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允中
周木齋(1910—1941),名周樸,號樹瑜,又號訥庵,取義“剛毅木訥近仁”的意思,筆名有辨微、列御、吉光等。他是江蘇常州人,早年求學于無錫國學專修館,1930年來滬,曾任大東書局、《大晚報》《大美晨報》的編輯,是現(xiàn)代文學史上著名的雜文家。他的《邊鼓集》《橫眉集》《消長集》以及《魯迅風》為代表的一些雜文,顯示其創(chuàng)作文筆精煉、內容堅實、長于思辨、說理性強的特點。
周木齋其人
周木齋的性格冷靜謹慎,卻又有些固執(zhí)倔強,說話吞吞吐吐,鄉(xiāng)音頗重,整天只穿一件藍布長衫,鼻梁上架著一副無邊的眼鏡,給人一種書呆子文人的模樣,有人給他起外號叫“四方木頭”,又有人稱他“木公”。
他自己也是這樣表示的。自幼看著忠厚勞苦的母親受人欺凌而死,小妹失恃而亡,周木齋是被欺凌者之一,以沉默為反抗,日積月累,便養(yǎng)成戇脾氣,對一切都不肯隨便將就。
周木齋的祖上是鄉(xiāng)里望族,他的祖父周曉峰是光緒年間的舉人,以講學終其一生。他的父親周季萍,工書法,兼通新學,清末曾經在故鄉(xiāng)創(chuàng)辦過私立學校,開常州教育風氣之先河;后來進入政界,曾經當選為省議會議員,抗戰(zhàn)之前,被推選為常州公款公產處和育嬰堂的董事;在地方縉紳之中以公正廉潔著稱,平時不尚積蓄,兩袖清風,抗戰(zhàn)之前因為生活拮據,不得已到上海以鬻書賣畫度日。
周木齋有深厚的家學淵源,再加上畢業(yè)于國學館,曹聚仁在編輯《濤聲》和《芒種》雜志的時候,遇到古文和古詩詞上的問題,常常會說“去找周木齋解決”。按照唐弢的看法,“這不但因為木齋嫻于舊學,其實是因為他對于舊學抱有嶄新的見解的緣故?!保ㄌ茝|《悼木齋》)正因為如此,曹聚仁在主編《芒種》的時候,特意聘請周木齋擔任編委。
與魯迅的分歧
周木齋曾經和魯迅先生發(fā)生過兩次爭論。
1933年1月,周木齋在曹聚仁主編的《濤聲》二卷四期上發(fā)表《罵人與自罵》的文章,稱“最近日本侵略榆關,北平的大學生要求提前放假……敵人未到,聞風遠逸,這是絕頂離奇的了”。魯迅看后表示自己“如骨鯁在喉,不能不說幾句話”,于是連續(xù)發(fā)表《逃的辯護》《論“赴難”和“逃難”》《乘涼:兩誤一不同》等文章,表示周先生自己在上海,卻要大學生去赴難,是欠妥當的;另外大學生手無寸鐵,又沒有學過軍事,如果不逃難,只有罵賊而死,成為烈士,至多只是當局宣傳的材料,于大局依然無補;再者是和日本人打仗是軍警的事,不應責怪大學生。
1933年4月,針對魯迅用何家干的筆名發(fā)表《文人無文》,批評當今文壇上一些作家“左而不作”,周木齋在《濤聲》發(fā)表《第四種人》,指責魯迅批評別人無文,自己也沒有做什么,不下“罪己詔”,卻說風涼話。周木齋文章有“聽說何家干就是魯迅的筆名”的話,魯迅先生極度不滿,認為這是在向反動當局揭露,發(fā)出“這回是王平陵先生告發(fā)于前,周木齋先生揭露于后”的憤語。
據曹聚仁言,魯迅原本以為周木齋系“某人”之化名,后在曹聚仁本人邀集的一次飯局上,見是一個只有20來歲的憨厚青年,也就釋然了,始知確有周木齋其人,先前之“不快”與“猜嫌”已然冰釋,再加上曹聚仁的一番解釋,遂消除了以前的誤會。
與我父親的交往
1936年春,我父親周楞伽主編《文學青年》,出版之前,召開了第一次座談會,周木齋是受邀的作家之一。他來得很早,經過簽名,我父親才認識他。那天所談的問題都是有關“國防文學”的,周木齋的意見是,凡以反帝反封建作為文學的內容,就是救國文學,亦就是“國防文學”。
有一次,我父親對他惠賜稿件《文集和雜文》支持所編輯的《文學青年》深表感謝,周木齋卻謙虛地表示這是自己應盡的義務。
后來周木齋和巴人等人合著的《邊鼓集》出版,我父親對木齋的雜文和為人更欽佩,當時,柯靈在編輯《文匯報·世紀風》,木齋和我父親都曾經在副刊發(fā)表文章,一起數次出席柯靈牽頭的“孤島”作家星期聚餐會。
不久,周木齋在《導報》編輯副刊《晨鐘》,他曾屢次來信向我父親索稿,我父親雖也寄了幾篇散文稿去,但已逐漸感到寫作材料的枯窘;同時,文藝大眾化的討論,引起我父親對于舊形式嘗試的趣味,想用舊瓶裝新酒的辦法,在章回小說的體裁中裝進抗戰(zhàn)的新內容,木齋復函表示很贊同。我父親的章回體長篇小說《烽火江南》便開始在《晨鐘》上連載,不料連載幾回以后,引起報館經理的不滿,竟然要求中止登載,木齋為此很感不快,毅然向報館當局提出辭職。
周木齋辭職以后,我父親心里很過意不去,曾經去信表示歉意和內心的愧疚,他卻很不在意,來信告訴我父親:“合則留,不合則去,沒有什么了不起的?!?/p>
周木齋辭去《導報》報館職務后,就在家埋頭寫作,那時上海作家的生活都相當清苦,恰好洪流出版社托我父親組織代收幾部稿件,我父親很高興地寫信給木齋兄,要他也寫一部,把書名擬定為《新中國發(fā)展史》。全稿寫成交來后,出版人卻借口戰(zhàn)爭爆發(fā),紙價高漲,不肯再出版。我父親雖然和出版社爭執(zhí)得面紅耳赤,仍舊沒有效果,不得已通過關系,各方奔走接洽,好容易才由王子澄的光明書局接收下來,不過稿酬卻較原定的數額減少一半,千字只有1元(舊幣)。
情操高尚 文章犀利
1939年春,我父親在《魯迅風》第十二期發(fā)表《從無關抗戰(zhàn)的文字說起》,里面有這樣一段話:“但我對于巴人先生的意見,也有一點要補充,希望于抗戰(zhàn)八股以外,能夠注意到更深入與提高。”這篇文章深深地惹惱了巴人先生,雙方開始筆戰(zhàn)。不久,《魯迅風》編輯金性堯來信表示,他不再愿意刊登這些文藝界內部爭論的文章。于是,我父親自費出版一本16開的雜志,取名《東南風》,繼續(xù)與巴人和蔣天佐等人筆戰(zhàn)。當時,進步的文藝界同人紛紛拒絕來稿,只有周木齋寫來《關于抗戰(zhàn)文藝》的文章,闡述抗戰(zhàn)文藝應該是文藝配合抗戰(zhàn)的口號,在神圣的烽火之下,現(xiàn)實主義的高度發(fā)展;他還寫下《歷史的真實》《直譯和“直譯”》《讀〈愛國者〉》《讀〈愛國者〉續(xù)》等文。
不久,一般書店的負責人夏征農參加新四軍,去了新四軍所辦的學校教書,一般書店改由盧豫東接辦。編輯《新現(xiàn)實叢書》的時候,周木齋邀我父親寫一本關于青年修養(yǎng)的書,題目定為《新中國青年當前問題》。周木齋自己也抱病寫作《遠東的民族解放運動》和《中國民族革命小史》等文集,還替書店送來近30萬字的《中國近代政治發(fā)展史》書稿。
不久,中共江蘇省委委派劉寧一同志來到上海,著手恢復和重建黨組織的工作,為便于開展工作,宣傳中國共產黨的政策和方針,中共江蘇省委領導下的工人運動委員會成立一個秘密出版機構——北社,地址設在列車(陸象賢,中共地下黨員,解放后任全國郵政工會副主席,全國總工會工人運動史研究室副主任)居住在新閘路的鴻祥里。作為同在職工夜校教書的同事,周木齋自然是當仁不讓的,他默默寫作,組稿、約稿,支持著列車的工作。當時,北社出版一套《雜文叢書》,收有柯靈的《市樓獨唱》、唐弢的《短長集》、列車的《浪淘沙》和周木齋的《消長集》。周木齋還請求列車幫助他搜集蘇維埃運動的歷史和資料,由他來寫作《中國蘇維埃運動史》一書。
周木齋在主編《新現(xiàn)實叢書》的時候,還替一般書店邀請列車寫作出版《新中國經濟地理教程》一書。同時,他也抱病為列車主編的《北斗》積極寫稿和拉稿。我父親回憶,他編輯《文藝集叢》《新文藝》的時候,曾向周木齋約稿,當時周木齋已經患上肝病,身體十分虛弱,但還是克服病痛,寫了散文《散步》和《文學的主觀與客觀》等有關文藝理論方面的文章,其中《紀念魯迅先生之道》一文,高度贊揚魯迅先生,認為魯迅先生不僅屬于中國,而且屬于世界;魯迅一生的精神就是戰(zhàn)斗的精神,不但批判他人,而且批判自己,這是他最難能可貴的,他之所以能夠成為時代的前驅,就是因為具有自我批判、自我戰(zhàn)斗的精神。
一天,周木齋扶病陪同作家石靈來我家,為石靈正在編輯的“奔流文藝叢刊”征稿。受朋友的委托和熱情相邀,我父親連夜揮筆,寫就散文《孤軍營》,詳細記敘了謝晉元率領的孤軍勇士在四行倉庫里沉著堅毅的勞作生活,以及他們堅定的抵抗決心和犧牲精神的所見所聞,該文發(fā)表在石靈編輯的“奔流文藝叢刊”第四輯《汎》上面。后來,上海書店出版的《上海四十年代作品選》,也將這篇文章選入。
追憶舊友
1940年年底,周木齋大病初愈,步履蹣跚來到我家,那天的天氣很冷,他的額頭卻布滿汗珠,問起他的病情,他說是肋膜炎,其實是肝癌后期。當時送來的文章是他撰寫的《1940年文藝理論的清算》和列車的《1940年的中國詩歌》。他告訴我父親,他正在編寫《革命的故事》一書,有10萬字左右,我父親勸他好好休息,保重身體為要,尤其要注意少抽香煙。
在編輯報刊的過程中,他們兩人一直互相支援、互相幫助。記得范泉在編輯《生活與實踐》的時候,委托我父親向周木齋和列車約過稿件,當時,這本雜志是由中國共產黨領導下的學生協(xié)會創(chuàng)辦的進步刊物。
當時由孔另境創(chuàng)辦的華光戲劇藝術學校準備成立中文科,想讓周木齋來主持,兩人多次商討,確定了教育計劃,沒想到,開始具體實施課程、安排教材和教員的時候,周木齋卻一病不起。
1941年7月,周木齋去世的噩耗傳來。第二天,我父親去他們家吊唁,周木齋的夫人趙素娟拿出過去我父親借給木齋的蘇聯(lián)小說《靜靜的頓河》交還我父親,我父親拿出賻儀10元,請她收下。
為了追念周木齋,我父親撰寫《悼周木齋兄》,發(fā)表在《文林》月刊;撰寫《關于木齋兄的二三事》,發(fā)表在《蕭蕭》第二期,表達對周木齋的深刻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