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屈原列傳》"/>
趙 翀
《屈原列傳》選自《史記·屈原賈生列傳》,學習提示中要求同學們體會司馬遷對屈原的感情。屈原是中國最早的浪漫主義詩人,是中國文學史上第一位留下姓名的偉大的愛國詩人。在歷史人物本身已經足夠耀眼的前提下,司馬遷又是如何重塑這樣一位亂世中的愛國詩人形象,又是如何表達自己對屈原的情感的呢?
我認為“配角”在其中起到了重要作用?!肚袀鳌分杏写罅康娜宋铩淹?、上官大夫、張儀、子蘭、漁父……在司馬遷的筆下,這些人物各具特色,他們的存在也使得屈原的形象更立體、更真實?!皭蹏娙恕辈辉偈且粋€固化的標簽,他更是一個有期待也有苦悶,會彷徨也會失落的血肉之軀。
具體而言,文中的以下“配角”較為典型,正是這些人物的奸、愚、達凸顯出屈原的正、忠、貞。
上官大夫何許人也?《古文觀止》中注釋,“上官大夫,即下文所說的靳尚”,而課本注釋則為“上官,復姓。大夫,官名”。在不同的文學作品中,上官大夫與靳尚是否為同一人一直存在爭議,但是作品中所呈現的“上官大夫”形象特征都是一致的,即奸佞狡猾。那么在《屈原列傳》中,他到底奸在何處?
上官大夫與之同列,爭寵而心害其能。懷王使屈原造為憲令,屈平屬草稿未定。上官大夫見而欲奪之,屈平不與,因讒之曰:“王使屈平為令,眾莫不知。每一令出,平伐其功,曰以為‘非我莫能為也?!蓖跖枨?。
首先從“爭寵”“害”這兩個詞可以看出他心胸狹隘。為何他對屈原充滿敵意?三點原因:一是屈原與他地位相當。在其之上則會忌憚,在其之下則可打壓,偏偏與之同列,那么再踩一腳,自己就有上去的可能,上官大夫由此開始實施陰謀詭計。二是屈原太有才了。原文中稱屈原見多識廣,記憶力強,明曉治國之道,善于外交辭令,這讓上官大夫心生羨慕、嫉妒、恨,甚至想要將其鏟除。三是屈原太“紅”了。這是最致命的一點,所謂離權力中心越近,離危險也就越近?!巴跎跞沃彼膫€字看似輕描淡寫,實則寫出了上官大夫的心里已埋下了仇恨的種子,也種下了屈原遭遇苦難的禍根。
如果說“爭寵”“害”只是上官大夫內心的惡毒想法,那么“奪”“讒”二字則是他采取的卑劣行動?!皧Z”而不得,故而“讒”之,可見他此時已經利欲熏心,絲毫不顧“草稿未定”的現實。而“讒”的內容看起來也并不簡單,“王使屈平為令,眾莫不知”這句話是告訴楚懷王,您對屈原的信任我們都知曉,首先贊揚了楚懷王的任人唯賢,知人善用?!懊恳涣畛?,平伐其功”看似是一句普通的陳述,其實殺傷力極強?!胺ァ币鉃椤翱湟?,在什么時候夸耀呢?“每一令出”,這實際上是在強調,屈原每次和大王一同制定好法令,都會夸耀自己。這時楚懷王內心的怒氣值已經開始陡增了。接下來的一句可謂最后一擊,“非我莫能為也”這句話是對楚懷王赤裸裸的羞辱啊,意思是您制定的所有法令,實際上都是屈原的功勞,與您的關系不大。這里楚懷王對屈原的信任為明(即人盡皆知,王也知),屈原對楚懷王的不敬為暗(只有王不知),這明暗之間的落差使得楚懷王怒不可遏,最終“疏屈平”。
面對這樣的奸人,屈原是怎么回應的?
屈平疾王聽之不聰也,讒諂之蔽明也,邪曲之害公也,方正之不容也,故憂愁幽思而作《離騷》。
這完全是一位謙謙君子之所為。大致可概括為兩點:一是憂君憂國。即使被楚懷王疏遠,即使明知自己是被冤枉,他第一時間想到的還是國君的安危、國家的利益?!凹病币鉃椤巴葱摹?,他害怕國君被小人蒙蔽,無法察納雅言,最終導致國事衰微。二是哀己生怨?!靶哦娨?,忠而被謗”“蓋自怨生也”,遭受不公的待遇后,屈原沒有想要通過辯解或是行動重新爭取楚懷王的信任,更沒有采取措施報復上官大夫,只是在苦悶之中自我哀嘆。由此,上官大夫之奸就更凸顯出屈原的正直。司馬遷雖然沒有明寫,但我們可以從字里行間感受到他對屈原人格的敬佩。
《屈原列傳》中,恐怕最令人氣憤的人物就是楚懷王。歸根結底就是因為他太過愚蠢。那么,司馬遷是怎么描寫其蠢的?主要有以下幾點:
一是信上官大夫而疏屈原。從“王甚任之”到“王怒而疏屈平”,僅僅是因為楚懷王沒有任何懷疑就完全相信上官大夫的讒言,足以見得其愚蠢至極。
二是信張儀而絕齊。張儀是戰(zhàn)國時期著名的縱橫家、外交家和謀略家,早年跟隨鬼谷子學習縱橫之術,后首創(chuàng)“連橫”的外交策略,游說六國入秦,得到秦惠王賞識,封為相國。戰(zhàn)國后期,秦國崛起,各諸侯國也紛紛聯合起來對抗秦國,楚齊聯盟實力不可小覷,這令秦惠王非常頭痛。此時,張儀獻計,從中離間、破壞聯盟,逐個擊破。于是秦惠王派張儀假意離開秦國去輔佐楚國,課文中這樣描述:
乃令張儀佯去秦,厚幣委質事楚,曰:“秦甚憎齊,齊與楚從親,楚誠能絕齊,秦愿獻商、於之地六百里?!背淹踟澏艔垉x,遂絕齊……
這將楚懷王見利忘義、利令智昏的形象表現得淋漓盡致。在《史記·張儀列傳》中,還描寫了楚國另一位直言敢諫、頭腦清晰的臣子——陳軫。陳軫將局勢與利害跟楚懷王做了深入的分析,并且推測張儀的承諾為虛,可楚懷王卻回復道:“原陳子閉口毋復言,以待寡人得地。”讓陳軫閉嘴,等著看他得到土地,足以見得其剛愎自用、不明事理。
三是信鄭袖而釋張儀。楚懷王對張儀恨之入骨,寧可不要地,也要將其捉拿,最終怎么又將他釋放了呢?這其中的原委頗有趣味。課文中提道:
(靳尚)設詭辯于懷王之寵姬鄭袖。懷王竟聽鄭袖,復釋去張儀。
靳尚的“詭辯”是什么?簡單來說,靳尚收受張儀賄賂,利用了女人的猜忌和嫉妒,使得鄭袖害怕因秦女到來而失寵,在楚懷王耳邊吹風,釋放了張儀。在這個故事中,楚懷王因與張儀的私怨而放棄了獲取土地的機會,因對鄭袖的寵溺而打消了對張儀的恨意,足以見得其昏庸無度。
四是信子蘭而命喪于秦。這段歷史在《史記·楚世家》中有描述:
三十年,秦復伐楚,取八城。秦昭王遺楚王書曰:“始寡人與王約為弟兄,盟于黃棘,太子為質,至驩也。太子陵殺寡人之重臣,不謝而亡去,寡人誠不勝怒,使兵侵君王之邊。今聞君王乃令太子質於齊以求平。寡人與楚接境壤界,故為婚姻,所從相親久矣。而今秦楚不驩,則無以令諸侯。寡人原與君王會武關,面相約,結盟而去,寡人之原也。敢以聞下執(zhí)事?!背淹跻娗赝鯐贾?。欲往,恐見欺;無往,恐秦怒。
可見楚懷王陷入了進退兩難之境地,既懾于秦王的淫威,又擔憂自己的安危,這時幼子子蘭的那句“奈何絕秦歡”讓這位本來優(yōu)柔寡斷、猶豫不決的老父親最終勇敢了一回,而這一回竟也成為他生命的絕唱。
接二連三地輕信他人,讓讀者見識到一個愚蠢至極的國君是多么可笑、可憐。當他輕信上官大夫的讒言,屈原“見疏”;當他輕信張儀的欺言,屈原“既絀”;當他輕信鄭袖的妖言,屈原不在其位,依然歸國直諫;當他輕信子蘭的送命之言,屈原不惜得罪子蘭也要極力反對:屈原與楚懷王的距離似乎漸行漸遠,但是他卻始終“眷顧楚國,系心懷王”。司馬遷通過一個個歷史事件,表達出對君主不明不公的憤恨,也流露出對屈原的同情,更被其忠誠之心所感染。
屈原與漁父的這段對話最早出現于屈原的《漁父》這篇文章中。司馬遷《屈原列傳》中的大部分內容也源于此。漁父,意為打漁的老人,是逍遙、豁達、自由的象征。而《屈原列傳》中的這位漁父不僅包含以上特征,似乎還有更深刻的形象意義。
一是等待者。屈原至于江濱,被發(fā)行吟澤畔,顏色憔悴,形容枯槁。漁父見而問之曰:“子非三閭大夫歟?何故而至此?”
從中我們能夠推斷,漁父似乎對屈原很熟悉。何出此言?在屈原“顏色憔悴,形容枯槁”之時,漁父竟然能一下就辨認出這就是曾經的三閭大夫,足以見得對其樣貌的熟悉。也許漁父已經在此等待已久,早已經準備好了一堆人生道理要跟他交流。
二是引導者。屈原曰:“舉世皆濁而我獨清,眾人皆醉而我獨醒,是以見放。”漁父曰:“夫圣人者,不凝滯于物,而能與世推移。舉世皆濁,何不隨其流而揚其波?眾人皆醉,何不哺其糟而啜其醨?何故懷瑾握瑜,而自令見放為?”
明確了屈原的態(tài)度之后,漁父沒有對其認可、贊賞,而是勸說屈原學會放下,不必固執(zhí)己見,自我封閉,并且引導屈原要學會隱忍,以適當的妥協(xié)尋求后續(xù)的機會,以更好地實現自己的報國理想。
漁父的話以常人的眼光來看是很有道理的,但是對屈原是沒有感染力的,這終歸和他的理想、信念、節(jié)操不符,因此他身投汨羅江也成為一種必然。對豁達、瀟灑的漁父的塑造凸顯了屈原寧赴死不變節(jié)的忠貞形象。此時的司馬遷表面上平靜如舊,可內心早已波濤洶涌,他通過屈原表達了自己內心同樣有一份執(zhí)著與堅守,實現了對現實的超越和自我意志的映射。
在《屈原列傳》文末的人物評論中,司馬遷這樣寫道:
太史公曰:余讀《離騷》《天問》《招魂》《哀郢》,悲其志。適長沙,過屈原所自沉淵,未嘗不垂涕,想見其為人。
從“悲”“垂涕”“想見”等詞,我們可以看出司馬遷直而不隱的情感表達。司馬遷是被他的人格魅力所觸動,由此感念他的際遇,感懷他的結局,感嘆他的選擇。在《報任安書》中,司馬遷也曾表達過“此人皆意有所郁結,不得通其道”“唯倜儻非常之人稱焉”,想想太史公本人的遭遇,又怎能不對這樣一位不愿受世俗塵埃所污的愛國詩人而悲痛、憐憫呢。司馬遷通過這些典型的“配角”實現了對屈原的正、忠、貞的重塑,也在屈原身上實現了自己曾經雖然敢走,卻不能走出的那一步。