大概十分鐘左右的路程。街道兩旁是一間間商鋪,理發(fā)店,早餐店,干洗店,藥店等,高大的法國梧桐,熙熙攘攘的人流車流,讓這里一切都顯得那樣的充滿了活力。
我曾在出租屋里給妻子做過一頓生日宴。妻子比我大一歲,臘月初七生日。那天一早,我摸黑起了床,穿著厚厚的衣服,戴著厚厚的口罩,躡手躡腳地穿過庭院,來到廚房里,洗菜,切菜,炒菜,忙活了快兩個小時。在平時,我是很喜歡燒菜的,也能燒得出一兩桌酒席來。不過,我從到蘇州治病后,我要么在醫(yī)院,要么便在去醫(yī)院的路上,回到出租屋也是關(guān)在房間里,從來沒有下過廚房,過的真正是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日子。對廚房的陌生讓我鬧出了一個笑話,在那昏暗的燈光下,我分不清味精與鹽。而妻子是不吃味精的。妻子那天強忍著吃了我給她做的生日宴。等我心滿意足地躺下后,她跑去洗手間全給吐了出來。
2004年4月,家里實在是拿不出錢來了,那時我的肺部出現(xiàn)間質(zhì)性肺炎感染。據(jù)統(tǒng)計,這種感染對于骨髓移植的病人,致死率竟高達95%。鬼門關(guān)前,我逃過了急淋變晚期,逃過了那次插錯血管,逃過了急性排斥期,但是我可能逃不過這次肺部感染了。
在一條狹長幽暗的通道里,一名護工推著我,輪椅的輪子摩擦地面,發(fā)出“滋滋”的響聲,護工穿著拖鞋,拖鞋踩在地面上,“噠噠噠”作響,這聲響在狹長的通道里回蕩,久久不能散去。我穿著從一件房東家衣柜里翻出來的黃單襖,那種軍用的服裝。不知道聽誰說的,說軍用的衣服可以用來抵擋一些邪惡的侵襲。未經(jīng)房東同意,弟弟將這套黃單襖翻了出來,穿在了我的身上。
會診的是一名胸外科的醫(yī)生,他舉起我的胸片,對著燈光看了看,放了下來,接著又舉了起來對著光,然后再放下。
“還有多少天?”
“一個月左右。”
“確定?”
“最多不會超過四十天?!?/p>
“好,我知道了?!?/p>
“不過,可以去北京協(xié)和醫(yī)院看看,需要做一個肺穿刺?!?/p>
“不用了,謝謝?!?/p>
“那個……”
……
“咣”的一聲,護工推我出門。那關(guān)門的聲音在通道里回蕩,像是在時光的隧道里送我最后一程。
那天下午,等我回到病房里,姐姐丟下她手頭的工作,來到我的床邊,陪我聊了好久。
“你別放棄啊,我有85%?的把握救你?!?/p>
“可是我沒有了子彈?!蔽铱嘈χ?,搖了搖頭?!叭绻宜懒耍蚁胱屌畠汉澳愀蓩?,可以嗎?”
……
我決定放棄治療了(其實我的感染已經(jīng)開始在好轉(zhuǎn)了)。我對妻子說,我不想死在外邊,我要回去看一眼女兒。女兒那時剛滿一歲。
在出租屋里,經(jīng)過了一段生不如死的恐慌和絕望之后,我開始為自己準備后事。我曾在《我要活著》里這樣寫到過:
“我打電話給角膜捐獻機構(gòu),我說,我是一名白血病患者,我的角膜可以捐獻嗎?我的角膜捐獻有人要嗎?我還想繼續(xù)看著這個美麗的世界,還要看著我的女兒不斷地長大……
我拿起毛筆,其實我已經(jīng)虛弱得連拿毛筆都有些吃力。四月的陽光,透過出租房的玻璃窗,溫暖而又明亮。我平靜而又悲涼地幾乎用盡生命中最后的力量,給我剛滿一歲的女兒寫信。我是一個不稱職的父親,或許我根本不配做父親;但是,前世的緣分,我生下了我的女兒,盡管她還不能清楚地喊我一聲爸爸。我就要走了,我不能像別的父親,給她一個完整的家,給她美好而快樂的童年。這些書信權(quán)當是我留給她的遺物。多年后,如果有一天,她站在一堆長滿野草的墳塋前,偶爾想起我時,腦海里或許飄過一個身影……”
2020年,因公事出差蘇州,我還專門去了一趟出租屋。那里的一切都沒什么太大的變化。只是當初那個在此絕望的人,如今正來故地重游,感慨地回憶那些絕望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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存折上再也拿不出錢來了。我的生命開始進入“倒計時”。2004年4月14日,小叔找了一個朋友開車將我接回老家。車子啟動一剎那,我并沒有太多傷感,反而有一絲興奮和激動。至此,我從2003年9月11日離開老家已經(jīng)有七個多月的時間了。這七個多月里,發(fā)生了許多的事情,我的女兒學會了走路和說話,我家中的老房子換了主人,我學校里換了校長。
老家已無法回去,學校里人多擔心容易感染,在此情況下,小姑父接納了我。小姑父家在離學校大概三四里路,兩層簡易建筑的房子,緊挨著馬路,屋后是青山,門前是一條河流。我在姑父家住了大概有一年半左右的時間。在此期間,也先后出現(xiàn)過幾次危險,120急救車來了幾次。
骨髓移植滿五周年即為醫(yī)學意義上的康復。從2003年10月26日骨髓移植后,我就一直期盼著2008年10月25日這一天的到來。我能否堅持到這一天,將決定我是否能夠獲得醫(yī)學意義上的康復,真正實現(xiàn)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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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阿拉伯半島上的一口枯井附近,每當黎明來臨時,會有一只鳥兒在清晨的陽光下沐浴,并唱著美妙動聽的歌。每當歌聲響起,太陽神就會停下他的戰(zhàn)車,靜靜地聆聽這動聽的歌聲。這時,世界上仿佛就只有這只鳥兒的存在了。每當這只鳥知道自己要接近死亡時,它都會用芬芳的樹枝來筑巢,然后在火焰中燃燒。當它快燃盡的時候,會有一只新生的鳥兒從火焰中飛出。新生的鳥兒會用沒藥樹的汁液涂在死前那只鳥兒的身上,然后和它一起飛向太陽之城。這便是希臘神話中的不死鳥。
不死鳥,在我們的文化里,被稱為鳳凰?!按撼睗q了,春潮漲了,死了的宇宙更生了。”讀師范時,我曾大聲地背誦過郭沫若的《鳳凰涅槃》,被鳳凰的重生深深地震撼過。
古人認為,人死后,靈魂依然在,但靈魂如果離開身體太久,就會死亡?!墩谢辍防飳懙溃骸岸f者以為招魂復魄,又以為盡愛之道而有禱祠之心者,蓋猶冀其復生也。如是而不生,則不生矣,于是乃行死事。”想想,我這些年的經(jīng)歷,過往,絕處逢生時經(jīng)受了巨大的痛苦,或許是一次招魂與重生的過程吧。
“她雙手合十,仰望上天。她不是佛教徒,也不信那些有名有姓的神。但她為自己創(chuàng)立了一尊,每當她陷入極大的恐懼之中的時候,她祈禱這尊神,期待著神理解她的苦心,原諒她的暴行,不要把更大的災難降臨在她的頭上。這樣默默地祈禱了一陣之后,她的心靈漸漸平息了。她覺得自己是問心無愧的?!?/p>
——這是《血玲瓏》里對主人翁卜繡文的精彩描寫片段。為了拯救一個如一瓣露珠般清澈的稚嫩生命——她的女兒早早,她鋌而走險,實施了“血玲瓏”計劃。經(jīng)過錯綜復雜的情節(jié)發(fā)展,最終醫(yī)生用新生嬰兒晚晚的臍血給患一種罕見血液病的早早成功地做了骨髓移植。如果沒有愛,就沒有這么揪心的故事,也就沒有這個故事完美的結(jié)局。
記得史鐵生曾說過,死亡將來臨,這是不可避免的事情,活著,僅僅是不甘心而已。而我那時還那么年輕,我是真的不想死啊。這種不想死的信念,為我艱難地戰(zhàn)勝病魔可能起到了無法估量的作用。
當然,生病后,我歷經(jīng)過幾次死神的威脅,也算是看透了人間百態(tài)與世態(tài)炎涼。我僥幸地活了下來。也許,活著本就是一件僥幸的事情。而一個白血病人的活著,那則更是如履薄冰、百倍艱辛了。
許多人說,你是大難不死必有后福。我想,我其實并不乞求要有多少后福,只要能平安健康地活著就好。在活著的同時,再去做一些自己喜歡的事情,去做一些有意義的事情,只有這樣,我才對得起那些曾經(jīng)幫助過我的人,才對得起給我骨髓的弟弟,才對得起跟著我一起吃了那么多苦受了那么多罪的家人?!獩]有他們,我不可能活到今天,也不可能取得今天的成績。
每一朵鮮花,都有它的一只蝴蝶。每一只小鳥,都有它的一片藍天。每一名白血病患者,也一定會有重生的那個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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