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鎖榮
雨時下時停。停了的時候,窗外的那只蟬就開始唱歌。
入夏以來,這只蟬就一直在窗外唱。可之前,我總是充耳不聞,即使聽見了,也沒往心里去。直到今天,我才真正聽見,聽懂。因為此時,我手上捧著一冊紙本讀物。在我棲息的這個都市小區(qū),手捧紙本讀物閱讀的人似乎越來越少,路上遇見的行人,都拿著手機,走路看,閑聊看,甚至蹲廁所也看。我上公用廁時曾碰到過類似風景。
我聽懂了蟬語,全緣于手上這本叫《小魂靈》的書。
在這本集子里,就有一篇《聽蟬》。
“我不知道,這些蟬還能叫多久,我也不知道,我的村莊還能存在多久。我多么希望有一個人——熟識的或者陌生的人,陪我一起在四野走走,聽聽蟬語?!?/p>
此刻,我成了先生期盼的那個人。不過,我只能躲在都市鋼筋水泥森林里傾聽。
蟬的生命是短暫的,只能活一個季節(jié)??筛杪晠s從遠古一直延續(xù)至今?!熬痈呗曌赃h,非是藉秋風”。唐代的詩人聽懂了。
這本集子的作者聽懂了。
可我此前還是似懂非懂。
聽蟬,我把自己從一個少年,聽成了白發(fā)老翁。
這些日子,我似乎開了慧眼,時時遇見一個個“小魂靈”。比如,我去近處的蓮花池寫生,就看見蓮的魂靈,蓮的生命尊嚴。于是我畫筆下的蓮花,便成了臨水的美人洛神。那些大大小小圍著蓮花的斧劈石,都睜著眼睛,看著洛神在池水中起舞。那些落在石頭上的雨點,劈劈叭叭響成一片,如是給洛神鼓掌。
蓮池邊的樹,也有魂靈。樹上大大小小的樹葉,“是大地寫給世界的情書,上面寫滿了夏天的甜言蜜語”。讀了先生這些文字,我在蓮池邊放筆揮寫,就覺著我在畫夾上收藏著造化恩賜給我的私房話。
這些私房話五彩斑讕,有春的叮嚀,夏的關(guān)懷,秋的惆悵,冬的思念。說得娓娓動聽。我將它們收進畫夾,就珍藏起了匆匆流淌歲月和一個個魂靈。
我從《小魂靈》里,讀到了自己卑微而弱小的魂靈,也遇見了自己的童年和故鄉(xiāng)。盡管我的故鄉(xiāng)不是巴蜀大山,而是沖積洲平原。兒時走過的路,是江南阡陌,也瘦似雞腸。兩邊長滿了野草,草叢里躲藏著蜈蚣和蛇類。記得有一回,我在草叢里踩著了一條蛇,蛇從我破了一個大洞的布鞋鞋底穿過,腳底心被蛇脊毛糙的鱗片磨擦,竟有酥麻的異樣。蛇沒有回頭咬我,它大概認識我。我也認得它,因為每天早晨和傍晚,我都要從這條小路來來回回走幾趟。
那是一條無毒的水蛇,即使咬了也不會致命。
我回到了永遠回不去的童年,跟游蕩在故鄉(xiāng)的小魂靈相遇。那里四季都有小魂靈相伴。春有畫眉跟我聊天,夏有知了唱晚,秋有螳螂黃雀戀戰(zhàn)。冬有一條條雪白的蛇蛻纏繞草叢,等著我來收獲。每揀回一條,就能到小鎮(zhèn)供銷社賣五分錢。因蛇蛻是一味中藥。
最令我激動的是,我遇見了兒時路上的小草——夏枯草?!缎』觎`》里,有專門寫小草的一章,草魂跟我兒時相遇的一樣。這種草在春天遍地開放,就像天上藍色星星,落滿了大地,隨著風起舞。我常常喜歡一人躺在田野里,躺在草叢里,聽織娘唱歌,看夏枯草的舞姿,真是美極了。夏枯草就像西藏寺廟里的轉(zhuǎn)經(jīng)筒濃縮版,上面開滿了花蕾。兒時的眼里,我總是感覺它們是菩薩派到人間救助我的,當然也是來救濟佳駿先生的?;蛘咚旧砭褪侨鐏砥兴_。要不,往圣怎么會吟出“一花一如來”的詩句呢?
我堅信它是有魂靈的,因為每到夏天,這些鋪天蓋地的小草,就枯萎了,或者說是涅槃了,涅槃成一味中藥。
讀初中二年級時,我患了急性黃膽肝炎,吃了幾劑湯藥,后來沒錢抓藥了,我就照著中醫(yī)處方自己到野外采藥。是夏枯草,還有茵陳,治愈了我的肝病。
離開故鄉(xiāng)之后,我再也沒有見過夏枯草,即使后來回到故鄉(xiāng),也看不見它的身影了。我的老家已被圈地開發(fā),土地荒蕪在那里,等著老板來投資辦廠。
如今,我的魂靈常常在都市水泥路上丟失,或者在令人眼花繚亂的名利場上遺落。
夏夜捧讀《小魂靈》,驀然回首,自己的魂靈原來就在墻角等待我。等我去撫慰,等我去溫存。等我去捧起,放進懷里,用體溫暖和它。
真的,我常常會把自己弄丟。
也許是我趕路趕得太急了,也許是壓根就忘了要善待自己的魂靈。
很多的時候,我把自己活成了行皮走肉。
這本散文集里,有一篇《叫魂》。寫一個老人給生病臥床的兒子叫魂。讀著讀著,耳畔又響起兒時母親為我叫魂的喊聲。因家境貧寒,每當我頭疼發(fā)燒、臥床不起,母親便到門后池塘邊給我叫魂。母親叫著我的乳名,自喊自答:
鎖兒,家來喲,媽來接你了,別怕喲——
噢——家來啰——家來啰——
我已經(jīng)記不清兒時母親為我叫過多少回魂了,有過多少回,母親叫著叫著,就把我的病叫好了,因為我的魂兒回到自己身上了。即使用現(xiàn)代醫(yī)學來解釋,也是有科學道理的。母親的呼喚,就是人世間最好的心靈良方。
今天夜里,我品讀《小魂靈》,又聽到了母親叫魂的喊聲。
母親喊出的吳儂細語,穿過都市喧囂,在天地間回蕩。
如今,母親的魂靈已經(jīng)去了另外一個世界,我再也聽不到母親為我叫魂的喊聲了。那柔柔的,如春風度過小橋流水的聲音,能感動故鄉(xiāng)田野上無數(shù)小魂靈,就連社屋里那只老水牛也聽著聽著落下眼淚。
我覺著我真該為自己叫叫魂了。在都市紅塵里,在名利漩渦中,我的魂靈已經(jīng)丟失了。我聽不到蟬的鳴唱,小蟲的歌聲,耳朵里整天充斥著歌星的吶喊,大咖們的夸夸其談。我甚至沒有閑心關(guān)注一片落葉飄零大地的莊嚴,一粒種子破土的神圣,一只小鳥劃破天空留下的草書線條。
讀一本好書,就如在茫茫人海交上一個可以終生相處的知己。得意時跟其交談,可知福兮禍所伏;失落時會面,仍見塞翁之境遇;受到傷害之際傾心交談,往往會感恩傷害過自己的人,他讓我學會了堅強;隠居之日陪伴著,不會感到孤獨;上路時相伴,就會跟天上的流云聊滄桑,與路邊小草談枯榮,跟腳邊趕路的螞蟻互致敬意,掬樹葉上露珠品造化之甘甜。
人生一世,活的就是一顆魂靈。一旦失落,自己就成了一介空空的軀殼。
隨著歲月的增減,我越來越感悟,讀書如交友,要有選擇。有的書開卷花言巧語,大詞麗句,可是越往下讀,就覺乏味,像一卷棉花糖。究其語言,不是從作者生命深處流淌出來的,而是從廣告里、從新聞中、從演講稿里拾來的。這些速成的語言,東拼西湊,繁衍成篇。讀到后來,只能舍棄。而有的書,就如偶遇的一個人,其貌不揚,純樸厚實,溫良敦厚,透明得表里如一。越往下讀,越有韻味。相處良久,竟成了無話不說的知己。
《小魂靈》是一本可以成為人生知己的好書。
我雖然沒有見過佳駿先生,卻與他的魂靈相遇良久。
我喜歡讀他的散文,每當打開書卷,我就能看見那顆行走在巴蜀大山里的孩子。
從作品簡介里,我略知他出生在重慶大足區(qū)的一個小山村。因家境貧困,父親靠在鄉(xiāng)村行醫(yī),母親靠勤儉務農(nóng),供養(yǎng)這個男孩讀書。當我讀到這些文字,魂靈不禁為之一顫:正是這樣的舐犢之恩。這個世界就多了一位作家,文學的長廊里,就增添了《小魂靈》《生靈書》《誰為失去故土的人安魂》(此三本書均為北岳文藝出版社出版)等十余部散文集和一部長篇小說《草堂之魂:一代詩圣杜甫》。
中國書法講究人品書品,心正筆正。散文也同此理。一個草書大家必須具備獨特的線條功力,作家必備自己的語言。先生的散文語言,似在煉丹爐里煉過一般,樸拙,大美不雕。我從他的散文里品到了漢語言的神奇滋味,也從其長篇小說《草堂之魂:一代詩圣杜甫》看到了杜甫的魂靈。
世上所有生靈都有魂靈,有卑微就有崇高,有孱弱也有尊嚴。螞蟻雖然渺小,但它的精神能搬運泰山;蚯蚓柔軟,卻有耕耘千畝良田的勇氣;燕子沒有手,卻用嘴銜來泥丸,為自己建造暖窩;一朵梅花很渺小,也能凌寒獨自開放,報道春天的消息。
世界就是如此神奇,沒有卑微就沒有偉大,沒有渺小就沒有崇高。
吳冠中先生說:中國的美盲多于文盲。盡管有的人有很高的學歷,卻是美盲,不懂得欣賞美。吳公此言,同樣適于文學審美。
時下好散文委實鮮見,有的寫得很艷麗華美,可讀了之后,就像在路邊遇見了一個沒有魂靈的稻草人,不見情感的起伏,也沒有呼吸和體溫,盡管它手上也舉著一面旗幟,隨風飄舞,卻只能糊弄鳥雀。有的詞匯很豐盛,甚至高大,卻是一副教育人的口吻,令人生畏。
在這個夏夜,拜讀《小魂靈》,我跟一個個小魂靈相遇在六月的荷季,相逢在風里,雨里,甚至是淚水里。那個為逃婚走出山村、懷孕后回村想嫁一個殘疾男人、遭到冷遇最后死在村邊樹林里的弱女子;那個天天守著老樹說話聊天最后把自己聊成了一棵老樹的老人;那些出生就沒有離開大山、又把自己老成了石頭的山民……天上的云,水里的魚,樹上的蟬和鳥,一個個魂,一名名靈,都來跟我相遇在這個夏季。
讀著,品著,我就把《小魂靈》當成了伴侶,在書齋里讀,在路上品,以至于來草原行走,也抱著它一起上路。
這種走讀式旅行,我又在書外結(jié)識了很多魂靈——大地上豐饒的小草,從腳下一直涌向天邊的無名小花,天上云朵,還有風,都來跟我約會,與我閑聊,甚至也跟書里的小魂靈互致問候。
那天黃昏,草原被滿天晚霞點燃了,我捧著《小魂靈》躺在火堆里,與書里的、天上的、草叢間的小魂靈圍成了一個圓圈,說著,笑著,傾訴著。我牽著風的衣裙、小草的手腕,吻著花的香唇,手舞足蹈,我們舉行了一場世界上最豐盛的篝火晚會。
我真的成了世界上最富有的老叟。
從此我將不再孤單。
徐瑣榮,任職于海軍政治部文藝創(chuàng)作室,國家一級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