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啟冉
內容摘要:在清朝,彈詞是一種非常發(fā)達的文學樣式,而創(chuàng)作彈詞的人里有一大部分都是女性,女扮男裝、封侯拜相是她們筆下重復出現(xiàn)又富有魅力的一個現(xiàn)象。在這些作品里,陳端生的《再生緣》是很著名的一部,其中的女主角孟麗君也被視為女扮男裝形象的代言人而廣為人知。陳端生將自己化身為書中桀驁不馴、驚才絕艷的孟麗君,傾盡半生心血,替天下所有女子,寫盡了她們的希冀和悲哀,更道出了封建禮教壓迫婦女的本質和古代女性覺醒的艱難。
關鍵詞:彈詞女作家 自我書寫 陳端生 《再生緣》
陳端生在《再生緣》中將自己化身為書中桀驁不馴、驚才絕艷的孟麗君,傾盡半生心血,替天下所有女子,寫盡了她們的希冀和悲哀,更道出了封建禮教壓迫婦女的本質和古代女性覺醒的艱難。
一.《再生緣》中孟麗君的人物形象
若論《再生緣》中最為精彩絕艷之人物,非女主角孟麗君莫屬。在眾多女扮男裝的彈詞女主角當中,她無疑是在這條路上走得最決絕,女性意識覺醒得最徹底的那一個。而且她是一個明顯的漸進式人物,孟麗君的成長伴隨著其生活境遇的變遷而進行,在每一個關鍵節(jié)點上的心理變化既是受了當下事情的刺激,又能夠看出前期性格鋪墊的痕跡。隨著她踏足廣闊新世界的腳步,形象框架里也不斷地補充進新的一面,從禮教訓誡下的閨中少女最終蛻變成擁有獨立人格和自由靈魂的國家棟梁,這是一條擺脫附庸、尋找自我的道路。
早期劇情里的孟麗君形象相對來說還是比較單純的,主要由兩面構成,雖然是一個對愛情有所幻想、對女教也比較服從的閨閣小姐,卻也有超出一般女子的才氣、傲氣、勇氣和責任心。例如孟麗君不愿改嫁劉奎璧,除了從一而終的觀念影響,更是因為她熟讀文章經典,秉信君子高義,不屑于屈服強權、背信棄義的小人行徑。而且她遇事不慌不避,敢于獨自扮男裝出走,希望以自己的力量解決問題,這種主見和膽識更不是尋常的柔弱女子能有的??傮w來說,這個孟麗君形象是符合當時情節(jié)進程的,沒有過分地激進,但已能看出叛逆的苗頭。
隨著孟麗君的官位越升越高,見識的人和事也越來越多,她的形象就變得千面百變起來。處理政事的嫻熟謹慎是清官賢相,安撫落榜舉子又顯出其高超的政治家手腕,面對素華小姐時真如一位溫柔多情的郎君,比之前復雜了許多倍,更像一個真實鮮活的個體。在女扮男裝的問題和舊婚約的糾纏上,尤其能表現(xiàn)出孟麗君自我主體意識的覺醒。因為尊榮權勢使她實現(xiàn)了自己的人生價值,也塑造她了更加自尊自信的獨立人格,所以她對封建禮教的那一套有些看出內里門道,也不再遵從所謂女子以夫為天、萬事順從的教誨。心中不想復裝,在行動上她也敢冒著風險反抗,言語中更不客氣,借著手中權勢,硬把未婚夫和父兄都打得節(jié)節(jié)敗退、有口難言。當面對多情帝王的試探和威逼時,孟麗君先是巧妙周旋,再是嚴詞拒絕,表現(xiàn)出了絕對的智慧和骨氣。此等魄力心機豈是常人能有的?
由此可見,孟麗君不獨是政治才華出眾,心計謀略、殺伐果斷亦是一等一,所以才能坐穩(wěn)百官之首的權臣宰輔之位,若身為男兒,便做個一世梟雄也不是難事。只因為一個性別,就要折斷雄鷹的翅膀使其墜落,哪一個讀者會不覺得痛惜遺恨呢?正是在這種強烈的對比落差之下,孟麗君的形象便不單是打破性別禁錮的奇女子,還添上了末路英雄的悲壯色彩,繼而成為女扮男裝形象寶庫里永不褪色的經典。即使今人讀來,都不能不為其境遇潸然落淚,這就是一個優(yōu)秀文學形象的永恒魅力。
二.彈詞女作家群體的自傳式寫作
封建禮教束縛婦女是十分專制的,“女不出中門”和“內言不出于梱”的信條徹底割斷了女性與外界的所有聯(lián)系,導致大多數女性在歷史上仿佛隱形人一般,教育的缺失更造成了女性文學的極不發(fā)達,但清代女作家的彈詞創(chuàng)作卻打開了這種封鎖。《晝錦堂記》作者寫道:“人將詩集傳世上,我以彈詞托付心。”[1]這位女子不曾在文學史上留下她的芳名,卻深刻地道出了女性彈詞寫作的本質,很多作品都是作者本人生命的書寫,映照出她們心中苦樂悲喜。這無疑是給了千百年來被迫沉默的女性一個發(fā)聲的機會,那些生活在男權社會陰影里的可憐女子終于可以一吐心中怨憤與不平,表達自己要求自由平等的強烈意志和愿望。這是歷史上中國女性第一次自覺的集體自我書寫,是她們“沖出樊籬”的解放先聲。
清朝女作家群體的崛起,使我們意識到一個之前因缺乏對照組而忽略的事實,那就是因為性別體驗的不同,男女作家在創(chuàng)作中會表現(xiàn)出一種普遍性的差異。尤其女扮男裝實在是一個關于性別的絕妙話題,外部身份和內部身份的轉換與共存注定會使這種差異表現(xiàn)得更明顯。對我們來說,從創(chuàng)作主體性別角度研究女扮男裝背后的社會文化意蘊,一定會收獲良多。
研究女作家寫的作品,必需意識到其與男作家作品的最大不同之處:男作家寫作不會投入太多的情感,對他們來說那僅僅是一個故事;而女作家往往把女主角寫成自己的化身,尤其是女扮男裝的作品,其實就是女作家自己的追夢之旅和心靈港灣。所以,摸清作家身世和作品的關系是尤為必要的。但是在很長一段時間內,即使如陳端生這樣出身官家、作品在當時極受歡迎的女作家也無人問津,差點湮滅在歷史的滾滾長河中,更不必提其他寂寂無名,甚至作品和人都對不上號的女作家了。這固然有彈詞體制在舊時代登不得大雅之堂的緣故,更多的還是因為一直以來對女性文學創(chuàng)作的輕視和貶低。但正是這些女子,在男作家還寫著女扮男裝游戲人間的輕飄飄故事的時候,以女性獨有的敏銳感知和主體視角,創(chuàng)作出了一大批深入現(xiàn)實、直擊弊病的女扮男裝作品,為受盡壓迫的婦女們呼喚著平等和自由,而她們自己也正是對男權社會強加給女性的“資質低下、天性愚鈍”污名的最好駁斥。所以這些女性作品是有莫大的價值的,通過這些文學作品,我們才能越過那重重高墻,看見里面一個個鮮活的生命,她們不再是史書上連名字都沒有的冰冷姓氏,而是活生生的人,讀這些作品,其實也是讀著她們浪漫而悲情的生命篇章。陳端生是幸運的,有如陳寅恪、郭沫若這樣的后世大家對其身世進行了詳細考證和分析,孟麗君背后那個有著驚世之才卻紅顏薄命的矜傲女子逐漸顯露出真容來,讓我們得以窺探這位千古才女陳端生和另一個世界的孟麗君的“再生緣”。
三.名門才女,傲骨錚錚
記錄陳端生生平事跡的資料不算多,但零星也有幾處,主要是在陳文述《西泠閨詠》、鄧之誠《骨董瑣記》和《閨媛叢談》等幾部當中。這些資料所述端生身世基本一致,應當并非虛造,是可信的。陳端生字云貞,是浙江錢塘人,乾隆十六年生于杭州,具體卒年不清楚,但陳寅恪先生在《論再生緣》里進行了極為詳盡可靠的論證,推斷出陳端生大約卒于乾隆五十五年至嘉慶元年,去世時在四十到四十五歲之間。她出身于書香門第,祖父陳句山字星齋,雍正年間中進士,乾隆初舉博學鴻詞科,授檢討,官至通政使,并著有《紫竹山房文集》二十卷、《詩集》十二卷,有記載云:“星齋先生居京師,士大夫奉為文章宗匠?!盵2]可以看出,陳句山在當時頗有名望。更重要的是,陳句山素來鼓勵女子讀書,并反對所謂“才女薄命”的說法?!蹲现裆椒课募贰安排f略”中云:“福本不易得,亦不易全。古來薄福之女,奚啻千萬億,而知名者,代不過數人,則正以其才之不可沒故也。……誠能于婦職余閑,流覽墳素,諷習篇章,因以多識故典,大啟性靈,則于治家相夫課子,皆非無助?!盵3]有了祖父首肯,陳家端生、長生兩姊妹都得到了非常良好的教育,是當時遠近聞名的才女。其父名為陳玉敦,中舉之后歷任過內閣中書、山東登州府同知、云南臨安府同知,陳端生應隨著父親在各地生活過,《再生緣》十七卷首有“侍父宦游游且壯,蒙親垂愛愛偏拳”[4]之語。另其母汪氏出身不低,應當也頗有才華,她對陳端生的文學啟蒙起到了很大的作用,即“慈母解頤頻指教,癡兒說夢更纏綿”[5]。
生長在這樣一個書墨飄香的家庭里,陳端生讀書之多、眼界之開闊,絕非一般的深閨小姐可比。且端生、長生少女之時,弟弟們安生、春生、桂生都頗為年幼,“故當日端生心目中,頗疑彼等之才性不如己身及其妹長生。然則陳氏一門之內,句山以下,女之不劣于男,情事昭然,端生處此兩相形之環(huán)境中,其不平之感,有非他人所能共喻者”[6]。由此可見,陳端生的驚世才華和矜傲性格都是有原因的。她筆下的孟麗君便沒有禮教洗腦下尋常女子的畏縮退避和自輕自賤,反而是自信自強、勇敢獨立,從不認為自己應該順從所謂的命運,遇到任何事情都敢迎上去解決,凡是她所認定的事,絕不會輕易屈服和更改。從她人生的幾個關鍵節(jié)點,為避婚約易裝出逃、連中三元金榜題名、主持科舉取仕為師、欺君逆父也要維持男裝上面,我們就可以看出,孟麗君內心之強大、頭腦之聰明確實數一數二,男子也無有幾人能比。真如她所說,“我竟是春風獨占上林枝”,“也算得,世上裙釵第一人”。[7]孟麗君就是“端生平日理想所寄托,遂于不自覺中極力描繪,遂成為己身之對鏡寫真也”[8]。試想,連這部書都“不愿付刊經俗眼”[9],夢想著顛覆世俗強加給女子的卑弱地位,建一番經天緯地大事業(yè)的女子,在那個年代,是何等的叛逆和驕傲。但正是那個年代,容不下這個異類的存在,冰冷的現(xiàn)實總會擊碎這獨行者的夢。
四.半生坎坷,心志尤堅
陳端生二十歲那年應當是她生命的轉折點。母親的去世給了她非常沉重的打擊,“自從憔悴萱堂后,遂使蕓緗彩筆捐”[10]。第二年祖父也逝去,守孝三年后她嫁給了范菼范秋塘,當時二十三歲,已屬晚嫁。據陳端生自己回憶,她的婚后生活尚算不錯,“錦瑟喜同心好合,明珠早向掌中懸”[11],或許是為瑣事所累,這段時間也沒有繼續(xù)寫作。這樣的日子未過幾載,其夫就牽扯進了一樁科場舞弊案里(大部分資料都說范氏是獲罪于科舉作弊,另有一說是為繼母控忤逆,總之應當是很嚴重的罪名,以至于很長時間里此事都很少被提起。不過范氏究竟是否作弊并無定論,有可能是為人構陷,當年這樣的文字冤獄也不少見。不論真假,此事對陳端生都造成了巨大的傷害),被判流放新疆伊犁,非遇赦不能回。陳端生“從此心傷魂杳渺,年來腸斷意尤煎”,“日坐愁城凝血淚,神飛萬里阻風煙”,過上了長達十幾年郁悶填胸的孤寒生活。[12]丈夫歸途之中,她便因病而亡,竟未及相見。
陳端生壽數不長,卻是命途不順、半生孤苦,矜傲性格和冷暗現(xiàn)實的碰撞,使陳端生更清醒和深刻地意識到了封建社會對女性、乃至是全天下人的壓迫,卻沒有折彎她生來的傲骨,反而激起了她對現(xiàn)存秩序強烈的抵觸和憤怒。她曾無望地呼喊道:“搔首呼天欲問天,問天天道可能還?”[13]在輟筆十二年后續(xù)寫的十七卷中,陳端生飽經滄桑的筆觸越發(fā)老辣,反抗的情緒也更為強烈,極力展現(xiàn)了孟麗君文弱書生外表下的強韌和不屈,面對風流天子和未婚夫婿的逼迫,她寧可口吐鮮血、命在旦夕,也絕不妥協(xié)。在男權話語的重重淤積中,陳端生艱難卻堅定地說出了自己的渴望和堅持,為女性爭取這一份本應擁有的人權。這一刻,書中寧死不屈、剛烈叛逆的孟麗君和現(xiàn)實中傲骨錚錚、堅守尊嚴的陳端生仿佛重合在了一起,同樣的驚才絕艷,也同樣的窮途末路。
陳端生在開始寫作時未必想到故事會發(fā)展到如今的局面,畢竟她的初衷是再續(xù)《玉釧緣》①里的前世情緣,是想要全始終、得團圓的,但是故事中的人物一旦誕生,在某種程度上就脫離了作者的筆觸,他們會擁有自己的生命和意志,如果作者不想全篇盡毀的話,就只能跟著人物的軌跡寫下去。所以說,是陳端生天生的矜傲和半生的苦難締造了孟麗君這個擁有超前獨特思想的革命斗士形象,對她本人來說也無預料,怎么團圓亦使她陷入了困境當中。或許是心中的不甘讓她堅持著“開門雌伏不能堪”[14],而現(xiàn)實的殘酷又逼她清醒地看到無法對抗的世俗壓力,這位才華絕代的女子也感到難以為繼,最終停下了她的生花妙筆。如此看來,陳端生已經觸到了古代女性覺醒的最深困境,也察覺到了尖銳矛盾的不可調和,在無能為力的情況下,不得已選擇了放棄。確實如陳寅恪先生所說:“《再生緣》實彈詞體中空前之作,而陳端生亦當日無數女性中思想最超越之人也?!盵15]
然而,陳端生的思想再超越,也不能超越她的時代,她無法想象一種拋棄了綱常倫理、尊卑高低的生活,一個新的平等自由、尊重人權的世界,所以在她的世界觀里,孟麗君只能“挾封建道德以反封建秩序,挾爵祿名位以反男尊女卑,挾君威而不認父母,挾師道而不認丈夫,挾貞操節(jié)烈而違抗朝廷,挾孝悌力行而犯上作亂”[16],這無疑是一種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的矛盾做法。陳端生在文中借元帝之口說出過“成了親來改了裝,依然要,天天辦事進朝堂”[17]的設想,但或許是因為意識到不可能成功,所以止步于了一個念頭。晚清女作家李桂玉寫作的彈詞《榴花夢》其實接續(xù)了這個想法,女主角桂恒魁以女子身份建立了蓋世的功業(yè),做上了女王,但是在封建制度不改的情況下,無論怎么做,都不能夠解救天下女子于水火當中?!读窕▔簟芬怨鸷憧w升仙界為結尾,大約也是理不清楚人間的這一團亂麻了。當然,這是不能怪陳端生的,她以閨中一女子的身份,能寫出一部如此驚世駭俗、滅盡倫常的作品,一個把君權、父權、夫權都踩在腳底下的大膽叛逆的女主角,已經是史無前例的創(chuàng)新和成功。陳寅恪先生在《論再生緣》中說:“無自由之思想,則無優(yōu)美之文學”[18],“端生此等自由及自尊即獨立之思想,在當時及其后百余年間,俱足驚世駭俗”[19]。我們贊美陳端生,正是贊美她長在封建禮教之下卻擁有著自由而獨立的人格、純凈而無畏的靈魂,這是多么的難能可貴,而她到底是怎樣一個風華絕代的女子呢,只能讓后人在字里行間去尋覓她的身影了。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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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郭沫若.《再生緣》前十七卷和它的作者陳端生[N].光明日報,1961.05.04.
注 釋
①《再生緣》名為“再生”,自然是有前世之宿因,《玉釧緣》就是其前傳。《玉釧緣》是創(chuàng)作于明末清初的一部彈詞,作者似為母女二人,該書頗受閨中女子歡迎,在當時影響力很大。陳端生在第一卷第一回曾交代,她有意用此作品來彌補《玉釧緣》中的遺憾。
(作者單位:蘇州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